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捷
祖母在上个世纪40年代,送我大哥上学,曾无数次路过故宅门前。每次老人家都要驻足许久,然后,她对我大哥说:“孩子,你要记住,我们是从这里搬出去的。你长大有本事要搬回来。”后来,我父亲也曾和我母亲路过故宅门前,对革命充满恐惧的父亲说:“这当年是我们的,后来卖了,卖了好呀。不然——”我母亲感叹着,表示赞同。
在大哥所画的图上,我看到了故宅依稀的影像。门楼似乎很大,围墙要高出邻居们很多,一个典型的满族风格的二进四合院。“我在门口往里看,院子有篮球场那大,里面有榆树,很高很高的。中间是甬道,两侧分别种着樱桃树和葡萄树。”六十年前,“轰”的一声,朱漆大门合上了。物换星移,“王谢”易主,我们的故宅变成了别人的“今宅”。
故宅坐落在沈阳小南关六合殿东胡同靠北西面数第一家,即六合殿东胡同一号,北面为陈木铺,东邻为桂氏桂希桥家,传为蒙古望族世家。
康熙五十七年末,金马和他的族人们从京城回到盛京驻防,朝廷在小南关给建了三个四合院,共五十八间房。金马的高祖父安崇阿是顺治元年从龙入关的。将近百年了,家族里的人还是觉得北京太拘束。比较之下,盛京自由多了。可以骑着“走马”,东西南北随便飞着玩。后来,到清末,世家子骑“走马”满城飙,可能就是起源于金马他们那一代人。“走马,”我伯母说,“就是生得最漂亮跑得最快的马。”
长白山瓜尔佳这一支,对战马研究具有顶级专家的水平,历史上曾出了两位上驷院大臣,这就是七世哈汤阿和九世黄海。
金马的坐骑一定是盛京城里最俊美的。满族人视战马为神物,我十一世祖尚德有四个儿子,另外三位的名字都是以松字冠在前面,长子为松生,三子为松岩,四子为松秀,偏偏给次子取名金马,可见他对我十二世祖的喜爱。我想,金马一定是完全继承了他曾祖父黄海那样的英武,他骑在马上驰骋起来一定要旋起猎猎长风。他可能跑到抚顺城北台沟的祖茔,去祭祀六世祖玛库礼巴图鲁。然后,策马回城,到辉山新屯祭祀七世祖资政大夫尼汤阿,到木厂祖茔祭祀八世祖安崇阿巴图鲁,还有他曾祖上驷院大臣、镶黄旗都统黄海——祖宗们都在这里,他的心就不像在京师那么飘摇。京师不是家,这是许多八旗人共同的感觉。
金马胯下的走马,疾风一样,往来驰骋。城里的旗人们见了,为他精湛的骑术赞叹不已,“将门虎子,瓜尔佳,巴图鲁!”
从金马开始,这座故宅里先后居住了我十三世祖贵明;十四世祖怀他阿、景溥、穆铎;十五世祖文本、文锦、文耀、文斗;曾祖谦成;伯祖父增荣、祖父增华;伯父澂波、澂涛、父亲澂清。
这个幽幽的故宅到底沉积了多少旧事呢?
