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声与回响

黑皮

李云德先生《沸腾的群山》的写作，发轫于1963年。那一年，他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鹰之歌》。

李云德出生在岫岩的一个小山村，仅读过五年半的书。父亲被抓劳工后，家里的地撂荒了没人种，他不得不辍学。他属小龙，却是一个蔫性子，好静不好动，闲下来喜欢看书。唱本、话本看得多了，少年的心就长出了翅膀，萌生了去山外闯荡闯荡的念头。他想，就这么窝在大山里，腰杆子累折了还是受穷，不如出去走走。

不愿种地的李云德跑去参了军，而且还拐带上两个叔伯辈的小伙伴一起扛起了枪。

只有五年半文化的李云德在部队上却是个吃香的小秀才，找他代写家信的战士排成了溜儿，一会儿枪杆子，一会儿笔杆子，忙得他不亦乐乎，饭都顾不上吃。虽然后来他意识到那些简短的家信里错别字连篇，文理也不通顺，但是由于他的肚子里有别人没有的“半瓶子墨水”，他幸运地被选派到了军方的测绘学校，学习找矿知识。在学校，拟定半年的课程，文化基础很差的学员们用了三年才完成。学业中数学是主科，语文连边都没怎么沾，李云德心中的文学之火却一直在微风中摇曳着。他私下里写了一本本观察日记，他四千字的处女作《山中借宿》（原名《鸡蛋》）即脱胎于他日常勤奋的烂笔头。至今，李云德还记得《文艺红旗》的编辑给他的回信：“你的小说题材新颖，风格清新，我们决定刊用。”

一炮打响，新星璀璨。

1952年，刚从部队转业到鞍钢的李云德就接二连三地收到当地报纸副刊和文学刊物的约稿信，在读者眼里，他英姿勃发，风头正劲。殊料，他哑火了，而且，一沉寂就是两年。

他一连写了四篇小说，全部被编辑坚拒。退稿信是这样写的：“你的文章够发表水平，但作为辽宁具有影响力的青年作者，你的水平还应该再提高。”

如果说杂志编辑的退稿信如他自己所说的只是一种触动，那么接下来的拷问却是最直接、最根本、最深层的原因。

一位叫伊林的苏联作家来访，著名作家草明带着她开办的工人阶级文艺骨干学习班的几个学员前往“老大哥”下榻的宾馆拜访，并特意將已小有名气的李云德介绍给伊林认识。在双方交谈中。性格爽朗的伊林问李云德读过哪些世界名著，并自顾自地列举了一大堆书名。李云德懵懵懂懂地听了半天，只听到一个耳熟的书名：《复活》。列夫·托尔斯泰的这个大部头经典他是啃过的，其他一概不知。伊林又念出一长串儿著名作家的名字：司汤达、莫泊桑、雨果、法朗士、马克·吐温、海明威、杰克·伦敦、卡夫卡、泰戈尔、莎士比亚、契诃夫、屠格涅夫、高尔基……

李云德直摇头，有的名字似乎知道，有的名字压根儿就没听说过。

伊林满脸的惊讶，耸耸肩，转过头，不再跟他搭腔。

颜面尽失。李云德的自尊心被刺痛了。他矢志读书，补上缺席的课。从1959年至1961年，李云德一篇小说也没写，他潜心读书，埋头恶补，东挪西借到处划拉书看。伊林提到的那些书，他一本也不放过，读了记，记了写，“我看人家写的书可不光是看热闹，我重点研究人家的写作风格、情节安排、表现手法和细节描写……”

李云德为攀登心目中的文学高峰做足了功课。

1963年，李云德出版的长篇小说《鹰之歌》受到广泛好评。备受鼓舞的青年作家根据多年前做测绘工作走遍矿山的独特体验和感受，开始构思、创作《沸腾的群山》。

1964年上半年，三十五岁的李云德开始起笔。

据李万鹏介绍，他父亲当时在鞍钢党委宣传部工作，早八晚五的作息节奏，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在高炉旁的鞍钢大白楼里写领导讲话、写汇报材料、写工作总结、写厂志，到了晚间则铺纸伏案，捉笔创作。平常每晚写三个小时（每晚六点准时坐到书桌前，爬格子爬到晚上九点搁笔），节假日的时间则全部用来码字。通常的进度，一晚可以写上两三千字，节假日有大块儿时间，写出的字多出好几倍，有时一天飙字上万。

小贴士：

鞍钢大白楼，俗称，建成于1933年，最早为日本昭和制铁所本社事务所办公楼，所以另一个称谓叫“鞍钢本社”，它现为鞍山钢铁集团公司机关办公大楼。因其作为工业遗产极具历史和文物价值，与“昭和制铁所工业建筑群”共同成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围绕这栋三层白色建筑，1948年国共双方进行了鞍山回到红色政权手中的最后一役。东北解放军以夹击和分割战术发动进攻，困于大白楼内的国军五十二军二十五师余部弹尽粮绝，放弃抵抗，师长胡晋生、副师长罗宇衡率部缴械投降。

立足本职工作，坚持业余写作的李云德起初发力过猛，热情高涨，废寝忘食，常常一提笔就刹不住车，时过凌晨仍双目炯炯。渐渐地，身板儿吃不消了，觉也睡不实了，头疼起来要人命。于是，他给自己的写作立下一个规矩：不耽误工作，不影响身体，细水长流。

他一笔一画，一行一页，像磨豆腐，像绣花，不着急，也不忙慌。再现当年的情景，大抵是这样的：

【屋外  夜】

一间小平房。

通过小窗户，看见李云德正盘腿在炕上，伏在小炕桌上闷头写着什么。他的三个孩子在炕上嬉戏打闹，有两个还从背后爬到了他的身上、骑在了他的脖子上。

【特写】

《沸腾的群山》的手稿

【中景】

李云德焦躁地撕下一篇稿纸，团了团，扔在炕下，嘴上说：小祖宗们，别闹了！

李云德的妻子撩开门帘，手里攥着笤帚疙瘩，孩子们停下来，赶紧躲到炕旮旯里去。

闷头写字的李云德，咬着笔头，晃动脑袋，对妻子说：别撵他们走，他们不闹我还写不出来了呢。

【窗外】

房屋、树木模糊。

更远处，炉火衬托出钢厂的剪影，映出玫瑰色的夜空。

【屋内】

孩子们酣睡的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