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夜归人

2019-06-05 06:31许仙
牡丹 2019年13期
关键词:白骨精

许仙

我从何莉家小醉出来时,快半夜了。

这个白骨精!

“阿戆哥,一路走好!”

我回回头,看见她脸色一变,嗖地又开出桃花般笑容来。

我不喜欢这四个字,感觉像走上了不归路。

老北风吼得跟虎啸,这天咋会介冷法子呢?夜快边我出来时天还好好的,现在地上都白了。天与地之间空出来的这块地方,说黑不黑,说白不白,糊糟糟的一团,被灰不溜秋的东西塞得结结实实;我伸出手去,只撩到几朵轻飘飘的雪花。

这个白骨精滑是滑得来像白泥鳅一条,抓牢滑出,抓牢滑出……

交关难吃的。

我心里交关懊恼,跌跌冲冲地走出半山镇,刚过半山桥,就听到背后奔跑的脚步声。我转过身去,从镇上的方向,不远处有一束手电筒光在夜黑中划来划去,十分强烈;我都能看见雪花纷纷漏过明亮的光柱,它们才刚现身,就又跌入下面更黑的地方。“谁呀?”我纳闷地望着他。这个持有手电筒的家伙,给我的感觉,就像他是一条狗或会飞的什么动物,一眨眼工夫,他就到了跟前;强光牢牢地锁住我的脸,我睁不开眼睛。这不是一般的手电筒,里头起码有三五颗电珠,相互交辉的光像小太阳一般凶猛,我手搭凉棚,两眼依旧墨墨黑。“你他妈的,往哪儿照?”我大声责问。但我还没看清楚他是谁呢,棍子就拦腰劈过来了,当场就把我劈昏过去。

要死哉!我朝天躺在地上。

不晓得过了多少辰光,我痛醒过来。我看到天高头雪落得像洒面粉似的,望出去白涂涂的;雪花滴进眼里,冰冻水阴,蜇辣辣地痛。我闭上眼,摸羽绒衣的内袋。“那么完结!”手机给人抢走了。还有皮夹子。皮夹子里倒没啥铜钿,但有张身份证。我翻身,上半身扑倒在地上,下半身翻到一半就翻不动了,腰像被人劈断了,火烧一般,痛得我直喊皇天。

畜生坯!你抢归抢,干吗跟我的腰过不去呢?

“强盗!贼坯!”

“救命啊!”

……

我喊得肺都喊破,喊声就像流水漏进沙里,刚出口,就被灰不溜秋的东西吞没了。

狗日的!咋就没有一辆车过来呢?

我不能再等了,否则我要冻死在路上了。

我两只胳膊左右左右地拖着像是断成两截的身子往前爬。

这儿离村子还有三里路,我要爬到几时光才爬得到家呀?

我越想越不对劲,抢劫至于下这么狠的手吗?你们有谁听说过,这条路上出强盗了?我活了五十年,还从来没碰到过这种事体。再说,他要是强盗,才不会要什么空皮夹呢。这不是明摆着的吗?除了韦春,还会有谁呢?

这个狗日的!他是气我给白骨精作证呀。

在法庭上,我又没有作伪证,我说的句句是实话。

他也不想想,村里有那么多人,咋就没有一个人肯给他作证呢?靠他老娘的证词,顶个屁用?他怎么能怪我呢?要怪就怪他自家手痒,打伤了人。现在输了官司,掼了钞票,他就把气出在我的头上;他也不想想,是他的拳头硬,还是我的状子硬?我要不找他打官司,我就不姓高!

说来说去,都是这个白骨精给我惹来的祸水。

可我得到什么好处了吗?我有吗?

打官司前,她还给我一双手香香;现在就连一只手指头都没了。至于钱,那真是羞死人了,我连个影子都没有见着。这人怎么能这样呢?她还想赖不成?我高玄岭穷归窮,也不靠这两块钱来买米下锅呀;她不想给也可以,但总得给我点什么香香吧?

这个白骨精!

