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新
在雷庄,三爷的谋略是家喻户晓的。三爷有点像水浒上的智多星,有点像三国中的诸葛亮,有点像愚公移山里的智叟。
老伴几年前过世了,三爷的家里已不似从前那般齐整,简陋,凌乱,大有一种瓮牖绳枢柴床瓦灶的趋向。三爷的家是大儿家割出来的一间耳房,耳房当街向外开个门儿,就成了三爷自己的家,很独立,像个经济特区似的。村里的老人大多这样居住,自由,随便。三爷的家卫生方面欠缺了不少。比如眼前屋内的地面上,就躺着两只死苍蝇。三爷也懒得理,死苍蝇就赫然摆在那里,枭首示众似的。看样子,这两只死苍蝇,不像是三爷用拍子拍死的,因為屋里根本没有拍子;也不像误食毒饵,如果毒饵中毒的话苍蝇应该成批地死,不会是寥寥的两只。推敲来推敲去,最大的可能是,两只苍蝇超速了,因躲闪不及撞在了一起,出了交通事故。它俩一定是撞死的。当然,三爷不会理会这些,区区两只死苍蝇,丝毫不会影响三爷的注意力,影响不了三爷的思维和情绪,影响不了三爷的气度和格调。
三爷是念过私塾的人,后来又念完了正规的高小,这在同龄人中已是凤毛麟角了。三爷无疑是雷庄的文化人,三爷的枕头下至今还压着一本东周列国志,这和胸无点墨的大老粗们明显不同。书这东西,那些大老粗们是连碰都不碰的。三爷的家族,是一个有着深厚文化嫡传的书香门第,祖上出过一个秀才,秀才当年撰文的一通石碑至今尚在,巍然屹立于村口的大柳树下。作为家族传承,三爷家里出了一名硕士,这名硕士正是三爷的小儿。
就在这么一个寻常的夏天里,雷庄几个目不识丁的老头,许是吃饱了撑得难受了,私下里走门串户叽叽咕咕交头接耳起来。这当然逃不过三爷锐利的眼睛,三爷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只想看看这几个货到底能叽咕出啥正经玩意!
最后公开了,不公开也得公开,老头们再捂着就馊了。老头们嚷嚷开来:得修庙,得修庙,咱庄得修庙哇!老头们公开了修庙的打算。
修庙?几个破老头就想修庙?笑话!他们撺掇撺掇叽咕叽咕倒还可以,真的兴风作浪主持这事可就闹笑话了,是万万不成的。老头们普遍大字不识几个,一开口乱啊啊一气,根本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那怎行呢?压不住阵嘛,不叫人笑掉大牙才怪。老头们也清楚,必须得请个文化人挑头才成。于是,他们拣了一个晴朗的好天儿,就齐大伙地登了三爷的门。
彼此年纪差不多,都是七十岁上下,见了三爷,不是喊三弟就是喊三哥。
几个老头表情都有些凝重,也有些心虚,他们依次钻进了三爷的屋。开始都没说话。这是一件不能随便说话的事。老头们一一和三爷打了招呼,然后各人寻个马扎找个墙角坐了下来。三爷也没客气,也没随便开口,也是表情凝重。
领头的是怀德。怀德掏出烟卷散了一圈,打开火机给三爷点上。怀德这人从年轻就好个热闹,也爱说话,也爱听戏,可又听不太懂。怀德长相平易近人,一张圆脸基本没有棱角,就连应该梯形的鼻子都长成了半圆形。
“三哥!”怀德郑重地叫了一声,“三哥!今天哥几个来,不为别的,是庙的事……”三爷只管吸着烟卷,没有搭理。怀德就一五一十地说起怎样的动议,怎样的讨论,怎样的走街串巷征求民意,尤其是征求了各家各户老太太们的民意。怀德说,“三哥啊,周边的庄都修了,没有不修的,现在就剩了咱庄没修。咱也都看到了,咱庄这些年来不顺当吧,正打工的壮劳力,好端端就病了,回家来,到医院一查就是癌啊!三哥啊,不修庙看来是压不住了……”怀德说着,眼圈还红红的,墙角有两个老头还轻轻啜泣了两声。怀德说的是事实,大伙都清楚,这种恶性病,没法治,只能等死,最后还熬得人财两空。
其他老头也帮腔,列举庄上的种种不祥,归根结底,这庙不修不行。
都半天工夫了,该说的都已说完。这时三爷接过了怀德递上来的第八根烟,又点上,开口说了话。三爷问,又不像问,“修庙,就凭你们几个?”
老头们怔一怔,相互望了望,都低下了头,不吭声。许久,怀德抬起眼来,“三哥,哥几个这不来找你么,这事你要点头,我们几个就给你跑跑腿儿,你要摇头,就当刚才什么都没说,这事就拉倒!”怀德说这话的时候满脸肃穆,那个肃穆劲儿不亚于临终托孤,不亚于孤注一掷。
三爷又抽完了第八根烟,缓缓地坐正身子,说,“怀德,给老兄弟们沏壶茶吧。”怀德一愣神,随后反应过来,忙不迭地哎了一声,赶忙起身,拿壶,下茶,刷茶碗,一通忙活,最后给各位一一倒了茶。几个老头也逐渐打散了愁容,喊三哥的,叫三弟的,气氛便活跃了起来,“我说么,三弟不会不管的。”“是啊,哪一项公事三哥不支持呢。”
此时的三爷已经和气许多,嘴里说,“容我考虑考虑,考虑考虑……”而语气已经软得像热馒头了。老头们知道,“考虑考虑”的意思,就是同意了。
老头们进门时都愁眉不展,出门时简直都笑成了一朵朵花儿。
老头们走后,三爷动了心思:这可不是小事呐,这是遵古礼翻文献的大事啊,这叫啥?是简单的修庙吗?不是!这叫社稷,叫德配天地。老百姓喊修庙可以,而一干执事人等必须专业一些,不能瞎叫,古书里的名目可是叫“立社”的。三爷从书柜里翻出了那套线装本的《史记》。
三爷的书柜在雷庄是唯一的。书柜里还有几本哲学方面的出版物呢,三爷也常翻翻。所以三爷也知道一些哲学上的事情。哲学嘛,分为唯物和唯心两大派,这两大派斗了这么些年,唯物一派好像是占着上风,又似乎不占上风。唯心一派是相当不老实的,现在不光有一个客观唯心,还有一个更难对付的主观唯心,说是物由心生,你想到娘了,娘就是存在的,你没想到娘,娘就不存在,嘿,这事真费解,总也门里掉不过扁担来。这看起来真荒唐,可实际上又绝非想象的那样简单,悟性稍逊的脑袋瓜儿,累出脑溢血也是想不通的。
说句心里话,鬼神这东西谁也琢磨不透,三爷也不例外,但是三爷心里清楚,鬼神虽然不一定存在,但却相当有用。比如一个人苦恼得没法活了,鬼神就能给他活下去的理由,还承诺他以后转世投胎,否则他只能立马就上吊。人管不了的事,就交给鬼神管。这是有例证的,村口水井边那棵洪武年间栽的大柳,自从被村民奉为神灵,谁也就不敢刀斧相加了,盗树贼都不敢。既然是有用的东西,就要积极利用,哪怕是将错就错也要利用。三爷想,要是立了社,村里村外的仙姑们香火也会弱许多,不至于让她们争夺去那么多的群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