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银七号

2019-06-18 01:27黎紫书
广州文艺 2019年5期
关键词:玛丽安迈尔苏菲

黎紫书

1

消息是从法兰克那里传出来的。

法兰克说的话,大家都知道不能当真。这人向来说话耸动,尤其是他退休后赋闲在家的日子越长,从他嘴里吐出来的话,可信度就越低。如今他退休已十年了,就连他的太太乔安娜也这么对人说过,啊这话是我家法兰克说的吗?那你信一半好了。

他们家调皮的小埃丝特已经十岁了,却还是像只小鸡似的跟在母亲左右。她从乔安娜硕大的身影后探出一头漂亮的卷发来,接茬说:“只能信一半噢!超过一半就太多了。”

人们未必真信一半,但大家心里都清楚,法兰克这家伙说的话越认真,人们就越该打折听。但这回他说的事还真的太过耸人听闻了,甚至可以称之为“荒诞”。别说“一半”,人们觉得那是连一成也不能相信的。

问题是这一次法兰克并没有特别想让人相信他说的话。平时他要说到这种“秘闻”,不是都一定会挤眉弄眼,压低声量,甚至会稍微斜着肩膀,把头靠过来,弄得像在耳语一样吗?而且他说起这些事,必然都巨细靡遗,好似他都历历在目。等到人们忍不住问他:“你怎么知道的呢?”法兰克会挪动半张脸皮吊起一边嘴角,眼光斜睨,一脸不屑。“啊这怎么能告诉你?我自有我的秘密管道。”

关于法兰克这一套油腻的“表演手法”,以前在演艺学院当了许多年讲师的保罗有一个形容十分生动到位——活像个在旅游街上卖假古董的小贩。

但这一回法兰克并没有那样。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故弄玄虚,甚至还坦言自己“知道得不多”,而且声明在先,这事怎么听怎么假,他自己都觉得不可置信。

“就在我们这儿,住了一个机器人。”

高地公寓里四五十户人家,很快地全都听到了这传闻,却只有苏菲女士一个亲耳听到法兰克说的版本。那版本其实简陋得很。向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法兰克一反常态,说的就这么多——那是几个疯狂科学家的一组作品,数目不详,据说外表弄得跟人类没两样,配上不可思议的人工智能技术,完成后被套上身份,放置到国内不同区域去采集数据和“学习”人类的生活。

“被安置到我们这里的,叫‘水银七号。”

要是法兰克到处去散布这消息,或是像往常那样,在庭院那里向每一位碰头的邻居有意无意地提起相关话题,人们只会对这事一笑置之,再转过身去小声讨论:哎法兰克这家伙中酒毒了或用错药吗?该不是之前治躁郁症的电休克疗法有副作用吧?都有妄想症了不是?

然而散播这个消息的,却是苏菲女士。她可不像法兰克那样喜欢乱嚼舌根,而且是个虔诚的新教徒,退休后在附近的教堂里当事工,除了衣着打扮(特别是帽子)相对于她的年龄,偶尔会流于不合时宜的花哨以外,平日可谓谨言慎行,并且在高地公寓,除了鲍勃以外,她是住得最久的老住客,因而算得上德高望重。事情由苏菲女士说出来,尽管她用了“我听说”这样的起首语,但在进入正题前她适当地沉吟片刻,眉头微蹙,显然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使得整件事情听起来十分庄严。

并不是事情由苏菲女士字正腔圆地说出来,就会让人覺得少一点荒谬,但它起码不至于像法兰克嘟嘟哝哝说的那样令人感到滑稽。苏菲女士已故的老父亲是共和党人,当过两届议员,她平日有点身段,很少与邻居说三道四,但这个“谣言”她却分别对高地公寓几个相熟的邻居说了。那些人后来再与其他人提起,虽然很难表现得像苏菲女士那样严肃,但都尽可能保持原话中那种忧心忡忡的意味。

“虽然有点好笑,但谁说不可能呢?”房东凯蒂是上午到后院遛狗时,在洗衣房门前听到玛丽安说起这事。玛丽安虽然一直在用半开玩笑的口吻,但说的相当接近苏菲女士的原话,只有在复述苏菲女士的“结论”时,她说:“末世都要来临了,谁知道恶魔会化身成什么?”

房东凯蒂像平常那样,不管遇到谁,跟谁说话,都一直咭咭笑。她的眼睛有毛病,一天到晚都戴着一副太阳眼镜。跟她说话的人,无论昼夜,只会在那两片薄薄的偏光镜上看见自己的嘴脸,却始终看不到凯蒂的眼睛,因此实在很难洞察她的心意。所以玛丽安也不知道凯蒂对这消息到底有什么想法。她原以为可以在凯蒂那里多打听一些消息,或至少套一些话,毕竟凯蒂是高地公寓的房东,必然掌握了住客的身份背景,而且她那么精明,要真有那么一个“水银七号”置身在这座公寓,她不可能懵然不知。

凯蒂这回不仅咭咭笑而已,听到最后她忍不住捧腹大笑,惊得后院两棵橡树上的鸟儿哗啦啦地飞了好些出去,草地上的两只小西施犬都回过身,摇头摆尾地盯着它们的主人。

“所以苏菲她怎么说?她认为我们这儿谁最像机器人?”凯蒂的年龄虽然比苏菲女士差了一截,但她是高地公寓的房东啊,而且她有一种南方人的爽朗,向来不拘小节,也不给这里的房客冠个什么称呼。

