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水涛
作为新文化运动的导师,胡适的文章一直诉之于理性,而不诉之于激越的情感。朱自清说:胡先生在运动情感的笔锋,却不教情感朦胧了理智,这是难能可贵的。我们读他的书和文章,似乎受到某种牵引,跟着他的思路走,一切都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胡适很能驾驭情感,使情感蕴含在文字中而不至于泛滥,文章的修辞也别具一格,具有一种浅近活泼、明白晓畅的特色。
例如: “真理是深藏在事物之中的;你不去寻求深讨,他决不会露面。自然是一个最狡猾的妖魔,只有敲打,可以迫他吐露真情。”“社会对个人道:你们顺我者生,逆我者死;顺我者有赏,逆我者有罚。”这些比喻虽也诉诸情感,但主要的作用,还是在说明道理。
清末启蒙时期的另一导师梁启超,他的文体以比喻的新奇和夸张称著,不似胡适那样平实朴素和节制。梁启超文章之所以成功,全在情感的奔放而形成的感染力。读他的文字,会觉得痛快淋漓,但如果仔细推敲,便会发现许多逻辑上的问题。
古人说,辞达而已。文字的明白晓畅,首在条理清晰。条理分明,意味作者思路清晰。条理分明的文字,读者才容易理解。长篇议论文尤须首尾照应,最忌信马由缰、不成章法。胡适的文字各项各段,都有机联系,逻辑井然,全无散漫支离的毛病。胡适的文字,既纲举目张,又条分缕析,首尾联贯,照应周全,似乎可以作为长篇议论文的范本。
与胡适一样, 鲁迅的文字也诉之于冷静的理性。鲁迅在文艺上的造诣,比胡适高,对青年人的影响,也比胡适大,但鲁迅的文体,比胡适难学。蔡元培称赞周氏兄弟“文辞古奥,非一般人所能比拟”。周、胡两人,并非如有些人所想象的那样,似乎势如水火、不共戴天。他们都是《新青年》的主将,年轻人的导师,在学问上彼此相推重。
评介鲁迅的文字,那位和鲁迅似冤仇的苏雪林,倒说得最好。她说:鲁迅的小说艺术的特色,最显明的有三点:(1)用笔的深刻冷隽,(2)句法的简洁峭拔,(3)体裁的新颖独创。鲁迅的文字简洁而深刻,这点为学界公认,无人能及。港台新儒家的代表徐复观赞他“以寸铁制敌”。海外华人作家聂华苓说,作家倘能学得鲁迅的功夫,文学作品的印刷量可省却一大半。
鲁迅的文字以老辣称著,曹聚仁说是“天然带着浓烈的辛辣味”——读者好像吃胡椒辣子,虽涕泪喷嚏齐来,却能得一种意想不到的痛快感觉,一种神经久受郁闷麻木之后,由强烈刺激梳爬起来的轻松感觉。鲁迅的文字有时也很含蓄,如小说《伤逝》,写两位男女青年恋爱、结婚、离异的过程,笔调冷隽而细致入微,凸显理想的美好、生活的琐碎和现实的阴冷。行文于平常中见波澜,通过一些好像不起眼的细节,入木三分地写出主人公的心理变化。
鲁迅的文体别有一种独特的风采,诸如散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写得富有儿童情趣,而同样写儿童的《社戏》则既像小说,又像散文,但又一样的活泼、冷隽并富于幽默感,这种挥洒自如而又妙趣横生,都非平常作家所能及。
鲁迅的杂文,以精悍、犀利为特色,然而在短小、简练的篇幅中依然天地宽舒,绝无局促之感。鲁迅承继魏晋文风,尤喜嵇康,也受浙东民间文艺的影响很深。他的文章刚健清新,元气旺盛,有不循常规、不事技巧的自然之美。
“灵魂被风沙打击得很粗暴,因为这是人的魂灵,我爱这样的魂灵;我愿意在无形无色的鲜血淋漓的粗暴上接吻。”——鲁迅文章有斗士风采,呈露犷放豪邁的风格美。《野草》《故事新编》的诸多篇什,都以这种粗犷之美而闪耀着异彩。
文如其人,胡适为谦谦君子,严谨而朴实,诗歌也写得明白如话。在考证学方面,他得同乡戴震(东原)的嫡传;在文史方面,则是《文史通义》作者章学诚(实斋)的后继者。胡适是现代散文卓有成就的大家,也是现代新诗的倡导者,新文学的开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