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成
车队长不知从哪儿搞到一台老式的,就要报废的“嘎斯67”。就是当年斯大林元帅指挥苏联卫国战争的时候,乘坐它穿越战场的那款吉普车。
当时我刚刚调到这家炼油厂,与我前后脚来的除了这台报废的“嘎斯67”,还有一个从部队上转业下来的干部。莫名其妙的是,他似乎是按工人分配到这儿的。为什么会是这种样子,是不是在部队上犯了什么错误?鬼才知道。
工人就是“做工的人”。我们俩刚报到,刚到也不能闲着。正好车库里这台与斯大林同志在战场上乘坐的同款的“嘎斯67”还闲在那里,车队长就让我俩把它修一修。您想吲,这么旧的老爷车,又离开战场这么多年了,若是老战士早就进烈士陵园了呀,还有“抢救”的价值吗?不过我又想,车队长之所以让我俩来修复,纯粹是死马当做活马医,再说工人闲着了不是一件什么好事,这样还可以顺便检验一下我们俩的技术水平。车队长自然也是干部,干部就是凡事都有周全的考虑。我认为,加上我之体会,在我国亿万干部当中真就没有一个缺心眼儿的人。
那么……
我再强调一下,“嘎斯67”这款车在全国的公路上早已看不到了,就像老运动员被淘汰出局了似的。既然领导让修那就得修,没价钱可讲。通常领导的话比父亲的话好使。跟我一块儿修车的哥哥,一上手我就知道他也曾是一个做工的人。只是横看竖看,哥都是那种干部的模样,人长得白白净净的,一身板板整整的、不戴领章帽徽的军装(是那种四个兜的干部装)。哥和我们车队其他那几个转业兵不一样,其他那几个转业兵一看就是战士出身,撑死是个班长,再大也不可能;哥这个转业兵不一样,包括他说话的神态,吸烟的姿势,跟我们这些纯粹做工的人不一样。如果他跟我们这一行有些瓜葛的话,那他在部队一定是汽车连或者汽车营的官儿,当连长或者营长。哥人很好的,温文尔雅,即便是有点领导的样子,也是客客气气,与人为善的。只是和我们这些真正“做工的”的人总有一种说不清的距离感。是啊,干群关系弄不到一块儿去,为什么?说句粗俗的话,主要是羊肉贴不到狗肉身上。彼此不是一个品种嘛。
这里我先抽空回顾一下我的个人历史。了解一个人,评价一个人,还是从他们个人的“小历史”上考查比较好。
八十年代的时候,我在城里的无轨电车厂开无轨电车,连续开了六年多,应当是一个手把相当成熟的技术工人。更何况我是汽车学校毕业的,属于科班出身。当时我无论对无轨电车的车况,还是车队的人脉,都已经达到了游刃有余的状态。不仅如此,我还拥有一帮关系特别铁的酒友。我的工作和生活是很丰富、很立体的,只是开无轨电车很辛苦。早班要每天凌晨3点钟起床,一直干到中午;晚班从中午开始干,一直干到半夜,像驴拉磨一样,总是在一条线路上转圈儿跑。终于有那么一天把我跑烦了,气笑了。原因是,当你开着无轨电车行驶在城里的马路上时,看到那些开公共汽车、小汽车和大货车的司机们自由行驶的牛逼样子,你顿觉一种自卑感。无轨电车毕竟受天线的限制,你就是开出个花儿来也是在天线的控制范围之内,你耍不起来,更牛掰不起来。这对有自尊心的年轻人来说,叫沮丧也好,叫打击也行,都准。所以人比较苦恼。恰好这时候搞基本建设出身的父亲调到一个新的部门(老爸就像一枚跳棋子,哪有新建厂、新的工程,他就要到哪个地方去工作)。这个新部门全称叫“黑豹石油会战指挥部”,即现在的黑豹炼油厂的前身。我灵光一闪,突然想到,我应该转到父亲的单位开汽车去。当年我年轻嘛,思想杂念少,属于想一出是一出,说干就干那一类人。既然想到了,人就变得迫不及待起来,立刻不假思索地去了“黑豹石油会战指挥部”所在地,并顺利地找到了父亲。我对父亲说,我想到你这个单位上班,我要开汽车。父亲二话没说(似乎他也有点儿虎),立刻把我领到人事劳资处,跟处长讲明来意。当时“黑豹石油会战指挥部”正处在招兵买马人手奇缺的关口,职工的调入痛快得像医院挂号一样,立刻就可以办调转手续了。前后不过半个小时的时间。这在今天那就是悬疑小说。
商调函瞬间就开好了。我立刻回到了无轨电车的车队,向车队的书记亮出了商调函。我觉得,我们的车队书记就是当中央领导都没问题,无论是说话的语气、做派、长相(大方脸)、身段儿,太像那个样子了。他非常痛快地答应了我的调转要求。可能是对方太爽快了,我有点上脸。我(装作)吞吞吐吐地说自己不想把皮大衣、大头鞋等劳保用品上交了(按规定,人调走,劳保用品要上交的)。书记居然也非常痛快地答应了。然后他非常和蔼地问我,阿成,是不是在生活上还有点什么困难哪?我“忸怩”地说,是呗。他说,那好,你就写一份困难申请吧。我马上当着他的面儿把“困难申请书”写好了。要知道写这东西并不需要什么才华,几乎每一个工人都可以不假思索地写出“困难申请”“检讨”之类的东西。我写好后“羞涩”地递给了他。书记大笔一挥,立刻批给我70块钱的生活困难补助,并且告诉出纳,立刻付钱。要知道,当年我一月工资才45元,70块钱的“困难”补助无疑是一笔飞来的巨款。当然,我不是那种没心没肺的人(尽管这种态度对有些人来说没啥用),立刻郑重其事地请书记(还叫上了几个铁杆朋友),到北来顺吃了一顿。
