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珍珠(1892-1973),美国作家、人权和女权活动家。 出生4个月后即被身为传教士的双亲带到中国。赛珍珠在中国生活了近40年,她把中文称为“第一语言”,把镇江称为“中国故乡”。作为以中文为母语的美国女作家,她曾在这里写下了描写中国农民生活的长篇小说《大地三部曲》,1932年凭借此小说获得普利策小说奖。1938年,又凭借此小说以及两部传记《异邦客》和《东风·西风》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诺贝尔颁奖委员会对她的评语是:“对中国农民生活进行了丰富与真实的史诗般描述,且在传记方面有杰出作品。”
今天是王龙结婚的日子。清早,床上支着的帐子里还黑乎乎的,他睁开眼睛,想不出这天和往日有什么不同。房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他年迈的父亲的微弱咳嗽声。他父亲的房间在堂屋的另一头。与他的房间对着。每天早晨,他首先听到的便是父亲的咳嗽声。王龙常常躺在床上听着他父亲咳嗽,直到听见父亲的房门吱的一声打开,咳嗽声渐渐近了时才起床。
但这天早晨他早就心急如焚了。他一跃而起,把床上的帐子推到一边,这是个朦胧的、天色微红的黎明,风吹动着窗户上一块撕破的窗纸,透过小小的方孔,露出一片发亮的铜色天空。他走到那个窗孔附近,把窗纸撕了下来。
“春天来了,我不需要这纸了。”他低声说。
他羞于大声说在这个日子他希望房子显得整洁一些。那窗孔并不很大,但他硬是把手伸了出去,感觉一下外面的空气。一阵柔和的微风从东方徐徐吹来,带着一股湿气,这是个好兆头。田里的庄稼正需要雨水。这天不会有雨,但如果这样的风继续吹下去,几天内便会下雨,下雨可是件好事。昨天他曾对父亲说,如果烈日曝晒、久晴不雨,小麦就不会灌浆了。现在,仿佛蒼天选好了这天作为他的大喜之日。终于又盼来了大地结果的日子。
他匆匆走到堂屋,边走边把他蓝色的外裤穿好,蓝色的布腰带系紧在腰间。他光着上身,一直等到他把洗澡用的热水烧好。
他走进倚着住屋的一间耳房,这是他们的厨房。里面黑黢黢的,一头牛摇动着它的脑袋,从门后边低声地招呼着他。厨房和住屋一样用土坯盖成,土坯是用从他们自己田里挖的土做的,房顶上盖着自家生产的麦秸。他祖父年轻时用自己田里的泥土垒了一个灶,由于多年做饭使用,现在已烧得又硬又黑。在这个灶的上面,放着一口又深又圆的铁锅。
王龙用瓢从旁边的瓦罐里往锅里添了半锅水;水是珍贵的,他舀水时非常小心。然后,他犹豫了一下,突然把瓦罐提起,一下子把水全倒在锅里。这天他要把整个身子都洗洗。从他还是个在母亲膝上的小孩时起,谁都没有看见过他的整个身子。今天有人要看见,他要把身子洗得干干净净的。
他绕锅台走过去,从厨房的墙角拣了一把放在那里的干草和树叶,细心地放到灶口里面,不让一片树叶露在外边。然后,他用一个旧火镰打着火种,塞进干草,火苗便窜了上来。
这是他必须烧火的最后一个早晨。自从六年前他母亲死后,每天早晨他都要烧火。他烧火,煮开水,把水倒进碗里端到他父亲的房间;他父亲坐在床边,一边咳嗽一边在地上摸着穿他的鞋子。六年来,每天早晨,这位老人都等着他儿子把开水端来减轻他的晨咳。现在父亲和儿子都可以歇下来了。有个女人就要进门了。王龙再也不用无论冬夏都一大早起来烧火了。他可以躺在床上等着,他也会有开水送到面前,而且,如果年成好,开水里还会放些茶叶。每隔几年总会有个好年成的。