从家里的老谱上看,金马和他的儿子贵明,似乎没有什么作为,大约一直是在享受盛京的自由。到了贵明的儿子,我的十四世祖景溥终于由广宁骁骑校升为兴京防御,家道开始中兴,不久之后,他的儿子——我的高祖文耀也做了海关监督。
然而,到了光绪九年,即1883年,不幸降临。那年我曾祖父谦成十一岁,高祖父文耀和高祖母金氏,竟在同一天去世。伯高祖文本和伯高祖母刘氏曾经生过八对双胞胎,可惜,一個也没活成。因此,他们素来视我曾祖如同己出。那天,在高祖父临终前死盯着哥哥的时候,文本说:“放心吧,我养着。”那天在一旁陪着哭的还有景溥的弟弟穆铎之子文斗,他是我曾祖父的小堂叔,年纪却要小我曾祖父五岁。
从此,曾祖父就被其伯父文本收养。文本无后,文锦也无后,景溥这一支就剩了我曾祖父谦成这根独苗。
文本是盛京礼部赞礼郎,满腹经纶。我曾祖父除了从其父亲文耀那里继承了骑射的硬功夫外,还从文本那里学会了满、蒙、汉三种语言文字,他能写作,也能翻译。这使他后来在官学生的考试中,考取二等,做了户部库使。很快,又升为盐运司副使,这本是个从五品的官,可不知为什么,光绪皇帝一高兴,竟赏了他蓝翎五品顶戴。这样,他的品级就成了正五品。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振奋的呢?文本的心里比蜜还甜,他看着我曾祖父头上闪闪发光的顶子,大手搓了半天,然后跑到家庙里去给列祖列宗磕头。
曾祖父很孝敬他的大伯父,他对文本,一直毕恭毕敬地执父子礼,不敢有丝毫怠慢。文本属牛,曾祖父就一生不吃牛肉。文本也并不以老太爷自居,依旧慈父般地看着侄子成长。谦成上任那年春天,院子里的花事最盛。东关支的族人(金马的弟弟松延之后)纷纷来祝贺。好像也就是在这一年,在文本的主持下,我曾祖父和我曾祖母成婚。曾祖母刘氏,出身城东名门,三岁时父母双亡,一直生活在叔叔家里。二十岁的时候,嫁到小南关的关家大院。
曾祖父虽然自幼失怙,但他锦衣玉食的生活没有任何改变。他的两位伯父文本、文锦都没有后人,他继承了包括父亲文耀在内的三份家产,加之,他后来获得了盐远司副使的肥缺,他几乎天天过着“此乐何极”的神仙日子。他不大喜欢做官,也不喜欢像一般八旗子弟那样自甘堕落。他的饮酒,基本属于浅酌,三杯两盏而己。鸦片呢,也不上瘾。他听人说,再好的鸦片吸二遍也要把脸吸黄,为了保持健康的颜色,他只吸极品的头一遍,然后就扔掉。那么,他喜欢什么呢?他喜欢鸽子,在他看来,玩鸽子比戴五品顶子好多了。
1911年后,满洲有很多失势的权贵四处奔走,企图在国民政府里谋个位置。我曾祖父却乐得不得了,他这回可以把全身心都放到鸽子上了。这样盛京城里就又有了新的风景。据说,他放鸽子的时候,南城的天空一片雪白。他的哨子一响,一大片白云就降落在六合殿东胡同,天空复归于蔚蓝。我曾祖父乐呀,他忘了祖先们的武功,也忘了对大清朝的怀念。往往就在他物我两忘的时候,有人敲门了。老仆人开门一看,又是来找鸽子的。原来,每次“白云”降落的时候,都要有别人家的鸽子跟下来。这时,曾祖父更乐,他要拉着人家,阔论一番鸽子之道,然后,再送人家几只最名贵的,算是交朋友的见面礼。
除此之外,曾祖父就是讲究美食,家里本来有厨师,可他偏偏又另外雇了一位,专门为他服务。曾祖父天性喜欢吃肉,除了牛肉和狗肉之外,一律喜欢。但也不是没有原则,他吃肉的原则是必须是当天宰杀的,如果不是,则一律扔掉。
据说,他的“御厨”上任的第一天,从永顺肉铺买了一块隔夜肉回来,正好曾祖父走到厨房,他一眼就看穿了,拾起来,一扬手抛到了大墙外。然后,对厨师说:“下次去,告诉老掌柜的你是我家的厨师,别的不用说。”他的厨师的主要任务,就是把吃肉的事情筹办好,不但要确保绝对新鲜,而且还要花样翻新层出不穷。“肉食者谋之”,我曾祖是正五品的“肉食者”,但他不谋国事,因为属于他的国已经亡了,他现在只一心一意地谋鸽子。