韦秋他娘也是眼窝子浅,她们俩还同村呢,娘家都在沿山村,照理是知根知底得很;何莉嫁过来前,婆媳俩多少谈得来呀。韦秋这个死人——现在,他确实是个死人了,不用再无休止地为家庭破事纠结了——,也就看相这张面孔。谁晓得她过门没多久,家里就起是非;一年不满,何莉就生下个四斤零点的僵歪女儿,比老鼠大不了多少。据说她的这个早产,还不是那么简单呢。这个白骨精,本来就妖七妖八的,大个肚子还三天两头跑镇上;韦秋又不在家,她老跑镇上去做啥呀?这里面,村里人的闲话就多了,但何莉只当是放屁。可韦秋他娘和韦春老婆也跟着乱嚼舌头?她就发作了,又哭又闹;真跟《西游记》里的白骨精似的,做了惹事生非的祖宗。

其实,韦春和韦秋兄弟俩感情不错的,小辰光帮得来得个牢。韦春拳头大胳膊粗,脾气暴躁,有点毒头兮兮的;而韦秋斯斯文文,听他说句话你都得尖起耳朵来才行。村里有谁敢欺侮韦秋,韦春的拳头早就送过来了。现在好了,韦春的拳头送过去的,恰恰是韦秋和何莉。

春秋两家一日一小吵,三日一大吵,总归不空的。

屋里吵完屋外吵,一家门扑在烂泥搭浆的田里打混仗,那个壮观呀!赤膊打人阵还不过瘾,就拿扁担铁耙,打开头也是有的。但你要问到底是为啥个事体?我还真说不上来。一户人家屋里头的事体,总归不外乎那些鸡毛蒜皮;但一旦动上手,哪里还有歇的时候呀?

我只晓得韦秋这种吃手艺饭的文弱先生,木讷寡言,什么都喜欢闷在心里面;过去他蛮精神的一个人,现在成天瘟鸡笃头;进进出出就像一条胆子贼小的哑巴狗,见到村人,就远远地溜过去了。那年,他师傅大头阿鬼去新加坡做生活,他就跟去了。韦秋是个木匠,而且不是一般的木匠,他们师兄弟几个都跟着大头阿鬼做公园啊寺院啊庙宇啊……的亭台楼阁啊轩榭廊舫啊厅堂馆斋啊,就是造大雄宝殿这种大生活,他们也不在话下。韦秋的收入相当高,在村里首屈一指;但不知为什么?这个白骨精就是跟他过不去,就是跟他哥嫂过不去,就是跟公公婆婆过不去;韦秋去了新加坡,照理说她势单力薄,总归要歇歇了吧。但她闹得比韦秋在家时还要凶。结果就闹出人命来,她公公大块头那个罪过呀,你叫我怎么说好呢?真当前世作孽呀。这会儿他说不定已经投胎做人了;但他还能不能再做个男人,那就只有天晓得了。

唉,一家不知一家事呵。

想我高玄岭,高中文化,那辰光在农村也算是凤毛麟角;本来在村小当老师当得好好的,多少风光惬意呀。谁晓得被人一脚踢出学堂,到生产队里做了个记分员。头一年谁说我都不听,工分记得石碰石硬,到年底队长、副队长、妇女队长和会计都说我不行;第二年谁说我都听,工分记多少他们说了算,到年底他们还是说我不行;又是一脚把我踢到田里,日日摸污泥鼻头。

还有那个烂婆娘,又矮又胖,白倒是白的,大家都喊她汤团——汤团汤团,水磨汤团——;懒么懒得来出蛆,食么来个会食饥,她也不看看自己啥身坯,还挑三拣四,成天穿得跟个花痴;就这么泡货色,生下一个不晓得是不是我儿子的儿子,都还没有断奶呢,她就掼下小人跟人跑了。你说你要跟人跑吗,咋就不跟个像样点的男人呢?居然跟个下乡来像讨饭一样的呆篾匠。我晓得他的底细,一个山里佬,家里穷是穷得来嗒嗒滴,一张拆烂污的脸上,大小麻子倒不少。

就这么个贼坯,她到底看相他啥呢?

他有什么可看相的?