尽管看不见凯蒂的眼睛,玛丽安却听出来一种轻蔑的意思,显然凯蒂对这传闻嗤之以鼻。“是啊,真没想到连苏菲女士也相信这种谣言。太荒唐了。”她看见凯蒂的太阳眼镜上有两个一模一样的玛丽安,圆头圆脸,都在讪讪地赔笑。

“她没说谁是机器人,但看样子似乎很有把握。‘倘若这事是真的,她说啊,她大概猜得出来谁是那个‘七号。”

哇哈哈。凯蒂笑得更声张了。几个树冠一个抖擞,交谈中的鸟全噤了声,兜着圈子追逐中的松鼠一个踉跄,好像连高空中飞过的小型飞机都打了个盹。

凯蒂笑成这样,玛丽安觉得似乎连她也被凯蒂算进去一并嘲笑了。这让她有点不忿,明明苏菲女土才是这谣传的始作俑者,她不过向房东禀报一下,没一点加油添醋。毕竟高地公寓是个体面的小区,如今充斥着这些可笑的谣言,公寓的管理层当然不该被蒙在鼓里。她这算是一番好意,怎么就该被当面耻笑呢?好在玛丽安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窘况了,她知道该怎么解决这困境。于是她挺起胸膛,扩张肺部,用力吸进一口气,然后再从丹田运劲催动四肢百骸,使尽全身力气陪凯蒂大笑一阵。

两个女人笑得那样张狂,几乎地动山摇,北楼的住户,只要当时人在房子里,没有谁听不到的。住在西楼尾端的乔安娜那时没课,正在家里赶写报告,自然被那笑声吓了一跳。她抬起头来,视线绕过老花眼镜和电脑屏幕,看见窗外的凯蒂和玛丽安,一个正大笑着去捡草地上的狗屎,另一个笑得以手抚膺,脸都涨红了,眼看一口气快提不上来。乔安娜的小女儿埃丝特从她身后的阴影中弹出半个身子,也朝窗外张望。

“什么事情这么好笑呢?”

乔安娜没回答。她伸手摸一摸埃丝特的头顶,稍微抚弄埃丝特的金发,再使点力把她十分钟爱的这个小女儿重新摁入阴影中。

尽管听不见凯蒂与玛丽安在外头说的是什么,但乔安娜直觉她们的笑必然和她与法兰克这一家有关。怎么不是呢?整座高地公寓,东南西北侧四排双层房子,少说四五十户人,有哪一家会比西楼的怀特家有更多笑料?搬进来快三年,乔安娜仔细观察过了,要说男人,不算两个修理工,她的丈夫法兰克恐怕是这儿最窝囊的一个。他失业,酗酒,爱自吹自擂,三不五时闹各种笑话。至于她自己,从捷克到这儿来二十年了,教学多年,至今还没办法弄到一份终身教职,只能零零散散地接一些短期课程维持家计,一年里有五六個月没赶得上在期限前交房租。前阵子凯蒂用“高地公寓管理层”的名义在各栋楼的入口张贴告示,声明所有住户必须在每月三号午夜十二时前交上房租,否则将按日罚款。乔安娜觉得凯蒂那样大张旗鼓,其实只是在针对他们家。

乔安娜自是十分不喜欢这房东的。在她眼中,凯蒂活像个南方地主,财大气粗,说话嗓门大,还加上那副永远不卸下来的反光墨镜和不带感情的笑脸,看起来就像披了一张手工粗糙,而且年深月久,早已失去弹性的橡胶脸皮。她当然不是在以貌取人,但她毕竟是个绘画老师,而且酷爱摄影,拍过许多人像照,对于人们的脸孔和表情难免特别留意。再说,乔安娜可没忘记他们一家最初搬到这里的情景:那是个仲夏傍晚,她领着两个女儿在前面中庭的草地上铺了野餐垫子,点了小灯,三人在那儿谈天说地。孩子的父亲法兰克那时在戒酒,手里拿着一杯果汁,从某棵树下搬过来一张休闲椅,坐在那儿陪她们闲聊,直至天上的星子一颗一颗显现。第二天下午,怀特家就收到了“高地公寓管理层”发过来的一份《住户手册》,其实等同警告信,说是为了保护草坪和周边的灌木与花草,同时也避免干扰年长住客休息,所有住户不得在庭院里进行任何“重型活动”。

从那时起,乔安娜就对凯蒂不存好感了。她觉得凯蒂总是处处留意着他们家。一天两三回借着两只小狗做掩护,有事没事在后院溜达,又像是以为那讨厌的茶色眼镜能让她隐身,总是肆无忌惮地朝他们家的窗口眺望。就看她和法兰克又触犯哪些条规了,好马上揪他们的小辫子。搞不好等哪一天各种大过小过记够数了,“高地公寓管理层”可以直接向他们一家发驱逐令。

好笑的是,当乔安娜在想这些事的时候,她并不知道所谓“水银七号”这回事。法兰克自是不会对她说这些疯话的。他要想说,她还不愿意听呢。每次听到丈夫努力要把胡言乱语说得言之凿凿,乔安娜要是喝止不了,便一秒也不迟疑,即刻铁着脸走开。

这种场面,别说怀特家两个女儿已司空见惯,就连高地公寓几个与他们家较熟稔的住客,也都亲自碰上过了。结果这些邻居要比怀特家的任何人都感到更尴尬。

传闻虽然听着荒谬,但正如苏菲女士说的,这是个什么年代了?君不见前人异想天开写的什么科幻小说或拍的什么荒诞电影,今天正一部一部应验在真实生活里?