曾祖父有两儿一女,即我伯祖父增荣,祖父增华,姑祖母增坤。对两个儿子,曾祖父似乎不大在意,他特别疼爱女儿。据姑祖母说,小时候,奉天城里小姐太太时兴什么,她就有什么。她还有专门的厨师给她做小灶。过年的时候,他父亲收的礼金,一律给她。尽管如此,姑祖母没有养成败坏习气,她和二哥哥一样,做人尊贵,读书也用心。
败坏,其实是从我伯祖父开始的。
曾祖父的一切,我伯祖父增荣看得一清二楚。小小年纪学会了挥金如土。和我曾祖父不同的是,他喜欢玩走马。我曾祖父一定和他讲过我十二世祖金马策马飞遍盛京城的故事。伯祖父的骑术不大好,细高的身材在马背上直摇晃,但马却是一流的。他在城里骑来骑去,再也不能像我十二世祖金马那样能够赢得旗胞们的喝彩。别说是他,整个大清的骑术都成了强弩之末。伯祖父越骑越觉没劲,索性把战马改成了辕马,他买了一辆带全封闭包厢和玻璃灯的马车,这是当时最流行的代步工具。这样,被大清朝视为神物的铁骑演变成八旗后人驱动“香车”的“宝马”。他每日车辇隆隆地在六合殿胡同里风驰电掣,让人看了新奇。曾祖父看了看他,乐了,说:“好玩。”他并不关心儿子去哪里。
后来,在伯祖父新婚之夜,事情暴露了。
孙烈臣孙督军有一位贴身医生,姓郭,行医之余,常为贵胄家儿女拉扯红线。
有一天,他看见了我伯祖父。当即断定“好个一表人才”,这个定论下了以后,他想到了北城爱新觉罗·全祥的女儿,他认为这位格格和我伯祖父属于天仙配。那个时候,伯祖父好像只有十五岁,按照满族人的婚俗,也正是谈婚论嫁的年龄。
爱新觉罗氏,想起来,和我们家也是世代姻亲,九世祖黄海娶的就是皇太极的孙女。一问,全祥乃皇太极的长兄褚英之后。曾祖父同意了,伯祖母的娘家富甲一方,除了陪送大量金银细软之外,还在北城陪送一个精致的四合院。事情就从这个四合院打开了缺口。伯祖父新婚之夜,并没有在家过,而是在一个他看来比洞房更好的地方。结果,他一个注下去,四合院变成别人的了。奇怪的是,这件事并没有在家中引起多大的风波,只是曾祖母轻轻骂一句:“败家——”话说半句,慌忙把嘴捂上了。曾祖父说:“我压根就没想让他出去过,我们家没有装他们的房子吗?”言外之意,有一点对亲家的财富不以为然。
伯祖父搬回来的第一天,决定向新娘子家的财富进行一次挑戰。那天,伯祖母无意当中说:“貂皮大衣那东西最怕火炕了。”“是吗?”有点发困的伯祖父来了精神,他当即命人找出一件貂皮大衣,然后,铺在了炕上,对人说:“烧火。”大夏天的,屋里烧成了蒸笼。第二天早晨,大衣成了皱巴巴的一团。他这回信了,说:“真的?”漂亮的眼睛瞪得老大,然后,掉转目光去看她妻子。我伯祖母,那位爱新觉罗氏的千金格格只淡淡一笑。
本来,曾祖父一直坚信银子永远花不完。铁岭有祖宗留下的六百多亩铁杆庄稼,南关还有数十间房子。曾祖父觉得朝廷完了,也没有什么可怕的。然而,伯祖父迷上了狂赌。事情可就没有那么乐观了。地,一块一块地出典,房子一间一间地出卖。银子也就一天少似一天。
最先搬出这个大院的,是文斗和他的儿子继安。据说文斗好赌,家产所剩无几。恰好在这时,她的姐姐去世了,把一大笔家产留给了他们。这位姑高祖太太嫁给了钮钴禄氏,是京城里的九门提督。退休以后回到老家铁岭,他们夫妇膝下无后,所以文斗就成了他们的合法继承人。他们这一支在铁岭还有二百多亩土地,去了正好照顾。
“来!”我曾祖父不便招呼堂叔,转而招呼他的堂弟继安。继安属于文斗晚年得子,所以年纪上和我曾祖父的长孙我大伯父澂波相当。继安一路小跑,他后来回忆说,他是穿过一个大堂,碰翻了两把檀木椅子,才来到老堂兄跟前的。我曾祖父谦成指着郑板桥的四幅画说:“你挑两幅吧,这是一套的梅兰竹菊,是祖先从南方带回来的。”继安就挑了两幅拿走了,文斗笑笑,没说什么。
