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楼守望

2023-07-11 14:04柒武
科幻立方 2023年1期
关键词:云楼羽翼下界

柒武

>> 壹

云海缥缈,白雾若纱。

于云海边缘之处遨游,什么都有些朦胧虚幻,我们的身影只剩下白色的轮廓,如一团蠕动的白绒。衣袂的白纱嵌入云雾,似乎化入其中,结为一体。轻轻摆振的半透明羽翼也模模糊糊地,渗透交融于这蓝白的天空之中。

停止振翼,半眯起眼,身躯随着轻拂的气流飘荡、翻转。恍惚之间,仿佛整片天都是自己的延展,我即是青空,不论何处只需一念之间便可去往,天地间任我遨游。

但这只不过是妄念而已,单是这浩瀚云海我便无法逾越。

始终悬于头顶之上的云海延绵千里、深不可测,即便是身为云楼之子,我和师兄亦从不敢过度深入。这云海深处昏暗如夜,当中的水汽越是深入便越是浓稠,羽翼也会受水汽阻滞而难以运转自如。或许就连师父都未必能够纵羽穿越云海,直达仙天。

至于凡俗下界,我和师兄亦从未踏足,不知脚下那片土地是何模样,京城又是怎样的繁华景象。立于云海之下的云楼之中环顾下界,一片广阔的灰黄大地向四方不断延伸,直至和明亮的蓝天在世界尽头交接,我也很好奇那圈地平线后边会有什么呢。

“什么也没有,别多想了,师妹。”

白师兄仿佛总能看透我的心思。这一代云楼之子只有我们两人,我总忍不住在他面前絮絮叨叨,没法隐瞒自己的所思所想。他明白我对这个世界是多么好奇,如何向往那些未知之境。

我像是总想高飞的风筝,他则如同拴住风筝的那根线,让我不至于飘落天际,化作无根之物。

而天地之大,我们的根却只在云楼,宿命亦唯有守望而已。

>> 贰

云楼三围,青瓦碧塘,位居天枢,法可通天。

在下界人眼中,云楼乃是仙家居所,联结天地的枢纽。唯有云楼将上天的恩泽赐予下界,下界才可兴盛繁荣,因此地面众生无不崇敬向往。然而世间能有幸一窥云楼之人绝无仅有,只有终生虔诚供奉云楼的历代天子,在生命即将终结的尽头,才可有幸随运送贡品的星槎一同上长空,登云楼。

星槎停在云楼最外围的高耸门阙前,将年迈的天子放下。此时天子已按礼制褪去周身黄袍,象征着已将世俗权力交出。他身着覆盖全身的青袍,手笼在宽大的袖子中,整颗脑袋几乎都被青巾所包裹,只从缝隙中露出两只细小的眼瞳。即使高出我和师兄大半个身子,也只得毕恭毕敬地躬身行礼,如蝼蚁遇大鹏。因为我和师兄乃是云楼之子,云楼之子成年后将掌控云楼,掌控下界苍生之命脉。

看着他高大的身影小心翼翼跨过门阙向内堂踱步前行,被礼数所要求的青袍束手束脚,我感到既可笑又可悲。他可知终其一生所追寻的路,尽头通向何方?可知其一生都被困于虚幻的囚笼之中?

他花费了数十年时间励精图治,兢兢业业地管理天下,才换来一登云楼的机缘,希望能有缘得道登仙。然而他并非云楼之子,即使贵为天子,也只不过是君临凡俗的下界人,绝无可能获得云楼传承。即便将下界打理得再井井有条、繁荣兴盛,能够换来的最高嘉奖也不过是登云楼、入内堂,听云楼执掌者讲道,一窥天地之奥秘。

然后,幻梦破碎。

“为何!为何会是如此!”

入内堂三天后,年寿将尽的天子发出生命中最后的长啸,响彻云海之下。不知师父跟他说了什么,但对于将死之人,恐怕只有一切坦诚相待。正是真相无情摧毁了他毕生的信念。

不过,至少在生命的最后时光,他得以知晓真相。哪怕只有一瞬间,他也钻出了谎言的囚笼,得以拥抱真实。

尽管那真实残酷且无奈。

>> 叁

云楼之子,守望云楼,百年功成,重返仙天。

师父守望云楼已近百年,再过不到十年后便将完成使命,回归云海之上的仙天。之后云楼将交由我和师兄执掌,而执掌云楼却并不需要下界所传说的“仙术”。

“云樓是一切的根本,吾等力量皆源自云楼。蜃影、羽翼、机关、星槎、引雨,都是云楼力量的延伸。你们两人要学习的是操控之术,只要能自如操控云楼之力,便是掌握了仙人手段。”

