○欧阳伟庆
欧阳伟庆,江西彭泽县人,1966年生,江西省作协会员。在《长江文艺》《青年作家》《创作评谭》《星火》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
与李三离婚之前,杜胜男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与陈四妹之间会产生感情纠葛。初中时那个石磨都压不出屁来的陈四妹,变得不仅能说会道,而且善解人意。她觉得陈四妹真是一个很能干的男人,从一个生猪贩子,硬是干到了肉联厂的老板。
杜胜男正想着陈四妹,陈四妹给她发来一个微笑表情。杜胜男刚打算回一个表情过去,前夫李三却打电话进来。杜胜男毫不犹豫地挂断李三的电话,坚持给陈四妹回了一个搞笑的表情。杜胜男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加的陈四妹的微信。以前,陈四妹要加她微信,她没敢加,主要是怕李三看见后吃醋。她不想李三开车时分心,只希望他稳稳当当地开车,一心一意寻钱养家。
陈四妹是杜胜男的初中同学,初中时,杜胜男总是看不起他,说陈四妹一个男生取一个女生的名字。就连说话也是尖声尖气,像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更重要的是陈四妹这个名字,很容易让她想起那个不认前妻的陈世美。中学时,杜胜男特别崇拜包拯身边的侠士展昭,既侠义铮铮,又铁骨柔肠。
有一天,杜胜男把急着去上厕所的陈四妹拦住了,说你别叫陈四妹吧,我讨厌这个名字!陈四妹没理她,只是低头用脚尖钻地面。杜胜男又说,要不你改成陈鹏达或陈鹏飞吧,你叫陈荣升也行啊?你长得像一个女孩,何必还非得取女孩子的名字呢?
陈四妹仍然没理会杜胜男,而是涨红着脸想钻进厕所。没想到杜胜男死死拉住不撒手,并从陈四妹的身上把书包扯了下来。在同学们的起哄声中,杜胜男看见陈四妹脚底下湿漉漉的一大片。
不一会,李三又打来了电话,在电话里他质问杜胜男为何挂电话。杜胜男反问李三,你跟我杜胜男有半毛钱关系么?我怎么不能挂一个和自己毫无干系的人的电话?李三被杜胜男问住了,气得暴跳如雷,说你这是对别人的不尊重。杜胜男说,尊重是用来对人的,对付鬼用得着吗?对了,你别撞墙,实在受不了,你可以直接把手机摔了。我俩离婚都快五年了吧,你怎么还是那个吃屎的脾气?李三气得在电话那头你、你、你个半天。杜胜男说,你什么你,你是不是跟那个林妹妹过得不顺心,又想回头来啃我这棵老草?
杜胜男的嘲弄,让李三没有招架之功。李三好半天说不出话。杜胜男说有屁你就快放,别我一挂电话你又打过来。李三说,你少给我提她,顺不顺心那是我的事,我问你,今天去找林兰兰说了什么?杜胜男说,诶,打住,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你叫我少给你提她,对不?哎呀,我说呢,空气中怎么闻到了一股臭味。李三说,行行,你爱怎么说你就怎么说,你就当我放屁,我问你,你今天去找林妹妹,不,林兰兰,你跟她到底说了什么?杜胜男说,我找林兰兰说了什么她没告诉你?再说了,我跟她说了什么,有必要告诉你么?毛病!杜胜男说完,“啪”地挂了电话。
杜胜男觉得李三越来越像一个泼皮,都跟自己离婚好几年了,还时不时地来骚扰自己,并有事没事找借口生事。由此可见,李三的生活过得并不舒畅。
有时候,杜胜男也反思自己与李三的婚姻。自己一直是在精心呵护与李三的这段婚姻的,做梦也没想到会与李三走到离婚这一步。一直以来,她都认为,婚姻就像春天的秧苗往秋天里长一样,不仅仅是下肥和除草那么简单,还需要松土,还需要整枝,更需要浇水和治虫。在不断重复这些程序的同时,还要经得起夏日炽热的炙烤。只有经过这些,婚姻才可以有春华秋实的景致,然后将一生的记忆冬藏起来,直到一起终老。
杜胜男觉得,自己现在的生活过得一样有滋有味,除了上班就是侍候儿子,有空就去看看母亲,心情好的时候还看看书。她觉得生活正如高晓松说的那样,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人在最困难的时候,眼睛一定得朝前看,因为路还要朝前走。还有那个陈四妹总是不经意地给她制造一些小惊喜。她每天只需清早去肉联厂上三个小时的班,然后就是把儿子的饭做好,让儿子能吃得饱饱的,穿得暖暖的按时上学,安心读书,然后,顺顺利利地考上一所理想的大学,这就是她最大的心愿。情绪低落的时候,她又觉得她的生活就如一副麻将牌,哪还有什么诗和远方。上场时明明是一手顺子,打到后来,却成了烂牌。每当这时,她就埋怨李家没有一个好东西。甚至在儿子上初中时,杜胜男找人把儿子李小可的名字改成了杜向阳。她认为男人的名字就要叫得阳刚,要有阳刚之气。
不一会,杜胜男的手机又响了起来。她知道是李三打进来的,连看都懒得看,直接给挂了。李三最近总是找各种借口给自己打电话,他肯定是跟那个林兰兰过得不好,想找自己诉诉苦。
杜胜男的手机“滴”地响了一下,她点开微信一看,是陈四妹发来的。陈四妹发的是一个爱情符号,杜胜男给陈四妹也回了一个爱情符号过去,然后开始准备儿子的午餐。她觉得应该给儿子烧一顿红烧肉。儿子正读初中,是需要补充大量能量的时候。想到自己与李三离婚这件事,曾搞得那样地动山摇,但对儿子无论心理还是生理都没有造成太大影响,杜胜男多少感到有些欣慰。在她的世界里,除了儿子,其他都是浮云。自己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多给儿子存一笔钱,让儿子有接受良好教育的资本。如果哪一天自己突然生病了,或发生了什么不测,起码有一笔存款可以让他生存下去,完成他的学业。
至于杜胜男与李三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这要从几年前说起。
