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秀

2019-06-12 05:12王淑萍
飞天 2019年5期
关键词:架子车哥嫂张亮

结霜的天气里,秀秀母亲熬到生命最后一刻。她的肺陷入了很深很黑的炭洞,从那里喷涌上来的咳嗽声混着黑红色血迹,混着血迹的还有她弥留之际吐出的几个字,账……老二……秀秀……

这是临终的遗言,也是最后的交代。围在炕边守着母亲的秀秀和她的哥哥姐姐们努力将这句不成串的话从母亲粘血的咳嗽声中辨析出来后,个个哭得悲天恸地。

苦藤上结苦瓜,说的正是秀秀母亲和她的子女们。

秀秀父母养育了五个孩子,两个儿子,三个女子,秀秀是老小。秀秀还未记事的年龄,父亲就溺水而亡了。在那个年月,沒有男人支撑的家,天是塌的,日子比别人更加艰难。但是秀秀母亲一没改嫁,二没将任何一个孩子送人。她累死累活劳动,苦苦撑了十几年,将年幼的秀秀和她二哥拉大,又给秀秀大哥娶了媳妇,还给秀秀两个姐姐找了婆家,接着又在生病前给秀秀二哥订好了亲事。而这时候,土地也刚承包,温饱能解决了,苦日子眼看要熬出头了。可是,不幸的是秀秀母亲却因积劳成疾得了肺病。秀秀大哥筹钱给母亲看病,病没看好,母亲撒手而去。母亲辛苦了一辈子,没享过一天福,亲朋邻居不忍落泪,秀秀他们兄弟姊妹更是悲伤不已。为尽一份做儿女的孝心,秀秀大哥又向几个亲戚借钱给母亲做了棺材,办了丧事。

丧事办完当天,亲朋们相继离去,秀秀大姐夫二姐夫也回去了,留下大姐二姐等着给母亲烧头七纸。

头七纸烧完后,大姐二姐准备回婆家,大哥叫住她们,说有事情商量一下。姊妹几个坐在炕沿边,大哥说,妈走了,老二和秀秀不用说要跟我们过,这都没什么,他俩都大了,吃喝自己能把握,我不愁。我愁的是欠账,你们说咋办?

大姐问欠账有多少?大哥一笔一笔报上来,母亲看病借了钱,咱家院墙砸死隔壁张家一窝猪崽,要赔三百块钱,给母亲买棺木、办葬礼又借了钱,加起来有四千八百多块钱。

数字一出来,大家都不吭声了。大哥苦着脸,大嫂脸上一层灰,秀秀的两个姐姐因为母亲离世哀伤着,听到这么多欠账,脸色更加苍黄。两人沉默良久,然后大姐先开口,神色极为不安地说,我婆家情况紧张,公公当家,老汉抠钱抠得要命,估计一分钱也要不出来。

二姐随后表示,面色也很为难。她说,我婆家也紧张,我小叔子结婚还不到两月,办结婚的钱都是借的,到现在账还没还清。

两个姐姐都表示拿不出来。

大哥在炕边闷头抽旱烟,听了她们的表态后一言未发。秀秀大嫂靠着案板站着,见男人不语,她有些按耐不住了,冷巴巴地对两个小姑子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们把自己抹得光光的,娘家与你们无关?与你们无牵连吗?这么大的钱数,你们不出一毛,全推给你哥和我,妈走了,我要养活我的三个娃娃,还要养活秀秀和老二,你们忍心吗,妈难道没拉养你们吗?

秀秀是首次参与家里的大事,也是头次见大嫂火巴巴地说话。嫂子的话进到她耳朵,句句震撼她的内心,她有些不知所措。她最强烈的感觉是,一切都与母亲在世时不一样了。母亲在时,兄弟姐妹说话是笑脸相对的;母亲不在了,弟兄姊妹之间陡然变了,变得生分了,没有亲热气了。

两个姐姐很不自在,苦着脸犯罪似的低着头,搓着手,缄默无语。秀秀看着她俩忽然一阵心酸。大半年前,正月的时候,两个姐姐来转娘家,母亲的身体还能撑着,嫂子和母亲做了好吃的饭菜招待,她们和家里人畅快地说话,吃喝拉撒也毫无拘束。那会,姐姐们的脸上挂着在娘家享福的微笑,仿佛娘家是天堂,让她们把平时在婆家和外边受的苦、遭的罪都忘却了。而现在,同样是在娘家,两个姐姐都三十来岁的人了,竟像个远路上来的亲戚,坐在娘家的炕边显得如此拘谨和不安。可见随着母亲离去,当女儿的势真的也就不在了。秀秀也发现嫂子变了,嫂子以前说话和气平顺,对两个姐姐也很客气。可现在她和庄里那些当家嫂子一样,对两个小姑子开始刻薄了。

商议无果,两个姐姐愧色满面的说要走了,大哥和大嫂没吭一声,也没出屋相送。秀秀和二哥把两个姐姐送到院门外,心里都很难怅,相互看一眼,告别的话未说都黯然淌起眼泪。姐姐们走了,迈出娘家院门时的神情酸楚极了。望着姐姐的背影,秀秀的心撕裂般的作疼。以前姐姐们每次转完娘家要回婆家时,一家人送她们到院门口,姐姐脸上都是带着欢愉离开。而现在却是这样凄凉感伤——秀秀有个强烈的感觉,感觉两个姐姐这一去可能很少再回娘家了。而事实也是如此,此后的第三年,直到她出嫁,两个姐姐才匆匆赶来见了她一面。

家里笼上了阴云,大哥胡子丛生,头发杂乱,脸上凝着惆怅。母亲去世带来的悲伤和债务的沉重,让43岁的他猛然间苍老了许多。

大嫂做着家务,不时地发泄几句,一疙瘩账,叫人咋活?都是儿女,凭啥都推给我们?

二哥也在角落里黯自伤神。

四千八百块欠账搅得每个人寝食难安,秀秀看在眼里,心里也闷闷的。她去上房打扫屋子,一进门看见了摆放在柜子正中的母亲遗像,心里一酸,眼泪扑簌簌流下来。这些天,她脑里装着大哥的惆怅,大嫂的怨愤,两个姐姐的酸楚,二哥的苦闷——它们汇在一起洪流般撞击着她,使她豁然懂得了人世的复杂,生活的艰难。她想把这些说给母亲听,然而捧着母亲的照片,看着母亲枯瘦的脸上一双慈爱的眼睛静静注视她时,她无语凝噎,眼泪更加汹涌了。

霜天连着冬天,初冬,地里的活就剩下浇冬水了。浇冬水有利于土地蓄水保墒,促进次年开春作物的出苗生长,有冬水春用,春旱早防的说法,极为重要。但因为水泵是队里集体的,浇水不能白浇,要交水费。秀秀家七亩地,水费得交二十几块钱,拿不出钱,大嫂和大哥三说两说吵起来,大嫂说冬水索性不浇了。大哥气恼,说不浇冬水的话,春上地干种不进东西,到时候,你喝风拉屁吗?大嫂还嘴,家里这么大窟窿填不上,谁有心思过日子,我就等着死呢。

也不好意思再向邻居去借,但是水必须得浇,大哥只得硬着头皮到管水人家里赊账。好在管水人体谅他的难处,答应先欠着。秀秀二哥第二天就去浇冬水。大哥心烦,窝在家里抽旱烟。屋里乌烟瘴气,大嫂看着也烦,憎恶地骂,别像个死人一样杵在炕上,出去看看冬水浇的咋样了。大哥受不住骂,耷拉着脑袋出去了。中午回家他路过河湾收拾了些柴草背着往回走,路上碰见借过钱的邻居,人家要钱,大哥无法解决,回到家吃饭时脸阴得更重了。侄儿尕东和侄女小春在桌边打闹喧笑,大哥一巴掌扇在小春脑门上,呵斥道,不知道人死活的东西!

