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祭

2019-07-01 02:45王永莲
阳光 2019年7期
关键词:缝纫机百合花菜园

王永莲

老邻居打来电话,说我家的老屋要拆迁了,让我回去办理手续。

老屋在偏远的煤矿,是土坯和红砖混搭的小三间,门前一个小院,屋后一个小菜园。

我走出那个煤矿,就把母亲接来和我住在一起。晚年的母亲,很留恋老屋,不顾我们的反对,固执地又搬了回去。

虽然我对母亲的执意搬家很生气,但每逢周末或节假日,我还是会去那里住上一两天。

母亲去世后,我去收拾房子,把母亲积攒下的箱箱柜柜和盆盆罐罐分给了老邻居们,只留下了一面大镜子和一台老式缝纫机。这两样东西对我们家,对于母亲和我,都有很重要的价值和意义。

大镜子是父母成家后第一件贵重的家产,也是我出生后,父亲买给我的第一件礼物,虽然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大镜子几乎是每个家庭的标准配置,但我家的大镜子和别人家的有所不同,镜面上是用掐丝珐琅工艺印制的一株莲,碧綠的莲叶,盛开的硕大莲花,还有待放的莲苞,这面镜子挂在我家的墙上,草坯房里顿时明亮了,竟有了几分奢华。据父亲讲,本来要去买一个邻居家那种印有领袖头像或最高指示的大镜子,但看到莲花,而我的名字又带着一个“莲”字,父亲就把这面莲花镜子买了回来。

那台老式缝纫机,是父亲托关系找门路,才弄到票儿买回来的,是父亲和母亲成家后购买的最贵重的家产,花了一百多块钱,那是父亲三四个月的工资。父亲把家里的钱买了缝纫机,为了日常花销,母亲去挑了两个多月的煤,每天回来,肩上都是血印子,即使这样,母亲进家门都要先坐在缝纫机前,在踏板上蹬一阵子,好像那样她就不累了,肩上的伤也不疼了,在蹬缝纫机时,母亲的脸上洋溢着满足和幸福的笑容。

在这之前,我们家的新衣服都是父亲和母亲一针针手工缝制的,我们家三个孩子添置新衣服,基本在两个集中的时段,一个是春节,父母对年节有着很隆重的仪式感,不论家里多困难,过年了,他们都会给每个孩子添置一套新衣服;另一个是“六一”儿童节,矿上和学校举行各种活动,要定制统一的服装。那时没有成衣,所谓的定制服装都是一块块的布料,有些服装还要求有明线,我参加鼓号队的服装,天蓝色裤子上要求有红色的装饰条,需要用缝纫机缝上笔直的白色针脚。隔壁邻居家有台缝纫机,母亲把衣料送去,求邻居婶婶用缝纫机缝好明线的部分,再用手工缝制其它部分,邻居家的缝纫机上叠着高高的一摞布料子,都是巷子里的孩子学校的定制的服装,我每天放学都去她家,趴在窗户上看我的那块压在底下的蓝布料,心里那个急呀,回家就在母亲耳边催促,母亲比我还着急,嘴上都起了水泡,家里包了饺子,做了有肉的菜,母亲就会给邻居送去一盘,顺便提一提我服装的事。

我还记得买回缝纫机那天,父亲母亲几乎一夜没睡,母亲在碎布条上来来回回的实验。伴着“嗒嗒”的缝纫机声,我在安然入梦前偷偷的想:明年六一,再也不用愁新衣了!

从那以后,我们家的衣服都是母亲用缝纫机制成。我家的缝纫机上也开始叠了厚厚的一摞布料,那是亲戚朋友、老邻居们的新衣料,我的同学和同事们也到我家用缝纫机做过喇叭裤、花裙子。

母亲喜爱缝纫机到了极致,记忆中都是母亲在缝纫机前的背影。即使后来我们长大了,可以买各种牌子的漂亮衣服了,她也还是坐在缝纫机前,用各种布角料,拼成各种图案,缝纫机上铺的就是母亲用各种边角布缝在一起做成的罩子,我儿子出生时,母亲去各家各户找来了百家布角,给儿子拼了一床小夹棉被,说是包着百家被,孩子长命百岁。

母亲去世后,我很多次梦见她坐在缝纫机前的样子。

母亲的房子是三间两居室,我委托老邻居给找了个房户,住在那儿帮我照看房子,我不收租金,唯一的条件,是替我看好那面大镜子和老缝纫机,我在心里想,留有这两样,母亲的家就还在。

每年的清明节和中元节,我回去扫墓,都会去那间房子里坐上一会儿,就像母亲活着时那样,倚在土炕上想想心事,或者坐在缝纫机前,看着大镜子里的自己发呆,或整理自己的思绪。

有一段时间,我的人生道路前方一片渺茫,我如同站在风雪中,不知何往。那些日子,我频繁的来到母亲的老房子,支好缝纫机,用力的蹬着机轮,在一方碎布上来来回回轧上层层的针脚,就如同自己的心事,密密的排在那方碎布上,这封无字书,我相信母亲会读懂。

有几次,租房的大姐见我一个人坐在房子里流泪,就叫来老邻居大娘大婶们来劝我,她们拉着我的手嘘寒问暖,那一刻,一如母亲在世时一样,闲来串门拉家常,可是,只少了我的老娘呀!我在这些看着我长大的老人面前放声大哭,对她们说:我想我妈了!

春天的时候,房后小菜园因为无人打理,疯长出了野草,我在草丛里寻找我和母亲栽下的香水百合,老邻居们隔着木篱笆和我商量,说要在小菜园栽点儿茄子辣椒,种点儿大白菜,不能让它荒了!得到我的应允,下次我再去的时候,小菜园就真的长出了绿油油的菜苗,百合花也被打理得长成了蓬勃的一簇。

母亲在后园子栽百合花,是因为我喜爱百合花,尤其喜爱香水百合,下班路过花店,我常常会买上几枝带回家,所以我家的花瓶里插的最多的是百合花。母亲就承诺要在自家的后园子里给我种一片百合。

那年夏天,母亲打来电话,让我回去看百合花,走进母亲的小院,香水百合的芬芳溢满在空气中,推开后窗,院墙边后窗下,一丛丛开得正旺的百合,比花店的花朵要大很多。

入夜,母亲把我的枕头安放在临窗的炕梢,打开窗子,那片百合花在清风朗月下开放,一缕香气在微风中浮动飘溢,我被百合的芳香围裹着缠绕着,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母亲去世后的每年夏天,我依然会准时回到老房子,赶赴一年一度的百合花约,我对着镜子里那个踩着缝纫机、沉醉在百合花香中的自己说:花在开,娘家还在!

我匆匆赶回老屋,墙上已经喷上了大大的“拆”字,中间醒目的又有些狠狠的那一点,就像重重的点在了我的心上,我的心情沉重而又有些悲凉。拆了屋,从此,这个娘家也就没有了!

晚秋的后园子,木栅栏上爬满了条蔓,以最后的纠缠姿态纪念着曾经的生机,几棵被遗忘的秋白菜,孤落在园子里。老屋斑驳的外墙,就像一块块老年斑,散发着苍老和陈旧的气息。

沿着窄窄的小巷,我在破败的墙面和残垣的院落,触摸老去的时光,低矮的棚户区,飘起最后的炊烟,我默默地告别老屋,也告别关于老屋的那些日子和过往。

望着即将拆除的老屋,我的心里,一片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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