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无限生长

2019-06-18 01:27张大威
广州文艺 2019年5期
关键词:树墩黄狗白昼

睡眠像一块没有瑕疵的玉那么温润、纯净、安详、福气、自我。睡眠也像一对紧紧闭合的翅膀,所有的曲线都静谧、下垂、松弛。睡眠更是一种“深”,深入无涯的那种深,深入极乐世界的那种深,深入无物无我的那种深。而失眠则是洞开的、剥离的,是到处逃窜、又无处可逃的。失眠是起皱的、破败的、疲惫的、恼怒的、干涩的、发懵的、沮丧的、焦虑的,觉得世事皆可恨,又不知恨谁的,觉得该发顿脾气,又找不到具体发泄对象。

睡眠者的时间有休止符,一天一夜就是24小时,边缘清晰而完整,没有被夜里不知从何处伸来的不明物的牙齿,咬开的破破纷纷的烂边子。失眠者的时间没有休止符,他的时间一路狂颠,都颠成了嘟嘟噜噜的碎片,大脑陷在了泥淖里,艰难挣扎,神经中枢赤身裸体,舞步歪斜,而白昼(没有夜晚,夜晚被白昼吞噬了)是24小时、48小时、72小时?或N小时?时间没有了边缘,白昼无限生长,清醒在亢奋而慌乱地疾走着,从而引发更多的清醒。最浓密的夜,最黑暗的墙,最沉重的阴影,都无法挡住失眠者痛苦飞驰的双脚之轮。失眠者头上的太阳永远光亮,永远刺眼,永远炙人,永远不落。

失眠者的苦大约相当于永生者的苦。一位活了千年的永生者,他最后寻求的只能是死亡、消逝,化为一缕清风、一握烟缕。一千年的光阴太长了,而光阴不过是死神施舍给生者的一条受苦受难之路。走这么长的路,脚尖上缠绕的是酸痛,脊背上压着的是疲惫,眼中的风景是重复,脑中的思绪是厌倦,他的路没有边界,因为缺少边界,他便是在一个封闭的圈子里行走,这样的人(神?)除了自己倒下,成为界碑以外,还有其他方法中止他脚下的道路吗?

世上哪有永生者,而失眠者却恒河沙数,睡眠障碍如同癌症的味道,在人间到处可闻。失眠是枚不肯闭合颤抖不已的果子,结出这枚果子的原因千差万别,有人因为大喜,有人因为大悲,有人因为太累,有人因为太闲,有人因为心虚,有人因为心实,有人因为太穷,有人因为太富,有人因为太贪,有人因为太廉,有人因为病痛,有人因为遗传……失眠,这枚骚动之果,挂在形形色色人的枕畔,它的果皮如粗粝的砂纸,整夜整夜地磨着人的大脑神经。于是失眠者的大脑就成了一座剧场,于是一幕幕并无内在联系、散漫无稽的活报剧——久远的,不太久远的,新近的,甚至是未来的——在失眠者的大脑中轮番上演,它像一头不知疲倦的神经质的驴子,拉着个小磨在你的脑袋里不停地转啊,转啊。夜晚来临,天地静谧,大脑在白天伸向四面八方的触须本应收回蛰伏,失眠者的大脑在吸吮了白昼的血液后,却畸形地精神起来,张狂起来,如被警察追捕的疑犯,歪歪扭扭,张牙舞爪近于狂热地奔跑,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张着小嘴巴,高喊着:不睡!不睡!它将白昼无限拉长、拉长,将夜晚挤得只剩下一点可怜的灰色渣沫,同时也将人挤得只剩下一点可怜的渣沫,使人变得焦躁、散乱、灰败、枯涩、干瘪。

失眠者是睡神的弃儿,是这世界上最可怜的人群之一。我就是这可怜人群之一中的之一。我之失眠,不关风月,不关家国,不关上台,不关下台,不关遗传,不关病痛。我之失眠,全因谋生。

从前的日子,我有过极优美极恬静的睡眠。那是在乡下,乡下的孩子睡眠不挑地点,炕上,地下,麦垅里,小河旁,岗子上,草垛下,甚至是车辄里,坟地旁,都能美美地睡上一觉。上帝为了让人们更深刻地认识到什么叫享福,便把享福具象为吃饱饭和睡好觉。我们乡下的孩子见识就是如此,低是低了点,是从物质进,也从物质出,缺乏精神高度和轻灵飞扬姿态,可我们也就是这境界了!

从前的某个黄昏,我坐在一个大树墩上睡着了。树墩旁长着高高的白杨树,白杨树下是一个池塘。我坐在那个树墩上睡着了,一条小黄狗也趴在我的脚边睡着了,池塘生光,吉祥止止。人的宁静、狗的宁静、睡的宁静,便是岁月的宁静、天地的宁静、心海的宁静。我与小黄狗在做着一个共同的梦,熏香的空气中,池塘里的荷花纷纷闭合上花瓣,那是花朵在睡眠。熏香的空气中,无数缤纷的大蝴蝶落在了我下垂的手臂上,也落在了小黄狗下垂的手臂上,而池塘就像一面没有波纹的清晰之镜,映出了两枚浑圆的饱满多汁睡意浓浓的小月亮——我与小黄狗的脸庞。

起风了,风来自何方?使宁静的万物瞬间改变了模样。风中万物都开始变形,开始有了褶皱,一个个将要成为破洞的褶皱。风翼掠过,落雨了,刚才还是满天星星啊!“星星是花朵,在夜海里开放;星星是眼泪,在夜海里流淌。”我在夢里对小黄狗这样说,小黄狗在梦里也对我这样说。