这天,杜胜男正做午饭,下腹突然一阵胀疼,于是,她喊李三,叫李三过来帮她照看一下锅里,自己要去休息一下。喊了几声无人答应,杜胜男便关掉煤气去上卫生间,却发现李三坐在沙发里埋头玩手机。她气不过,走到李三身后,使劲喊了一声李三。正聊在兴头上的李三吓得手一抖,手机掉在地上。杜胜男抢着捡起手机,她要看看这手机上到底有什么魔力让李三如此入迷。没料到李三又伸手将手机反抢过去。争抢中,杜胜男被李三重重地推倒在地上。李三表情恐怖,厉声质问杜胜男凭什么要抢他的手机。
那一刻,杜胜男觉得她的大脑在“嗡嗡”作响,她躺在地上,听不清李三在大声地对自己说些什么,只觉得李三的举动非常非常地不正常。他有必要这样激动么?要在以前,两人抢着看对方手机里或QQ里同事、朋友或同学发来的短信,是多么有趣的事情。
杜胜男在地上坐了很久,她企盼李三拉自己起来,她希望李三是一时失手将自己推倒在地上,转身会后悔地向自己赔个不是,再将自己拉起来,最好是抱起来。但之后的一切完全出乎杜胜男意料。李三在冲她大发了一通脾气后,拎着手机去了房间,始终没出来拉她一把。后来,她慢慢地冷静下来,似乎明白了什么。整天沉迷手机的李三,绝对不会如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
杜胜男坐在地上想到了半个月前的一件事。
那天,杜胜男和同事王雅兰逛商场,王雅兰指着前面一对情侣的背影说,哎,老杜,你看那位是不是你家李三?杜胜男正要张目去望,冷不丁冒出一个人挡在前面。杜胜男正待埋怨此人不该挡她视线,那人却上下打量她,说你真的是杜胜男?杜胜男说你这个死陈世美,这多年没见,还是这个死样子,用得着这么盯着我么?陈四妹说,这么跟你说吧,我可是跟踪了你好久。杜胜男说,我的天,你跟踪我?凭什么跟踪我?陈四妹说,口误,应该是注意你好久。我怕认错,要是认错,人家一巴掌拍在我脸上,岂不是要冤枉死。杜胜男说,十年没见,你老兄不仅长得越来越帅,说话水平也长了不少,还挺幽默。陈四妹说,我一直都很幽默好不,只是你杜胜男眼高,没发现而已。
陈四妹边说笑边拿鞋尖钻着地面。杜胜男“扑哧”笑出声来。她记得这是陈四妹学生时代的习惯动作。
高二上学期,陈四妹曾追过杜胜男班上的同学刘玲。至于陈四妹与刘玲后来怎么分手,没人知晓原因。那时,杜胜男和几个女生总爱在刘玲面前学着陈四妹的“钻地雷”动作取乐,刘玲便拿着书包追打她们。杜胜男一兴奋,将陈四妹初中时期尿裤子的料抖了出来。
高二下学期,刘玲随父亲外调转到了另一个城市。后来,也不知何故陈四妹没来学校读书。一开始,大家以为是刘玲转学的缘故,后来才知道是陈四妹的家庭出了变故。先是陈四妹的父亲出了意外去世,后是他母亲因受不了打击精神失常。
杜胜男没想到这么些年过去,陈四妹还保持着这个动作。陈四妹知道杜胜男在笑他,自嘲地说,没办法,习惯成自然。杜胜男问陈四妹,当年自己和同学们一起去找他,为何躲着不见?陈四妹只是笑,没有回答。
说了一阵话,杜胜男再找李三,李三早不见了踪影。晚上,杜胜男旁敲侧击地试探过李三这一天的行踪,却被李三找话题引开。
杜胜男与她父亲杜前途的关系一直都很紧张,原因是杜胜男从小到大都没有得到过杜前途的重视。杜胜男的名字是她自己读五年级时瞒着杜前途改的。杜前途一直希望他老婆郭桃花给他生个儿子,没想到第三个孩子还是一个女儿。以至于郭桃花叫他给老三取名字时,他想都没想,随口而出说就叫杜三子吧。在杜胜男高中毕业后与李三谈恋爱这件事情上,杜前途也根本没反对过。仿佛她越早离开他的视线越好。原因是杜胜男从小到大总是给杜前途惹麻烦。
当郭桃花对杜前途说,老三处对象了。杜前途听后一点都没吃惊,仿佛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当时,他刚从电影院看《杜十娘》回来,他说,她爱处谁处去,就算处个李甲我也管不着。郭桃花说,李甲倒不是,不过还真是个姓李的,叫李三,人长得帅,问题是她前面那两个不是都没处下去吗?杜前途说,她迟早有一天会像一件穿旧的衣服一样被人给扔掉。郭桃花说,你就不能说几句好听的?她是我跟野男人生的还是我捡的?郭桃花想不通一个做父亲的,为何要这样诅咒自己的女儿。
杜胜男嫁给李三的那天,杜前途还拎着包去街道上了两个小时的班。直到家里来电话催他,说李家和客人都来了,他这才慢腾腾地起身回家。宴席上,他虽没板着个脸,却自始至终没对人笑过。仿佛这是别人家在嫁女儿。
杜胜男与她父亲杜前途关系的改善,应该是在她儿子李小可上学后。那一年杜胜男和李三从麻纺厂双双下岗。一天,已退休的杜前途把三个女儿和女婿全叫了回来,开了个家庭会议。会议上,杜前途决定出钱给老三家买一辆车,让李三跑出租,这样老三一家的生活有一个着落。杜前途的决定让杜家所有人都大吃了一惊,一向不视杜胜男为己出的杜前途,态度突然发生如此大的转变,甚至让人怀疑他是否神经错乱。见父亲的态度如此坚定,杜红霞和杜红云也表态各自拿两万元支持父亲的提议。
那一次,杜胜男被杜前途的行为感动得一塌糊涂。她实在没想到,在父亲杜前途的心底,是有她杜胜男一席之地的。人只有在困难的时候,才知道亲人对自己的真心。在陪父亲去银行取钱的路上,她发现父亲一直佝偻着背。那一刻,她发现父亲真的老了,面容较之前慈祥了许多。
自打家里买了车以后,李三每天很勤奋地在外跑生意,找他约车的电话总是一个接一个。杜胜男还把家里买了车的消息,群发给了她所有同学和过去的同事,希望大家有生意多多关照李三。此后,李三有时很晚回家。杜胜男问他为何搞得这么晚,电话也打不通。李三便兴奋地问杜胜男,说你猜我今天拉了谁?杜胜男摇头,说我哪里猜得到。李三总会说,今天准备收工时,又接到你朋友某某的电话,让我送他去哪里。云云。杜胜男没想到买车以后,竟然会有这么多的朋友来照顾自己家生意,所以心里总是怀有感激。第二天,她会给那些朋友发一条信息,表示感谢。
自从家里买车以后,杜胜男一心在家过起了相夫教子的生活。上午做做家务,下午就和姐妹一起打点小麻将,待儿子快要放学时,就回家烧饭等儿子和李三回家。只要有空,杜胜男会去父亲家陪父母聊聊天,道道家常。杜红霞和杜红云因工作忙很少回家。这样平静的生活直到发生抢手机事件才彻底被打破。