而且,如果那女人累了,还会有她的孩子们烧火,她会为王龙生养很多的孩子。王龙停下来,呆呆地想着孩子们在三间屋里跑进跑出。自从他母亲死后,三间屋子对他们总显得太多,有一半空荡荡的。他们一贯不得不排斥像他叔父那样,有一大群儿女的亲戚,他常对他们说:“现在两个单身汉哪需要这么多屋子?父子俩不能睡在一起?年轻人身上的热气会使老人的咳嗽好些的。”
但他父亲总是回答说:“我的床给我的孙子留着。他会在我老了时暖暖我的骨头。”
现在就要有孙子了,而且还会有重孙!他们要在堂屋里靠墙放上床。整个房子里都得放床。王龙想着半空的房子里放上床的时候,灶里的火灭了,锅里的水也凉了下来。这时老人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身上披着衣服。他边咳边吐,喘着说:“怎么还不把开水拿来暖暖我的肺呢?”王龙望望他,收回心,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柴草湿了?”他从灶后说,“潮气太大……”
老人不断地咳嗽,一直等到水开了才停下来。王龙把一些开水舀到碗里,然后,过了一会儿,他打开放在灶台边上一个发亮的小罐子,从里面拿出十来片蜷曲了的干叶子,撒在开水上面。老人贪婪地睁大眼睛,但立刻便开始抱怨起来。
“你为什么这样浪费呢?喝茶叶好比吃银子呀。”
“今天是娶亲的日子,”王龙笑了笑答道,“喝吧,喝了会舒服一些。”
老人用干瘪结节的手指抓着碗,咕咕哝哝有些抱怨。他看着蜷曲的茶叶在水面上展开,舍不得喝下这贵重的东西。
“水要凉了。”王龙说。
“对——对,”老人慌忙说,然后大口大口地喝起热茶。他像一个小孩子抓住了吃的东西,变得跟动物一样高兴。但他并没有把什么都忘了,他看见王龙正毫不顾惜地把水从锅里舀到一个深深的木澡盆里。他抬起头,严厉地看着他的儿子。
“这么多水足可以把谷子浇熟。”他突然说。
王龙继续舀水,一直舀完都没有回答。
“喂,说你呢!”他父亲大声吼道。
“过了年我还没有洗过一次身子。”王龙低声说。
他实在羞于说自己不想让自己的女人第一眼便看见自己脏兮兮的样子。他匆匆忙忙走出去,把澡盆端到自己屋里。门挂在翘曲了的门框上,松得关不紧。老人跟着走进堂屋,把嘴对着门缝大声地嚷道:“要是我们刚有女人就这样可不是好事——早晨开水里放茶叶,还这样洗澡!”
“就这么一天,”王龙大声说,接着他又补了一句,“洗完后我会把水倒到地里,不是全都浪费了。”
老人听了这话便不再作声,于是王龙解开腰带,脱掉了他的衣服。墙上的窗户射进一道方形的光束,在光亮里,王龙把一小块布泡进冒着热气的水里,使劲擦洗起他那瘦长的褐色的身子。尽管他觉得天气暖和,但身子湿了后就有些冷了,因此他加快了速度,不停地用毛巾往身上浇水,直到他浑身都冒起淡淡的热气。然后,他走近原先他母亲用的箱子,从里面取出一套新的蓝布衣服。这天他不穿冬棉衣也许有点冷,但他突然觉得不能把这些衣服穿到他刚刚洗干净的身上。他的棉衣面又破又脏,棉絮从破洞里露出来,又黑又潮。他不想让这个女人第一次见他,他就穿着露棉絮的衣服。以后她一定要洗衣补衣,但不能第一天就这样。
他在蓝布衣服外面,罩上一件用同样的布料做的长衫——他唯一的一件长衫,只在过节时才穿,一年也只穿十来天的时间。随后他很快地用手指解开垂在背后的辫子,从破桌的小抽屉里拿出一把木梳,开始梳理他的头发。