风雨并未进入我们的梦境,只是轻轻飘过我们的梦境。成年了,身上挂满了人生荆棘路上的各种小尖刺,方才醒悟,风雨从未停止吹打我们的皮肤,宁静的池塘,宁静的梦,是因为父母——哪怕是最底层、最无能、做着最卑微事情的父母——用自己佝偻早衰的身躯,化作雨伞化作树木化作茅屋,为我们挡住了漫天风雨,挡住了破碎,击打与缭乱,让我们安心入梦。

小树迁移了,父母也早已离开了人世。此后,我很少安稳地睡,安稳地梦。多的是愁极顿惊,闷极辗转,一团乱麻缠住了手脚,也缠住了神经。特别是在某个时间节点上,我做着一种完全打乱一个人生物钟的工作,从此失眠,榨取生命汁液的失眠,贪婪刚愎的失眠,便像鬼影附身一样,将我从黑夜追逐到白天,从大街追逐到小巷,从床铺追逐到沙发,从旷野追逐到山坡,甚至追逐到白杨树下那个曾经宁静的池塘。失眠之夜,我感到大脑已经不再属于自己,它完全成了一个独立的器官,已脱离了我的躯体自由而杂乱地到处遨游。它昏沉,杂乱,怒气冲冲,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也不回头。那样的夜晚,我不在床上,不在沙发上,也不在黑夜里,我在“失眠”的嘴巴里,任它刻薄歹毒地咀嚼,咀嚼。那种咯吱咯吱咀嚼的声音,从暗夜响到黎明,从黎明响到黄昏。那时,我的人生目标只有一个:如何从“失眠”的嘴巴里跑出来,如何短暂地美美地打个盹儿。

地理位置上的改变,能否摆脱这种苦苦相逼的失眠呢?不同的地理位置、气味、节奏、声响,与光线的软硬度都是不同的。《百年孤独》中,在乌苏拉的回廊之下,蜜蜂一样奔波的女人不是一位高傲的印第安公主吗,为了摆脱困扰整个部落的失眠症,她放弃了缀满缨珞的高贵的公主华冠,自我贬抑来马贡多给乌苏拉当了佣人(当然,为了躲避再一次席卷而来的失眠症,她又从马贡多逃逸)。逃逸吧,像个公主一样逃逸——虽然我们不是公主。可生活往往使我们无处逃逸,身为口累,神为形役,饭碗规律让我们都会困在一个“局”中,不能拔出脚来,自由人尽可享,可没有实行自由的条件与能力,这种自由究竟价值几何呢?桃花源是纸上的乡愁,镜中的青花。虽无处可逃,退而求其次——小憩。回到故乡小憩,寻找曾经的池塘——春睡美的池塘。

归来人见江山物语不是昨日,树墩早已朽烂无影,高高的白杨树也被砍光了,池塘干涸了,成了一大团凹陷下去的沙砾,很像大地多出来的一只瞎眼。小黄狗——老黄狗业已死去,化成了我脚下的一抷尘土,它知我归来,隐隐的叫声追随我逡巡的脚步,我虽能些微听到它的吠叫声,也知它已被封闭在了另一个世界,回不来了。没有树墩,没有白杨,没有池塘,没有小黄狗,我只能痴迷地望着往昔:一个小女孩,一条小黄狗,在高高的白杨树下的一个大树墩上,懒懒地偎依在一起,松弛宁静得像两棵被春风静静抚摸的小小植物,长在睡眠里,长在梦乡中,无干扰,不摇摆。

而我得到了什么,两只鞋子里灌满了沙子,十几个苍耳的小果实,浑身长满了尖锥般的小手,齐刷刷地扭住我的裤脚不放。伸手去摘时,手指立即被扎出了点点血珠,一甩手,血珠都淋到了白衬衫上。血迹,生命的痕迹极难去除,白衬衫上立即开出了朵朵睁着圆圆眼睛的小梅花,直直地望着我,又是一种失眠的映象。

乡邻们喊我:“三丫头,你到这片荒地瞎转悠啥呀?魂丢了,来找魂吗?!”

正确,我的魂可真是丢了,但没有找到,它混在无限增长的白昼里,如沸腾的小气泡那么亢奋,如霜打的老茄子那么萎蔫,如一束刺眼的白光一样无法被黑夜所吸纳。失眠者不与黑夜讲和,不被黑夜所塑造,我们只被白昼所塑造。

怎样地来,怎样地走。不同的是,来时携带着我的失眠和我的希望,走时携带着我的失眠和我的失望。踩在沙子上的脚步似乎更加凌乱了。此行,没有甩掉我希望甩掉的失眠,也没有寻找到我一心向往的大地深处的宁静。回城后,每日里,在我眼前蜿蜒爬行的还是白昼那光溜溜亮光光一丝不挂的长得没有尽头的赤裸裸的身子。

在失眠最严重的日子里,我甚至渴望脚下一滑,与某天的夕阳一起沉湮,从此不再醒来。我想永远睡去,黑土地的被子比什么都温暖,即使它上面覆满了层层白雪,也一定温暖如母亲的一只手。尘世上没有人、没有事能将我找到,我的躯体已经变成路旁的一株小草,我的泪水已变成风中的一粒雨滴。我的梦早已被鸟儿精巧的翅膀驮走,变成高天上一缕似有似无的淡淡流云,慢慢悠悠自由自在地睡在苍穹上,不知有夜,不知有晝,所有的光线软如绫罗,滑似春水。

现在我每天还在做着这个白日梦呢!

责任编辑:梁智强

作者简介:

张大威,媒体人,高级编辑。在《中国作家》《随笔》《散文》《上海文学》《鸭绿江》《海燕》等刊物发表散文多篇,出版散文集三部,曾获辽宁文学奖、郭沫若散文随笔奖,作品入选中国作协、中国散文学会年度选本等多种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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