想到儿子李小可即将放学回家,杜胜男从地上爬起,去卫生间处理了一下,然后继续烧她的饭菜。儿子回来后,围在她的身边直夸妈妈做的饭菜香。杜胜男尽管头痛无比,仍若无其事地与儿子有说有笑。儿子把学校里这一天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跟她一一道来,有兴奋有惊喜,有快乐也有忧愁。忧愁的是数学老师调到别的班上去了,自己对新来的老师还不适应。杜胜男鼓励儿子要去主动适应老师,说将来你长大了,要走到社会上去,社会不会去适应你,如果你不去适应社会,你就会被社会淘汰;就像你今天吃的是妈妈做的饭菜,明天你会吃社会那个大锅里的饭菜一样,如果你不去适应那里的口味,你就会端着饭菜被饿死。儿子虽然不能完全体会妈妈所说的社会是个什么样子,但仍然使劲地点头。
杜胜男觉得儿子突然间长大了,不像一个小学生,懂得站在父母的立场去思考一些问题。哪像自己年少时,曾经为了一个名字而与自己的父亲大动干戈,搞得地动山摇。现在想来,自己那时候做的那些事情,是多么的幼稚而又荒唐。
吃饭的时候,杜胜男还是像以前一样将李三的饭盛好,然后叫儿子李小可去喊爸爸出来吃饭,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在这种看似平静而和谐的氛围中,杜胜男感到有一种危机正在朝自己袭来。她预感这个家庭发生些什么。
接下来的日子,依然按着它原定的轨迹平静地向前滑行,并没有像杜胜男担心的那样发生任何变化。杜胜男总是刻意在李三的好言好语和信誓旦旦中,有意识地去淡忘曾经的或正在发生的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她深知一个聪明的女人一定是努力地维护着自己的家庭,不让这个家有半点的变故发生。一个温暖的家庭环境,对正处在身心转型期的儿子是何等的重要。
李三依然早出晚归地挣钱养家糊口,尽管有时交回来的钱少一点,但杜胜男认为男人留点私房钱也是情理之中。男人有他们的交往和应酬,总不至于买包烟或买瓶矿泉水都去找女人要钱吧。母亲曾对自己说过,对待男人,就好比对待手中的风筝,不能放得太松,但也不能拉得太紧,太紧了它会断线,然后你会眼睁睁地看着它漫无边际地飞向天空。
平静下来,李三也会甜言蜜语地哄哄杜胜男。说男人难免会犯一些小糊涂,出一些小差错,如同猫咪恋上鱼腥,闻着它喜欢的味道,它总会叫上两声。如果猫咪不恋鱼腥那还叫猫咪吗?如果男人不犯错不恋女色,女人怎么会显得可爱呢?看一个男人好与坏,关键要看他对这个家负起多大的责任。至于QQ也好,短信也罢,玩的都是空中楼阁,全都是浮云。
杜胜男想,社会现实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这天李三打算休息一天,杜胜男便去菜市场买点李三喜欢的菜回家。临进门却见李三急匆匆出门,说九龙街的李总叫他去火车站接一位客人。
杜胜男放下菜,刚在沙发上躺一会,便听见房间电脑里传来嘀嘀声,她知道这是李三走得匆忙忘了挂断QQ。本来就怀戒心的杜胜男忍不住走到电脑前点开了QQ对话框。
对话框上方出现一个美女头像,这位叫西乡林兰兰的女人给李三发来几个亲吻和拥抱的表情。估计见这边没反应,又连发了几个疑问“在吗、在吗、在吗”,接着是一连串的炸弹,跟着又发几句“捶你、捶你、捶你,不理我、不理我、不理我”。杜胜男的神经一下子紧绷起来,顿觉有一股热血在周身沸腾、冲顶,使她心跳加快,大脑“嗡嗡”作响。
在大脑一阵短暂的空白之后,杜胜男慢慢地冷静下来。联想到前次的手机事件,杜胜男断定李三与这个林兰兰有暧昧,这个林兰兰一定是西乡人。那天姐妹在商场看到的难道真的是李三和这个林兰兰?杜胜男带着极其复杂的心情点开了消息记录,里面的留言让她怒火中烧。此时,如果李三在她面前,她分分钟会将他撕成碎片。她的小宇宙正在爆发,幸好李三不在身边。她如同一头狂躁的母狮,看到了入侵者给她带来的威胁和强烈的危机感,更重要的是刹那间摧毁了她作为女人的骄傲。她做梦也没想到,原来对自己貌似深情忠诚的丈夫,竟然也和大多数男人一样,瞒着自己做出这种龌龊事来。
最令她无法接受的是,对话框里前几天两人的对话,是李三邀林兰兰去南京玩。杜胜男清楚记得,那天李三说有人包车去南京,并说要歇一晚才回来,当时她还嘱咐他注意安全,别累着。对话框里,林兰兰说自己没钱玩,李三居然厚颜无耻地让林兰兰把账号报过来,一下子给她打了两千元过去。满心希望丈夫能好好运营,改善家里的生活状况,没想到李三却拿着这些钱去对别的女人大献殷勤。
杜胜男已完全失去平日的理性,第一想法就是要让这个叫林兰兰的女人立刻从眼前消失。她将她拉进了黑名单,然后拿起电话打给李三,叫他马上滚回家。她必须在儿子放学之前,把李三打进十八层地狱,否则难解心头之恨。
李三接到电话心里已经明白,因为出门不久就想起QQ未下线。情急之下,李三想到打电话给林兰兰,叫她在电脑上登他的QQ,让他的QQ下线,可还是晚了一步。从李三内心来讲,他不想把家弄散。他一边开车往回赶,一边想着该如何应对。李三深知杜胜男虽然性格直率火爆,但内心非常柔软,今天无论她怎么发脾气,只要自己向她认错赔小心,一定会雨过天晴。
一走进家门,李三就看见杜胜男坐在沙发上阴沉着脸。他想都没想,立刻扑通一下跪在老婆面前说,十娘,我错了。怒不可遏的杜胜男抬手“啪啪”地扇了他两记耳光。李三捂着脸装着后悔莫及的样子把脸再凑过去,说老婆,往死里打都行,只要你能解恨!李三看到杜胜男眼圈一红,眼泪簌簌而下。李三知道起效了,立刻更进一步腆着脸说,好老婆,原谅我一时鬼迷心窍,我发誓再也不和林兰兰来往,给我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吧。看到李三这样,杜胜男又恶心又鄙视,但再也恨不起来,只是任眼泪汹涌。李三赶紧起来跑去拿来毛巾给她拭泪。杜胜男恨恨地扯过毛巾,嫌恶地瞪了他一眼,李三立刻又怂怂地跪在她面前……
