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中师范高等专科学校艺术系,山西 晋中 030600)
山西青铜文化历史悠久,工艺精湛,地域风格明确,是中国青铜文化中重要且独特的一支。1956年出土于山西省吕梁市石楼县二郎坡村的青铜鸮卣(图1),不仅是实用器,还是商代晚期精美的艺术品。它不同于商晚期青铜器的繁复华丽,装饰简单古朴,令人耳目一新;它圆浑可爱的造型在商晚期众多凝重肃穆的青铜器中,显得别具一格。它所彰显的地域风格、所蕴含的历史人文价值值得我们做深入的研究。
图1 青铜鸮卣
二郎坡鸮卣为拟形器,肖鸮鸟之形;高19.7厘米,口长径12厘米,短径8.6厘米;宽13.4厘米;现藏于山西博物院。[1]从实用功能来看二郎坡鸮卣是盛酒器。鸟首为盖,鸟身作器,腹腔中空,无流口。器腹略呈球形,以增加器物的容量。器盖与器身为子母口,衔合紧密;即使在移动的过程中器盖也不易掉落。器盖上四阿式房顶造型的钮利于捏拿,符合人体力学规律;装饰于钮上的花纹增加了摩擦感,比光滑的表面更适于抓握。粗壮的四足形成四个着力点,支撑器身的重量。器肩左右对称的两钮有孔,可能是安插提梁所用,方便提携移动;惜已缺失。
商周时卣主要用于祭祀和宴飨,专用于盛放香酒秬鬯,象征着权力和地位。《书经·洛诰》:“予以秬鬯二卣,曰明禋,拜手稽首,休享。”《诗经·大雅·江汉》:“厘尔圭瓒,秬鬯一卣,告于文人。”卣作为贵族阶层专用的盛酒器,大部分装饰华美,造型繁缛。二郎坡鸮卣在装饰风格和造型样式上都不同于商晚期的青铜卣,风格独具,地域特点鲜明。
晚商青铜卣通常器表满铸图案纹饰,繁缛细密,常饰有夔纹、蝉纹、蛇纹和饕餮纹等。妇好墓鸮卣器盖顶部还饰有立体的鸟和龙,华美富丽,繁杂的纹饰甚至冲淡了象生的主题。河南罗山后李村出土的商代鸮卣花纹凸起,装饰繁缛;面饰扉棱,腹部也有四道扉棱,盖上以饕餮代替鸮面,鸮翅和四足都饰有夔纹。1956年在湖南株洲征得的商代后期鸮卣也是通身满花,器钮、器身、四足分别饰有云纹和夔纹。而山西石楼县二郎坡出土的商代鸮卣(图2)装饰简洁,无地纹;在商代众多装饰繁缛的青铜器中更显古朴可爱。整个器形以背立的两鸮做装饰。鸟首成半球状作器盖,盖上有钮,为四阿式屋顶状;屋顶两面斜坡皆饰有云雷纹。盖上两对雷纹以钮为中心对称。这两组简洁的雷纹又似商代饕餮的角,给这只憨态可掬的鸮鸟增添了威严之感。鸟身(器腹)饰有凸起的涡纹,以喙为轴左右对称。涡纹一侧四条阳线微微上扬,略呈平行;简洁生动地勾勒出鸮鸟强有力的双翅。位于盖钮正下方的口沿部位两钮,各饰一对雷纹。四足作兽蹄状。
图2 商代鸮卣图
图3 商代鸮卣手绘线描稿
晚商青铜器常常是直棱直角的造型,少有圆浑之形;卣通常为椭圆形或方形。河南罗山后李村商代鸮卣,也是背立两鸮的造型,器身长于二郎坡鸮卣,呈椭圆形。凸起的尖锐扉棱削弱了器物的圆浑之感,增添了器物的锐利之气。山西二郎坡鸮卣,视之,如昂首背立的两鸮,圜眼勾喙,敦实可爱却不失威武凛然之气。鸮鸟形象写实;羽冠、双翅,作图案化处理,鸟足和整个器物的造型带有几分夸张和写意。鸟腹圆鼓,束肩,口沿微外撇。两鸮背立自然形成球状器身,球形的美观性被发挥的恰到好处。微微凸起的羽翅更增加了器物的膨胀感,鸟颈粗短与圆弧形鸟首自然衔合。粗壮短矮的蹄状兽足与圜形器底完美衔接,形成约30°优美弧线。整体形象圆浑敦厚,活泼可爱,在商代众多犀利尖锐、凝重肃穆的青铜器中独具一格,显示出独特的地域风格。
以山西省吕梁二郎坡商代鸮卣为代表的鸮形器从工艺、造型和装饰风格来看,总有一些地方被加工处理得格外醒目。圆鼓的双眼、锐利的钩喙、狞厉的面部,粗壮的腿足等,这些夸张的处理无不是在突出鸮的震慑力。由此可见,“鸮”在商代被尊为具有庇护力量的神鸟。商人塑造了各种用途的鸮形器,以图驱妖辟邪,祈求吉祥。在商代各式鸮形器中,卣最为多见。石楼县二郎坡出土的这件极具地域风格的商代鸮卣蕴含着什么样的历史人文内涵呢?