我到现在都没弄明白呢?但我到死也不想再去弄明白。

我家这边,还是汤团娘家那边,都叫我去清凉山里把她讨回来——那个破山里,除清凉的山风要多少有多少之外,还能有什么呢?人是一个比一个野蛮,刀子不离手,话没说半句就动手——,我倒不是怕死;但我死活不去,我可丢不起这个脸。我一个堂堂高中生,跑去那种破地方,死皮赖脸地去求她回家?再说,我跑过去她就能乖乖地跟我回来了吗?那当初她跑个死尸呀!就算她反悔了,山里人会放吗?只怕我去了,连我也不放了。

后来,我听说她又给人生了三个小人。她倒是真会生,跟头母猪似的;家里穷是穷得来连粥都喝不上,她倒还有心思弄出这么多孽种来。她几趟跑回娘家来,扛了点五谷杂粮回去。这个婊子养的,她居然还有脸跑回娘家来?她嫌老子的脸丢得还不够多吗?

在毁了我一生的几件事体中,算她毁得最彻底了。

你说我还活个什么劲呢?

我把襁褓中的儿子扔给我妈,出工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后来包产到户,我就连自己的地分在哪儿都不想搞清楚,我成了麻将专业户。我每天睡到中午边,下午出门,半夜回家,天天搓两场麻将;每天挣个三五百块,日子过得倒也顺心。村里人都叫我“狼精”,因为我会读书,更会搓麻将,每天都能赢,只是赢多赢少而已。唉,那些好辰光一眨眼就都过去啰!现在是精力不济,脑子不灵,搓场输场,大家都改叫我“阿戆”了。才五十来岁的人,牙齿已落了一半,背也驼了,挑担东西就喘得像痨病鬼似的。想想前些年,多少潇洒呀,我常去镇上吃吃饭,找个女人玩玩;我哪里想到会有今天啊?赢了点钱就这么乱花花光了。现在,我出去做小工,做天算天,一天做下来人都散架了,也就挣个百把块钱,比讨饭都不如;但就是这么点钱,还不一定拿得到手呢?就看包工头高不高兴了,他说几时给就几时给;他要是赖着不给,你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至于女人吗,我都多少年没有碰过了。要不是这个白骨精,我都戒了这玩意儿了;就是她一趟趟地跑来我家,握住我的手不肯放,握得我心里想法蛮蛮多的。

这个白骨精!

她从村里搬走,搬到半山镇上住后;就跟她死去的男人的阿哥打官司。她一趟趟地来找我。她握住我的手就像握住野老公的手。我几时被女人这么握过呀?我晓得这桩事体不好做的。但她握住我的手不放;一只手握住我的手心,另一只手在我手背上拍叽拍叽的,糯是糯得来,就像蒸熟的糯米年糕那样香软。她说我和其他村里人不同,她说我有文化;她还许诺,说事后给我一千块钱。

就这样,我在法庭上给她作了证。

我固然穷,但我并不是看相这一千块钱;她身上有比这一千块钱更让我想要的东西,真的。官司已經结束个把月了,她也赔到三千块钱了。我都听说了,我就去镇上找她。我想要得到钱最好;要不到钱的话,要点别的就更好了。她总得给我点什么吧?你说是不是?

“哎唷唷……是阿戆哥呀,”她见到我时笑得那个甜呀,好像她一直在盼我来着;她惊喜地叫道,“你总算来哉呀,我是来冬想你呢;阿戆哥,来,坐坐坐……”

这个白骨精,客是客气得来,扯住我的衣袖叫我坐;泡上茶,她就起身炒了几只小菜,拿出酒来陪我喝。她在灶头忙碌时,我双手捧着热气腾腾的茶杯,头颈候得老长,两眼紧跟着我曾经看见过奶子的身体晃来晃去。我叫她不用忙了,我坐歇就走的。她说没事没事。她说介冷的天,难得你有心来看我。你听听,你们听听,“难得你有心”,你要不晓得她的底细,还当她是个多么温柔体贴的美人儿呢。我说:“是呀,这爿天糊糟糟的,看样子要落雪哉。”

