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静
昏君,在这里被赋予一种对美的欣赏感。成为昏君,流连在一个又一个“云间转腰”、“卧云”这些古典舞的身法上。第一次看唐诗逸跳舞的人都有种类似的感受,他们或许不明白这支舞是什么人物、朝代、故事,但丝毫不影响观众在她行云流水般的舞蹈动作中感受到的惊艳。当她一个大跳跃起,华丽的裙摆在空中勾勒出壁画上的图腾,召唤着你一同回到千年之前那富丽堂皇的梦幻中去,从此便知道了什么是“古典舞”。
事实上,很多90后了解古典舞,是因为《孔子》、《雨霖铃》,更是因为唐诗逸。她总是能把美的意象呈现在人们眼前,带给观众一种独属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归属感。正是因为唐诗逸,很多年轻人后来都成为中国古典舞的忠实观众与坚定支持者。
唐诗逸毕竟不是从千年之前穿越而来,她出生在湖南永州,父母在当地有着稳定的工作,家庭和睦。对于小唐诗逸的未来他们有着美好的期望,同那个年代家长的普遍选择一样,他们送小唐诗逸去上兴趣班。
6岁的小唐诗逸站在舞蹈教室里和天花板一样高的镜子前,第一次展现出独特的舞蹈天赋——对于身体的控制和格外敏感的感知力。她的老师对她赞赏有加,并对她的父母说:“凭唐诗逸的天赋和悟性,别人要花十分的力,她只花六分力就能做到了。可别浪费了这个难得的苗子。”
唐诗逸没有辜负老师们的期望。12岁那年,她在激烈的的选拔中脱颖而出,被北京舞蹈学院附属中专录取。四年后,她跳的《碧雨幽兰》获得了第八届“桃李杯”少年组金奖。“桃李杯”舞蹈比赛每三年举办一次,有舞蹈届“奥斯卡”的美誉。第一次参加“桃李杯”比赛的时候她正面临高考。大半年的时间里,她在学校和补习班两点一线之间奔波,白天基训排舞、晚上补习高考。唐诗逸回忆这段时光时,嘴角噙着笑意。她说:“没有觉得累,非常开心。每天下午和同学骑自行车一起去补习,在路上的那种感觉,就是非常开心。”
唐诗逸身上的那种开心是鲜活明媚的,这也是她给人留下的第一印象,纯粹。这种性格特质为她塑造人物形象提供了极为重要的帮助——像是在白纸上绘画,每种色彩都鲜明。
古典舞的动人魅力来自于它动静结合、刚柔并济、行云流水、形止而神不止。它要求舞者对自身身体力量有绝对控制权,能完成“拧、倾、圆、曲、仰、俯、翻、卷”等动作,呈现出抽象的意象。这样的仅仅只是形似,要做到形神俱备还需要舞者有“灵”——极为敏感的感知力,才能画龙点睛。唐诗逸是有着纯粹干净的感知力的舞者。她对角色的精准呈现,不仅仅是舞蹈技巧上的,而且是细节上的。
她是《昭君出塞》里的王昭君——从地上捧起故土,细碎的沙从指间落下,带走一些也留下了一些,家国故土的复杂情感和珍重告别都在她的手心。她是《玉人舞》中的颜如玉——灵动如流的水袖左右跃动,光和沁碧的小玉人以舞为歌,衣袖飞舞映着节拍起落,如玉石叮咚作响。她是《水月洛神》中的甄宓——踏水而来的洛神,忧伤和孤独在低眉之中,矛盾纠结于三人的重逢与分离。
这些经典形象都是在她毕业后塑造的。在这段时间,她被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五年时间中前后出演了11部舞剧的女主角。世界舞蹈总会会长萨米·斯托普福德看过她的舞蹈后说:“我觉得你是我见过中国舞者里最棒的。”
但,就在她如日中天的时候,她负伤了。
对于跳舞的人来说,伤痛是很常见的事。