二郎坡商代鸮卣充分表现了商人对鸮鸟的敬畏与喜爱之情。对鸮鸟的崇拜源起于原始的农耕文化。鸮鸟拟形器,最早可见于仰韶文化庙底沟类型的陶器中。陕西华县太平庄庙底沟遗址出土的陶制鸮鼎,鸮鸟体态丰硕,作蹲踞状;双翅微微凸起,似欲张开;双足粗短却壮实有力。头部写实,形象逼真;上下喙分明。鸮眼圆凸,正视前方。鸮尾扁而宽,与前两足形成鼎力之势,共同支撑鼎身。三足中空,皆附于鸮腹之下。鼎为圜底,口唇上有凹槽,可能有器盖,现已不存。视之,鸮鸟造型匀称大气,凶猛霸悍;是目前已知的新石器时代最成功的立体鸮鸟造型典范。[2]
庙底沟类型的彩陶器大多绘制植物纹,为什么会出现如此高艺术水准的鸮鸟造型?
鸮,中国古代对猫头鹰一类鸟的总称;活跃于夜间,大多以鼠类为食。从庙底沟大量出土的植物纹彩陶盆,推测当时的原始先民们已经发展出原始的农业。在古老的农耕文化中鼠类是危害农业的重要因素。原始先民发现了鸮鸟是鼠类的劲敌。逐渐产生了对鸮鸟的崇拜。又因其昼伏夜出的生活习惯,原始先民颇感神秘,于是产生敬畏之心。鸮鸟也逐渐被尊为神鸟,奉为氏族部落的图腾。这件庙底沟型的鸮鼎应该就是这种原始崇拜的艺术载体。
仰韶文化庙底沟型的鹳鸟衔鱼彩陶缸,外壁绘有鹳、鱼、石斧。斧头在上古时代是权利的象征,这件彩陶缸上所绘制的鹳鸟衔鱼很可能是部落兼并战争的记载。如果那个时候部落的兼并已经开始,那么庙底沟陶制鸮鼎还可能有什么意义呢?
鸮的喙和爪都很锋利,且弯曲呈钩状。两眼生在前方,四周羽毛呈放射状,形成所谓“面盘”,且有“鸱目虎吻”之说。鸮凶猛威严,博弈蓝天,在原始社会晚期的部落兼并战争中,鸮鸟又被尊为战神。原始先民希望其氏族也能像鹰一样自由翱翔,骁勇善战。庙底沟鸮鼎应该还象征强大的武力,同时作为氏族部落的保护神。
商人迷信,认为自然万物都具有神秘的力量。鸮鸟昼伏夜出、威猛骁勇,自由翱翔于天空,给人通达天地阴阳的神秘感。商人对鸮鸟不仅尊重而且充满喜爱。商代的青铜器中鸮鸟的形象屡见不鲜;鸮卣的造型多为两鸮背立。
妇好墓的一对商后期鸮卣,堪称商代青铜器的典范。卣高45.9厘米,整个器物为一昂首蹲踞的鸮鸟,粗壮的脚爪和触地直立的尾羽,三个着力点呈鼎足之势。在大鸮的身后,又铸有一只展翅的小鸮鸟。河南罗山后李村商代鸮卣,通高21厘米,整个器物为两鸮背立的形象,提梁作蛇形。除此之外,在河南安阳苗圃、河南安阳大司空、河南荥阳、湖南长沙、湖南双峰、湖北应城等地都有造型、装饰类似的鸮卣出土。
二郎坡鸮卣敦实可爱,憨态可掬。正侧面视之(如图2),鸮喙笔挺,锐利如钩。目光如炬,正视前方,似乎注视着猎物。从这个角度看这只鸮鸟又如勇敢专注的战士,蓄势待发。充分体现了商人对鸮鸟的敬畏及喜爱之情。
二郎坡鸮卣的出土地山西省石楼县地处黄河中游,吕梁山西麓,西离黄河九十里。该地峰峦起伏,地势险要。郭沫若先生用甲骨文考证,石楼可能就是商代的鬼方。《既济》“九三”中说:“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小人勿用。”《未济》“九四”中又说:“贞吉悔亡,震用伐鬼方,三年有赏于大邦”。从中可见鬼方应有强大的军队,与殷为敌,为强国。武丁克鬼方后,只有一部分成为商朝的属国,另一部分仍在部落林立状态下继续与商王朝对立[3]。