她说落雪好呀。她说她最喜欢落雪了。

这个白骨精,边挥锅铲,边侧过身来朝我笑;像个从没见到过落雪的七八岁大的小姑娘。

后来,就在我们喝酒的当儿,她还三四次开门出去张张,看有没有在落雪;当雪真的落下来时,她就冲到院子里,哇哇乱叫,双臂朝天撑开,跑来跑去地接飘落来的雪花,欢喜得像个傻女孩。

你能相信吗?就是她,害死了她公公,又害死了她男人。

就是她,从新加坡捧回来骨灰盒后,啥事体都不做;现在都过去有两年了,韦秋的骨灰盒还冷清清地搁在客厅的壁几上。

我扭头看了一眼客厅壁几上的骨灰盒。

这只朱红色的木雕骨灰盒,正面雕有盛开的万年青,花中央是张照片,一寸大小,韦秋笑微微地望着我。照片上,他比实际年轻多了。他干吗老盯着我看呢?我挪了下位置,但他依旧盯着我看。骨灰盒两侧写着“世代好,万年青。”这东西放在客厅里,还真不是个事儿。客厅在灯光下原本还有点暖融融的;但有了这东西,怎么着都让人感觉冷嗖嗖的。

“小鬼头呢?”

“一放寒假,就去外婆家了。”

我搓搓冰冷的双手,心说今天算是来巧了。

何莉炒了四只热菜,又添了两盘花生米和兰花豆。她拿来三只小碗,先倒了一小碗浅酒,摆到壁几上,碗边摆上一双筷子。她对韦秋说:“介凉的天,喝碗酒热热身子吧。”随后她又倒了两碗,坐下来和我对饮。我记得韦秋是不喝酒的。他说他经常高空作业,喝酒容易出事。

“喝,喝……”她说,“他现在好了,可以喝了。”

她端起酒碗,先向骨灰盒示意,又向我示意。

我清晰地感觉到身体里有些东西榻凉了。

我们这儿把“死”叫作“榻凉”。因为活人睏的榻是热的,只有死人,榻才是凉的。

直到酒过三巡,我才感觉到体内那些榻凉的东西又热乎起来,我才不怕这双专注的该死的眼睛!我借着几分醉意——我这不是装的,我刚才已往自己喉咙里猛灌了几碗酒,我当时就觉得自己太需要这个了;这种叫绍兴花雕的老酒,后劲十足,我能感觉得到它们在我体内张牙舞爪——,我笑着边抓她的手,边问她钱的事情。她暧昧地横了我一眼,将我的手从她手背上抹开;她朝骨灰盒撅撅嘴。我才不管他妈的谁呢,我又去抓她的手,我想抓住它。

我就想抓住它;然后顺着它,去抓住更多的东西。

我有这个理由,不是吗?

我说:“钱……我听说……”

但她压根儿就没听我在说什么。她脆朵朵地哎唷了声,就叫阿戆哥。

她说:“阿戆哥,夜头工夫,你急个啥呀?”

我说:“一千块……”

我已经等不及了。在那种地方,你知道的,一千块可以睡多少女人呀?可以睡多少回呀?

“哎唷!阿戆哥,”她挡开我的手说,“你的手好冰呀。”

她端起酒碗来,敬我:“你吃呀,阿戆哥。”

……

韦春这个活畜生,他倒真下得了狠手。他自己贪大块头的那点小便宜,搞得家里不太平,怪我什么事?我又没做亏心事,我说的句句是实话,我怎么招他惹他了?我已经活得够惨了,我活得已经连自己都不想活了,他还想要我怎么样呢?他有本事,怎么不去对付白骨精呢?