保罗是到高地公寓后巷去丟垃圾时,碰到了正从洗衣房里走出来的玛丽安。玛丽安拽着一篮子刚洗好的衣服,感觉像是拖着一箩砖块似的,走得上气不接下气。保罗张声打了个招呼,原想请缨施个援手,但想想觉得不妥。“玛丽安对人家说的话敏感得很。”苏菲女士和房东凯蒂,还有灰猫里奥的主人艾拉,都分别警告过他了——无论别人说的什么,玛丽安几乎都能联想到自己的体型,觉得人家拐着弯在讥讽她,笑她胖。保罗脑筋转得快,马上打消当绅士的念头,随口说些什么话赞美这头上的蓝天白云啊。也不知怎样的,关于“我们这儿住了一个机器人”的传闻,就被一阵微风挟着蝉鸣吹进了保罗的耳里。

也许是为了省点事,这一回,传闻中的机器人被简称为“七号作品”。保罗觉得这代号取得不错,既像一幅画,又像一支交响曲。给机器人取这么个名字,充满了后现代艺术的张力,不是很符合今天这时代的况味么?说起机器人,保罗不能不扯到电影,马上给玛丽安举了好些例子。从罗宾·威廉斯的《机器人管家》到史匹柏的《人工智能》,再到威尔·史密斯的《我,机器人》……再往下数,玛丽安多半没看过。

“不会吧?你连《超能查派》也没看过?”保罗一贯地表情夸张,眼睛瞪得好大,好像眼珠马上要蹦出来了。“我敢打赌电视已经播过好几遍了,你真没看过?”

那天傍晚,玛丽安独自坐在电视前吃着加料的香肠披萨当晚餐时,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保罗在洗衣房外说的这话。她恍惚有点明白过来,觉得保罗其实是拐着弯嘲讽她,暗示她,你呀除了上班以外,哪一刻不是宅在家里?这么一大颗长在沙发上的马铃薯,目光没离开过电视,怎么会没看过这些电影?这么想让玛丽安没了胃口,逐渐食不下咽,终于没把一个十寸披萨吃完。她盯着电视,因为失神,一点不晓得那里头演的是什么,只看见一团杂七杂八的色彩,万花筒似的,随着耳畔那有点吓人的声效和配乐,在屏幕上辗转变形。

玛丽安对保罗向来印象不错。他说话风趣,语速也快,像是个很机智、很有见识的男人。今天在洗衣房出来时碰见他,玛丽安原以为他一定会主动过来帮忙。而他过来了却始终没有为她效那举手之劳,她已略微失望。此刻回想,更是无来由地感到难过。

虽然他们今天只聊了十来二十分钟,但当时实在是挺愉快的。正如保罗说的,这天气实在好,空气真清爽;夏天这么温煦,周围的色彩多么饱满。保罗拿那机器人的事侃侃而谈,从电影谈到了现实。他问玛丽安:“要说这儿的住客真有一个是机器人,你觉得谁的嫌疑最大?“

玛丽安原来是不愿说的。并不是她心里没有想法,而是实在没把握保罗会不会将她的答案泄露出去,让对方知道了恐怕会惹事端。

保罗倒是没等她回答,自己率先揭牌。

“我说啊,只能是那个日本女人了。你知道她吧?高个子威尔的太太。”

玛丽安知道高地公寓是住了一个日本少妇,与她的白人丈夫以及一个漂亮的混血男童住在西楼。那女人长得十分纤细,像一条长长的细柳,脸上总挂着笑容,举手投足彬彬有礼,平日生活却很低调,似乎从未独自出门,估计连房东凯蒂也说不出她的名字。再说,高地公寓的亚裔住客并不只有她一个,怎么保罗就会对她留心呢?

“要真有这么一个机器人,肯定只能是日本制造的,而日本人造的机器人,肯定是個女的!”保罗被自己说的话逗乐了,也不管玛丽安跟不跟得上,听不听得懂,他按捺不住自个儿咭咭笑了起来。

“就算真的是日本制造,难道她只能披着日本人的外皮吗?”玛丽安还真的听不明白他的意思。她眯起眼睛,一脸疑惑。

“哎,这个当然!日本人有自己的审美眼光,非常讲究他们自己的品味和情趣,而且把尊严当生命,绝对不屑制造一个金发碧眼大胸脯(这儿他虚声说:‘就像我们的消防队长的夫人那样。)的机器人。我敢说,整个日本民族和他们的天皇都不会答应呢!”

如今玛丽安回想起这一番话,当时觉得很是有趣,现在却忽然有点不是滋味。保罗后来补了几个日本导演的名字,让她回去“注意一下”,“不该错过的”。说完提起两袋垃圾继续走到后门去了。玛丽安现在想起来,觉得那根本不能算是两人在交谈。保罗就像是把她当成了他以前在演艺学院的学生,纯粹只是在发表高见,没有一点要和她交流的意思。他甚至始终没追问她——到底是谁呢?你认为谁最有可能是机器人?