他父亲又走近他的房间,把嘴对着门缝。
“难道今天我不吃饭了?”他抱怨说,“到我这个年纪,身体在早晨都是虚的,非吃些东西才行。”
“我这就去做。”王龙说,迅速把辫子编得整整齐齐,而且还在发辫中间编进一条带穗的丝绳。
随后他脱掉长衫,把辫子盘在头上,端着盛水的澡盆走了出去。他差不多把早饭给忘了。他一般都拌玉米粉粥给他父亲。而他自己是吃不到玉米粉粥的。他摇动着身子把澡盆端到门口,把水倒进离家最近的地里。这时他想起为了洗澡他已经把锅里的水用光,他还得重新生火。于是一股对他父亲的火气从心里升起。
“这老头子就知道吃饭喝水。”他对着灶口低声说,但他也没有大声说什么。这是他必须为老人做饭的最后一个早晨。他从门旁边的井里打了一桶水,往锅里舀了很少一些。不一会水就开了,他在里面拌了玉米粉,然后端给老人。
“今晚我们吃米饭,爹,”他说,“喏,玉米粥在这里。”
“筐里只剩一点米了。”老人说,一边坐在堂屋的桌子旁边,用筷子搅着稠糊糊的黄粥。
“那我们在清明节就少吃一些。”王龙说。但老人没有听见。他正在呼噜呼噜地端着碗喝粥。
然后王龙走进自己的房间,又穿上他的蓝布长衫,放下盘着的辫子。他用手摸摸剃过的头,又摸了摸脸。也许最好再剃一剃?太阳几乎还没有升起。他可以穿过有剃头匠的那条街,先剃个头再到那女人等他的那家。如果他的钱够的话,他会这么做的。
他趁没人从腰带上取下一个用灰布做的油腻的小荷包,数了数里面装的钱。里面有六个银元和两把铜板。他还没有告诉父亲,那天晚上他已经请了一些朋友来吃饭。他请了他的堂弟,也就是他叔叔的儿子,为了他父亲的面子还请了他叔叔,另外还请了三个住在同村的邻居。他打算那天早上从城里带回一点肉、一条塘鱼和一把果仁。他甚至也许买些南方产的竹笋和牛肉,用来和自己菜园里种的蔬菜做在一起,但这只有在买了豆油和酱之后还有余钱时才行。如果他剃了头,也许就买不成牛肉了。然而,他宁愿剃头,他突然拿定了主意。
他没有告诉老人,一清早就出门了。虽然天还是暗红色的,可太阳正爬上天边的云端,照着成长的麦叶上的露珠闪闪发光。王龙毕竟是农民,他一时感到高兴,弯下腰察看刚抽出的麦穗。麦穗还空着,等着下雨。他嗅嗅空气,不安地望着天空。雨在那边,隐藏在云际,浓重地压在风上面。他要买一束香,烧给小庙里的土地爷。在这样的日子里,他会这么做的。
他沿着田间弯弯曲曲的小路走着。不远的地方矗立着灰色的城墙。在他就要穿过的城门里边,坐落着黄家的大院,那个女人从小便是黄家的使唤丫头。有人说,“娶个大人家的丫头还不如打光棍呢。”可是当他对父亲说“我这辈子就真的没女人要吗”时,父亲回答道:“在这么个苦日子里,人家娶亲花费那么多,个个女人没过门就要金戒指、绸衣裳,穷人家只能讨使唤丫头。”
那时他父亲曾起身到黄家去,询问有没有要嫁出来的丫头。
“丫头哪怕是中用不中看也成啊。”他说。
王龙曾因她准不会好看而闷闷不乐。有个好看的老婆可是件大事,别的男人都会祝贺他的。他父亲看到他那不高兴的脸色,对他喊道:“我们要好看女人干什么?我们要的女人得会管家,会养孩子,还得会在田里工作,一个好看的女人会做这些事吗?她会总想着穿什么样的衣裳来配她的脸蛋儿!在我们家那可不行。我们是庄稼人。再说,谁听说过有钱人家的漂亮丫头会是个黄花闺女?那些少爷们早把她玩够了。你想想看,一个漂亮女人会觉得你这庄稼人的手同阔少爷柔软的手一样舒服?你那晒黑的脸与玩她的那些人的金黄色的皮肤一样漂亮?”