面对热气腾腾的火锅,几个工友听说我要调走,都惊讶得合不上嘴了。是啊,我在他们的心目中不仅是精神领袖,而且还是一个没啥心计,没有私心的仗义之人。更让我想不到的是,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居然让其中一个朋友嘴上立刻起了一个大泡(我很喜欢这个朋友,他能当着反对我的人面儿一块儿大骂我,之后,再把整个事情的经过详详细细地向我报告)。总之,这顿分别酒喝得有点儿悲怆,好像脱离了什么组织似的。
我到新单位的车队去报到的时候,车队已经有四五个年轻人了。很显然,他们事先就知道我要来,但没有人表现出友好的意思。我在前面说过,我属于那种没心没肺的人,我并不在意这些。车队长见我报到来了,那张倒梯形的脸始终阴沉着,似乎对我的到来很反感。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后来我曾认真地想了一下,原因可能有两个,一个,我毕竟是汽车学校毕业的学生,忠于正统的专业人才。另一点,就是我父亲在“黑豹石油会战指挥部”任副指挥。估计是这两点让他对我产生了反感。那张倒梯形的脸似乎在说:牛逼啥,你以为你是科班出身,你以为你爹是个鸡巴官儿就了不起啦?栽到我手里就必须老老实实地归我管,否则……
明显的,车队长的这种情绪也影响到了车队的其他人。举一个小例子、小细节。一天早上,也就是我报到后的两三天后,车队长当着大伙的面,突然问我,小王,你说这车的传动轴是第一道费,还是第二道费?其实聪明的回答应当是,不回答,笑一笑。道理很简单,因为这是一个伪问题。可我当时让他这么猛地一问,人有点儿蒙。我还真不知道是第一道费还是第二道费,我不占有这方面的知识。车队长在期待着我的回答。这显然是别一种挑衅加污辱。我窘迫地说,可能是第二道费吧。整个屋子里的人听后都开心地讪笑起来。只有那个转业兵讳莫如深地离开了。
我至少弄懂了这一层面上的一个小道理,那就是,有些人的愉快并不是建立在他人的幸福之上的。
车队的其他职工当然也不笨,他们看到车队长的态度都与我拉开了距离。我当时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成了这样一个尴尬的角色,完全没有想到车队长在我上班的第一天就这样对我冷眼相待。不过,个中也有迷人的穿插。比如车队的其他司机、修理工在跟我表示友好的时候,我注意到他们是避开队长的;只有跑长途的时候他们才会对我的开车、修车技术表示佩服,并且愿意倾听我的意见。但一回到车队立马又恢复了原样。所以,人这一生什么古怪的事情、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都要经历,都要“配合”。人生就是一个妥协的艺术嘛。
我所在的这家“黑豹石油会战指挥部”,主要任务就是筹建“黑豹炼油厂”。在筹建过程中,车队的运输任务自然是非常繁重也繁忙的,其中常有超长的钢材、管件等需要拉运。这就需要一个“炮车”。现在的年轻司机恐怕并不知道什么是炮车。我解释一下,就是挂在车后面一个类似钢炮似的拖车,这样可以把超长的钢材架在上面(不知道我说明白了没有。隔行如隔山哪)。按说,这种炮车完全可以用气焊切割钢材的方法去制作完成的,但队长却让我们几个人用手工锯锯钢板。哇,那可是比手指头还粗的钢板哪,比锯木头苦多了。当然,这样做出来的炮车非常精致,可以说在整个地区我们的炮车是最好的。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就是完全没必要这样整,不仅浪费劳力也浪费时间,其效果和气焊切割是一样一样的,仅仅是精致与经济这样一个差别。
与此类似的事还有每年的例行车检。年检之前,车队拉货的货车、送职工上下班的大客车都要重新喷漆。按说这是一项应由喷漆厂来完成的工作,但队长非要自己干。他亲自调色,自己喷漆。我们几个“小工”打扮得像三K党似的给他打下手。我们几个一边干一边偷偷地交换表情。公正地说,队长干的活儿真的不比专业水平差,甚至更好。于是我猜,在队长不服、不屑、鄙夷、蔑视、牛逼的灵魂深处有一种高尚的东西。比如,他为车队的汽车做了一个车徽(完全是手工制作的),突起的五角星中间是“黑豹炼油厂”的字母缩写。非常精致、非常漂亮,堪比艺术品。为我们每个人增添了一缕自豪感。当然不扯这个也完全可以的,车队毕竟不是艺术院团。
咱们书归正传。