玛丽安发了一阵呆,越来越看不过眼那吃剩下来的两块披萨,她抓起其中一块狠狠咬了一口。没想到它竟这么快变凉了,饼底已经开始发硬。她想不如扔掉吧又觉得可惜,遂试着改成小口小口细啃,就像兔子刨玉米似的吃得孜孜不倦,不久竟觉得这样可以吃出披萨所隐含的另一种境界;配上大半瓶无糖可乐和一盒马铃薯沙拉,居然真让她把整个披萨吃光。

夏日的白昼特别拖沓,月亮都显影了,天犹未暗,只是蓝得深不见底。玛丽安打了个饱嗝,想要站起身来看看窗外,也觉得自己该收拾一下面前狼藉的茶几,却觉得身后这一张特别订造的大沙发特别柔软、宽厚和包容,像一个庞大的情人无声地从背后拥抱她。他抱得那么紧,以致玛丽安渐渐觉得呼吸困难,开始发慌,却不知该怎么摆脱。她昂起下颌,嘴巴微张,喉头咕噜咕噜作响,像一尾离水之鱼,巴不得用尽全身器官一起呼吸。这时候她想起来心理咨询师对她说过,别怕!这是假象!假的!

“那下次再出现这种情况,我该怎么办?”她问。

“尽可能让自己清醒过来。冷静点。转移注意力。譬如说,想点别的什么。”

玛丽安定一定神。她想站起来挣脱这凶险得像流沙一般会噬人的温柔,然而不行,脑子发出的信息和指令太微弱了。那脑袋像一个小小的马达,根本匹配不了这副接近四百磅的身体。她勉强动了动肩膀,像在抽搐似的,也不知动的是筋还是肉,反正没动到骨头。她再费力地驱动了几根手指,忽然觉得这像极了什么电影里看过的,可能是《魔鬼终结者》里一个机器人的断手之类的画面。啊,一个机器人。

玛丽安想起了那个“传说中的机器人”。她想,高地公寓里若是有人在讨论“水银七号”,无论怎么猜,也绝对不会猜到她头上吧?世上怎么会有人把一个机器人造得如此笨重无用?那得给她充多少电,消耗多少能源?所谓机器人,如果是男人造的,必然会像卡罗琳那样,是个丰乳细腰的美魔女,而且脸上总化着浓重的彩妆,雕塑似的固定在一个女人最完美的状态中,永远不老。

2

猫都知道镜头在哪里。

这么说的时候,高地公寓里几乎所有的猫都停顿在各自的动作中。端坐的,蜷曲的,匍匐的,抬腿的……都一一抬起头或回过头,朝这个方向看。这情景有点诡异,像是有人按了暂停键,几只猫以几个姿态让整个高地公寓的时间都卡住了。

灰猫里奥才不在乎镜头。它看也不看这里一眼,依然坐在中庭的石径上舔它的前爪。它舔得很仔细,像一个日本剑客在细细擦拭他的宝刀,姿态优雅,气派庄严。消防队长杰克下班回来看见这一幕,心里被打动了一下。他蹲下来摸了摸里奥的头,对它说了些嘉许的话,因而遇上了灰猫的主人,正在修剪月季花丛的艾拉。

关于机器人的事,艾拉是当笑话说的,也不知是第几手的版本了,传闻中的机器人已经被定性为女性,名字叫“水银七号”。杰克听了摇头苦笑,他觉得连里奥听了都翻白眼。尽管艾拉很想让他对这事发表一点意见,他却不予置评。在向灰猫道别之前,他只说了一句:“看来大家的退休生活过得不错啊,想象力和创造力都越来越好了。”

杰克大摇大摆地往东楼走去的时候,灰猫里奥也施施然走向它在西楼的家里。教授迈尔和他的新婚妻子正好在北栋楼上的窗前看到这一人一猫分道扬镳的背影。他们禁不住笑了。除了个子稍比威尔矮一些以外,杰克大概是高地公寓里体格最壮硕魁梧的人,而艾拉养的灰猫里奥则不仅是这一带最威武的猫,还肯定是这公寓里最大型的宠物,就连房东凯蒂养的小狗都比它娇小。自从艾拉带着她的老父亲和里奥一起搬过来后,高地公寓的动物界像是来了个霸主,别说其他住客的猫狗们全部被里奥武力镇压过,就连院里的松鼠和鸟儿也常遭毒手。每天上午,只要看见松鼠们绷紧身体弓在树干上发出刺耳的怪叫,便知道它们在通风报信,里奥来了!

傍晚的情况可不一样,经过了大半天的巡逻,傍晚夕阳斜照时,长日将尽,里奥显然失去了守围的戒心和猎捕的兴致,变成一只慵懒倦怠的胖猫,甚至偶尔会跳到院里的石长凳上,在夕阳余晖中坐上良久,用镀了一圈金光的背影表现它的忧郁和孤独。

杰克碰见过那种时刻的里奥,每次看见那情景,他的幻听总会发作,会听见天上传来他父亲老杰克的声音,仍然在说自以为诙谐的刻薄话。“这猫在怀念它的蛋蛋。”

杰克喜欢猫,他的父亲不喜欢。老杰克向来喜欢狗,但憎恨像凯蒂养的那种西施或任何其他小型犬,说那根本不能算狗,而是“猫配上了狗的声音”;杰克喜欢当运动员,自幼便梦想在超级碗出赛,老杰克只希望他服役后留在军队。事实上但凡杰克喜欢的东西,他的父亲都必然讨厌,包括他娶的女人卡罗琳。

“这算是老婆吗?拜托!你还不如娶个充气娃娃吧!”