第一次受到较长时间的影响,是在她考入北京舞蹈学院附属中专前发生的。在一次意外中手臂骨折,为此在入学后很长时间里,她只能坐在操房听舞蹈技巧,看着同学们练习基训。那是中国最好的舞蹈专业学校之一,每一个学生都同样优秀,他们的成长日新月异。在这样的压力下,唐诗逸伤好后,全身心投入到训练中,在舞房里,常常是汗水湿透了衣服也不停下,付出比平时更多的努力。当别的同学还在练习身法技巧时,她已经开始摸索怎样把握神韵了。
第二次,是髋关节盂唇撕裂。伤痛折磨得她难以入睡,别说是跳舞,就是弯腰穿鞋也成困难。那时候唐诗逸还不到25岁,让她放弃跳舞,显然是不可能的。但对于舞蹈这种动作要求精准完美的艺术来说,手术后很有可能恢复不到以前的状态了。于是唐诗逸推掉了演出安排,开始养伤。
和当时的迷茫困顿相比,后来,唐诗逸更愿意感谢那段时光。她说:“舞蹈跳起来很容易,难的是沉下去。”因伤病而空出来的大把时间,给了她机会去探索去接触更多元的世界。
当一种形式不能再舞蹈,那就换一种方式去跳舞!
闻一多在《说舞》中写道:“舞是生命情调最直接、最实质、最强烈、最尖锐、最单纯而又最充足的表现。”之前有很多人曾经建议唐诗逸创作个人舞剧,但那时对于如何展现自我并不确定,是伤病让她下定决心去做属于自己的舞剧,这就是《唐诗逸舞》。生命中的每一次转折,都为她的舞姿增添一份领悟。此时,她比过去更加了解自己,舞蹈对于她的意义也发生了转变。
这一次,唐诗逸不仅仅只是一位舞者了。她是这场舞剧的总策划。大到舞剧要呈现出的精神内核,小到演员穿什么样式颜色的演出服,远到最后一排观众也能看清的灯光舞美配合,近到舞台上每一根线条的位置变换——她不仅仅是一个人在跳舞,她是用这场舞剧的每一个意象来展现一场灵魂的舞蹈。
这是一场穿越时空的对话。在《唐诗逸舞》中,她选用三首诗歌来展现唐代的三个时期。
第一首《春江花月夜》,是生命、是哲思、是美的發现。这一部分的舞蹈是减法与加法,减去的是生活中我们强加在自己身上的世俗的意义,留下的是最精简的万物意象,看花为花,看云为云;加上的是人在世间万物的直观体验,一种简单而美的感悟。通过演员、光和影、道具的构造,在舞台上呈现出点与点、点与线、线与线、线与面、面与面的变换。这一曲风花雪月的美景,万物皆赏,从古至今。
第二首《长恨歌》,是情感、是生活的本质、是“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的感叹。“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在整段舞中都有一个及其贴切的现实意象:竹竿。这几节竹竿有时是唐玄宗和杨玉环沟通的桥梁,有时又化作高耸的屋顶和缠绵的床榻,但最终成为了导致他们生死殊途的现实。
第三首《剑器行》,是信念、是心剑如一、是舞蹈与生命的重合。在前两首舞蹈之后,最后一段是回归,现实和理想,人物和自然,回归在这一段舞蹈中,是整篇的句号。舞台上只剩下一束光柱,照在唐诗逸身上。她穿着墨黑色的舞衣,长长的黑色水袖在空中好像游龙般书写。古典舞的身法在红黑两色中,踏云燕回,环动穿林,水袖张摆松弛,大起大落,一切的灵动回转都在她收回水袖入怀时候停止了。这时音乐也停止了,灯光凝固在她怀抱水袖的动作上,在红色的舞台上落下一个近乎永恒的身影。场下的观众,舞台上的唐诗逸,此时所有人都在享受这片刻的沉寂。
唐诗逸这样描述在那一刻沉默的感受:“我捧着它,就好像在捧着我最珍贵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