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边小札(组诗)

2019-06-18 01:27张慧谋
广州文艺 2019年5期
关键词:书皮寒山书虫

枕边书,叶广岑的《老县城》

一本《老县城》,读了三年,还在读

逐字逐句地读,以为挨近了城边

却依然在郊外。

以为踩着乱石瓦砾一路读过去

就可以触摸到老城门

其实一点也没走近

依然徘徊在字里行间。

听着窗外雨声,夜读

灯火也难以抵达城的深处

四处都是雨水淋漓,深不可测

尽管我把视线紧贴书页

也难以看清雨中的城垛。

疊起来,这书,不及一块老墙砖的厚度

但翻过其中一页,如同横跨一道护城河

读完序文和后记,也足以耗尽半生时光。

那些字粒,尽管是从电脑键盘上码出来的

但它比老城砖更苍老

比流逝的时间更难抓捏到坚硬的部分。

书的封面,是块板结龟裂的老黄土

这座老城,空了千年,它必然在风中崩塌

如同它的朝代,必然随尘埃远去。

然而,我却无端端地记住,城头的落日

和那个悄然转身的黄昏。

夜读《刻竹小言》

书皮爬上黄斑,六七朵

落在《刻竹小言》封面上

那年从黄山下来去屯溪

在街边旧书摊淘到这本旧书

抱在怀里冒雨走回客栈。

雨的败笔,如同腊梅枯影

那次出游正好遇上梅雨季

《刻竹小言》也正好遇上屯溪的梅雨季。

六七朵黄斑,爬上书皮

屯溪的雨点像六七朵腊梅,枯在书皮。

金西厓先生在《刻竹小言》序中落款:

戊子十月吴兴西厓金绍坊识于沪上寓庐

戊子十月,正是“林下谁为伴,冰霜只

自知”的江南。

春夜捧读灯下,记下一些句子:

明朱三松屏仕女笔筒,高一三,五厘米。

笔筒刻一高髻妇人,背屏风而立,双手

持卷,正在展读。

通景屏上,画梧桐秋老,枝叶披离,上栖山雀。

恍惚间,仕女移步灯下,离床三尺

我闻到书里她的气息。

金西厓老先生早就看透,你小子只对笔筒生兴趣

因此把刻竹小言写在另一页。

重读手抄残本《得心随笔》

《得心随笔》,小楷,手抄残本

作者无名,权当无名氏

宣纸小开本,文风简约清朗

出自旧时读书人手笔

书脊棉纤穿孔,书皮素若无色。

二十年前游安徽西递古村

一眼相中,二十块钱买下

后悔没买下那年对岸的桃林

湖水幽蓝,桃花正盛开。

那年的天空倒装在千岛湖里

我和手抄残本搁浅在游船上

只打个盹,那年的青春已成了一张

旧船票。

二十年后再读残本,满纸虫蚀痕

书虫吃出的历程,比二十年前

我走一趟安徽要长得多。

书虫蚀过的地方,把字吃回去

我忽发奇想,那些被吃回去的笔画

是无名氏所为,他没离开过这个残本

他扮演书虫把那些墨迹吃回去。

“静坐一刻便有一刻之功,

轻发片言便有片言之罪。”

“淡然无求何在不适,

怡然自得随处心安。”

抄下无名氏格言

我该静坐,还是轻言?

是心安,还是不适?

抖落满纸书虫粪便

是送回安徽西递

还是留在广东茂名?

最早看到的民国语文课本

那年窗外下着秋雨

我个头刚及窗子下方,踮起脚丫

看雨中邻居茅舍屋檐下一长者

坐在四脚矮凳捧读一本老书

吟哦有声,如痴如醉。

那年我六岁。家门外的老龙眼树

下雨前总有一只小鸟在树上叫

秋雨稠密绵长。我转身走出家门

光着脚在雨中慢慢走近长者

像一只小雨点停顿在老人身边。

从老人的吟哦声中

认识我人生第一句诗:

“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

后来才知道,这是宋代程颢的诗

还有两句:“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

这是我最早看到的民国语文课本

看见诗歌下面的线描插图

老人连同一本老字帖

送了我,这两本老书

陪我从乡村到城里

然后遗失在青春期。

那年,我在长者阴晦的小屋里

看到几大捆民国纸币

看见一根清末的长辫子

还有几枚吹风有声的大银元。

1972,巴金残缺的《家》

三伯母弟弟高波

我跟堂姐叫他松生舅

那年他从城里回来,投靠三伯父

旧队屋成了他安身之地。

一张木板床,一条草色被单

靠墙一个小书架,全是药书

一律用白纸做了书皮

一概用钢笔写上书名。

我家对面是旧队屋

松生舅是村中兽医,有时也治人病

常在我家碰头的三个“地主仔”

松生舅、高某和谢某

一个是印刷厂美工,一个回乡知青

唯独松生舅一身大白褂

被遣送乡下的“黑五类”。

三个“地主仔”,趁我父亲不在家

常来我家议论似懂非懂的问题.

拉二胡,抄《北风吹》

在歌簿上画白毛女插圖。

那天我去旧队屋

松生舅问我知道巴金吗?

我摇头。他从小书架取下一本白皮书

低声对我说,这是巴金的小说《家》

还拿出一个手抄本,巴金小说《憇园》

从此我知道中国有个作家叫巴金。

松生舅说,看完还给他

叮嘱不让我父亲知道

而我看到的《家》,没了书皮

前缺几页,后也不全

直到八十年代初,才从小城书店

买回一本重版的完整的《家》

至于《憩园》,却一直无缘相遇。

再后来,我知道松生舅崇拜《林海雪原》

书中那位能文善武的高波

继尔得知,他的亲伯父高某某

曾留学日本,首相田中角荣同窗

一次见到鬓毛霜白的松生舅

说起《家》,说起白皮书

他全都忘记了,仿若隔世。

在我家楼梯转角,捡回《寒山诗注》

《寒山诗注》是弃书

上九楼顶层收被子,见楼梯转角

堆着一堆被邻居清理掉的书籍

我一眼就看见《寒山诗注》

旧版,竖排,繁体印刷

想必是本有来头的古籍

果然如此,二千年首印

著者项楚,中华书局出版

遂将寒山老先生恭请回书房

闲暇时顺手取来翻阅。

封底附拾得诗注:

寒山诗是中国古代诗国中奇葩

作者生卒年不详,诗名也不传

一说寒山是初唐人

另一说是中唐诗人

其诗既有山林隐逸中达到的禅悟

又有世俗生活里体味出的旷达

宋以后受到诗人文士推崇摹拟

近代风靡美日,形成世界范围

“寒山诗热”。

读着这些文字,为泱泱诗国汗颜

为自己的浅见薄识无地自容

自诩每年初春通读《唐诗一万首》

竟没遇上寒山,或忽略寒山。

随手抄下寒山一首五言:

吾家好隐沦,居处绝嚣尘。

践草成三径,瞻云作四邻。

助歌声有鸟,问法语无人。

今日娑婆树,几年为一春。

责任编辑:高 鹏

作者简介:

张慧谋,广东电白人,现居茂名,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报社记者、编辑、文学期刊主编等职,出版诗文集四部,诗歌作品入选国内多个年度选本,曾获第十届《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广东省鲁迅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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