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熟航船

2019-06-05 08:47倪东
苏州杂志 2019年1期
关键词:航船船舱供销社

倪东

小东门陈家市

1979年春天,我背着行李沿着河边寻找一艘叫“苏虞17机”的机帆船。

常熟小东门有个航船码头。河面宽广,水清水活。石头铺砌的驳岸十分坚固。石缝中嵌挂着一个个铁圈。那是船舶停靠时系缆用的。常熟城里那些专门为乡镇供销社装运日常生活用品的船只叫做“航船”。航船码头上汇集着清一色的“苏虞”机帆船和驳船。“苏虞”是指常熟航运公司的船舶。每条机帆船拖带七八条驳船,组成船队,形成水运专线。每个船队指定承接两至三个乡镇供销社的运输任务。那时候,乡村道路交通闭塞,但水乡的河流四通八达。城乡之间的商品流通主要靠航船来完成的。航船分布在浒浦、梅李、支塘、白茆、任阳、唐市等三十多个乡镇以及延伸到偏僻的小村庄小码头。哪里有河流,哪儿就有航船。为供销社装运烟酒、食品、百货,还要装运化肥、农具等支农物资,惠及千家万户。

航船大多是木船,六七吨船皮,小小的船舱配有船篷和五颜六色的遮阳布,船尾还有一支船橹。清晨,船夫先用河水清洗船舱,擦得干干净净。然后摇着航船到城里的各个水上仓库码头装货。

东市河是本市最繁华的一条河流。糖烟酒、日杂品、纺织品等大公司的水上码头都集中设立在这条河的两岸。货运的吞吐量惊人。逢年过节尤甚。河道里等待装货的船舶十分拥挤,常常围得水泄不通。各个仓库的提货单五花八门,龙飞凤舞的字迹实在潦草,难以辨认。船夫大多文化程度不高,但他们一看便知,哪种颜色的提单,在什么地方提什么货。熟能生巧,不会搞错。航船在这些水运码头之间穿梭往来,一条船上要装载数百件品种不同的货物,大的小的,重的轻的,堆得老高。他们当场就能估算出各种货物的比重,轻重搭配,以使航船在河里保持平稳。在东市河装货,脑子要活络一点,摇船的手脚也要麻利。在这个码头装货时,要把下个码头的提货单早早地送过去排队,见缝插针。这样装货的速度快一点。假如你是个“阿木灵”,一不小心,船就会被人抢档,当天装货时间来不及,仓库关门打烊了,一大叠提货单还压在你的手上,船上装了还不到半船的货。那么,航船当晚不能如期航行。第二天,乡下供销社的商品脱销,真是急死人。

河边的食品厂码头上密密麻麻地停满了装载糕饼的航船。那些散装糕饼香味扑鼻,就放在一只只专用木箱里,木箱没有盖子,又长又宽又扁,很笨重。要四个搬运工才能把它抬起来,装到船舱里。一层叠一层,越叠越高,最高层超过了船篷。船夫盖上油布,用绳子扎紧扎牢,挡风遮雨。

傍晚时分,一条条满载货物的航船从四面八方摇过来,在航船码头集中。根据王市、徐市、东张、大义、王庄等不同的航线编队,由各条机帆船拖带航行。必须连夜运往各个乡镇。有些小河小浜,水很浅,机帆船开不进,停泊在大河里,就与拖带的航船(驳船)脱钩解缆。船夫就拿起船橹朝着小河浜里摇进去。摇过了小桥和小村庄。起雾了,越来越浓,看不见岸头了。雾气像棉团似的沾在脸上湿漉漉的,他们仍然摇呀摇,船上的桅灯时隐时现。河道弯弯曲曲,水位越来越浅,橹扳头划到河底的泥浆水了,摇不动了。船夫这才收起船橹,用竹篙头插入河心,肩膀使劲顶着竹篙尾,一挺又一挺挪步向前,竹篙弯得像弓箭似的。放心,竹篙有弹性不会断裂,船在逆流中缓缓向前。冬天,江南水乡的小河小浜枯竭了,冰层很厚。航船搁浅在河滩上,寸步难行。这个时候,你才知道船夫有多辛苦。不管天有多冷,他们奋不顾身跳到河里,嘴唇冻得发紫,扛起跳板撬动船体……无论如何航船必须在天亮前赶到目的地。