傍晚是个要命的时分,杰克的幻听症总是在这时候发作得厉害。高地公寓里有人已经发现了,并且还在继续观察中。你看,消防队长每天去值班,都穿戴好了雄纠纠气昂昂地出门,下班回来时他有点泄了气,那一副在健身中心里过度操练的身体,好像松垮了不少,走路的步伐也慢了下来。

嗯,有时候他走路还会自言自语。

灰猫里奥穿过它的猫门回到家里時,杰克在东楼的楼道拾级而上,觉得两腿灌了铅似的,越来越沉重。

家里的电视是开着的,一贯地播着某个真人秀,若不是超级模特儿选拔大赛,便是一个关于一整家人陪准新娘去挑选婚纱,大家吵吵闹闹发表意见的实况秀,或是一个什么岛上的男女相亲节目。卡罗琳不在厅里,杰克并不意外。他对着墙上挂着的巨型结婚照大喊一句:“亲爱的我回来了。”也没听见卡罗琳有没有应声,他一屁股坐下,像是把这身体当成一个大沙包,背了一整日以后,终于可以卸下来,重重地给摔到了沙发上。

茶几上的遥控器指向他,像在说,该你了。他拿起来,连着换了好些频道,终于找着了他唯一热衷的真人实境节目《全美忍者武士大赛》①。这节目让消防局的同事着迷了好些年,健身中心的伙伴们也全是同好。每年比赛开锣,从各州选拔赛开始,大家就紧追着电视上播的赛事不放。杰克自然也是其中一分子,但卡罗琳对这节目深恶痛绝,还特别讨厌看见那些“把自己练成人猿”(却特别受欢迎)的女参赛者,杰克唯有在夜里妻子睡着以后,自己坐在暗黑的客厅里观看重播。好在电视上没有什么节目不是总在重播中的。杰克记得父亲生前最憎恨电视了,总说那是一台给大家集体洗脑的机器。“美国人一代比一代愚蠢,全是电视给养出来的!”杰克还记得母亲癌症去世后,父亲动手整顿家里,第一件被清出去的就是那一台电视。以后他换了几个住所,再没有电视这玩意。

杰克家中有的却是一台六十五英寸高清液晶电视,在这小客厅里贴墙挂着,大得有如一扇窗。看着它,杰克经常会想起幼年时,自己对电视一直感到十分着迷和好奇,总是绕着家里那魔术箱子似的电视机团团转,想要找到“入口”,让自己钻到另一个世界去。

也不是只有猫才会对镜头敏感。

“譬如这个女人吧,”这么说的时候,教授迈尔正看着楼下的小径上走来的消防队长和他那明艳照人、脸上早把笑容画好了的妻子。“她除了在这种周末傍晚,打扮得像要去参加奥斯卡颁奖礼那样,挽着丈夫的手臂出门去吃个披萨以外,平日连洗衣房都不去,在高地公寓跟谁都不交好。这样的女人怎么可能是机器人?她要怎么‘采集数据,怎样‘学习人类的生活?”

保罗听了哈哈大笑。他的笑总像是示范给学生看似的,充满戏剧性,楼下那一对璧人似乎都听到这笑声。两人同时抬起头来往这边看,像是一对正在走红地毯的明星夫妇,娴熟地看了一眼空中的镜头。

那一晚,教授迈尔约了保罗到他家里尝一尝他的新婚妻子薇妮的厨艺。薇妮来自东南亚,保罗期待着她做一顿充满异国情调的晚餐。他捎了一瓶红酒,迈尔则拿出他心爱的苏格兰威士忌,三个人坐在窗前,一边享用一顿配搭新奇(秘鲁炖猪肘配意大利饺子,意大利杂菜汤,再配一盘谁也说不出名堂、全是各种香料植物拌在一起的沙拉)却不免让保罗略微失望的晚餐,一边分享高地公寓最新出炉的机器人趣闻。

迈尔在城中某学院教文科,一年多前的秋天搬到高地公寓来,迄今屋内好些画作和照片尚未挂到墙上,因此还把自己当作“新住户”。公寓里的租户,除了已经把这里当成疗养院的那些老人以外,其他的多像走马灯,三不五时有人静悄悄地走,又有人毫无预告地搬进来。迈尔对人们的名字向来有记忆障碍,往往没来得及记住这一拨人,便换成另一拨人上场,所以他总是没办法把每一个人的名字都喊出来。但他善于背地里给人们取绰号,以加强这些人的辨识度,也帮助自己的记忆,譬如杰克叫“美国队长”,他的太太叫“芭比娃娃”。

“说得真对!”保罗最喜欢与迈尔谈天了。在高地公寓,除了他以外,就只有迈尔是个真正的知识分子,可以和他对上话。“你这么说让我想起电影《异种》里的那个尤物。你知道吧?”

“啊,这我知道,就是一个外星怪物变成大美女四处找男人配种的故事。”

哼哼哼,嘿嘿嘿,哈哈哈。

一大个话匣子就这么被一个机器人的传闻给解锁了。迈尔与保罗从机器人说到外星生物,再谈到充气娃娃的历史和日本人的高超技艺及美学追求。所有的这些,按保罗的说法,都有影片可考。迈尔则不断引经据典,甚至几次离开餐桌,大步走到书架那里去找他提到的著作。他的妻子薇妮像是插不上话,只有一直面露微笑,安静地观看两人口沫横飞地抢着发表意见,像是在他们之间有一支隐形的麦克风。直至迈尔搬出《圣经》,说到上帝制造夏娃用的到底是男人的肋骨抑或是阴茎骨时,薇妮才站起来收拾桌上的餐具,走到厨房里不再出来。

迈尔家的厨房很小,但有一扇窗。窗外昏暝,就一个方庭,几支路灯布置的风景,好在天上贴着一轮月亮薄如蝉翼,因而有了景深。薇妮站在窗前凝视这庭院,并且不断调整眼睛焦距,试图看进每一扇亮着灯的窗户里,看看房子里的人此刻都在干什么。