过了几天,杜胜男突然接到同学刘强的电话,说几个多年没见面的老同学想一起聚聚,请杜胜男参加。杜胜男想,去去也行,反正李三送一位客人去了西乡,晚上不回家吃饭,儿子放学去他大姨家,晚饭也在大姨家吃。但一想到李三最近做的那些事,就没有一点好心情。杜胜男借故说要给儿子和老公烧饭。刘强说难道你天生是奴隶命,你让儿子在学校吃一餐有什么关系?你天天在家当牛做马,说不定李三此时正在外面跟别的女人玩车震呢!刘强的这句话深深地刺到了杜胜男的痛处。杜胜男想,难道刘强他们也知道李三在外面有事?她故意试探地说,我看你是居心不良,挑拨我和李三的关系。刘强说天地良心,你不要好心当成了驴肝肺,爱来不来。杜胜男说,我说不去了吗?白吃白喝,我凭什么不去?我何苦这样为李三当牛做马。刘强说这就对了,这才是我熟悉的杜胜男。
刘强告诉杜胜男,他们在“远东大酒店”订了包厢,就等杜胜男过来点菜,还说要不要开车来接你。杜胜男说不用,那地方我熟悉,我二姐杜红云出嫁就是在“远东”办的酒席。放下电话,杜胜男刻意将自己打扮了一番。
高中时,刘强暗恋过杜胜男,曾给杜胜男写过几封情书。那时,杜胜男心里只有比她高一届的李三,连看都没看这位刘同学的情书一眼,便直接扔进了垃圾堆里。
杜胜男出门时正值下班晚高峰,的士在路上走走停停。前边不远看见“远东大酒店”的牌子,杜胜男让司机靠边停下,说走路比坐车快。此时,街道两旁的霓虹灯正陆续亮起,闪烁的灯光让杜胜男感觉有些目眩。这座城市变化之快,让她觉得自己真的有些老土了,再不出来走走,真的有可能会在这座城市里迷路。
在“远东大酒店”旁边,有一家酒吧叫“水云间”。因为外表装修得富丽堂皇,杜胜男免不了多看几眼。突然,一组熟悉的车牌号撞入她的视线,这不是自己家的车吗?杜胜男想,李三不是送人去了西乡吗,他的车怎么停在这里?难道他没去西乡,而是与人在这里约会?杜胜男不由得警觉起来。转而又想,会不会是我看错了车牌呢?杜胜男走近车前仔细查看,没错呀,这明明就是自家的车子。当初李三选牌的时候还征求过自己的意见,问她选个什么号做车牌号好,杜胜男不假思索地就想到了儿子的生日。
杜胜男的直觉告诉她,李三和那个林兰兰又混在了一起。
杜胜男忍不住给李三打了个电话,电话响了很长一阵也没人接听。杜胜男正纳闷时,李三的电话打了过来。李三在电话里亲昵地叫了一声老婆,他告诉杜胜男,自己刚到西乡宾馆门口,车子刚刚停下,这会正帮客户提行李进宾馆。李三叫杜胜男放心,说自己十一点之前一定赶回家。
握着手机的杜胜男惊得说不出话来。她想追问李三,车子停在“水云间”这里是怎么回事,那边李三却挂断了电话。杜胜男想,车子明明就在眼前,李三却说他在两百里之外的西乡,难道他有分身之术?
杜胜男决定去酒吧一探究竟。
走进酒吧,杜胜男再一次拨通了李三的手机。电话接通,里面传来淡淡的音乐声。杜胜男问里面怎么有音乐声。李三解释说这是宾馆大堂里的音乐。杜胜男一边故意没话找话说,一边循着声音在各个包厢门口贴耳细听,当走到“在水一方”包厢门口时,里面传来了李三的声音。
杜胜男握着手机破门而入,印入眼帘的一幕彻底地让她震怒。餐桌上摆着鲜花、蛋糕、红酒以及高档菜肴。淡雅的灯光下,在一曲幽幽的“人鬼情未了”的音乐声中,李三正右手举着酒杯与林兰兰对饮,左手捂着手机与杜胜男通话。
杜胜男的突然出现,令李三和林兰兰惊慌失措。李三站起来语无伦次地想解释什么,却被杜胜男制止。杜胜男冷冷地望着他们,突然一个巴掌狠狠地甩在李三脸上,差点将李三击倒。接着,又抬腿狠狠地踢了李三几脚,然后转身离去。走到门外的杜胜男怒火难灭,突然回转身来,端起桌上的蛋糕,重重地扣在李三头上。此时的李三,已吓得呆若木鸡。
走出包厢,杜胜男感觉走路有些飘。她本想扶着什么,却扶了一个空,一下子栽倒在地上。服务生过来要将她扶起,她摆摆手,坚持自己爬起来。那一刻,她脑子里全是儿子李小可,她似乎看到儿子李小可那企盼的眼神,她必须马上回家。
冬天里,杜前途要回一趟乡下去给先人冬至扫墓。老家不远,离他居住的城市才一百多里路程。他说自己渐渐老了,去乡下给祖辈们冬至扫墓的回数已是越来越少,待自己百年过后,怕是连给自己冬至扫墓的人都没有了。这话说得有些悲凉,让郭桃花后悔自己终是没给老杜家生一个儿子出来。郭桃花将杜前途的感慨告诉给了杜胜男,杜胜男心疼父亲,便决定陪父亲回老家。杜前途却说眼下正是客运旺季,怎么也不能耽误了李三跑客运的时间,再说了,你陪我去,小可吃饭怎么办,孩子正是长身体需要营养的时候。杜前途说,你和李三好好操持这个家,看着你们好,我和你妈都高兴。杜前途坚持和郭桃花一起搭车来回。
这天,杜胜男从菜市场买了许多父亲杜前途喜欢吃的菜回家,准备在家里好好招待从乡下冬至扫墓回来的父亲和母亲。听母亲郭桃花说,父亲最近总猜测李三与杜胜男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说老三夫妻一起回家的次数少了。郭桃花说,李三这孩子实在,他自买了车后,不是一直在忙着跑生意吗,一寸光阴一寸金呢,他是要趁年轻多存点钱;小可这外孙读书聪明,将来读大学、读研究生要很多的钱。杜前途说,我也是瞎操心,但愿如你所说。叹息一声又说,老三的路是她自己选择的,由她自己走吧。
与李三之间所发生的一切,杜胜男一个字也没有吐露给父母,所有的事都自己扛着。就连两个姐姐她也没告诉。在杜胜男看来,自己既然选择了李三,就要为自己的选择买单。正如父亲所说,自己迟早有一天会像一件穿旧的衣服一样被人给扔掉。杜胜男想,既然迟早要被人扔掉,那又何必在乎哪一天呢?所以,对李三的那些事,她现在看得比较从容。
杜胜男坚持要李三去父亲的老家接父母回家,并叮嘱李三开车别那么猛,说母亲晕车。李三出门以后,杜胜男整个上午都处在心神不宁的状态之中。为了不让父亲看出自己与李三紧张的关系,杜胜男特意从电脑上下载了几首欢快的歌曲循环播放,但这种不宁的状态却始终在杜胜男的心头挥之不去。她不时地看钟,不时地伸头朝楼下张望。心想,都快十二点了,李三怎么还没到家呢?
