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慧瑛
2016年,智永《真草千文》卷亮相于苏州市博物馆、故宫博物院、上海博物馆等多家文博单位联合举办的《烟云四合——清代苏州顾氏的收藏》特展,以其年代久远及名家作品的背景深深吸引了无数书法爱好者。这件过云楼藏品经过一百四十五年的风雨洗礼,完好如初地展现于世人面前,得益于历代过云楼主人的珍爱与守护。说起智永《真草千文》卷入藏过云楼,有一段鲜为人知的故事。
过云楼日记
顾文彬(1811—1889),字蔚如,号子山、紫珊,晚号艮庵。道光二十一年进士,历任刑部主事、湖北汉阳知府、武昌盐法道、浙江宁绍台道,词坛名家,是江南著名藏书画楼——过云楼和怡园的第一代主人。顾文彬的父亲顾春江痴迷于书画,到他这辈,更是将字画收藏当作人生最重要的事业,与其子顾廷熙、顾廷烈(后改名顾承)一起缔造过云楼书画王国。顾文彬编著的《过云楼书画记》,讲述了他与书画的缘分及其对书画的鉴赏,其中不乏真知灼见。王羲之六世孙智永的《真草千文》卷被他置于《过云楼书画记》卷首,这是他非常看重的宝物,对收藏此卷的时间与过程作了较为细致而生动地描述:“同治庚午(1870年),候简入都,暇辄过松筠庵,与僧心泉谈,谓曰:‘欲见墨林瑰宝乎?’则永师《千文》也。真草相间,凡百六十行,行十二字,果‘龙师’起,且有香光(指董其昌)长跋,确为是卷。狂喜,倾囊购归。”永师《千文》即智永《真草千文》,他在日记和书信中简称为《千文》。
从顾文彬的这段文字中,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即同治九年(1870)他到京城等待起复时,从松筠庵的心泉和尚手里购得智永这幅传世作品。那么事实确如顾文彬所言,是见到《真草千文》后当场买下的吗?答案是否定的。阅读顾文彬的《过云楼日记》《过云楼家书》及顾承书信等档案文献中相关智永《真草千文》卷的记载,这幅作品从心泉和尚到顾文彬手中,略有波折,并非“狂喜”“倾囊购归”这么果断而爽快。
同治九年五月初四,顾文彬来到松筠庵拜访心泉和尚,心泉拿出智永《真草千文》给他欣赏,见到后他是什么样的心情呢?顾文彬在日记中简单陈述当日情形:“见心泉和尚所藏智永《千文》卷墨迹”,没有流露出更多的感情色彩。但他在十四日给顾承的信中则表达了强烈的愿望:“心泉和尚藏有智永《千文》墨迹纸本卷,后有思翁两长跋,另有王孟端山水卷,长三丈,皆罕见之物,欲蓄意图之。”由此可见他,认为智永《真草千文》和明初画家王绂(字孟端)的山水画都是上等精品,非常喜欢,“蓄意图之”四个字足以表露他内心的“占有欲”。顾文彬读过吴泰的《砚庐帖》,此书记载董其昌的题跋:“余有永师《千文》,自‘龙师’起,后有薛绍彭印”,从此智永《真草千文》就成了他的心魔。
心泉和尚是佛门中人,但书画艺术造诣颇高,收藏了历代书画珍品,与翁同龢等京城官员文人都有交往。顾文彬称赞心泉“赏鉴亦精”,故在京城七个月里两人会晤,达十三次之多,还有两次顾氏到松筠庵拜访未遇,另外他还请人转书画给心泉,请他帮助鉴定。书画就如一根红丝线,把一个官场中人与出家之人系在一起,他们共同品鉴书画,判断真伪,其乐融融。有一次心泉评判顾文彬新得的元代著名画家倪瓒和黄公望作品,断定“倪真黄赝”,与顾氏的意见一拍即合。这幅黄公望卷轴是顾文彬花费二十两银子才得来的,也是他唯一“在京出重价而误收伪迹”的作品,为此顾文彬在日记中作了眉批,予以说明。六月二日,顾文彬再次登门,将明四家之一沈周的《吴中草堂》带给心泉鉴赏,同时他又观赏智永《真草千文》卷。其时心泉因境况窘迫,逐渐出卖藏品,有的托德宝斋等古董店铺出售,有的就直接与对方交易,他见顾文彬对《真草千文》卷情有独钟,便有意相让,两人开始谈判,最后以“一百五十金”成交,顾文彬当即带回寓所。