这时候,乔安娜的丈夫法兰克从前面的拱门走进来,踽踽穿过庭院。他个子高瘦,腿很长,据说上个月因为发酒疯被乔安娜和女儿合力拒于门外。他在庭院的长凳上睡了半个晚上,醒来时只有半截身子挂在石凳上,自那以后他便像是腰上哪根螺丝松脱了似的,走路有点上下半身不同步,而且他还面容枯槁,眼窝深陷,在路灯的映照下这张脸明明灭灭,越看越像电影里的科学怪人弗兰肯斯坦①。

法兰克走过去后,未几,退休鼓手伊恩与他的太太布兰达走进这布景里。他们从后面车库那里走来,两人各有一只手提着大包小包,另一只手牵着彼此,一路无话地走到他们在东楼的住所。夫妇俩都有一头浓密的银发,在月光下熠熠生辉。薇妮向来喜欢看见这一对,觉得他们才是高地公寓里真正的一对璧人。她为他们奏起小夜曲,唱无人听懂的她家乡的歌,还识趣地把月亮调成蓝色。

保罗离开的时候,已经快十点半了。迈尔与他道了晚安,关上门,便再也按捺不住,贴着那门板与他的新婚妻子拥抱接吻。保罗走醉步噔噔噔下楼,在楼道碰见迈尔的对门邻居临床心理师莫莉。两人寒暄了一阵。莫莉一如往常般一直神经质地笑,说话很快,句子短促,调子拔得很高。薇妮在热吻中听见她不断地说“噢太好了,你太了不起了,这太奇妙了”。

“真的,你听!”薇妮好不容易将两瓣嘴唇从丈夫费尽吃奶之力的吸吮中抽出来,像从蓄满水的池子里奋力拔起一个塞子。“她说话的调子,还有她的笑,真的很像啄木鸟伍迪②!”

那天晚上这对新婚夫妻在微醺中激烈地欢爱过后,两人都满足地沉沉睡去,迈尔甚至还轻微打鼾,像是与后院某棵树上的一只戴着厚框眼镜的猫头鹰展开辩论。少顷,住在他们楼下的老人鲍勃加进来几声咳嗽,给这人与自然界的对话添了个纬度。

鲍勃从床上爬起来,坐到厅里去看重播的二战纪录片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四十五分了。他平日的生活作息十分规律,晚上十点半前必得就寝。但这两个月他的睡眠像更年期的情人,待他忽冷忽热。今晚上被楼上迈尔家传来的声息吵醒后,鲍勃觉得自己像是犯了心悸,辗转反侧,再难睡去。想来真不能相信,迈尔那新婚妻子长相温婉娟秀,个子娇小,平日在庭院里碰上男性,即便那是鲍勃这样的八旬老翁,她也像是来见相亲对象似的,一脸羞涩,话亦不多。可她在家里与迈尔欢好,那一浪一浪的叫床声堪比花腔女高音,足以让左邻右里闻之脸红。

迈尔还真那样对人说过,他的新婚妻子以前學声乐,后来因喉炎伤了声带,此后便不再唱了。大家其实半信半疑,主要是不曾听说东南亚那里有所谓“声乐”这东西。连见多识广、学问渊博的保罗也说,声乐是欧美玩意,东方国家之中,应该只有日本和中国的传统音乐够得上这层次。保罗是大家公认的“东方通”。他常自夸说,一般人搞半天都认不出来的日本人、韩国人和中国人,他却只消一眼就能辨出个八九不离十。

但东南亚毕竟有点超出了大家的认知版图,那是在亚洲的边缘地带吗?尽管薇妮与迈尔结婚已经两个多月了,而且之前她也曾在高地公寓小住过一阵,大家却始终记不住她的确切来处。法兰克老说她是印尼人,住对门的莫莉会说:“噢真的吗?天呀我怎么以为她是泰国人?”保罗则到底比较有世界观,会说薇妮是新加坡华裔。他甚至还知道新加坡是个小岛;根据最近一部卖得不错的电影来看,这小国富裕得堪比迪拜。至于鲍勃,虽然他与这位教授夫人打过几次照面,却不知怎么一直以为她来自菲律宾。

不管怎么说,迈尔一辈子除了美洲大陆以外,最远只到过欧洲,还在法国修了个哲学硕士,在那里与前任妻子结的婚。如今他竟然娶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还比他年轻不少的东南亚女人,大家尽管没当面打听,却都心里有数,知道教授先生必定是到网上求偶了。这是个新趋势,鲍勃年纪大了有点跟不上,老把它与“网购”混为一谈。他偶尔到女儿女婿那里小住,看到儿孙们在网上相中什么东西,付钱过了账,没几天美国邮政服务就把货送过来了。

鲍勃想象所谓网上择偶,大概也不外乎这程序。只是他虽然老得过了时,对互联网上的玩意一窍不通,却毕竟不笨,当然明白真把一个活生生的女人这样买回来,那叫贩卖人口了,在美国是万万不允许的,所以人们不得不巧立名目,将它粉饰成别的东西。楼上的迈尔毕竟是个犹太人,精明得很。这交易他肯定精打细算过了,而这女人也必定是万中挑一的吧。

这些夜里,鲍勃失眠时都这样怪想联翩,一脑子冷冷热热,全是些一鳞半爪。尽管开着电视,心思却全不在那些已经看过许多遍的历史纪录片上。高地公寓这地方,日里看一片静好,夜里真到了万籁俱寂时,就觉得它像一座欧洲小镇上的修道院,只有道不尽的荒凉和寂寥而已。自从妻子死后,鲍勃一个人搬到这儿来,已经住了将近二十年。平日出去打球会友,节日期间到女儿家里享一享天伦之乐,一般总是深居简出,除了与苏菲吃过几次晚餐,也因为她的缘故而上过几次教会,便只有与住对门的房东凯蒂时有碰头,在连接两幢楼的拱门下说些闲话。就像今天下午说的什么呢?机器人。

“机器人?”