要说,也是大块头一碗水没端平。这做父母的,心长得正的有几个?大块头见小儿子会赚钱,大儿子靠摸污泥鼻头过日脚,交关罪过相的,就暗地里帮衬他,手里那点养老金,就全给了他。韦春老婆沈香莲,人是蛮好的,平常也不太响,就爱贪点小便宜;何莉最忌恨的就是这个,妯娌间的结头就越打越结。这天俩人在田里聚头,何莉当沈香莲好欺侮,就扑上去揪她头发;沈香莲也不示弱,一把拧住她的嘴,要撕烂它。何莉手忙嘴也不空,沈香莲的大拇指戳到她嘴里,她赛过咬香肠,就狠性命地咬了一口,咬得她鲜血直流,痛得喊皇天。因为韦秋不在家,韦春倒是多少让着她一点;这回见老婆吃了大亏,火爆性子就上来了,冲过去,甩手就给何莉一个呆人巴掌。

何莉应声倒在田里。

韦春要对付何莉,那还不是老虎舔蝴蝶;何莉跌倒爬起,人还没立稳呢,他又是一个呆人巴掌劈过去,何莉再次应声倒地。几个巴掌吃下来,何莉被劈得晕头转向,两边嘴角都是血;她突然从地上朝韦春猛撞过去,洋洋得意的韦春哪提防她来这一手,腹部一阵巨痛,人就翻倒在田里。何莉作到他身上,沈香莲见男人失手,扑过来帮他,就听到一声脆响,何莉的上衣连同胸罩都被撕开了,两只香喷喷的大奶子夺门而出,白是白得来,惹得围观的村人哇哇乱叫。

看的人就来劲了,大喊:“扒伊裤子,扒伊裤子。”

大块头韦思贵赶来了,他冲上去,就去抱发了疯的何莉。

他倒不是偏心,帮着韦春和沈香莲来欺侮何莉;他只是瞧着她这副样子也太那个……

但何莉显然是气昏了头,只见她一声怒吼:“老死尸,你作死呀!”

大块头应声而倒。

他倒真是作死哉,当即就翻了白眼。

大块头在家挺了三天,就榻凉了。

村里面就传,白骨精捏碎了大块头的两颗蛋子;也有的说是一头撞碎的。但不管是捏碎的,还是撞碎的;总之,大块头连喊都没喊一声,当场就昏死过去。也不见他破皮,也不见他出血,大块头就这么闷声不响地榻凉了。榻凉得一点声音都没有。

韦春也真当是个大孝子!

他连医院都没给大块头送,就任凭他去了。

大块头老婆和韦春家都没有去告白骨精。大块头老婆哭昏过好几趟,“好人呀!我个好人呀!”一声声叫得好生凄惨。整个丧礼上,何莉却连个影子都不见。丧礼都是韦春一手落的。村里和亲眷都有人去劝何莉,叫她拍个电报,让韦秋回来。何莉白白眼,叫他回来作啥?飞来飞去不要钱呀?

这女人的心毒起来是没有底的;他爹都没了,她居然还瞒着韦秋。

她害死公公还不够,还要害死自家的男人。

第三年年底,韦秋回来,得知他爹一年前就过世了,整个人就呆掉了。

他是个孝子。

这可能跟他做的生活有关,寺院庙宇造了这么多年,韦秋信佛。

本来,在新加坡做了两年,也赚了不少钱,韦秋不打算出去做了。但这年春节刚过,他就又跟大头阿鬼走了。为期还是两年。韦秋到了新加坡没过多久,就从一座大雄宝殿的屋顶上漏了下来。何莉去新加坡捧回来他的骨灰。她还捧回来一大笔钱。尽管七扣八扣的,但我听说境外的赔偿款还是相当可观的。

后来听大头阿鬼说,韦秋这次去新加坡,整个的就没了魂。

他说,韦秋就剩下张皮了,皮里面都是空的。

他说他把魂灵丢在了家里,做生活丢三拉四不说,还常常呆在屋顶上打呆鼓儿。

他警告过他,而且不是一次两次,但他就是不听,结果就出了这种事体,叫人想想都罪过的。

这些话,都是两年后大头阿鬼回来时说给我们听的。

他说那座大雄宝殿刚上好大梁二梁,椽子还没有钉呢;大家钉了半天椽子,刚歇下来,骑在大梁上抽棵烟,一眼不看见,韦秋就一头漏了下去,脑袋撞在大理石上,吓得他们抱住大梁动都不敢动一下。你想人的脑袋怎么可以和大理石硬碰硬呢?他的头都缩进脖子里去了,跟个無头骑士似的;大理石上一大滩血。

大头阿鬼就骂韦秋,这个呆小人呀,太善良,心思太重。

何莉把韦秋的骨灰捧回来后,啥事也没做,既没有办丧事,也没有下葬,她就把韦秋的骨灰盒放在家里,放在客厅壁几的中央,谁到她家里去,一进门就能见到这个,吓佬佬的。

天晓得这个白骨精在想什么?