早上八点,母亲郭桃花就给杜胜男打电话,说你父亲老早就起床了,他一家一家地去给他的那些老兄弟们打招呼道别,他舍不得走哇!杜胜男告诉母亲,说自己一早就催李三出门了,估计还有三十来分钟就该到了,说自己在家做好饭菜等爸妈回家。母亲高兴,说自己家有部车就是好,要多方便有多方便。母亲还说,婶子们还送了许多乡下的土鸡蛋和新鲜的红薯粉,回头匀些给你和你的两个姐姐。杜胜男说,红薯粉烧肉那是父亲的最爱,你就都留给爸吧。郭桃花在电话里恨不得把这两天在乡下的见闻全说给杜胜男听,杜胜男急着要上菜市场买菜,说你就留点说给红霞和红云她们听吧。郭桃花在电话那头还是喋喋不休。
街道主任打电话通知杜胜男去医院,杜胜男首先想到的是李三出事了。当时她正拿着开红酒瓶的启子在手,启子砰然落地。李三纵然有一万个不是,毕竟还是儿子李小可他爸。杜胜男一直认为,像李三这样一个当司机的人,如果不安分,迟早会闹出事来。他除了开车,还要对付妻子,还要应付林兰兰,还要应付每一个顾客,一个人能有多大的精力呢?电视里、报纸上以及现实生活中,有多少交通事故的发生,不就是在司机的一个恍惚之间吗?
这之前杜胜男一直坐在饭桌前等李三和父母回家,她打父母和李三的电话均无人接听。她还打了电话给大姐和二姐,怀疑自己的手机是不是有问题。大姐和二姐告诉她,她们也打了,没有人接听。杜胜男预感有事情发生。
杜胜男跌跌撞撞地赶到医院,母亲躺在抢救室,父亲却已经躺在了太平间。杜胜男感觉自己一下子掉进了万丈深渊。她怎么也想不到转眼间父亲会躺在这里。她想哭,但哭不出来,只是呆呆地看着这里正在发生的一切。杜红霞和杜红云伏在父亲的遗体上哭得死去活来。她突然看到了活得好好的李三就站在一旁。于是,她疯了般冲上去对李三又撕又吼。那声音冰冷而又刺耳。死的怎么不是你,死的怎么不是你呀!待人将她拉开,她依然指着李三歇斯底里地喊叫,你这个畜生,你还我爸,你还我爸!
在杜前途的尸体前,杜胜男不停地责怪自己,捶打自己,说是自己害死了父亲。
杜胜男本打算和李三一道去乡下接父母,可是,当她打电话给父亲时,父亲却坚持不要她来,要她在家照顾好他的外孙。在父亲杜前途的眼里,外孙就是他的全部,是他杜前途血脉的传承。有时,杜胜男想,父亲对自己态度的转变,或多或少有儿子李小可的因素在里面。
在杜胜男的逻辑里,如果自己不给父亲打这个电话,而是直接与李三一起去接父亲,父亲怎么能反对自己与李三一同前往呢?如果那样,父亲是绝对不会出事的。杜胜男将父亲的死全都归罪于自己。
但事实是这样的。
早上李三出门时,收到了林兰兰的信息。林兰兰告诉李三,她的例假有两个月没来,她今天要去医院做检查,如果怀了,她就会将孩子生下来,然后自己带着孩子过。不过,她要把怀孕的事告诉所有的人,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林兰兰原本是可以生孩子的。李三一下子慌了神,家里边的火还没来得及灭掉,林兰兰那边又着了火。如果杜胜男知道自己和林兰兰在外有了孩子,还不拿刀把自己剁成肉泥。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林兰兰把孩子生下来。当务之急,必须先稳住林兰兰,杜胜男正在火头上,切不可让林兰兰再火上浇油。
李三一边开车,一边打电话安慰林兰兰,说自己这会去乡下接老丈人和丈母娘回城,明天一定陪她去医院检查。林兰兰说什么也不要李三来陪,说你有你的家,你接你的老丈人去,我林兰兰就是人家的一个小三,我做我的检查,与你李三毫不相干。
李三看看时间还早,反正上午的任务就是接回老丈人和丈母娘,倒是林兰兰这边千万得稳住,切不可让她再弄出个什么动静来。他告诉林兰兰,自己先陪她去医院做检查。
李三陪林兰兰在医院排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队,这期间不时接到杜胜男的电话,问他还有多久才能赶到。李三一直谎称还在路上,只是路上出了交通故事,车子堵得厉害,可能还要稍等一段时间。眼见着快到九点,排在林兰兰前头的还有一大溜人,李三跟林兰兰商量,要不明天再陪她来,他不能再耽误时间了。林兰兰不高兴,说我本来就没有叫你来,你滚得越远越好。
李三一生气,开车走了。
李三接到杜前途后,打电话告诉杜胜男,说自己接到老爸和老妈了,这会正开车往回赶。杜胜男叮嘱他慢点开,安全第一。那时,李三的脑子里全是林兰兰的影子。他担心林兰兰一旦检查出怀孕,真的会满世界发布消息。林兰兰告诉过李三,她的前夫一直责怪她是一只只会吃粮食不会下蛋的母鸡,没有给他家生下一男半女,这才将她扫地出门。
一路上,李三以一百八十码的速度飞奔。他必须抢在林兰兰检查结果出来之前把二老送到家,然后去医院把林兰兰的嘴给堵上。最好能做通她的工作,把肚子里的孩子给做掉。陡然间,李三感到自己头脑有些发晕,大脑一片空白,接着便“嗡嗡”作响。仿佛自己驾驭的是一只飞船,正在飞往天际。李三不知道突然间是怎么了,他想静下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只感觉车子正朝着一个黑洞飞去。他想刹车,却越刹越快。情急之下,李三只得奋力打开车门,飞身而下。那一刻,李三听到了郭桃花的一声尖叫。
李三眼睁睁看着载着杜前途和郭桃花的车子栽进了乱石沟。
杜胜男觉得自己无法再面对李三这样的一个男人。如果说李三仅在外面拈花惹草,图一时之乐,自己忍一忍还是可以将就着过的。可现在,他不仅让人家怀上了孩子,还将她的父亲给玩没了。杜胜男觉得,如果自己再这么将就下去一定会疯,她不能让她的儿子李小可从此没有了依靠。