“苏菲说的。”凯蒂咧嘴笑,没有发出笑声。“你们多久没说上话了?你该关心一下人家嘛。”

鲍勃也觉得自己该给苏菲打个电话,但他还没斟酌好该说些什么,又该怎么说才不会造成误解。倒不是怕会引起苏菲的遐思,以为他又来追求,而是怕她又借机把他带到教会去,应许他以永生。啊,永生。鲍勃想,人活这么久,难道不会腻吗?

那纪录片播完,已经接近三点钟了。鲍勃不得已服了一颗安眠药,回到床上去工工整整地躺着,合上眼,像一具横陈在棺木中的尸体。这是一位老朋友教的方法,说是由印度瑜伽老师父秘传。鲍勃试过好几回了,居然相当有效。在这以前,他只能数数绵羊,但他所能想象的那一片广袤的草地越来越贫瘠,绵羊已所剩无几,剩下来的也多已有气无力。现在他会想象自己是个死人,在黑暗里想象其无尽的幽深,在阒静中想象永恒的静寂。对于他这么个脑子越来越无力的老人而言,那还真容易多了。当然他并不是完全不忌讳的,毕竟传授他这套自我催眠术的朋友,去年死在了睡梦中。

3

艾拉的老父亲明年要一百岁了,已经老得把自己的名字忘掉了半截,但他记得他的女儿,还有他们家的猫。住在同一栋楼的理发师赖恩也养了一只灰猫,老先生可从来不会错认那是里奥。

说起来,在现有的住客中,老先生住的日子虽然不如鲍勃和苏菲长,但是他早在壮年时因工作调派,与两位同僚在高地公寓住过一小段时期,算是这里的老主顾。当时凯蒂还只是个少女呢。老先生常拿这个打趣:“我可是见过凯蒂没戴太阳眼镜的样子!”

每天早上,这严重佝偻的老先生会在家门前的小径上做一种奇怪的早操,动作很简单,他拄着手杖,走一步退两步,然后走两步退一步。反正原地来来去去,像是走在一台看不见的跑步机上,又像是被一只隐形的大手阻挠,一直将老先生往回拽。高地公寓许多住客刚搬进来时,都被这诡异的情景迷惑过。噢你看那个驼背老人,他有什么毛病呢?噢太可怜了太惨了,不是吗?莫莉把她的同居男友拉到窗前,一张瘦脸似要在晨光中融化,表情夸张得像个三流演员在彩排舞台剧。

那时候莫莉有个男朋友,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分了手。迈尔与她家共用一道楼梯,尚且不晓得那蓄了一脸落腮胡、臂上有刺青的面包师什么时候就不在了。倒是他的新婚妻子薇妮心细,有一天忽然提起:“记得去年我住在这儿,一整个月,几乎天天都闻到莫莉家里飘来的烘焙的香味。”迈尔这才惊觉,那些飘荡在楼道上的、只有烤箱才能孵化出来的面团与鸡蛋的香气,已经消失好长一段日子了。他后来对莫莉旁敲侧击,才知道她不仅回到单身状态,还为此去接受心理辅导,顺便参加了一个瑜伽课程。

“没事啊我,哈哈哈,现在我觉得人生很美丽呢。我很好我很好。没事。没事了。真的。”莫莉说着耸耸肩,再拍一拍抱在怀里的瑜伽垫,摇头晃脑,笑容灿烂得像电视上的牙具广告模特儿。

那一刻,迈尔记起薇妮在他耳畔笑说:“听,她说话和笑,像不像啄木鸟伍迪?瞧,她的长脖子,还有肢体动作,像不像哔哔鸟①?”

教授迈尔不禁哑然失笑,轻易参与到莫莉的美牙广告里。

莫莉并不晓得自己的言语举止不同寻常,在大家的眼中是个“有点脱线”的人。保罗曾打趣地说:“明明响起来的是华尔兹音乐,她也会跳起踢踏舞来。”教绘画的乔安娜说:“这莫莉啊,你们有没有觉得她充满了表现主义风格,看着好像爱德华·蒙克画笔下的人物?

“就是那个站在桥上、捂着耳朵尖叫的人吗?”她身后传来小埃丝特的话音。

要说这儿住了个机器人,乔安娜还真觉得在众人之中,莫莉最具有机器人的特质。具体是什么特质,她其实说不上来,但她强调自己因为绘画和摄影的关系,早已阅人无数,对于判断“谁才是活生生的人”,她凭的不僅仅是艺术家的直觉,也有经验和门道。