她到底想干什么?

她就摆在那儿。

现在她搬了新家,韦秋的骨灰盒也还是摆在那儿,摆在客厅壁几的中央,连块黑布都不罩一下。

我爬了不晓得多少辰光,一身汗水。而外面,别说地上,就连我身上也是厚厚一层雪;我都觉得自己像只白毛乌龟,身上长出厚厚一层毛来。看来我的腰是断了。就是不断,也跟断了差不到哪儿去了,碰不来的痛;才爬了一炮仗路,已经累得我半死。我趴在地上。我倒是想翻个身来着,舒舒服服地躺上一会儿,但我哪敢翻身了?那不要了我的老命吗?

我张张前面,又扭头张张后面,咋就没有一辆车经过呢?就算有个人经过也好,至少可以帮我带个信,让高小华把我弄回家去。唉,这个儿子真当白养的,都二十八岁了,连个工作都没有;好不容易找个活吧,他不是睡过头了,就是干脆不去了。他从来就没有在新单位干满过一周时间。他就翘松松地赖在家里,靠我这个老头子养活他。别人家的孩子,像他这么大,都成家立业了,都小人满地跑了;可他连个对象都没有,你都不知道他个猪脑成天在想什么?他浑身上下有哪点像我了?

他就连一根毛都不像我!

他哪里是我的儿子呀?!

我的腰从小就有问题,胎里疾。小时候我去外婆家,白天玩得拆天拆地,夜里挤在二舅家小儿子阿瘦床上,我们都尿床。他推说是我,我推说是他。我们白天吵得要死,到夜里又挤在一张床上。我哪里晓得是我的腰有毛病呀?到了十八九岁,还依旧尿床,我就偷偷地跑去医院看。但是没用,吃多少药都没用。后来,娶了汤团,她就嫌弃我这个。天哪!我都不晓得这个儿子是怎么来的?她就有了。该死的!她倒真是本事呀,说有就有了。我后来之所以没有去破山里找她,也就因为这个;那个山里佬,腰板肯定比我硬,她怎么还会跟我回来呢?

何莉有了许多钱,就搬去镇上住了。但她哪里肯就这么歇了,她雇了帮人,浩浩荡荡地从镇上下乡来,来拆村里的老屋——韦家总共就只有三间屋,分家时韦秋也分到一间,靠东头那一间——,她说要拆了去,在新房后边搭间柴屋;你想老屋是相通的,拆了一间还像啥个样子呀?但她不管,她非拆不可。那是她的财产。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东头山墙被拆了。但她又说里墙也有一半是她的,也要拆了去。这就做得太过分了。她要是把里墙拆去一半,那房子不就塌了吗?韦春就抄起扁担来赶人。他忍无可忍,他把她害死他爹的账、害死他弟弟的账,全都记在扁担上了。这个毒头,他一出手,哪里还有什么好结果呀?自然把何莉揍得遍体鳞伤,揍得她半死不活。

当时,整个村子的人都拥在那儿看热闹;我也在那儿,我们都看到了。

但是,何莉跟韦春打官司时,谁都不愿意出面给她作这个证。

这是我们村的第一场官司。我们村少说也有三百年的历史了,但打官司还是头一遭。做农民的,哪里会作兴这个呀?就连何莉害死公公,大块头老婆和韦春家都没有跟她打官司,但韦春只是打伤了她,她就吞不下这口气了,非打不可。她就一趟趟地往我家跑,她吃定了我。我也晓得这个证是作不得的,到时候要被村里人骂死的;但我想我是谁呀?我在村里赛过一堆屎,有谁把我当回事吗?作就作呗,我就想让村里人瞧瞧,我高玄岭,一个高中生,还是有点文化的。

韦春脾气暴躁归暴躁,但据我所知,为非作歹、欺压乡里的事体,他倒是从来不做的。

有年大夏天,我们去卖队里的西瓜,我和他一条船,他摇橹,一口气摇到半山桥,都没叫我搭把手;船靠在河埠头,我跳上岸,想去大树底下躲一躲,就呼地扑出老倪家的大狼狗,虽说它是套了铁链子,锁在树脚上,但血红舌头伸得比筷头都长,把人吓得半死,我哪里还敢靠近呀?