王龙知道他父亲说的是对的。然而在回答之前,他还是要争一下。于是他强硬地说道:“无论如何,我不要一个麻子脸或豁嘴唇的女人。”
“我们会看看要娶的女人是什么样子的。”他父亲答应说。
其实,那个女人既不是麻子脸,也不是豁嘴唇。但他就知道这么多,其他的一无所知。他和父亲买了两只镀金的银戒指和一副银耳环,父亲把这些东西拿给了那个女人的主人,作为订亲的信物。除了这点,对于将要嫁给他的那个女人,他什么事都不知道,他只知道这天他可以去把她接回家来。
他走进阴森灰暗的城门。附近挑水的人挑着大大的水桶,整天进进出出,水从桶里溅出,洒在石头路上。在厚厚的砖土城墙下面,城门洞里总是湿漉漉的,甚至夏天也非常阴凉。所以卖瓜的人常常把瓜果摆在石头上,让切开的瓜果吸收潮湿的凉气。因为季节尚早,还没有卖瓜的,但有些盛着又小又硬的青桃的篮子摆在两边,卖桃子的高声喊叫:“春天的第一批鲜桃——第一批鲜桃!买桃呀,吃了这桃,肚子里冬天积下的毒气就没啦!”
王龙自言自语说:“要是她喜欢青桃,回来时我就给她买一些。”他真不敢相信他回来走过城门时,后头就会跟着一个要随他一辈子过日子的女人。
他在城门里边向右转,不一会就到了“剃头街”。在他之前几乎没有什么人这样早进城,只有一些前一天晚上挑了蔬菜進城的农民,他们想在早市上把菜卖掉,然后赶回去做地里的工作。他们曾颤颤抖抖畏缩着睡在菜筐旁边,现在,他们脚边的菜筐已经空了。王龙躲着他们,唯恐有人认出他来,因为他不想让人在这个日子开他的玩笑。整条街上,一长串剃头匠站在他们的剃头挑子后面,王龙走到最远处的一个,坐在凳子上,招呼正在和邻人聊天的剃头师傅。剃头师傅立刻转过来,熟练地从他木炭盆上的壶里往铜脸盆里倒上热水。
“全剃吗?”他用一种行家的语气问。
“剃头刮脸。”王龙回答。
“修不修耳朵和鼻眼?”剃头师傅问。
“那要加多少钱?”王龙小心地问。
“四个钱。”剃头师傅说,顺手把一块黑布毛巾投入到热水盆子里。
“我给你两个吧。”王龙说。
“那就修一个耳朵和一个鼻眼,”剃头师傅立刻答道,“你想修哪一边的呢?”他一边说一边向旁边的剃头匠做了个鬼脸,那个剃头匠禁不住大笑起来。王龙看出自己受到人家的嘲笑,有某种说不出的心情,觉得自己不如这些城里人。他总是这样,哪怕他们只不过是剃头匠,是最下等的人。于是他赶忙说:“随你好了,随你好了!”
然后他就让剃头师傅打肥皂、揉搓、剃刮。剃头师傅毕竟还算大方,他没有额外收钱,熟练地为他捶打肩膀和后背,宽松他的肌肉。他给王龙刮前额时评论说:“剃光了头这可是个不难看的农民,时兴的倒是剪掉辫子。”
他的剃刀紧擦着王龙头顶上的发圈刮来刮去,王龙忍不住喊道:“没问我爹我可不能把辫子剪掉!”于是剃头师傅哈哈大笑,剃齐了他头顶上的发边。
剃完头,把钱数到剃头师傅又皱又湿的手里时,王龙有一阵感到害怕。要这么多钱!但他又回到街上时,清风拂着他刮过的头皮,他便对自己说:“这辈子也就这么一次。”
然后他走到市场,买了两斤猪肉,看着屠户用干荷叶把肉包好,接着他犹豫了一下,又买了六两牛肉。一切都买好之后——甚至包括像肉冻一样在架子上发颤的两方新鲜豆腐——他走到一家蜡烛店,从那里买了两股香。随后,他带着羞怯的心情迈步向黄家大院走去。
刚到黄家门口,他就恐慌起来。他怎么一个人到这里来呢?他应该请他父亲或他的叔叔甚或他最近的邻居老秦——任何一个人和他一道来。他以前从未到过富人家里。他怎么能拿着办喜酒的东西进去说“我来接一个女人”?