这些话,乔安娜是对迈尔的新婚妻子说的。那是一个夏日午后,迈尔上课去了,乔安娜约了薇妮在后院茶聚。那里有一套户外桌椅,终年被树荫覆盖。乔安娜让薇妮看她考博士时做的一个摄影集子,里头全是黑白照,拍的都是当年和她住一条街上的左邻右里,就是满脸岁月轨道、如在脸上晾着一片旱地的老人,抽烟抽得眉梢眼角全是风尘味的女人,以及牙齿崩了一颗却笑得眼睛快不见了的无邪孩童之类的。薇妮把那册子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后来看的已经不是那些早被主题套路了的照片,而是册子上晃悠的叶影。那些影子如鬼爪,像在操持着许多看不见的傀儡。乔安娜告诉她,自己想在高地公寓取材,做一个类似的集子,目前已就这计划申请补助金,并且已经访问了好几个住客。

“这一回,我只拍女性。”

说起高地公寓的女住客,薇妮便想起那传说中的机器人。她对传闻记得不细,只能有头没尾地说一些,乔安娜倒是饶有兴致,将自己所认识的女住客逐一数了个遍——整日叨着香烟在莳花弄草的艾拉,烟瘾更重一些的前华尔街女经纪格瑞丝,每天戴不同的帽子出门的苏菲女士,大学副教授梅根,开洗衣店的中国女人莉莉,退休鼓手的太太布兰达,消防队长的妻子卡罗琳,谁也不知道她的名字的日本太太,那个很胖很胖的玛丽安……两人很快达成共识,一致认为莫莉最像机器人,并且为此愉快地将杯中的茉莉花茶饮尽,相约下个礼拜两家再到这儿来小叙。

两人要离开的时候,碰上了赖恩带着他的猫来散步。他养的也是一只灰猫,但要比里奥纤细许多。薇妮平日在她家窗前观望,总看见这猫坐在西边二楼某户的窗台上,一动不动的,像摆在橱窗内的一只毛绒玩具。今天听乔安娜与赖恩谈话,才知道那原来是挺活跃的一只猫,半年前刚搬过来便被里奥狠狠修理过,弄得皮开肉绽,于是被赖恩锁在家里,从此闷闷不乐。赖恩不忍见它消沉,便替它套上皮带,美其名曰散步,其实是连拖带抱,硬将它带出家门。

“过几天我要到加州去待两个礼拜,正愁着要怎么处理这猫呢。”理发师说着直眨巴他水汪汪的绿眼睛,模样比他怀中的灰猫更惹人怜爱一些。

就在这时候,车库的木门吚呀作响,斜阳投过来一个三角形的伟岸身影。三人循那影子望过去,来人虎背熊腰,正是消防队长杰克。杰克挥手向他们说了一声好。“好啊杰克,我们在说着赖恩的猫呢。你见过它了吗?”乔安娜笑着向他招手。

“猫?”

“是呀,你喜欢猫的吧,不是吗?”乔安娜的小女儿埃丝特在暗影中忽而闪现。明明已经是盛夏了,女孩的脸上还保持着春天的笑容,如花蕾般娇嫩。

杰克沉吟片刻,三人一猫似都感觉到消防队长的目光在他们身上细细地扫描了一遍。最终,地上的影子拔起腿,杰克在逆光中向他们举步走来。

这个夏季,有几天热浪来袭,热得叫人毛躁,连在赤道上长大的薇妮也憋不住,要迈尔在家里多加一台空调,两人还为此起了小龃龉,之后以一场汗水淋漓的性爱宣告和解。但亦有几天狂风大作,暴雨倾泻,退休鼓手伊恩与太太布兰达不能像平日那样,黄昏时搬来两张藤椅点燃一根蜡烛,坐在东楼门廊那里聊天。

消防队长杰克第一次上赖恩家里替他喂猫,便是在那样一个大雨滂沱的傍晚。他的妻子卡罗琳为了两个月后要去参加一个侄女的婚礼,下午便钻进她的化妆间里去“试装”,仿佛在里面闭关苦修,久久不愿出来。

那个房间,杰克原以为应该是一间客房,他的两个姐姐则觉得未必不可以留给他将来的孩子,然而这些想法都不实用,卡罗琳从她父亲那里分得的遗产中,拿出钱来将它变成了她的化妆间。里头放满了她的衣服鞋子,还有一组化妆台和一面亮锃锃的全身镜。每天只要电视看腻了,或者只是因为心血来潮,她都喜欢钻进房里,把衣裳一件件拿下来试穿。

杰克的姐姐说,要是给墙壁刷上粉红色,那就十足芭比娃娃的房间了。

杰克倒是不在意家里有这么一个“大衣柜”。他以为也许每个人都该在生活中有这么一个空间,里面装着自己真正向往的世界。那跟主妇的厨房,或是作家和教授的书房应该是一样的。他自己不也想过吗?要是有能力,真该在家里给自己弄一个健身房。

他冒着风雨横越中庭,去到赖恩的住处。上一回赖恩已经领着他上来,给他指点了喂猫的程序和放置猫粮的地点。杰克当时匆匆一瞥,只顾着逗灰猫玩,走之前问了那理发师,猫叫什么名字?

“黑斯。”

“黑斯?这是个什么名字?”杰克有点会不过意。

“是的,就是阴霾的意思。”理发师笑了,侧过脸去亲他怀里的猫。“我知道,名字取坏了。但我最初见到它,这一身灰黑色,就只想到阴霾。”

“不。我的意思是,那不是比较像女性的名字吗?”杰克说,“难道说,这是只母猫?”

“那个……重要吗?”理发师又笑了。

杰克愣了一下,耸耸肩。那天他倒是没问仔细理发师的名字。其实是觉得不好意思问,毕竟人家搬进来好一段日子了,自己似乎从未闻问。他依稀凭着印象,记得乔安娜叫这人“赖恩”;绿眼睛,有着骄人的下颚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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