小春哭着跑出去了。

秀秀吃不下饭了。大哥的骂声和叹息声融在空气中,她却觉得它们像棒槌捶在自己身上,使她心里悸颤。母亲走了,她和二哥跟着大哥大嫂过,吃的喝的相当于都是大哥大嫂的。而大哥大嫂还要承担欠债,自己一点忙也帮不上,因此此刻她感觉送到嘴里的每一口饭都像是对大哥大嫂的亏欠。

二哥明显也不安,他怯懦地对大哥说,欠账咱们尽力还。

拿啥还?大哥白弟弟一眼,你不当家,不知愁帽子有多重。

二哥不说话了。秀秀想替二哥辩解一句,也想替自己说一句,说她和二哥其实知道大哥大嫂有多难,说今后她和二哥不会白吃饭的,他俩都会尽力干活,帮大哥大嫂还账。秀秀想说这些话,一是想让大哥大嫂不要太吃力,明白债是家里的,她和二哥都有份,大家一起想办法。二是她记着那天送走两个姐姐后二哥对她说的一番话。二哥说,秀,妈走了,咱得跟着哥嫂过,你各方面注意点,不要老出去耍,要勤快些,多帮嫂子干活,不要惹哥嫂生气。家里欠的账,我帮着还。妈生前安顿让多平整些地,多种些粮。现在,天气不是太冷,我闲了就去河湾挖地。

当时,二哥嗓音透着伤感,秀秀听着眼圈就红了。她懂得了二哥对她的苦心,也知道了二哥对于债务没有漠视,也在想办法分担。秀秀为这份亲情感动着,所以此刻,她想说出来让大哥也知道。但是嘴巴张了张,立刻又觉得这实际上是个轻飘飘的空头,拿什么还?她和二哥分明赤手空拳。

她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冬水浇完,农活彻底结束,人也彻底闲了,大哥大嫂脸上愁色并未褪去。秀秀留意着哥嫂的情绪,不敢轻易多说话,她尽量找着活干。收拾屋子、喂鸡、喂猪、洗衣、做饭、洗涮锅碗等,她默默地做着。她觉得学得乖乖的,学得勤快点,多做些活,哥嫂看见了心里会有些安慰。

二哥这些天也忙,吃过午饭,趁着天气好,他默默拉起架子车去河湾平整荒地。二哥变化很大,以前跟着母亲去地里也就那么混着干活,不操啥心,晚上的时候还出去和庄里的小伙子打牌吹牛,有时耍到半夜。现在他早早地蒙头就睡,天亮了早早起来,将冻住的打水井烧开,给水缸打满水,再扫扫院子。总之,也是找着事情做。

秀秀感觉自己的心境和二哥心境贴近,所以,一做完家务活,她就去河湾找二哥和他一起挖地。滩地里尽是石头,他俩要把石头拣出来,再用架子车拉到远点的地方倒掉。天有些冷,冻手冻脚的,但他们这样干活时心情宽畅。

冬末的时候,下了一场雪。那一整天,秀秀和二哥没有出去挖地。屋外一色莹白,两个侄女大春小春和侄儿尕东溜出去到雪地里玩耍,秀秀待在屋里,雪天的清冷和阴晦天气合着她的心绪,她坐在炕上纳鞋底,静静地想心事。

大春小春和尕东逛了一圈跑回来了。秀秀看着他们冻得面红耳赤的脸上盛放的欢快,尤其大侄女大春无愁无忧的样子,心里涌起一丝难过。大春18岁,是大嫂嫁给大哥时带来的,只比秀秀小两岁。她们年龄相差不大,辈分差别大,大春叫她姑姑,母亲在世时,她和大春既是玩伴又是大娃娃头,常领着小春和尕东一起出去耍,不知情的人以为她俩是姐妹,领着弟弟妹妹出来耍。那会,她大春一样也是无忧无虑的。可现在,家里发生变故,她懂了许多事,她觉得自己不能跟侄女侄儿画同等号。侄儿侄女们能闲耍能嬉闹,而她不能。家里拉了账,她没有闲耍的权利,也没心情,她出进做事得顾忌着哥嫂的脸色。

转眼到了腊月。腊月一到,就意味着陆续要置办过年的东西。先是大嫂嚷嚷家里没盐没碱没肉,也没白纸糊窗户,更没钱给小春和尕东做新衣裳。再是邻居刘广兵、常巨新上门要账。账不隔年,大哥沮丧中叫上秀秀二哥拉着两麻袋秋天新打的麦子和一麻袋玉米到城里去卖,卖粮的钱,大哥给刘广兵和常巨新还了一部分,剩下的一点钱,大哥给家里买了碱面和盐,还有糊窗户的白纸和印纸钱用的麻纸。大哥说没钱给小春尕东做新衣,只让大嫂给他俩做了双新鞋。家里养的猪太小,不能杀,大哥就杀了两只公鸡,又买了三斤豆腐,这样简简单单置了过年的东西。

大年三十这天晚上,要给先人们烧夜纸。在家门口点燃纸钱,叫喊着先人们各自拿去时,大嫂圈着几张纸钱沉沉地说,妈,我给你多烧些钱,你拿去用,用高兴了你保佑我们找个啥门道挣些钱把账还了。妈,不是我这当媳妇的在这儿抱怨,你给我们的担子太重了,光这账就压得我们喘不过气。

大嫂说到最后嗓音变成哭腔。

大哥二哥没有言语,但是借着纸钱燃烧发出的火光,秀秀能看见他们脸上的表情也很凝重。

一家人在沉闷中凑合着过了除夕。

正月里走亲戚拜年。大哥大嫂只去了嫂子娘家,别的亲戚家,大哥大嫂以母亲才过世不久孝重为由没有去。他们其实是不敢去,怕去了人家要账。二哥的对象家一定要去的,二哥婚事是春上定下的,正月里得去给人家拜年。给对象家拜年得拿点像样的礼品,家里光景不允许,二哥为此煞费苦心。他趁天还没大亮,悄悄起来,瞒着哥嫂偷偷背着半袋子黄豆到做豆腐的人家,兑了几斤豆腐,又把豆腐拿到城里的点心部,好说歹说换成了一斤点心,才去了丈人家。

回来后,他慢吞吞对大哥说,人家问啥时节办事情呢。

大哥头一抬,甩给他一句话,办啥事情,拿啥办事情?