二郎坡鸮卣造型简洁概括,活泼生动。装饰简单,无繁缛的地纹,明显区别于晚商繁复华丽的装饰风格。有一种脱去雕饰,追求自然的审美倾向蕴涵其中。鬼方尚武、务实,是殷商在西北的劲敌。在青铜器的制作和使用中也反映出其民族文化的特点。二郎坡鸮卣应该也是鬼方祭祀的重器,但古朴素洁,敦厚可爱,不张扬、不炫耀。而鸮鸟犀利圆睁的双目、尖锐的钩喙以及蓄势待发的神情确是鬼方不服输、不屈从,骁勇善战、坚强独立的民族个性的体现。
也有观点认为石楼可能是商朝的方国“土方”。考古学家邹衡根据考古实践提出“卜辞中土方的地望,应在今石楼一带”。“郭沫若根据卜辞记载,推断土方应‘在今山西之北部’。[4]“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禹降省下土方”说明土方与禹的关系;土方当属夏的领地。“夏道尊名,事鬼敬神而远之,近人而忠焉”,而“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可见夏和商的文化气质十分不同。二郎坡鸮卣装饰简单,形质较小,轻便易提携,令人耳目一新。它所呈现出来地独特艺术风格,很有可能是受到古朴的夏国遗风的影响。[5]
晚商大多数鸮卣给人神秘莫测的感觉。而二郎坡鸮卣所肖鸮鸟之形以写实为主,没有装饰繁缛、神秘的夔纹、饕餮纹,一目了然,让人感觉亲切憨厚。以至于网友称其为“最萌文物”,没有晚商青铜器一贯的神秘感和凝重感。
武丁克鬼方后,商人在西北的势力才基本稳定,部分鬼方臣服于商至商末。刘敦愿先生提出“以龙蛇纹样为主装饰的青铜器,应是夏族余民”的观点,那些青铜器很可能是鬼方的遗存。[6]也就是说鸮鸟崇拜在鬼方文化中并不是主流,二郎坡鸮卣所肖鸮鸟之形,应当是鬼方被商攻克后,受到商人对鸮鸟的敬畏、喜爱之情的影响。但二郎坡鸮卣却不具有晚商其他鸮卣的神秘莫测之感,简洁明了。连同装饰于二郎坡鸮卣之上的饕餮造型,也是简单概括,威严却不神秘。
另外鸮鸟头顶、双翅都装饰着商代流行的云雷纹,以中轴对称且为单独纹样。与晚商青铜器的装饰风格相似。尖喙、圆鼓的双目以及器肩两钮所饰的饕餮纹,还突出地表现了商神秘、狞厉的文化气质和审美标准。二郎坡鸮卣的整体造型和装饰风格区别于商代装饰繁缛、犀利尖锐、凝重肃穆的青铜器,显然又是地域文化风格的体现。
二郎坡商代鸮卣不管是属于鬼方还是土方,其工艺、造型和装饰风格都独具特色,是商代灿烂的青铜文化中精彩的一笔,是那些与商王朝若即若离的方国遗物中独特的艺术珍品。其简洁明了的装饰风格、圆浑敦厚的造型特点彰显出独特的地域文化风格,而某些局部的夸张处理,确也蕴含着商文化神秘、狞厉的气质,可见商文化对周边方国的影响之深。二郎坡商代鸮卣是商文化和方国文明相互交流融合的产物,是我国早期民族文化交流融合的艺术载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