他站在大门口看了好久。门紧紧关着,两扇大木门漆成黑色,边上框着铁皮,钉满铁钉,紧闭在一起。两头石狮一边一个,守在门口。此外没有一个人。他一直犹豫着离开,甚至都转身了,但终究是不可能的。
由于一早就没进食,他觉得有点头晕晕的,看来得先去买点吃的。他走进街上的一个小馆,在桌上放了两个铜钱,坐了下来。一个肮脏的,穿着油腻发亮的黑围裙的堂倌走到他身边,他对他叫道,“来两碗面条!”面端上以后,他用竹筷子把面条挑进嘴里,贪婪地吞了下去,那个堂倌站着,用拇指和食指转动着铜板。
“还要吗?”堂倌爱理不理地问道。
王龙摇摇头。他坐直身子,四处望望。在这个又小又暗摆满桌子的拥挤的屋子里,没有一个他认识的人。只有几个人坐着吃饭或喝茶。这是个穷人吃饭的地方,在那些人中间,他显得干净整洁,颇像个富人,因此一个乞丐走过来向他哀讨:“发发善心吧,先生,给我一点小钱,我饿得慌啊!”
王龙以前从未碰到乞丐向他乞讨,也从未有人叫他先生。他觉得高兴,向乞丐的碗里扔进两个小钱,也就是一个铜板的五分之一,那个乞丐迅速缩回他的黑爪子,抓住小钱,摸索着放进他褴褛的衣服。
王龙坐在那里,太阳已爬上中天。堂倌不耐烦地闲走着。“要是你不再买什么,”他终于非常不礼貌地说,“你就得付板凳的租金。”
王龙对这样的无礼感到愤慨,他本来会发作的,只是他想到黄家大院,想到去那里接一个女人时,他的整个身子都冒出汗来,就像正在地里工作似的。
“给我拿茶来。”他软弱地对堂倌说。他还没来得及转身,茶就来了,小堂倌尖刻地说:“铜钱呢?”
王龙感到吃惊,但毫无办法,只好从腰里再掏出一个铜钱。
“这等于抢劫。”他咕咕哝哝,心里极不乐意。这时,他看到他已邀了吃喜酒的邻居走进店来,于是急忙把铜钱放在桌上,一口气把茶喝完,匆匆地从侧门走了出去,又一次来到街上。
“不得不去了。”他绝望地自言自语,慢慢地向黄家大门走去。
这次,因为已经过了中午,大门打开了。看门人懒洋洋地坐在门坎上,他刚吃过饭,正在用竹签剔牙。他是个高个子,左脸上有个大黑痣,黑痣上长着三根长长的黑毛,从来没有剪过。当王龙走近时,他从篮子猜想王龙是来卖什么东西的,便粗声喊道:“喂,干什么的?”
王龙很吃力地回答说:“我是王龙,种地的。”
“噢,种地的王龙,什么事?”看门人又问。除了他的主人和女主人的富朋友,他对谁都不客气。
“我是来……我是来……”王龙结结巴巴地说。
“我看得出来。”看门人装作耐心地说,捻搓着他黑痣上的长毛。
“有个女人……”王龙说,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低得像耳语似的。在阳光下,他脸上冒出汗来。
看门人哈哈大笑。
“这么说你就是那个男的了,”他大声说,“今天叫我在这里等一个新郎。可你胳膊上挎着篮子,我看不出你就是新郎。”
“这是买的一点肉。”王龙抱歉地说,等着看门人把他带进去。但看门人却一动不动。最后王龙不安地问:“是不是我自己进去?”
看门人装作大吃一惊:“老爷会要你的命的!”
然后,他看到王龙过于天真,便说道:“一点银子就是一把好钥匙。”
王龙终于明白这人是想向他要钱。
“我是个穷人。”他乞求地说。
“让我看看你腰里有什么东西。”看门人说。
天真的王龙真的把篮子放在石阶上,撩起大衫,从腰里掏出钱包,把买东西剩的钱抖在左手里。这时看门人露出了笑脸。王龙还剩有一块银元和十四個铜板。
“我就要这块银元吧。”看门人冷冷地说。王龙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人已经把钱放到他袖子里,快步走进大门,边走边喊:“新郎—新郎!”
王龙尽管对刚才发生的事情感到气愤,对大声通报他的到来感到吃惊,但他无可奈何,只能听之任之。他提着篮子,目不斜视地跟着走了进去。
(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大地三部曲》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