有意思的是,才过两天,他又将此卷还给心泉,理由是“无从张罗价值”,言下之意,是他口袋里的银子不够啊。客观地说,那时顾文彬在京城的生活并不宽裕,曾数次要求顾承从苏州寄中下等书画作品到京城,想以出售书画所得贴补日常开销。当时顾文彬与吴云、李鸿裔、潘季玉等人共同参与了盛宣怀经营的典当生意,还不至于因为手头紧张而放弃所爱的字画,而且在书画上推陈出新、精益求精是顾文彬一贯的主张。因此,顾氏说没有办法筹到钱的理由,并不完全符合事实。
心泉比较信任德宝斋,在这里寄售翁方纲手书《金刚经册》等字画。七月二十七日,顾文彬花费四十五两银子从德宝斋购得南田山水袖卷,它也是心泉寄售的。顾文彬在当天的日记里留下一笔,说心泉的藏品中以“南田山水袖卷、又山水小册、又花鸟册三种为最,皆为余物色得之。心泉书画恐从此减色矣。余所欲购未成者,只智永《千文》卷,然究非开门见山之物矣”。顾文彬得意自己收购了心泉所藏的上等书画,但不经意间的“非开门见山之物”这句话露出了归还智永《真草千文》的真实原因。换言之,《真草千文》就是不能一目了然、一见辨真伪的东西,所以,顾文彬退还《真草千文》卷,既有经济拮据的因素,更有对作品存疑的考量。
鉴赏书画真伪,并非易事,既要有丰富的书画知识,又要有高超的鉴别能力,有时两个高手对同一件作品的判断也不一致。比如对顾文彬以“四金”所得论古斋的沈周水墨山水立轴,各执己见,店主以为是赝品,心泉也“疑为伪”,顾氏认为是真迹,故他感叹“真识之难”。同治九年五月二十八日顾文彬以八十两银子从论古斋购得宋拓《定武兰亭》和王石谷《十万册》,称这是他近日最开心的事情。他对顾承讲,虽然八十两银子是个不小的数目,但“兰亭所值已不止此”。尤其让顾文彬高兴的是,心泉认为这两件东西值三百两银子。同样翁同龢观赏了《定武兰亭》后,在日记中写道:“不敢定也。”
尽管顾文彬因为心有疑惑而退还了《真草千文》卷,但并没有彻底放下。从同治九年五月四日顾文彬初见《真草千文》卷到次年四月二十三日宁绍台解京饷委员王绍庭从京城带回顾文彬女婿朱以增的书信及智永《真草千文》卷,时间已过去了一年。顾文彬在当天的日记中自言自语:“发函展赏,焕若神明”,用“神明”两字来评价这幅作品,其欢愉而兴奋的心情不言而喻。他再次强调当年在京城因“客囊窘涩”而不得已放弃这一奇宝,但之后始终难以释怀,没有一天不牵挂它,可见他经过反复研究,断定《真草千文》是智永的墨宝。另外一个因素,则是他出任宁绍台道后,手头也宽裕了,便立即写信给朱以增,请他按原来所议价格向心泉求购。顾文彬怀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心情,说“历来见此卷者,岂无好而有力之人,顾皆弃而弗收,迟之又久,而卒归于余,固由翰墨因缘亦有前定,究由真鉴虽逢,因循不决,如此奇珍,失之交臂。假使余出京后,此卷竟属他人,悔将何及,既自幸又自愧也。”
两天后,顾文彬兴冲冲致函顾承:“智永卷反复审玩,的是奇宝。京中赏鉴家不少,蹉跎至今,仍落吾手,殆有夙缘。”同日,顾文彬“题智永《真草千文》墨迹卷”。至五月初四,也就是顾文彬邂逅智永《真草千文》卷一周年之际,他在日记里记有:“写智永《千文》墨迹卷跋。”跋者,一般写在书画作品之尾,但不知为何,目前所见的智永《真草千文》卷上并无顾文彬的题跋,只有董其昌和郭尚先、李宗瀚三人的题跋。这又是一个谜。