这个活畜生,倒是把好好的一片树荫独占了。

知了叫得那个疯呀,把人的脑袋都震开了;河面上那直落太阳,猛得晒人干了。

韦春挑了只好瓜,砰地一掌,西瓜碎了。

我尖叫起来:“这船瓜总共一千四百三十五只,都称了分量,你怎么就……”

韦春跳上岸,将半只瓜送到狼狗面前;另外半只,他和我对分。

我、韦春和大狼狗就呆在大树底下,各吃各的瓜。

这件事给我的印象很深,我至今仍记得;我觉得韦春不像是做这种事体的人。我出村时,压根儿就没碰到谁,韦春他怎么会晓得我去找白骨精了呢?就算他晓得我的行踪,他也未必会支使别人来做这桩事体,他一向喜欢自己动手。再说,他也不是那种人。拿棍子损我腰的人,我虽然没有看清楚,但他高矮胖瘦我还是有点数章的,绝对不是韦春,倒像是……莫非是白骨精叫他……我想到这儿,心里就啊唷了一声。

雪刚落大时,何莉开门出去,在院子里乱叫乱转的当儿,进来一个人,闷声不响地站在何莉家的院子门口,瞧着她发疯地发;等到何莉发现他时,她站在院中央,冲他咯咯咯地笑。那人就说:“来客人了。”何莉叫他进来。她说是村里的阿戆哥。她和他进屋时,带出来一股冷风。

我坐在那儿,一阵冷嗖嗖的。

我倒是希望这个不知趣的家伙,能够识相点,别耽误了我的好事。

但他一瘸一拐地跨进门槛,像根柱子一样竖在门口,冲着我一眼不眨。

我看得出他一对小眼睛里充满了敌意,好像我坐在了不该坐的地方,我做了不该做的事体;他穿得很少,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褪了色的军装,里面最多加了件毛衣,但瞧着他一点都不冷;一张瘦脸青渍渍的,颧骨突突出的,神情刚毅;身体略微向右倾斜,那是因为瘸腿的缘故。

何莉忙给我们介绍。

“这是阿戆哥。”

“这是莫队长。”

我们只朝对方淡淡地点了下头。

这个叫莫队长的男人,侧头朝何莉笑道:“天气不错。这雪下的。”

“是啊。”她也朝他微微笑。

他说:“古人寒江钓雪、青梅煮酒,这种日子,对饮赏雪才刮刮叫呢。”

我撇撇嘴,什么乱七八糟的,充什么文化人吗?

何莉就拍手叫好,說:“好呀好呀,我们把东西搬出来,边赏雪边喝酒怎么样?”

“好个屁!”我一阵冷笑。

但我还是跟着他们瞎折腾,最后坐在冻死冻活的屋檐下,瞧着满天飘舞的雪花,喝着冰冰冷的老酒。这家伙好酒量,喝酒就跟倒似的;几碗酒下去,他就来了兴致,跟白骨精有说有笑的。我缩在一边,酒是不敢再喝了,再说也没有了先前那个味儿。谈话间,我渐渐清楚了他的底细。他叫莫雪松,当过八年特务兵,现在是半山派出所协警,说穿了就是联防队员;但他是队长,据说一身本事,七八个男人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他朝我伸出右手,上面缺了食指和中指。他就用只有三只手指头的右手,端酒碗。

他哈哈大笑。说起这两只手指是怎么掉的,眉飞色舞,掉得还很英雄。

他又说起他的瘸腿,那就更英雄了。

……

我坐不住了。我哪里还坐得住呀?来了这么个死尸,酒喝起来跟倒似的,话说起来跟唱似的;何莉这个白骨精一直在笑,花枝乱颤。她眼里哪还有我呀?她们眼里哪还有我呀?她们就当我死过一样,酒杯你来我往,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他要不是她的姘头?你杀了我的头我都不信。