二哥愣愣地站成了木头。

秀秀在边上,心里不是滋味。二哥的对象是母亲托人找下的,听说人长得好看,干活手脚麻利,二哥很中意,母亲也中意。刚定了婚的那阵,二哥欢快得像麻雀,他卖力地干活,只等着挑日子娶媳妇进门。可是,母亲过世了,欠别人的账还没偿还,没有钱,正像大哥说的,拿啥给他办呢?

二哥的婚事自然得往后推,推到啥时候?秀秀心里也是茫然的。

春暖花开,新的一年到了。

庄里人开始给地里运粪、犁地,犁地的同时又都在想该给地里种些啥能增加经济收入。因为土地承包到户已经两年,之前生产队时因为常吃不饱肚子,所以两年来地基本上都用来种粮了,大家狠命地种麦种苞谷种糜子。現在粮食够吃有盈余,不用愁了,就是手头缺钱。而农民没有别的出路,只有依靠土地,从土地里找出路。秀秀家情况比别人家更严峻,大哥更是在苦思冥想。粪土运完后,开始犁地,犁地的间隙,他到别人家地头闲转闲聊。结果打听到一些消息,说是去年庄里专门种了菜的两户人家,卖菜卖得可好了,所以今年有好多人家也考虑要多种些菜,然后也要拉到县城去卖。

大哥脑子豁然开朗了。是啊,现在粮食够吃了,何不多种些菜,拿到城里去卖?庄子滨临黄河,浇水不愁,又离县城近,卖菜不愁。而且未分地前,曾是县里蔬菜定点种植区之一,年年为市民供应各种蔬菜,有种菜历史。

大哥跑到那两户人家了解情况,人家说蔬菜生长周期短,随卖随得钱,比起种粮卖粮要轻松容易。

大哥于是决定今年少种点粮,多种些菜,然后卖菜还账。大嫂、二哥和秀秀都赞同。

家里有七亩地,大哥和大嫂挑出四亩土质较好的地块,认真犁了,细细磨了,整理得平平展展。又将种菜有经验的庄里的老人请来做指导,种了一亩韭菜,一亩芹菜,两亩莲花菜。看着担负希望的孕育了菜籽的土地一派祥和,秀秀的心里也生出一片光亮。

四亩地的菜苗陆续出来了,娇嫩,水灵,和暖的春风吹拂着,它们个高了,叶宽了密了,茎变粗了,长势蓬勃喜人。秀秀和大哥大嫂给菜地除草、浇水、打药,把菜照顾得无微不至。初夏时,韭菜芹菜,长得碧绿鲜嫩,发出阵阵清香。莲花菜也趋于成熟,颗颗包得紧紧的比人的脑袋都大,惹得白蝴蝶满地翩翩飞舞,也惹得正在地里拔草的秀秀心生欢喜。

韭菜能卖了,二哥和秀秀承担了去城里卖菜的任务。近十里路,路上有坡有坎并不平坦,二哥拉着架子车,秀秀帮着在后面推,兄妹两跟着庄里其他卖菜人往县城走。集市在县城的东大街,街道两边停满卖菜人的架子车毛驴车,卖菜人都来自县城周边的村镇。

集市上人来人往喧嚣热闹。二哥到底是大小伙子,初次卖菜,不怕面对城里人,招揽顾客、称菜、算账,沉着冷静。秀秀有些拘谨,她是个乡里女子,虽也进过城,逛过百货商店,但是立在街边和架子车上的韭菜一起,让穿戴整洁,脸面白净的城里人一拨一拨关注,她感到难为情极了。她不敢吆喝,不敢和顧客讨价,可是偏偏她家的韭菜因为鲜嫩水灵吸引了很多人。二哥有些忙不过来,秀秀又担心买菜人等得久了会走掉,心里发急,一急就顾不得害羞,便开始帮着二哥给顾客看秤、算账、装菜。这样,她学会了卖菜。

到中午,秀秀和二哥把一车韭菜卖完了。卖了十块五毛三分钱,这是他俩头天卖菜,把菜变成了钱,秀秀分外高兴。

兄妹俩回到家,向大哥报告菜价,并把卖菜钱悉数交给他。大哥细细数钱时,秀秀长舒一口气。

第二天早上全家出动,铲的铲,捆的捆,抱的抱,很快把韭菜装上了架子车。秀秀和二哥又去卖菜,回来后又把钱全部交给大哥。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天天进城卖菜,二哥卖菜更显老练,秀秀胆子也变大了,敢大方地和城里人讨价论价。而每天卖完菜回来,秀秀和二哥依旧一分不少地将卖菜钱交给大哥。一亩韭菜天天铲,铲了三茬,卖了三茬,连续卖了近一月,总共卖了二百五十多块钱。天天有进账,大哥的眉头舒展了,大嫂的脸上也露出了笑。

卖韭菜的同时,也开始卖芹菜。芹菜卖完,莲花菜也长瓷实了,能卖了。但因为麦子黄了,要赶紧收割,大哥大嫂二哥大春都得割麦子,卖菜的事就落到秀秀一个人身上。

哥嫂把莲花菜铲好,帮秀秀装到架子车上,然后秀秀独自拉着车跟着庄里其他卖菜人去城里。路上,拉绳勒得肩膀生疼,但想到能卖到钱,她浑身充满力量。满头大汗到了集市,她赶紧找位置停放架子车,然后认真卖起菜来。卖菜的黄金时间在早上,早上蔬菜新鲜水嫩,买菜人也多,而过了中午,买菜人少,加上天热,菜就蔫了,不好卖了,所以秀秀尽量要在早上把菜卖完。但是市场里卖菜人也多,存在竞争,秀秀心里不免有些着急,所以她一个劲儿地眼睛盯着过往行人的脸看,看他们眼神偏过来看她的菜,她就微笑着用目光迎上去热情招揽。遇到年岁稍大的,她还会软软地叫声姨,说,我家菜是黄河水浇的,新鲜得很,然后她麻利地称菜、算钱、装菜。在她心里,她是恨不能把家里每斤菜都变成钱。

秀秀一心想着还账,卖了钱,她不舍得花一分钱,饿了吃家里带的馍馍,渴了喝家里带的开水。城里比村庄繁华,人多,商店多。商店柜台里陈列的布料绸缎、针头线脑、毛巾香皂、糖果瓜子等等,在她眼里都是新鲜稀罕物。没卖菜前,她一年没有几次进城逛商店的机会,也没钱。现在,她在城里卖菜,天天有机会,而且百货商店离她不远,她却因为一心卖菜顾不上进去逛逛。

一天,卖完菜比较早,秀秀拉着空车准备回家,庄里和她一块来卖菜的祥花嫂子叫她去商店转转,秀秀答应了。进了商店,祥花嫂子买针买线,秀秀被柜台里一双白丝袜吸引,那白丝轻薄透亮,看起来洋气又凉快。祥花嫂子看她喜欢,便说,秀秀,天热,买上一双吧,凉快得很!