在和李三协议离婚时,杜胜男只提了一个要求,那就是由自己带着儿子李小可过,至于家产什么的,她一分也不要,全都留给李三。李三主动提出,儿子的抚养费和今后读书、成家的费用全部由他负担。就这样,杜胜男拖出两只皮箱,带着儿子李小可回到了母亲家的小院里。
日子如同墙上的挂钟一样,永远不知疲惫地向前挪动。转眼到了第二年春天,郭桃花在医院住了几个月后回到了自己的家里。没有女儿们的搀扶,郭桃花自己也能在小院里走动,并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见母亲身体基本恢复并慢慢从父亲去世的阴影中走出来,杜胜男这才决定出去找点事情做,她不能靠母亲的那点退休工资和两个姐姐的接济过下去。再说,儿子今后上大学还有很大一笔费用要支出,不能指望李三这个混蛋。李三现在被林兰兰这个狐狸精迷住了,他一定有哭鼻子的那一天。
二姐杜红云给她介绍的工作是在一家酒吧里当收银员,时间从晚上六点到十二点。从酒吧到家里,走路不到半个小时。杜胜男觉得,这种工作对于自己再适合不过,如果母亲身体完全恢复,自己白天还可以再找点其他兼职。
这天快下班前,杜胜男正整理账目,酒吧管人事的副总老刘把杜胜男叫到了他的办公室。老刘是一个既矮又粗且谢了顶的糟老头,平时总爱在那些年轻服务员身上占点小便宜,大家碍于他是副总,不便驳他面子,只得忍气吞声。老刘办公桌上摆着一瓶红酒,杜胜男进门便闻到一股酒味,断定老刘又喝了不少。老刘顺手把门关上,然后把手搭在杜胜男肩上,嬉皮笑脸地要杜胜男陪他喝两杯。杜胜男知道老刘在借酒装疯,将他的手从自己肩上拿下,说刘总有事说事,没事我要上班。老刘说,你陪我喝酒就是上班。杜胜男挣开老刘的手转身要出门,老刘却一把将杜胜男搂在怀里,张开嘴便朝杜胜男的脸上亲过来。杜胜男立即感到有一股恶臭味扑面而来,呛得她几乎窒息。她努力想掰开老刘的双手,却怎么也掰不开。老刘更加激烈地在杜胜男脸上亲吻,并腾出一只手朝杜胜男腹部下面摸去。情急之下,杜胜男抬起脚,用高跟皮鞋跟狠命地碾压老刘的脚背。老刘痛得一声哀嚎,松开杜胜男,弯下腰伸手去抚摸他的脚背。杜胜男愤怒地骂了一句脏话,然后夺门而出。
杜胜男做梦也没想到,现在,居然连一个糟老头都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对自己动手动脚。想当初,自己是何等嚣张,不仅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顶撞老师,连父亲给自己取的名字也是说改就改。从小学到高中,再到毛纺厂,没有谁敢在自己面前指手画脚。
第二天,杜胜男照例去上班,人事部却通知她,从今天起不用再来上班。杜胜男去财务部把当月的工资结清,然后去了副总办公室。她当着几位客人的面朝这位副总吐了一口唾沫,然后转身而去。杜胜男认为,对付这样下贱的男人,如果不朝他吐一口,不足以消除心头这口恶气。
杜胜男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感觉自己像这座城市的过客。她不知道这么些年以来,自己到底在忙些什么。自从与李三成家,自己每天除了上班,其他时间就是围着儿子和李三转。她时刻记着母亲的话,孩子是女人的盼头,丈夫是女人的支柱。如果支柱和盼头都没有了,这女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杜胜男想,李三这么一根烂木头,既然不能成为自己和这个家的支柱,那只有自己尽快变得强大起来,才能重新为儿子撑起一片天空。杜胜男想到儿子,总算有一片希望从心头升起。在最近几次的摸底考试中,儿子的得分一直是年级的前几名,他的成绩没有因为父母受到半点影响,反而是在杜胜男的鼓励下,努力前进。
这时,一辆小车挨着杜胜男缓缓而行,她走它也走,她停它也停。杜胜男正要骂人,陈四妹却从车窗里伸出头来,热情地喊了一声老同学,然后招呼她上车。在这样一个落魄的晚上,有一个老同学能出现在自己面前,并热情地邀自己上车,愿意陪自己说话,这是一件难以抗拒的事情。想到自己此时正不知何往,如果现在回家,母亲会怀疑自己失业,跟着担心,不如跟陈四妹去放松一回。于是,她愉快地上了陈四妹的车。
就是在这天晚上,杜胜男知道陈四妹原来是一家肉联厂的老板。杜胜男正待开口求陈四妹安排点事做,陈四妹竟然主动邀请她去他的肉联厂上班。这之前,杜胜男误以为陈四妹只是一个生猪贩子,每天从乡下收购生猪,然后卖给肉联厂。
在外面转了一阵,两人又去茶吧喝茶。说到当年拿书包把陈四妹砸尿裤子的事,杜胜男说,我这人吧,一生就是太……才把自己弄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不过,这样也挺好,除了照顾儿子和母亲,其余的时间就打点麻将。陈四妹说,打麻将好啊,只要老同学愿意,以后我可以陪你打麻将。
从茶吧出来,陈四妹绅士地帮杜胜男推开门,另一只手很自然地搭在杜胜男的肩上,杜胜男没有推脱。
接下来的日子,杜胜男每天天不亮便骑着电瓶车赶到肉联厂上班。肉联厂必须保证零售商能在七点前将这些猪肉批发到市场上去供应当天的肉市。杜胜男的工作是收银员,每天坐在逼仄的窗口前接过零售商们递进来的钱币,然后在四联单上盖印,零售商再拿着四联单去肉库提货。尽管那些零售商递过来的钱经常是皱皱巴巴沾满肉星或油污,杜胜男还是不厌其烦地将这些钱币一张张地叠平,并扎在一起,然后与收款单一起交到出纳手上。
杜胜男很珍惜这份工作,她做得很认真,也很卖力。有时候她忙得忘记吃早餐,陈四妹总会在她感到有些饿的时候,及时将一份早餐送到她的手上,让她感到很温暖。有时候,陈四妹邀她一起去应酬,她也会跟着陈四妹去陪一些客人吃饭。