第二天,船在乡下供销社码头卸货后,又顺便捎上农副产品回城。航船运输很有规律,白天装卸货物,夜间航行。除恶劣天气外,一般两天跑一个航次。在防汛抗洪中,这些航船闻汛而动,抢运石块、草包等救灾物资,竭尽全力,不惜代价。

我在航船码头没有找到苏虞17机,便急匆匆地来到南门洙草浜轮船码头。许多船停靠在码头正在装卸货物,忙忙碌碌。我眼花缭乱。我向一个正在岸边劈柴的船夫打听:“师傅,请问苏虞17机在哪儿?”那人抬起头,满脸疙瘩是烫伤的疤。那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他打量了我一番,说:“哦!你是新来的学徒,上船?”我点点头。正巧他与我同一个船队。他叫水生,三十六岁。但看上去已超过四十了。他领我向前走了几步,指着远处一艘天蓝色的船说:“你看,那艘船便是。”我说:“谢谢!”他目送我走上跳板,才转身继续劈柴。

这艘机帆船木质平头,驾驶室、喇叭、红绿灯等设备齐全。中舱很宽敞,那是专门装载货物的。船尾是机舱,虽然只有十二匹马力,但船上配备了具有变速和传动功能的齿轮箱,能拖带六十吨船皮在河里航行。

航船码头水流平静温和,是天然的避风港,也是水手温馨的港湾。远航归来的船队经常停泊在这里过夜。

机帆船到港,抛锚停泊。我是学徒,不能回家,晚上要留在船上值班。船舱里光线暗淡,我要看书,就点了一盏煤油灯,这灯会冒出黑乎乎的油烟,散发一种毒气,吸入鼻孔很难受。但只要能给我带来一点光明,可以读书,这点小小的副作用就无所谓了。我在船上写日记,我的心里话自然地流淌在纸上。

夜,河岸静悄悄。有条小船靠上来了。船上一男一女。女人惊讶:“咦,这条航船怎么只有十二匹马力?”男人说:“这船有‘苏虞’标志,至少也要二十五匹马力。”他们哪里知道,这机器的进气管已增压增速。

女人说:“没错,是十二匹。”她叫男人过来看机器。男人说:“不用看,不信你去问?”我睡在船舱里,与他们相隔一块薄薄的船板,他们的说话声就在耳旁。但双方互相看不见。我感觉那个男人好像是在问我,因为他猜想船舱里可能有人,可我睡意正浓,懒得起床。

天蒙蒙亮,一觉醒来,推开船窗,就发现码头上一下子停泊着许许多多航船。这些船大多是半夜或是凌晨从苏州白洋湾满载着货物抵达航船码头卸货的,或是从乡下卸了货,拖空回城的,在码头等待装货。当晨光在水面上泛出灿烂的波光时,航船码头沸腾了。机器声、竹篙击水声、吆喝声交织在一起。各个乡镇的采购员把提货单送到了码头,排队登记。由于商品名称不计其数,财务室开票员的算盘打得噼哩叭啦,开票结算运费要等好长时间。仓库保管员开门发货。码头上驻扎着港务处的装卸队。搬运工身强力壮,小件物品,扛的扛,挑的挑。大件笨重货物用板车拉,堆在码头上,插上标签,开始上船。船夫竹篙撑船水花四溅,缆绳在空中飞舞,铺上跳板。码头上的货物居高临下,装满了货物的航船起航了,水浪拍打着码头。

除此以外,铁路、公路、水路的联合运输也源自于此。苏州火车站的零担货物从白洋湾货场至常熟航船码头有一条航船运输线,称之“零担扎口班”,主要装载百货和副食品等货物。苏虞34机和苏虞15机两个船队一年四季往返于苏州和常熟两地之间,马不停蹄,春节也不停航。长期担负着苏州火车站至常熟的疏港任务。航船码头也成了苏州火车站零担货物的集散地。

在码头两旁,还有许多小驳船停靠着,那是航船运输的“轻骑兵”。小驳船吨位少,吃水浅,掉头灵活。船上有一个船娘,一支橹,一支竹篙。这船适合那些大船进不了的小河小浜的中转短驳运输。那些船娘在虞山脚下土生土长,长年累月在船上风吹雨打,脸色黝黑,手指圆实,还有一双肥厚的脚板。装货卸货,干脆利落。一百来斤的米包扛在肩膀上,从船舱里迈开大脚,一口气走过跳板上岸,呼吸丝毫不乱。她们站在船头,手捻竹篙,吆喝一声:“开船啦!”清脆响亮的声音顿时飞过河面,夸张一点说,三里地外也能听见。以使四周的船夫为她解缆起锚,腾出船档,让她出航。在小河里,船娘把船摇得飞起来。当机帆船超越她船时,她不甘落后,迅速抛出一根缆绳,在空中打了几个圈,一瞬间,牢牢地套在机帆船的铁柱上,齐头并进。当她船接近码头时,快速解缆,顺着水流滑翔航行,稳稳靠岸。