智永是王羲之第六子王徽之的后代,家学渊源,尤其善书。苏东坡在《书唐代六家书后》这篇跋文中评价智永的书法:“骨气深稳,体兼众妙,精能之至,反造疏淡。如观陶彭泽诗,初若散缓不收,反复不已,乃识其奇趣。”他将智永的字和陶渊明的诗相提并论,以为两者有异曲同工之妙。智永出家云门寺,曾书《真草千文》八百本,广为分发,绝大多数散落在江东诸寺院,且对日本书法产生深刻影响,京都小川家所藏《真草千文》被书法家启功考证为八百本之一。董其昌曾是智永《真草千文》的主人,他于甲子年(1624)十月二十一日写下跋语,说明此卷大致流转过程,先后从北宋著名书法家薛绍彭流转到画家赵大年、书法家米芾手上,他又从同乡宋光禄处获得此卷。明万历进士、收藏家冯铨在董其昌处见到此卷,“特深赏识”,之后董其昌将它转赠给冯铨。董其昌补充说明:“智永为虞伯施之师,此千文当以虞永兴笔法书之,若作虞书,当寻其源委,于此卷中参究。”虞伯施、虞永兴指虞世南,他与褚遂良、欧阳询、薛稷并称为初唐四大家。道光七年(1827)《真草千文》为刑部郎中温启封(云心)所有,温氏请嘉庆年间进士郭尚先、同年李宗瀚题跋。巧合的是,李宗瀚在题跋中说,此卷于前年到过他那儿,觉得“古趣盎然”,但怀疑“用笔淬厉,非永师本色”,故没有收藏。接着又从温启封转到心泉和尚手上,再归过云楼顾氏。
顾文彬感叹与这幅作品的奇缘:“忽據为余有,文字之福未渠央也”,认为是智永袒护他的结果。顾文彬过世后,包含过云楼书画在内的家产重新分配,最后智永《真草千文》卷被其曾孙顾公硕继承,新中国成立后顾公硕将它无偿捐献给苏州博物馆。
顾氏所藏《真草千文》是否为当年智永真迹?按苏州博物馆根据展览内容所编辑出版的《烟云四合——清代苏州顾氏的收藏》一书中的说明:“此《千文》墨迹卷首已残,自‘龙师火帝’起,凡160行,行12字,盖为宋以后临本。”
书法家、文学家、金石学家翁方纲(1733-1818)素有清朝鉴赏第一人的称号,他对薛嗣昌石刻智永《真草千文》颇有一番评论:“向疑其用笔太过圆熟,未必隋人所书,反复辩论,决为宋初人书无疑。盖北宋初年之书迹,至大观已是百余年前旧纸墨。薛氏不暇深考,遂以入石。后人因薛氏所刻,踵而信之,从无纠正之者,遂使北宋人书冒铁门限之名留传至今耳。自古书家,唐以前正楷,若钟之《力命》、王之《乐毅》,皆笔笔自起自收,开辟纵擒,起伏向背,必无千字一同之理。至宋以后,乃有通体圆熟之书。”
顾文彬认为既然翁方纲判断薛氏石刻《真草千文》为伪,那么反之可以证明自己手上这卷为真,可惜翁方纲没有见到这卷,更遗憾不能邀请他一起鉴赏。他进一步引用董其昌跋语之意,说“唐人无此写法,足为此卷定评”,断定自己收藏的确是智永的真迹。同时他认为鉴赏家初见《真草千文》卷,不敢确定为真迹,主要受“石刻《千文》先入为主”影响的缘故。顾文彬经手书画无数,不断买进卖出,推陈出新,但智永《真草千文》卷始终被他们珍藏。
智永的年代已逝去一千五百余年,北宋离今也近千年,无法断定这卷智永《真草千文》的真实年代与作者,即使不是晋代的作品,也是极为难得的宋人临本。翰墨之缘终究属于有缘人,智永《真草千文》历经薛绍彭、赵大年、米芾、宋光禄、董其昌、冯铨、温启封、心泉、顾文彬等众人之手,最后成为国家公共文博机构的藏品。苏东坡说过,书画于人,过眼烟云。顾公硕之兄顾公雄也将其所得过云楼书画全部无偿捐献给上海博物馆,极大地丰富了上博的馆藏,他们践行着“藏私不如藏公”的思想,而智永《真草千文》入藏过云楼的过程及其趣闻则全部留在了顾氏的日记和书信等档案文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