不知不觉中,两人开始了约会。有时陈四妹邀她去看一场电影,或一起参加同学聚会。有时杜胜男邀陈四妹一起去打一场麻将。在外人的眼里,他俩俨然就是一对恋人。就连两人之间的一个眼神或一个小动作,对方都能心领神会。有时杜胜男要去买单,陈四妹说什么也不同意。他说,女人与男人出来应酬,男人要让女人有一种被重视的感觉,只有女人有了这种被重视的感觉,男人才会有一种成功的愉悦。从此,杜胜男再也没主动买过单。她说自己不能破坏了老同学的愉悦。当陈四妹拿出钱包或银行卡让杜胜男帮他去买单时,杜胜男总是很乐意地去前台帮他付款。她说她现在特别喜欢听那种点钞机沙沙沙的声音,像水流的声音一样,仿佛那花花的纸币正朝自己荷包里淌来。特别是看到一张张钞票从自己手上经过,再通过收银员的手送到点钞机,那是一种享受和满足的过程。她还说特别喜欢闻纸币身上那种特有的墨香,那种香是淡雅的,沁人心脾的。陈四妹说,那以后我天天让你满足。杜胜男咯咯地笑,说我以后就做老同学的点钞机。
杜胜男和陈四妹的约会永远都处在旺季。这天晚上,陈四妹又邀杜胜男去看了一场电影。他们肩并肩坐着。看到男女接吻的镜头,杜胜男感到有些不自在。她把头扭向一旁,却发现陈四妹正痴痴地看着自己。当女一号因为爱情受挫,欲从悬崖上纵身跳下,她紧张得心脏乓乓直跳,身体不由得向陈四妹靠过去。陈四妹顺势搂住她的肩,轻声说,别紧张,这是在演电影呐。她猛然发现自己有些失态,不好意思地要从陈四妹的怀里抽出身来,陈四妹却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不让她抽出来。她发现自己的手心出了好多的汗。
那次电影之后,杜胜男有了一种负罪感,总感觉有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说她是一个不检点的女人。她甚至梦到父亲杜前途在梦里责骂她。杜胜男从梦中醒来,禁不住泪流满面。想着与陈四妹之间发生的那些事,她觉得对不起父亲。当初父亲就曾警告过她,没想到一语成谶。静下来后,杜胜男觉得自己唯一的心愿就是将儿子培养出来。自从父亲死于车祸以后,自己再也没有资格去谈论男女之事。该做的便是好好培养儿子,服侍母亲。
但陈四妹因工作忙,有几天没有约杜胜男,杜胜男又觉得内心空虚得发慌,甚至在心里埋怨陈四妹不把她当一回事。虽说自己已是一个孩子的妈妈,但毕竟才三十多岁,正是生命的旺盛之年,一样渴望爱恋,一样渴望被人摸抚。每当一个人安静下来或夜深人静之时,想着与陈四妹独处的那些时光,她觉得陈四妹已经在她的心里撒下了一把种子,让她那颗荒芜的心开始萌动起来。
这天临下班前,陈四妹告诉杜胜男,说自己明天去西乡收猪,问杜胜男要不要一起去。杜胜男想都没想一口答应。回到家,杜胜男又开始后悔,后悔自己不该在陈四妹面前这样失态。
第二天,陈四妹带着杜胜男在西乡收了几车猪后,被那些养猪老板接到“西乡饭店”住下。饭局上,陈四妹介绍杜胜男,说我这同学的爷爷当年跟着刘伯承千里跃进大别山,离休前是行署副专员,她父亲退休前是我们市政协副主席。还说杜胜男的大姐是某局局长,二姐是区里副书记,区里正委托杜胜男招商投资办一家大型肉联厂,老同学这次来西乡,主要是做一个生猪调查,大家以后发财还得仰丈杜总。杜胜男不好当众驳他的面子,急得在桌底下跺他的脚。那些老板才不管你什么来头,他们只明白一个道理,拍好陈四妹的马屁就行。只为陈总多来收猪多给高价。陈四妹怎么高兴,他们就怎么顺着陈四妹的杆子往上爬。一个个争着向杜胜男敬酒,直到把杜胜男喝得不能动弹为止。
陈四妹扶着杜胜男来到预定的宾馆客房,这边服务员已把房间打开。陈四妹扶着杜胜男刚进去,杜胜男猛然想起自己的拎包忘了拿踉跄着就往外走。找回拎包,陈四妹赶紧帮着在拎包里找钱包,两人站在门边找了半天也没找着。杜胜男踉跄着又要往门外走,去找钱包。陈四妹一把将她搂住,说我们现在需要休息,休息好了我帮你去找。陈四妹回手将门关上。杜胜男挣扎着要去开门,陈四妹却急切地把她的衣服扒了个精光。令陈四妹没想到的是,不待自己把衣服褪去,杜胜男却一下子把他按倒在床上。面对突如猛兽的杜胜男,陈四妹反而显得不知所措起来。之前的勇气,一下子泄得荡然无存。任杜胜男再怎么折腾,一切都是枉然。陈四妹怔怔地盯着杜胜男好一阵,然后,穿好衣服,重新将杜胜男搂入怀中。他在杜胜男的脸上亲了一口,没有说话,便出了门。
望着离去的陈四妹,杜胜男突然感觉有几丝悲凉升起。她不知道陈四妹为何突然间变了一个人。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或者是自己显得太过于放浪?她甚至认为陈四妹是故意在折磨自己。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着,陈四妹不再像以前那样有事无事来找杜胜男约会。两人平时见面,他对杜胜男也是彬彬有礼。杜胜男除了认真努力地做好本职工作以外,其他的权当没有发生过。她不想因为那件事让自己与陈四妹之间产生隔阂,她是真的不想再失去这份工作。为了儿子,为了这个家能够继续往前过,她必须学会逢场作戏。
转眼到了秋天。
周末,李三开车来接儿子去郊外看红叶,并邀杜胜男一同前往。杜胜男说和朋友有约。李三说先送杜胜男去,杜胜男说什么也不同意。望着李三的车子绝尘而去,杜胜男的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想着以前一家人在一起是多么幸福啊!李三每天很勤奋地在外跑车,自己一心一意在家伺候他们父子。每到周末,一家人开着车去看望父母,享受天伦之乐。但自从那个林兰兰出现,一切的美好被无情毁灭,弄得家破人亡。