秀秀脚上穿着开口的黑绒鞋,里面厚实的花袜子早让她脚底冒汗了。可是想到要还账,她把目光从丝袜上挪开,摇头说,不了。

祥花嫂子说,你天天卖菜,花上两块钱,也是应该的。

秀秀淡淡笑着啥也没说,脑子里闪过四千八百多块钱的欠账数目,以及哥嫂惆怅的脸。

隔日卖菜的早上,临出发时,嫂子叮嘱秀秀卖了菜给家里买两包盐。秀秀记着这事,卖完菜后去了百货商店。在食品区买盐时,花花绿绿的糖纸包裹的水果糖散发出的阵阵香味飘进她鼻子。她想,大春小春和尕东他们常为了糖吵嘴,何不给他们买几颗?问了售货员一毛钱一个,秀秀小心地掏出八毛钱,买了八个。秀秀从商店出来就给自己剥了一颗放进嘴里,是桃子味的,又香又甜。

回到家里,秀秀把糖果分给大春小春和尕东,每人两颗,侄儿侄女高兴地跳起来。剩一颗,秀秀给了嫂子,秀秀以为嫂子也会很高兴,谁知她的脸上一副惊讶的表情,说,你买糖了?

嗯,盐也买了,剩九块六毛七。秀秀说着赶紧掏出卖菜钱往嫂子手里塞。

嫂子说,给你哥。

秀秀拿着钱走到院子的树下给大哥,大哥在抽烟,接过钱,数了数,数完了抬起头问,就九块六毛七?

秀秀说,买了糖和盐。

大哥脸色下沉,说,谁让你胡买东西了?你这么大个女子了,咋还不懂事?咱欠人家的账那么多,愁得我睡不着觉,你咋还胡花钱呢?

听着大哥训斥,秀秀脸烧乎乎的。

次日早上,给筐子装莲花白时,大哥一颗一颗数了个数,一共二十六个。抬上架子车时,大哥说,这大概有一百斤,你卖完菜端端回来。

秀秀答应着,对大哥的话没太在意。到了街市,秀秀见着了祥花嫂子。祥花嫂子告诉她说,你大哥昨天晚上来我家打听最近一段时间的菜价呢,你回家没告诉他吗?

秀秀觉得奇怪,每天的菜价她都告诉大哥,大哥有必要再向祥花嫂子打听吗?他向祥花嫂子打听,是为了核实?再联想到大哥对莲花白数个数,秀秀恍然间明白了,那是因为她买糖花了钱,大哥对她有点不信任,怕她乱花钱,他要做到斤数钱数相对应。这么一想,秀秀心里极不舒服,一是觉得冤枉,她卖菜这么多天了,没有乱花过钱,从来没有。二是觉得大哥不近人情,是亲兄妹,母亲又不在了,怎么不能宽容点对自己的妹妹呢?就花了八毛钱嘛!

尽管心里有点不畅快,但是秀秀对于卖菜很操心,她知道菜卖得好,钱越多,大哥的脸才能展脱。可是,街市上来买菜的啥人都有,莲花菜最外层包着菜叶,菜叶其实还嫩嫩的,完全能吃,可遇着刁钻的顾客往往剥了又剥,剥得剩拳头大。秀秀心疼得要命,笑脸尽力劝阻,人家还气嘟嘟把菜一丢,把你这烂菜。然后上别处卖去了。这种时候,秀秀就特别生气,气得想哭。但是她硬忍着,像忍着风吹日晒雨淋那样忍着。莲花菜铲完卖完了,又种了白菜,白菜长成后,也是秀秀拉到县城去卖的。春夏秋三季的菜秀秀总共卖了九百零七块多钱,大哥将这些钱给催债比较紧的几个邻居还了,还有三千九百多块钱的账未还。大哥对秀秀说,还得苦两年,先把账还了,才能把你二哥的事情办了。秀秀也才知道,其实大哥心里一直记挂着二哥的事。

腊月里又有要账的亲戚上门,大哥一脸恭敬对待,赔不是,说好话,说明年一定还。有一家逼得紧迫的,大哥把猪卖了還给了人家。

过年,秀秀家照样简简单单。

正月里走亲戚,大哥大嫂去了嫂子娘家之外,还去了欠人家钱多、但一分钱还没还的亲戚家,借着拜年,向人家赔情道歉,说家里困难,求谅解,许诺明年还钱。因为欠账时间太长,好几个亲戚以为大哥是故意赖账不还,已经出言不逊绷眼睛了。大哥好一顿绵话软话相说,亲戚们的情绪总算和缓了。

二哥也去对象家拜年了,可情况不妙,差点被他老丈人搡出门。他丈人说亲事定下两年了,不见你们上门来娶,是啥意思?二哥实话实说,说家里困难没力量。老丈人恼了,拉起脸丢下一句话,没力量你就别再上门,退婚。

二哥哭丧着脸回到了家。

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大哥边吃饭边问他,你丈人没给你好脸,那你对象呢?

二哥说,人家脸也凉凉的。

大哥又问,她也说不让你上门,要退婚?

二哥嘟囔着说,她倒没说,是她爸说的。

大哥停下筷子数落起他,你咋蠢得跟猪一样?她爸说不让上门,要退婚,你就猪嘴哼哼一下,脖子缩着回来了?你简直笨死了,你就不能多赔个笑脸,多说几句软话,多叫几声姨父?你亲亲热热地叫,那老汉能拉下脸说那话?

二哥靠着柜子蹲在地上,双臂抱膝,头垂着,不吭声。

稍后,大哥又说,你看你,这么大人了,没有一点男人气,你就不会死缠硬磨在你丈人家住几天?老汉没儿子,你住下,给他家担个水、扫个院,帮着干几天活,他看见你勤快实诚,他能把你搡出来吗?

二哥猛地甩起头说,你这话是让我去给人家当上门女婿?

大嫂秀秀大春都吃惊地把头偏过去看二哥。

大哥也怔一下,赶紧说,我没那个意思,我刚是被你死没出息的样子气的,我在给你教招。

二哥又把头杵在膝盖上,不愿意吃饭。

大哥放下碗筷叹口气,然后声调平缓着说,唉,你也不要像马上挨宰的猪一样,垂头丧气的,该吃饭就吃饭,你拜年提的点心,他不是收下了吗?说明那老汉说的是气话,不是真的要退婚,真退婚的话,对他家女子也没啥好处……明年,明年办你的事情吧。

二哥抬起头看大哥,好像要确定大哥说这话的真伪。

秀秀开始收拾饭桌上的空碗和筷子。大哥的话她听见了,但她心里并不轻松。大哥说话语气平缓,像经过了考虑,但她觉得大哥也说的是气话。

家里没钱,明年拿啥给二哥办事?大哥分明说的是空头话!