夜幕降临,水生拿了空酒壶来到码头上的小商店里打两斤黄酒。他和老板娘很熟,常常说一些花边新闻,乐得她开怀大笑。她把他的酒壶灌得满满的。他还买了猪头肉和花生米,顺便带一包烟回来,坐在船舱里与几个朋友抽烟、喝酒、聊天。仿佛是他一天中最轻松惬意的时候。

水生他脸上的伤疤确实难看。那是他在一次船上救火中烧伤的,留下了后遗症。有热心人为他介绍过几个女朋友,可谈一个,黄一个。后来他也懒得谈了。他觉得缘分没到,还是以船为家吧。船可算是他的一个现成知己。

没想到,水生后来交上了桃花运。水生的船喜欢停泊在南市河。寡妇小莲经常上水栈淘米洗菜,她与水生一回生,二回熟。日久生情。水生眯着眼睛对着小莲笑,不遮不掩。水生的船好久没有来了。小莲会莫名其妙地在河边等待,柔情似水。他俩不相约,但有一种默契。就像航船与河流,来来去去。他们之间的吸引力犹如长江水潮起潮落。

水生结婚的那天,有八条航船贴上了大红喜字,组成迎亲的船队,浩浩荡荡。船夫们迈开步子,身子往船舷外一倾,把橹推了出去,接着身子一仰,趁势把橹扳了回来,一推一扳,层层递进。船摇得荡来荡去,颇有悠扬的节奏感。船在鞭炮声中接新娘,载嫁妆。河道两岸围满了人群,喜气洋洋。

接新娘的“花船”摇到了新郎的“喜船”旁边。水生跨过船档笑盈盈地抱起了羞答答的新娘,三步并作两步回到“喜船”。“花船”人去船空,在水中晃来晃去。洞房就在贴着喜字的船舱里。水生和小莲恩恩爱爱地在船上度蜜月。

船夫周游码头,见多识广。把时光退回四十年,地位并不低。船夫趁送货的机会可以与农民兄弟交朋友。在农民兄弟看来,船夫也算是城里人了。再说摇船也不是很重的体力活。况且,有时候是机帆船拖带航行的,在水面上可以欣赏田野风光,蛮散心。这倒是一项体面的活儿。再看他船上装载的日用品,非常诱人。彼此混熟了,船夫会到农民家里做客,顺便捎两瓶常熟产的帆船牌酱油,作为馈赠的礼物。乡下人一般拿空瓶打散装酱油,经济实惠。若买贴着商标的瓶装酱油似乎有点奢侈。有时候,船夫会从城里带两筐煤球送过来,这是居民凭卡供应的。农民兄弟特别喜欢。用煤炉煮饭烧水比较方便,最主要是节省了灶间里的柴草。

到了秋收的季节,船夫对农民兄弟也有所期待。一大片绿油油的青菜已下过霜,口感甜丝丝的。船夫喜欢用这种菜下面条或是烧菜饭,好吃,馋人。农民兄弟说,要吃菜尽管地里拔。让船夫感到惊喜的是,农民兄弟背了一袋刚脱粒的新大米上了船。这香喷喷的新米又白又饱满,城里人哪里吃得到啊。船夫不舍得吃,他要带到城里给老人和孩子们吃。一袋新白米的价值当然不亚于两筐黑乎乎的煤球。所谓黑白分明,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船夫虽然经济条件不怎么样,但他们家庭出身船民,也属于“工人阶级”之类的,场面上响呱呱的。他们吃苦耐劳,在供销社的口碑也不错。他们能额外地买到光荣肥皂、大前门香烟、苏州牌火柴、红糖白糖等商品。很不容易。因为这些都是计划供应物资,一般买不到的,要凭票供应。有人家里的儿子结婚或嫁女儿办喜事,就急匆匆地跑到他们的船上来,请他们帮忙买东西。因为他们长年累月为供销社跑运输,近水楼台先得月。但凡船夫能办到的,他们都答应,从不推辞。可是有人托他们买上海产的永久牌自行车、蝴蝶牌缝纫机或飞跃牌电视机,那是有点矫情了,也不切合实际。要想买到这样的紧俏商品,他们没有这么大的能耐。他们是热心人,可以想方设法搞到它们的替代品,比如优先买到常州产的金狮牌自行车、南京产的熊猫牌缝纫机或苏州产的孔雀牌电视机。这是供销社对资深船夫的一种回报。很不错了,足以令人羡慕不已。