秋风一阵紧似一阵,天空明净而高远。杜胜男独自走在街头,感觉自己就像这脚下的落叶,被秋风无情地扫荡,飘向不可预知的地方。
杜胜男远远望见陈四妹的车停在他们约定的地方。这里曾经是他们中学时的校园,如今被建成市民休闲广场。昨天,陈四妹给她打来电话,问她今天有没有空。杜胜男说自己现在天天都有空。说要给她一个惊喜。杜胜男实在想不出陈四妹会带给自己什么惊喜。自西乡之行以后,陈四妹总是有意无意地躲避自己。
杜胜男想起少年时期的自己,每天快快乐乐地和同学们一起读书,无忧无虑地打闹。那时的陈四妹,就是一个发育不全的小屁孩。现在,他不仅是一个公司的老总,是自己的顶头上司,更是自己的衣食父母。如果不是发生西乡那件事,自己还可以像当年一样的欺负他。她不知道陈四妹哪根筋搭错了,怎么突然又打电话来约她。
杜胜男快步朝陈四妹的车走去。她远远看到陈四妹打开车门,手捧一束鲜花朝她迎来。杜胜男心里不由一阵小激动,心想,陈四妹还挺浪漫。当她犹豫着要不要伸手去接陈四妹递来的鲜花时,陈四妹的一句生日快乐,让她猛然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自与李三离婚,她都不记得自己还有个生日。这一刻,杜胜男感觉自己真是很幸福。
在酒吧一间布置得很温馨的包厢里,陈四妹和杜胜男隔着餐桌相对而坐,面前色香诱人的菜品都是杜胜男平时爱吃的。这是杜胜男有生以来第一次过得最像样的生日。不过,杜胜男感觉陈四妹今天有些异样,她也说不清什么地方不对,反正,就是觉得他有点怪怪的。在杜胜男眼里,陈四妹努力表现出来的若无其事,恰恰暴露出他的笨拙以及心事重重。
几杯酒之后,陈四妹突然抓着杜胜男的手,求她嫁给自己。杜胜男虽早有某种预感,但是,陈四妹突然来这么一曲,还是令她错愕。她没想到陈四妹突然间会向自己求婚,第一感觉是不是他喝多了。陈四妹紧紧抓着杜胜男的手不放,让杜胜男感觉他是认真的,醉酒只是表象,他的心里是清醒的。一想到陈四妹在“西乡饭店”所做的那件事,先是迫不及待地扒光她衣服,然后又把她晾在那里,今天突然又变成这个样子,杜胜男一时不知所措。
望着一脸疑惑的杜胜男,陈四妹终于将隐藏内心的话和盘托出。
高中时期,杜胜男当着几个女同学的面,将陈四妹初中时尿裤子的故事拿来取笑刘玲,致使陈四妹的故事很快在班上传开。刘玲很快提出分手。得知刘玲与自己分手的原因后,陈四妹感觉周围的同学都在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自己。陈四妹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从此再也无心上学。
高二下学期,陈四妹选择了退学。他那望子成龙的父亲,在地头听说儿子退学的消息异常震惊,回家与他大吵了一顿,然后摔门而去。父亲走出家门,去路边的一家小酒馆喝酒,一个人喝到半夜。
第二天早上,陈四妹的母亲见自己的男人一夜未归,正待叫陈四妹出门寻找,邻居跑来告诉她,说你男人死在了别人家的地沟里。后来公安给出的报告说,父亲是因酗酒引发心脏猝死。陈四妹的母亲因承受不了突如其来的打击,一度精神失常。
听完陈四妹的诉说,杜胜男震惊了。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年少时的任性与无知,对陈四妹的身心和家庭造成了如此巨大的伤害。以陈四妹当年的成绩,他完全可以考上一所理想的学校。如果不是因为自己,陈四妹的人生也许是另一种面貌,或许会以更加精彩的方式展现在人生的舞台。
渐渐平静下来的杜胜男,松开陈四妹的手喃喃地说,原来你做这一切是为了报复我,羞辱我,让我为当年的行为付出代价。
陈四妹说,恰恰相反,之所以把这些告诉杜胜男,是想今后没有顾虑没有心理负担地与杜胜男相处。他说,不是所有的过错都应让犯错者得到报应,每个人都应该反思,在别人犯错的过程中自己又犯了哪些错误。如果学生时代,自己能坦然放下刘玲的那段感情,一心为了学业,自己的家庭又如何会遭到这些变故呢。就算我报复了你杜胜男,我的生活还能回到从前么?他告诉杜胜男,当他在商场再一次见到她时,他发现杜胜男还是以前的那个杜胜男,一点都没有变,她永远没心没肺,大大咧咧。后来在同学那里得知杜胜男的婚姻遭遇变故后,他决定要帮助她走出困境。只是没想到后来自己居然喜欢上了杜胜男。
陈四妹告诉杜胜男,这之前他之所以没成家,只是想多花时间陪陪母亲。自从再一次见到杜胜男后,他觉得自己的生活方式要重新安排。他说之前自己对杜胜男所做的一切,是真心想帮助她,没有半点同情和施舍的成分在里面。那天在西乡,当杜胜男躺在他面前时,他突然发现自己对杜胜男所做的一切,有趁人之危之嫌。他感到无比羞愧。陈四妹认为,如果自己这样轻率地得到杜胜男,这对杜胜男是不公的,他要庄重地向杜胜男求婚。因为想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杜胜男,他故意疏远杜胜男。事实证明,他是真的离不开杜胜男了。
面对满眼都是期待的陈四妹,杜胜男苦不堪言,追悔莫及。尽管她知道陈四妹对自己的表白是真诚的,但从内心,她一时无法接受这一切,她只感到羞愧。想到曾经发生的和突如其来的这些事,一股酸楚涌上心头。杜胜男认为自己得重新思考与陈四妹的这段感情。虽然她清楚自己迫切地需要一段感情来填补内心的空虚,但她更清楚自己得到真情的同时,还应该付出真情。否则,对陈四妹就是不公道的。
杜胜男推窗远望,蓝天之下,万木枯黄,秋风瑟瑟。这时,从远方飘来许巍的歌:“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