第三年开春,地里依旧是那样的种法,三亩粮食、四亩蔬菜。不过菜的种类有变化,增加了茄子、辣子、西红柿。家里人的精力主要也放在种菜上,大哥领着大嫂、二哥、大春整天在地里忙活,卖菜的事照样交给秀秀。秀秀经过一年的历练,已变得开朗活泛,又颇有经验。这时候的她很喜欢去集市,一方面把菜变成钱她心里高兴,另外也算是在街面上混吧,她的眼界和见识变开阔了,还认识了好多买卖人。

纸火铺的老汉,六十多岁,秀秀卖菜的间隙,常依在门口看他扎纸花、拓纸钱。老汉知道秀秀没了父母,他告诉秀秀,给爹娘烧的纸钱越多,越孝心,挣的钱就越多。秀秀心里就想,今年给母亲烧三年纸时,一定要买几张拓元宝的纸钱烧烧,这样卖菜就能挣好多钱还账。

秀秀还认识豆腐店做豆腐的河南小伙,她有时会拿剩下的菜换上两斤新鲜的豆腐拿回家里,河南小伙风趣幽默,见了秀秀总说,你给我当媳妇,天天能吃上豆腐,人就越好看了。秀秀和他逗趣,说,才不能呢,听了你的河南话我的舌头会变硬的。

秀秀也爱去裁缝店,裁缝店的胖嫂为人热情,秀秀卖菜的架子车有时就摆在胖嫂子的店门前。口渴了进去讨水,胖嫂总要和她说上几句话。胖嫂做衣服做得好,秀秀总看不够,胖嫂说,你出嫁时我给你做衣裳。秀秀脸就红了。

秀秀的脸当然会红的,她已经22岁了,对找对象出嫁之事已经很敏感了。秀秀长得并不难看,个头高,面目清秀,是个让人看了很舒服的女子。已经有不少小伙子向她投来目光,有本庄的,也有卖菜时在集市上遇见的其他村庄的,还有城里的小伙。这几天就有一个自称是宋家庄的小伙子卖菜时总爱把架子车停在秀秀旁边,然后殷勤地帮她招揽客人、算账、称菜,还拐弯抹角打听她家庭情况。秀秀明白他的意思,对他很客气,只礼貌性地回应几句,并不多招惹。

秀秀心里藏着小秘密。这段时间,卖菜的时候,她的眼睛总会朝街对面的一间店铺张望,她盼着里面的人出来,又羞于见他出来。因为看见他,她的脸儿会红,心会怦怦乱跳。

店铺里的那人是个小伙子,25岁,名叫张亮,圆圆的脸,长得憨墩墩的。他是城里人,家就在前面不远的巷道里,之前是面粉厂工人,出了事故,腿残疾了,便在巷口开了个修表店。秀秀和他认识很自然的,那天,秀秀在修表店门前卖菜,一场大雨突然而至,秀秀站在店门口躲雨,张亮拄着拐出来,叫秀秀去店里。秀秀进去了,张亮递毛巾让她擦头发,又给她倒水喝。秀秀很大方地接受了。她初次见到张亮,可她对张亮没有陌生感,也没有被张亮的腿和拐吓着。相反,张亮身上散发的憨厚和稳重劲儿,让她觉得他像位哥哥,觉得和他之间有一种天生的亲切感。

张亮注意秀秀其实很久了。秀秀有一双幽黑明亮的大眼睛,这双眼睛透着善良朴实和聪慧。张亮闲时在自己店门前张望,在众多的买菜人和卖菜人中,张亮被那双眼睛吸引了。秀秀的架子车有时就停在修表店的门前,秀秀卖菜,张亮有时会透过窗户看她,看她和人论价、称菜、收钱、找钱,看她菜卖的快慢。秀秀回家去了,张亮会站在窗口目送她的背影,猜想她是哪个庄子的人。

但是,因为腿有残疾,多少有点自卑,他一直不敢出去和秀秀搭话。没想到一场雨把秀秀赶进了他店里。

和秀秀认识后,张亮每天必做的事情就给秀秀占位置。卖菜人太多,没有好位置会影响卖菜的快慢。张亮每天早上就把板凳放在修表店的门前,让板凳等着秀秀的架子车到来。秀秀一到,就把架子车停在板凳的位置。板凳是不需要拿进店里的,就放在她的旁边,站累了,她就坐在上面歇着。

秀秀卖菜有了好位置,菜卖得顺利。口渴了,走进店里,张亮准会为他凉好一杯水,秀秀边喝水边和张亮说话。表店摆着坏了的大挂钟、座钟、手表等,这些东西在秀秀看来都都是很奇妙的玩意。秀秀饶有兴趣地挨个看看,又站在张亮旁边看他如何修表。张亮很愉快地给她讲表的构造和部件名称,秀秀扑闪着眼睛听着张亮将这么复杂的物件讲的头头是道,心里佩服得不行。她觉得张亮凭本事挣钱养活自己很了不起,便对张亮慢慢地有了好感。从那天起,她最开心的事就是每天把架子车停在修表店门口卖菜,然后瞅空进店里和张亮说说话。

可是一段时间后,猛然的一件事,使她有意识地不再往修表店前摆架子车了。

那天,卖菜的空档,秀秀走进店里,看到张亮手指灵巧地将一只停顿了的大挂钟修得当当走起来。她不由地感叹道,你本事大,把它腿脚修好了。

张亮憨憨地笑,说,我这不算啥本事,要是能把我这条腿修好,才真算有本事呢?

秀秀赶紧说,你能吃、能喝、能走,还能挣钱,和其他人没啥两样啊。

张亮猛地来一句说,我的腿是不是给你丢人了?

秀秀害羞地说,没有,你是有本事的人。

张亮感动了,看着秀秀,脸红红地说,你说我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

秀秀说,没两样。

张亮说,那我送你一块手表,你要不要呢?