文斗到乡下后,做了一件至今在铁岭晓明一带传为笑谈的义气事。有乞丐到他家门口乞讨,他见人冻得浑身发抖,就把新做的一件皮大衣给人穿上了,然后,对人说,回家好好过日子吧,别老出来要饭,多丢人哪。继安的那两幅画,“文革”时烧掉了。我们家剩的那两幅不翼而飞,族中人多数怀疑是我伯祖父拿去顶了赌债。
1912年,还是那位姓郭的医生,他把西关张家的闺秀介绍给我祖父增华。这就是我的祖母张淑贞。从留下来的照片上看,真是秀美异常。
张家是西城的大户,我无法考证他们先世的勋绩与爵位,只知道张家有着和北城的爱新觉罗氏一样的财富,张家阖族上下都专心致志地吸鸦片,但却富贵依然。“警察来抓抽大烟,他们全家都藏到后花园的草地里,大气不敢出。有钱,他们的小孩子打架,满院子飞元宝。”我伯母这样向我描述。富有的张家后来就成了我们这支从老宅搬出来后的根据地。祖父婚后不久,我曾祖父就把他送到孙烈臣身边做侍卫了。不久,他被送入东北陆军讲武学堂第三期步兵科学习。毕业后,升为团长。当他骑着高头大马回家时,曾祖父说:“漂亮,你比你哥骑得好,像个满洲武士。”祖父的自我感觉也很英武,大皮靴踩得院子里的青砖路咯咯直响。
1924年夏末的一天,祖父说要随军出征南方打孙传芳。曾祖父听了很高兴,说:“好好打,我们家到这辈有三代人不打仗了。还是你太爷爷景溥那时……”祖父听了,笑笑,挥鞭上马了。过了半年多,没有任何消息。1925年年底的时候,有一天深夜,大门响了,祖父回来了。他悄声对我祖母说:“打败了,在南京,10月17日,我们第八师全师覆没。我化装成传教士才跑出来。”又过了一些日子,张作霖把我祖父关了起来。经人指点,关家大院往帅府里送了若干金条,祖父才出来。然而,张学良要降我祖父三级,祖父说:“不用,我回家算了。”说罢,真的脱下军装回家了。
也是1925年秋天,在我父亲两岁的时候,曾祖父去世了。他得的什么病,没有人说得清。他身体应该是很好的,1917年,我姑祖母得了天花。曾祖父信不过用人的卫生习惯,亲自到甜水井胡同的甜水井去挑水,给他的宝贝女儿做饭吃药。我实地考察过,六合殿东胡同与甜水井胡同之间,加上转弯,来回应有一华里。将近五十岁的官员,没有过硬的体力是做不了这件事的。据伯祖母爱新觉罗氏讲,曾祖父是为一次铭心刻骨的爱情而过世。对方是东关宗室营的一位格格。“儿子孙子一大群,却要做这种事情。”我曾祖母愤愤地斥责他,并且不依不饶地大闹了一场,曾祖父自觉理亏,不得不终止这一场风花雪月的故事,但他的心情却低落下来,不久郁郁而终。在他出殡的那一天,所有的鸽子都翩然而去,从此,六合殿东胡同的上空不再有白云。曾祖母很后悔,常常一个人跑到城北榆林铺的祖茔去哭丈夫(这座祖茔立祖的是十二世祖金马),最后,竟至双目失明。
伯祖父仍然不改旧习,不想赚钱,只想赌钱。祖父终于忍无可忍,他提出了分家。原以为曾祖母会反对,不料,老太太欣然同意。这样,伯祖父带领他们一家去了城北他的岳丈家,祖父带着我们一家去了西关的张家。曾祖母和姑祖母,还有一个丫鬟,在外面租了一个房子,她们母女俩住在一起。老宅子卖给别人,还了伯祖父的赌债。
大宅门关上了,从此,关家大院变成了某家大院。
1978年,我姑祖母来我们家,有一天,竟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老宅里的事。我听得很入迷,后来,曾问过父亲,他避而不谈。再后来,我九旬的伯母又给我接着讲了起来。
我常常梦见那个没有去过的院子。在樱桃树和葡萄树中间的青砖甬道上,先人们穿着旗人的装束走来走去,兴高采烈地谈笑着,战马在后院的枥下喷喷打着响鼻,弓箭高悬在西厢房的墙上……
【责任编辑】 陈 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