我和那个转业兵修完那台根本没有必要修的破吉普(我敢肯定它以后还会不断地出故障。这就像患了中风的老人,风烛残年怎么可能走得稳呢),像答完一张试卷。破吉普被扔在车库里再无人问津。那么,明知是一堆“废铁”为什么还让我们修呢?看来这个问题到精神领域里去寻找答案是正确的。
就在这时候,车队新进来两台解放牌大卡车。我觉得轮也该轮到我们俩了(因为闲着的司机只有我们两位)。那个转业兵倒是马上开了其中一台。而另一台队长并没有让我开,就停在车库里。当时厂建工地上非常忙,运输量不是很大,而是极大。我就真有点搞不懂了,为什么宁可让车停在那里也不让我开呢?反过来,队长却让我开那辆破吉普车。这辆破吉普车毕竟是一台该报废的车,没开多长时间就彻底“趴窝”了。我想这回可以让我开那台新解放车了吧。没有,新车依旧停在那里。我无事可做。连续等了一个星期之后队长仍然没有任何反应,我终于想明白了,狗日的队长是在整治我,就是不让我开呀。于是,我从家里带来一副围棋,上班期间就坐在车库的大门口对照着棋书打棋谱——在来来往往的职工的众目睽睽之下打棋谱,而且是从早晨上班开始到晚上下班为止。我连续不断地摆了三天棋谱以后,队长毕竟是个聪明人,他终于把那辆新卡车的钥匙交给了我。自此我们之间的仇恨就越来越深了。
“黑豹石油会战指挥部”的张总指挥和我父亲是好朋友,有一次他在食堂正好和队长一个桌吃饭。张总指挥只是随便问了队长一句,阿成表现得怎么样啊?队长未加思索地说,最近还没发现什么问题。我靠,这是早有心理准备呀。可是至于吗?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司机,我是能翻江倒海呀?还是能夺取队长的权力取而代之呀?
倒是那个跟我一块修“嘎斯67”的转业兵,我对他有了进一步的了解。我是从一个在厂人事部门工作的朋友那儿得到消息,这个转业兵原是个正科级干部,分配到车队来应任副队长的。可是车队里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是干部,都当他是个工人,跟我们一样是个“车豁子”(开车的)。后来,这个转业兵在车队干了不到半年就调走了。在这半年当中他什么也没说,就那样默默地开他的车,而且总是温和地笑着。走的时候依旧什么也没说,人悄没声地走了。他调走之后,队长似乎是无意中不屑地说,这家伙在部队是犯过错误的。队长并没有说这个转业兵在部队究竟犯了什么错误。至于他调到哪里,没心没肺的我并没有在意,也没打听。自此,这个人在我的视线当中,在我的生活里消失了。
在“黑豹石油会战指挥部”干了六年之后,我突然想离开了。既然想离开那就离开。离开的时候,我把自己开的那辆卡车擦得干干净净,工具也摆放得整整齐齐。我这么干不是嘚瑟,我觉得这是一个人的操守。队长默默地看着我干这一切,一声没吱,只是不由自主地长叹了一声,就转身离开了。我当时理解他的意思是,他整治我的“计划”还没有完成,我就走了,他有点儿失落。
我调走大约两年之后,听说车队长也离开了车队,具体是什么原因我不清楚。好像是车队突然进来了一批年轻人,这批人很抱团儿,也很强势——比他强势得多。车队长离开后再也没到车队去过,也从未坐过车队的车(他就住在厂家属区)。有时候车队的老司机在路上看到他,在他身边停下车来要捎他一段儿 ,都被他冷冷地拒绝了。再后来,他就退休了。又过了十几年,关于他的消息我就无从得知了。说实话,有时候我还挺想他的。我知道我不是他的朋友,绝对不是。但总不至于是他的敌人吧?
又几年以后,我又调到了一个新的单位,其间也经历了几次搬家,最后搬到了临近江边的那幢楼。偶然一次到楼附近的便利店去买啤酒(买啤酒这种事我不想让孩子去,我觉得那样对我,对孩子都不好),可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家便利店的老板娘竟然是车队长的老伴儿。她还认识我,见了我非常热情,说,呀,谁能想到的事,你成作家了。真好。又说,老头子就在地下室整理东西呢,一会儿就上来。我伏在柜台上足足等了15分钟,见他仍未上来只好告辞了。后来我从邻居那儿得知,这个便利店是车队长的儿子开的。我再经过这家便利店的时候又仔细地看了一下,发现,无论是便利店的牌匾还是室外装饰,没错,完全是车队长的风格。
那天下着点儿小雨,不大的雨,可以打伞也可以不打伞。但街道、房舍,包括便利店都湿漉漉的。又是秋天,湿冷的路上断断续续的粘满了金黄色槭树叶,挺艺术也挺梦幻的。我在这条“艺术之路”上缓缓地走着。突然,我放声大笑起来。是啊,回首这些往事儿,生气我是真生气,但笑也是真诚的笑啊。于兹之下,我端庄地、郑重地,向这座城市行了一个军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