机帆船要装货了。码头上,装卸工用吊机把一个个酱油坛从码头上吊起来,在空中转一圈,渐渐地降落下来,放在船的甲板上。酱油坛五十斤,圆不溜秋,口小肚大,挪动时,里面的酱油晃来晃去。我的手心出汗了,有点滑,假如一不小心打碎,一坛酱油就会报废。甚至还会殃及船舱里其它的酱油坛。我不敢马虎,弯下腰,深深地吸一口气,抱着一个坛转身放在船舱里。舱里铺满了一层,就小心翼翼地把坛叠起来。最高叠六层,危如累卵。船在水中晃动,坛不会倒塌。

船越载越重。一个惊人的消息从耳边传开:不好了,船底搁浅,被乱石戳穿,漏水了。一瞬间,船舱里的水漫上来了。我用棉被堵船底的漏洞,身子扑上去挡住了舱外水压。漏洞堵住了。大伙立刻把船上满载的酱油坛全部返回码头。必须减轻船体负荷。那么一船人一天的劳作白费了。

我的苏虞17机经常为赵市供销社运货,途经何村小镇有时要停靠。那儿有个菱头浜,看到许多姑娘划着木盆采红菱。竟然有一大片天然的水域。我拉起油门快速掉头,船几乎在原地转了一圈。平静的水面上,激起一层层水花。

“哎哟,快来看呀,航船来啦!”采菱姑娘喜出望外。一下子岸边围着不少人。有人急忙问:“船上装了什么呀?”“毛巾、肥皂、火柴、香烟,还有黄酒和食盐等。”我一边系缆靠岸,一边回答。供销社主任带着搬运工来了,用扁担和绳子把船上的货物一件件挑到商店里,一边清点,一边标价销售。有些人等不及了,一下子涌到船上看货。踩得航船在水中晃来晃去。我急忙说:“大家不要急,小心掉到河里。”回答我的是一片笑声。有位农妇看中一块花布,在身上比试了一下,便笑盈盈地从船上扛起这匹布,直奔商店,当场剪了三尺,准备做新衣裳。有些人家里办喜事,干脆自己动手在船舱里抱走了几坛黄酒,然后再去商店结账。一船货,一眨眼就卸空了。这也难怪,这小村太偏僻了,航船送货一个多月才来一次。乡亲们见了航船就像盼到亲人一般。

我拿着货物的清单,来到供销社结算运费。这儿的姑娘算盘珠拨得又快又准,三下五除二,一会儿就把账结好了。她们好奇,来到船上看看,站在甲板上说:“哎呀,航船真好。”笑脸像花一样,一朵一朵绽放。她们在乡村土生土长,没有出过远门。我说:“你们人聪明长得又美,想不想到城里闯一闯?”“想啊,怎么不想呢。”我笑道:“那好啊,你们乘我的船到城里,顺风顺水。”她们说:“可以啊,但不是现在,而是将来。”含蓄的美,怡然自得。就像空中飞舞的蝴蝶。

船卸完货,供销社还要把那些空坛空箱装在船上返回城里。农民兄弟把装满了萝卜、毛豆、番瓜、芦稷、玉米的竹篮放在船上,顺便捎给城里的亲戚朋友。一个老乡对我说:“下次来,我要乘你的船到城里看戏。”大嫂说:“你下次来,不要忘了给我儿子带一些玩具哟。”供销社主任说:“你的船下次早点来啊,店里的货急着呢!”我不停地点头,一一答应。

这时,围在船边的采菱姑娘们,一边笑,一边把木盆里刚采下的一只只水红菱扔在航船的甲板上。当你拣起红菱,剥开它鲜艳的红外衣,洁白如玉的菱肉让人嘴馋,轻轻柔柔地咬一口,淡淡的鲜汁让你有一种说不出的甜甜蜜蜜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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