秀秀一听,心立马狂跳起来,她逃也似的出了修表店。

她害羞了,因为她从张亮看她的异样眼神、从他对她说话的害羞表情、从他要给她送手表的这句话里,她判断出张亮也是喜欢她的。所以她感到慌乱,感到不好意思了。

她也是被张亮的话吓着了,张亮说要送手表给她,她明白这是在向她表白,或者说是求婚。因为在当下手表很金贵,没有特殊关系,一般不会相互赠送。而年轻小伙给年轻女子送手表就意味着向对方求婚,二哥订婚就是拿着一块表去女方家的,所以张亮说要送手表的话时,让她一下子想到了婚约,而婚约,在她看来,都是家里大人请媒人出面定的,哪有私自定的呢?这可把她吓慌张了。

尽管很慌张,但她心里喜悦更多。

第二天进城卖菜,老遠看见张亮摆了凳子为她占了位置,她却还是没好意思去,她把架子车停在了离修表店较远的拐角。可奇怪的是,看不见修表店,看不见那扇窗,她一下子觉得失魂似的心里空落落的,菜也卖得不顺当。后来,她把架子车往前挪,挪到修表店的斜对面,抬眼能看见修表店了,她心里才觉得踏实。正是这样,卖菜的间隙,她的思想开始抛锚了,脑子里想的全是和张亮有关的事,比如:张亮家里有几口人,父母都是干啥的,年龄多大了,张亮有弟兄吗,有几个,有姐妹吗,有几个?她想知道这些,可又无法得知,这让她心里杂乱。

心里越杂乱,就越爱乱想。尤其一想起张亮要送手表那句话时,秀秀就更不由地往深远想了:张亮是城里人,家境肯定好,而她是农村女子,家里穷,能走到一块吗?张亮父母知道了会怎样,她大哥大嫂知道了又会是啥态度?越想得深,她越感到困惑。

她再没进去过张亮的修表店,但架子车就摆在修表店的斜对面,她卖菜的空档,有意无意地往朝店里看一眼。有时会看到张亮站在窗户口也向她张望,目光相碰,她能感觉到张亮眼目里那种脉脉的东西,她的心里便也潮纷纷的。

初夏,韭菜卖完后,接着卖芹菜、卖莲花白。大哥照样数个数,盯着菜价。对于大哥的严苛,秀秀已经习以为常,她记着还账的事,记着二哥的事,再累再乏,她操心着卖菜,卖完菜依旧将钱悉数交给大哥,大哥再把这些钱一点一点还给几个邻居。秀秀脑子直,心底实,一门心思顾着家里。

认识了玲玲后,她的脑子转了个小弯。

玲玲是邻庄子的女子,也到街市上卖菜。那天早上,两人赶巧把架子车停在一起了。玲玲卖莲花菜,秀秀卖芹菜。玲玲忘了带秤,没办法给顾客称菜,很着急,秀秀就将自家的秤借给玲玲用。两人聊起来,得知她们年纪相仿,家庭情况相同,都是父母过世了,和哥嫂一块过,都觉得很投缘。此后卖菜时就凑在一起,相互照应,边卖菜边聊,心里都很欢喜。

玲玲给秀秀吐露心事,说,哥嫂吃住管着她,待她不错。但是总感觉不贴心,不能讲心思话,有时会觉得孤单。

秀秀说我也有这样的感觉,哥嫂也待她不错,但是不知为什么,有些话却无法对哥嫂敞开讲。

秀秀又给玲玲讲了家里欠账和由于欠账二哥婚事拖了两年还没办、女方家不让上门,要退婚的事。并且说,她很替二哥发愁,她担心二哥对象家会退婚。

玲玲安慰她说,放心吧,咱农村订了婚,一般轻易不会退婚的,因为收了彩礼和礼金,要退回也不容易。退婚的话,别人知道了会议论,对她家女子也不好。所以,不用愁,再推一年都没关系。

秀秀没想到玲玲竟然和大哥分析的一样,也没想到同样是农村女子,玲玲要比她有眼界有见识得多。

而更让她有这种感觉的还在后头。

有天菜卖完收拾着各自准备要回家时,玲玲从卖菜钱里拿出两毛钱,脱了鞋,放进了袜子底里。秀秀看见了感到很奇怪,就问,你咋把钱放到那里了?

这是存私房钱呢,裤子薄,揣在口袋就被发现了,放在袜子里保险。玲玲说着神秘一笑。

是私房钱?

玲玲说,是,偷偷给自己存一点。哥嫂当家,钱方面扣得紧,想买个发卡啊、搽脸油啊啥的不好跟哥嫂张口。偷偷存点钱,自己方便。

秀秀感到玲玲的话说到她心里去了,她也有这种感觉。跟着哥嫂过活,有许多不便和顾忌,比如,买了八毛钱的糖被大哥骂;比如,那双白丝袜很喜欢却不敢买。

秀秀说,不怕哥嫂知道吗?

玲玲笑着说,钱在咱手里呢,每次少拿一点点,五分、一毛啊,他们咋会发现呢?拔一根羊毛的事情嘛。

秀秀不由感叹,咱两个年岁差不多,你脑子咋比我灵光百倍,比我有出息!

玲玲说,我这样做也是以防万一。像咱这年龄,过一两年肯定要找婆家。找了婆家,嫁妆谁出?妈不在了,按理哥嫂管。但是我们庄子里跟我一样的爹妈走了的两个女子,哥嫂趁她们出嫁狠命地跟男方要彩礼,要了彩礼却不舍拿出来做陪嫁,弄得她们到婆家抬不起头。所以,咱得为自己做点打算,存点钱,到时候哥嫂这么狠心的话,咱就自己添置点嫁妆,免得到婆家被人小瞧。反正我不敢保证我哥嫂会顾怜我的处境。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玲玲竟然能考虑到这么深远,秀秀对她简直要佩服得五体投地!秀秀也听说过庄里的姑娘出嫁时,有哥嫂像做买卖讨价还价,要很多彩礼,说是为自家妹子着想,其实为自己。不能体面地给买陪嫁,寒酸寒酸的,惹得婆家极不高兴,一进门就吵吵闹闹。

自己的哥嫂会怎么样?秀秀也不敢保证。想到自己,想到张亮。她的心眼开了,她觉得玲玲说得很对,这个年龄,得为自己打算一下。

于是从那天卖完菜起,秀秀就学着玲玲开始给自己存私房钱。她从卖菜钱里拿出五分钱也藏在袜子底里,回到家,趁着屋里没人拿出来,用手绢裹了裹,压在她屋里炕席下的麦草里。其余的钱她交给大哥,大哥根本没有猜疑,跟往常一样接过去數了数装进口袋,再没多说什么。

第一笔私房钱躲过大哥眼睛,秀秀大喜过望。

此后,隔三差五,秀秀就从卖菜钱中抽出五分或者一毛,掖进袜子里,回家后藏在炕席下的手绢里。她做得隐蔽小心,家里人谁也没有发现。随着私房钱的增多,秀秀憧憬的事情越多,她想买丝袜、买发卡、想让胖嫂做件罩衣,还想……她的脑子里出现了憨憨的一张脸。

秀秀仍在修表店对面的街边卖菜,看到张亮在店门口,向她张望,她心里欢喜。想进店里和张亮说说话,却又犹豫起来。自己是农村女子,他家会同意吗?

夏天过完,到了秋天,天气转凉,大白菜蜂拥上市。卖白菜的人多,秀秀一架车的白菜,快下午的时候才能卖完。卖完,早饿得前胸贴到后背了。

这天,她卖完白菜急匆匆回到家里,把架子车放在树下,就直奔厨房。嫂子留给她的糁饭在锅台上,她端起饭,将碟子里的莲花菜一股脑儿扣在饭上,然后端碗坐在厨房门槛上吃起来。

大哥在树底下磨铲子,已经磨好的两把明晃晃地摆在脚旁边。大哥抓起第三把要磨时,抬头看着秀秀问,你今咋回来得这么迟,菜价咋样?