我起身告辞时,他端起酒碗也一干而净,说跟我一起走。

他站起来比我矮一个头;他的腿瘸得厉害,走路一拐一拐的,像摇大橹。

我们在雨花弄分手。这个该死的死瘸子,也不晓得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狗屁队长,竟坏了我的好事。他还用那只残手拍我的肩,拍得我的肩一拉一拉的。

他哪里是在和我告别呀?他是在警告我。

我明白了,难怪他专跟我的腰过不去。

我瘫在雪地上,悔是悔得来人都悔死。

我前后张张,就盼望有辆车过来,把我轧轧死算了。

我想到有年冬天,也是这么个下雪天,也是这个辰光,我从刘三毛家搓完麻将回来;那时候我还年轻,每天搓麻将都有得赢的,我活得滋润着呢,我兴冲冲地回家来。我先去柴屋方便,我推开柴屋的门,打亮灯,茅坑边的猪栏里突然有了动静,一只肉猪忽地直起身来,朝我哼哼地叫;我把带盖的茶杯往腋下一夹,刚解开裤子要小便,结果柴堆那边有什么东西动了动,吓得我尿头都逼了回去,胀得我蛋疼。我扭头一看,顿时吓得魂都没了。

我大叫一声。

柴堆边席地坐着一个中年男子,用稻草裹住了身子取暖。我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他有一张惨白的瘦脸,整个人缩在草窠里还不停地颤抖;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绝望的脸,血色全无,他肯定是遇到什么倒灶的事体了,他彻底垮了。他用哀求的目光望着我,随即又哆哆嗦嗦地爬起身来;我连忙阻止了他,我说没事没事,你就呆在这儿吧。他蠕动着发黑的嘴巴,想对我说点什么来着,但他斟酌了半天,最终还是没有吭声。我赶紧从柴屋里出来。我站在大雪天里,冒着冷风和飞雪;我在院子边上撒了一泡尿;积雪吱吱地响,染出一团黄色来。

第二天,等我想起他来时,我又去柴屋张张,他已经不在了。

他不会想不开吧?

事后我也想到过他。但我没有听说半山上或上塘河里什么的,发现一具无名男尸等等。我想他不会这么傻吧。有时候你是会遇到这么个坎,你以为跨不过去了,就在那个点上;但哪怕像我家柴屋这样的地方,让你缓一缓,让那个点过去了,也就好了。

我现在就在这个点上。我不行了。我要死在路上了。他倒还有我家柴屋可以躲一躲,可是我呢?我前后张张,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远处突然亮出一对大猫眼,我是说发光的眼睛,从村庄的方向,一路朝我奔来。我知道那是什么?我说什么来着,就在那个点上,缓一缓,一切就过去了。

我兴奋地往路中央爬。

我艰难地爬过去,斜着身体,横在路中央。我左臂跪在雪地上,仰起头来;我用力举起右手,举到距离雪地有米把高的地方,拼命地不停地摇手。我把五指撑开成扇面,撑到最大幅度,不停地拼命地摇晃。我终于听到了。我听到汽车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它正在向我奔来,就像一头狗娘养的欢快的小鹿,扑扑扑地朝我奔来。阿弥陀佛!谢天谢地!我得救了。老子得救了!我看到它越跑越近,眼睛越来越大;我以最大的幅度摇动手臂,我大声地叫喊:“停车!停车!停车!……”

但它压根儿就没听到我呼唤的声音。

但它压根儿就没看到我呼救的手势。

它就只顾自己撒野地奔跑,扑扑扑地朝我沖来。

扑扑扑,扑扑扑……

我绝望地喊:“停车!停车!停车!……”

它呼地冲到我跟前,那个婊子养的开车的家伙,才似乎有所察觉,车子才激烈地打了个转,朝我劈上来;一只前轮从我腰上碾过去,又一只后轮碾过我的腰……车子这才嗖地劈出雪白的路面,一头坠到路边的上塘河里,在雪融的水中发出轰隆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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