秀秀嘴里有饭,含糊着说,塌了。

塌了?

嗯,塌了,塌了二分,成六分了,秀秀说。

咋塌得这么厉害?前几天一直都是八分钱啊。大哥皱起眉头了。

秀秀听得大哥的盘问里飘着别样的味道,忙咽下口里的饭说,今儿早上卖白菜的人太多了,拥到一起了。卖得不利索,我熬着好不容易才卖完的。

明早我跟你去街上看看。大哥低下头继续磨铲子,边磨边说。这些天菜价怎么老塌?这么塌下去今年又没指望了。

秀秀心里不舒服。大哥说明早要跟她去街上,在她看来,大哥去街上了解行情,分明隐含着对她的不信任。菜价的确降了,而她回来迟的原因也不是逛街去了。大哥不相信她,往白了说就是怕她花了卖菜钱。当然,她也有点心虚,怀疑大哥已经发现她在存私房钱。

秀秀还很生气,大哥说今年又没指望还账,在她来这是大哥又在提醒她,说家里还欠着账。秀秀现在不爱听这话,她听腻了。大哥把还账的事当饭一样天天挂在嘴边,在饭桌上提,在地里干活时提。尤其爱在她和二哥面前提,经常提,三天两头提,提了快三年了。秀秀从开始听了有些紧张,现在已经变成有点反感。她想,我咋能忘了还账的事,我咋能没体谅哥嫂的难处呢?不体谅的话,我脚磨出泡,脸晒成焦蛋,顶风迎雨地天天拉着架子车来去二十几里路去县城卖菜是为了啥?

秀秀很气恼大哥时时对她的提醒,她想辩解几句,心里却酸起来,眼睛发潮。她鼓着气将碗里的饭几下刨进嘴里,然后起身,从裤兜里掏出卖菜钱递给大哥。

十二块八毛三。秀秀说。

大哥停下手里的活,接过钱数起来。

秀秀到厨房洗碗筷,她将洗碗水泼向院子时,大哥冲她说,缓一阵儿,到老台子去。

秀秀没吭声。

放下碗筷后,秀秀去了东面耳房。耳房是她和两个侄女大春小春睡觉的屋子。这会,大春小春不在,都跟着大嫂去老台子苞谷地里掰苞谷去了。苞谷成熟了,大哥刚才喊她的意思,就是让她也去掰。

耳房陈设简单,一个二节柜,一盘炕。午后的阳光从窗外透进来,屋里甚至有点热。秀秀挨着炕沿躺下,她没有想着要睡觉,她只是想缓会乏气。她闭起眼躺着,静静地躺着。一会后,听见大哥磨完铲子拉了架子车出了院门,她一骨碌爬起来。家里此刻只她一人了,她把两腿摆到炕上,又放心地把左脚的鞋脱了。脱了鞋,“宝贝”露出来了——是钱,确切地说那是两张一毛钱叠在一起的小钱卷,被袜子束裹着贴在左脚脚心的凹窝处。秀秀脱了袜子取出钱,拿在手里,她感觉它像过了水的面条有些软乎,她把它拿到鼻子下闻,竟然有一丝脚汗味。把这么漂亮的钱弄臭了!秀秀心疼地直叫。这可都是新钱,新新的钱。秀秀记得清楚,这两张钱是今早那个烫了一头卷发的年轻漂亮的女人买菜后付给她的,是真真的新钱,钱的面容干净得像小娃娃的脸蛋,抹上去光滑细腻,手指一拨弄还发出脆生生的响声。她当时就爱不释手,她把它们单独放在衬衣口袋里,怕大哥看出来,卖完菜走到半道时她才卷好藏进袜里去的。刚放进去,钱硬扎扎的,走路有点硌脚心,但她不觉得难受。她是趁着新钱带给她的欢喜劲赶回家的,哪料到宝贝竟成这模样了。

秀秀把钱卷展开,轻轻抻了抻,然后转过身,跪爬到炕拐角,揭起席子,从麦草中拿出一方手绢,把手绢展开,里面是一沓钱。秀秀欣喜着把两张新钱放在这一叠钱的上面,捋了捋,压了压,然后叠好手绢,重又放回炕席下的麦草。放好钱,秀秀这才拉过枕头躺下来歇息。四肢放展却睡不着,哪能睡着呢!钱的厚度分明在增加,谁见了不激动呢!今早菜价降了,钱卖少了,本来是不能克扣的,她冒着被大哥怀疑的风险,硬是扣了,只因为是新新的两毛钱。她脑子里计算着,今天的两毛新钱加上手绢里的二十七块八,就是二十九块钱。二十九快钱,可不是小数目的,是一大笔钱了。自己有这么一大笔钱了!秀秀有些兴奋,她没想到自己会存下这么多钱,看来还是玲玲说得对,老鼠拉仓,一点点地偷,一点一点地藏,真的会变成大富汉的。秀秀简直觉得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富的人,她可以用这些钱买许多好东西……秀秀的心里欢喜着,张亮憨憨的脸庞、明亮的眼神,以及他伏案修表的身影出现在她脑子里。她当即决定,要用两块钱,买丝线,给张亮做双鞋垫。

收完苞谷和黄豆后,地里的活少了。二哥惦记着对象,趁空闲去了趟对象家。对象家下了最后通牒,说最迟今年腊月,腊月里再不娶,就真得取消婚约。

二哥垂头丧气地回来了,一进门就把自己关进房间,晚饭也不愿吃。大哥见了,站在门外说,取消就取消,他家女子有多吃香,我们不要她呢。

大哥说话斩钉截铁般的,这令秀秀心里有些害怕,二哥的婚约取消了可咋办?

二哥房门咵哧开了,他从房里冲出来,通红着双眼瞪着大哥说,你哪像个当哥的人?

啥,你说我不像当哥的人?大哥气呼呼地说。我给你吃,给你穿,我不像当哥的?好,不要叫我哥,看谁好,你管谁叫哥去。

二哥转身回房,哐地关了门。

又到结霜的天气里了,秀秀母亲去世算来已经三年。在母亲忌日的这天,按当地风俗是要很隆重地烧三年纸。大哥上街买来一刀白纸,裁成方形,花了两天时间拓成银票,又备了所需物品,然后全家去了母亲的坟地。在坟头,大哥点燃纸钱说,妈,钱两给你送来了,想买啥就买,想吃啥就吃,想穿啥就穿,你别省着,好好花。

秀秀鼻子一阵酸,眼泪扑簌簌淌。

大哥继续说,妈,你要好好保佑屋里,账没还清呢,老二的女人还没娶进门呢。或许是想到了难处,大哥忽然哽咽起来,妈,我作难死了。

二哥给坟头掐撒着馒头,受大哥情绪的影响,他声音也哽着,妈,赵家不准备把女子给我了……

听着两个哥对母亲诉说苦处难处,秀秀心里很不是滋味。账还没还完,而二哥结婚又得一大笔钱,的确很愁人。但是这样哭丧着给母亲说,像是在抱怨母亲撇下了债。秀秀心里沉沉的。

三年纸烧完后没几天,又开始浇冬水了,秀秀和二哥一块去地里。秀秀在地头照看水口子,二哥拄着铁锹站在渠边望着渠水愣愣发呆。秀秀知道他心里愁闷,看到他脸上阴郁得快要下雪的样子,她心想,浇完冬水就离腊月不远了,二哥事情该怎么办?

浇完水,秀秀和二哥回到家,刚进院子她就感觉一股别样的气氛。因为院子里有一股旱烟味飘着,而且像是上房里传出来的,上房在母亲去世后,空着,再没住人,只是来了亲朋坐坐。那么,这会上房里会是谁呢?

二哥去仓房放铁锹了,秀秀扭身回自己屋里放头巾。进了屋里却发觉大春爬在炕上悄悄抹眼泪。

秀秀问大春怎么回事?大春伤心地说,我爸要把我许给一个挖煤的老男人。姑,我不愿意。

秀秀再追问,大春说了事情的原委。原来七八天前,大嫂的舅爷来过家里。舅爷在河对岸,那天一早过河去城里办事,办完事返回的途中拐进庄子来家里歇腳,进了院子,看见收拾柴禾的大春,留意了一眼,问这女子多大了?大哥说二十。大嫂的舅爷和大哥在上房说起家务事,大哥坦露家里的困难,大嫂的舅爷便说起他们庄子一户姓张人家的儿子在煤矿当工人。挣得钱多,但嘴是豁豁嘴,年龄大了,没找下女人,这个女子要是能成,那可享福了。大哥听得对方是工人,挣得钱多,人也老实,心里动了一下,嘴里随着嗯嗯地应承了几声。当时,大嫂正在厨房做饭,秀秀和二哥也去挖地了,他们根本不知此事。

大哥当时也就是随口这样一说,没想到大嫂舅爷认真了,竟带着那煤矿工人带着礼品上门来了,就在上房等着。

秀秀吃惊,问,你爸你妈呢?

在厨房。大春说。

秀秀出了屋里朝厨房走去。跨上厨房台阶,她听到了大哥大嫂在里面低声争吵。她迟疑一下没走进厨房,站在门边,隔着门帘听。

大哥说,我答应把大春许给人家,肯定是有道理的。

大嫂带了气,有啥道理?你没问我,没问一下大春的意思,就乱答应。

我把她养活了十几年,哪轮到她做主,我说了算。大哥也带气了。

你没想想,那人是豁豁嘴。

豁豁嘴咋了?又不影响啥!

那人三十四了,大春才多大?是个娃娃。大嫂简直要吼起来。

大了就大了嘛,咋了?哪一家子不是男人比女人大?

嫂子有些急了,人家是大一两岁,三四岁。这人比大春大十多岁,快能当大了。

大哥说,人家是煤矿上的工人,月月挣工资,吃吃喝喝根本不是问题。老汉说了,事情成的话,他做主给咱五六千块彩礼呢。

彩礼再多,大春不情愿,我也不情愿。

大哥的声音忽然变低沉了,他說,有这笔彩礼,咱能把账还了,也能把老二的事情办了……

听到到这儿,秀秀忽然心疼起大哥。到底是亲兄妹,亲弟兄,大哥其实一直在顾怜着二哥。

大嫂在里面低声骂起来,你个丧天良的,我才明白,你这是卖我女儿,卖了女儿,好成全你兄弟的事情,你兄弟是我养下的吗,能归我管吗?大春不是你亲养的,你就这么害她?

你这个女人,光胡说,这怎么叫害她?我是为她好。你快做饭,做熟了叫大春端进来,人家在上房等着呢,叫她先见一下再说嘛。

我才不做饭呢!大嫂生气地说。

不做你就从这个屋里滚。

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把我女子往火坑里推。大嫂扑起来打大哥,大哥也动手了。上房里坐着客人,大哥大嫂在厮打。秀秀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回避了,她一步跨进厨房,大哥大嫂正扭在一起,大嫂抓了大哥的脸,大哥正抓住大嫂的头发揪着。秀秀见状,一把拉住大哥的胳膊,哭求道,哥,你听我说,不行的话,我嫁,我嫁给这个人。

大哥和大嫂停了手,怔住了。

秀秀眼泪泫然而下。她说,哥,嫂子,大春不愿意这个人,我愿意。

大哥张着嘴说不出话。

大嫂说,秀秀,你真的愿意?

秀秀点头,愿意。

嫂子沉默一会,说,那让你哥给人家说去,我做饭,你端过去正式见个面。

秀秀擦了眼泪,动手和嫂子做起饭来。

大哥哑着声音问秀秀,你真是愿意?

秀秀转头朝着大哥装作很轻松地说,愿意,听他是煤矿工人。

大哥没再说什么,向着厨房外面走去。在大哥转身的瞬间,秀秀看见了大哥眼睛里的潮红,秀秀眼泪又扑簌簌地下来了。

饭做熟了,秀秀和大嫂端饭进去,大嫂的舅爷并没有起疑,姑姑侄女,秀秀和大春长得有几分相像呢。秀秀见到了那人,脸黑,嘴巴是豁豁,但看着老成,憨厚。

事情就此订下,订在农历十二月二十二日。

还有一个月了,秀秀开始收拾零碎东西,她的心里起起伏伏,说不清什么滋味。想起母亲、想起张亮,她的眼泪刷啦啦往下淌。但是,一个念头始终是坚定的,嫁过去之后,彩礼钱能把账还了,还能给二哥办婚事。

二哥于心不忍,试探着问她那人咋样?秀秀同样装作轻松地说,好着呢,那人年龄大,但看着憨厚。

给张亮的鞋垫做成了,秀秀专门去了一趟城里,她走进修表店时,张亮显得高兴又害羞。一个劲地说,前阵子我是不是说错话了?你不要往心里去。我打听好了你住的庄子,准备去你家呢,另外,还准备跟我父母提说你呢。秀秀一阵欣喜和心酸,她真切地感觉到张亮是喜欢自己的,而她也是喜欢他的。看着张亮憔悴憨厚的脸庞,秀秀强颜欢笑着说,我是个农村女子,这两年卖菜,多亏了你照顾,我没啥送你,送一双鞋垫。鞋垫塞进张亮手里后,秀秀顾不得再看一眼那憨憨的脸堂,眼睛里便有一股清泉奔泻而下,她赶紧扭身出了店门。

出嫁的日子到了。秀秀在母亲的遗像前擦干眼泪,然后换上一身红色嫁衣,又把炕席下存下的私房钱拿出来,连同手绢塞给大嫂,说,嫂子把这个收好。然后,秀秀随着娶亲的人走了。

责任编辑 赵剑云

王淑萍,甘肃省靖远县人,白银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散文选刊》《白银日报》等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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