师父早在传法的第一课就点明了这些,因此我和师兄每日的必修功课中,操控之术便是重中之重。

师兄喜欢用云楼内的机关人作为修习手段。尽管云楼位于百里高空,尘埃难至,却也需要每日巡查整理,练习操纵机关人正好一举两得。除了禁止我们进入的内堂外,其余廊道屋舍皆由师兄负责。与数个机关人同时联结后,它们便如师兄分身,如臂使指,莫不自如。师兄同时操控机关人的数量的极限,最高可达九个之多。

而我,则更喜欢纵羽飞行。

将羽翼附在背部后,也类似和机关人联结一体,但拥有的却不只是第二双手,第二对脚、眼、耳,而是数十上百。百目共视下,原本不可见的风就像是忽然现出了身形,仿佛万条丝缕飞舞。只需心念一动,羽翼便摆动起来,将千万丝缕的气流拨向不同方向,如此即可借力改变身姿,在空中翻转疾行,亦可悬停不动,在身前造出道道龙卷旋转。在十五岁那年,我曾携一百八十可动部件的六翅之羽在暴风中逗留,仍能使周遭一尺内如密室无风、纱裙不荡。

除操控术外,每日功课还有养神静心的打坐修行。我总是坐不住,趁师父回内堂时偷偷溜走,要么自己带上羽翼出去兜风,要么就是拉着师兄陪我玩。可惜白师兄生性喜静,只是偶尔才陪我玩闹,他更多的时候是闷在屋里,对着蜃影上的书籍影像一坐就是一整天。

除了必修功课之外,我对蜃影中的记载没多少兴趣,只有偶尔有疑问时才会在蜃影中寻求解答。例如师父说到飞羽薄如蝉翼时,我便不知“蝉”究竟是何物。我和师兄诞生自云楼,生长于云楼,从未离开过此间,又怎么会知那是什么?

直到于蜃影中见着那可怜的小虫子后,我才知它们生命的绝大部分时间都困于黑暗的地底,直到数年的隐忍后才羽化成虫,获得的却只有在阳光下短短数日时光。

多年后,我才发觉云楼之子和蝉何等相似,蛰伏以待长久岁月,只等有朝一日破土而出。

然而,那一天却不知何时才会来临。

>> 肆

师兄喜静,我则相反。

他钟情蜃影中的世界,而我则青睐云楼之外。脚下那片广袤的大地距离云楼足有百里,从这个高度看下去,大地只是由一块块不同颜色和形状的色块拼成。有些色块的交界模糊,有些则清晰分明,但个中细节却是绝不可能看得真切了。

我自小好奇心重于师兄,总想知道地上究竟是什么景色?下界人生活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我心中好奇日渐增长,可师父却总推说我们了解下界的时机未到,从不肯透露分毫。

我问过师兄下界是什么模样,他也说没法在蜃影中找到记载。但师兄在观察了脚下京城隐隐约约的轮廓后,写了好几个式子做了一通计算,说是根据云楼高度和什么测距公式可以推算出,京城至少是云楼的万倍大小。

万倍大小……一万个云楼那么大!我不禁开始遐想,如此宽广之城该有多少人居住,该有多繁华精彩啊。

我越来越心痒难耐,最后按捺不住好奇之心,打起了星槎的主意。

星槎形如船只,专司运送下界所供贡品。其中有肉菜豆米和日用器具,也有金属木瓦等材料,最为重要的是碧塘下云楼中枢所需珍稀矿锭。星槎数月一次来往于云楼下界之间,我便于某次星槎启程前夜悄悄潜入,妄图瞒着师父随星槎前往下界。

第二日,于船舱藏身的我正睡得昏昏沉沉,忽觉船身轻微一震,星槎动了。星槎安静地向下界驶去,过了许久才又是轻轻一颤,终于落地。我正想该等待无人在旁的机会溜出去还是立即现身表明自己乃云楼之子之时,外头却忽然传来了阵阵呼声。

“天子昏庸无道,罪不容诛。”“朝廷暴虐,民不聊生。”……诸如此类口号渐渐靠近,越发响亮。

怎会如此倒霉,正巧碰上了下界民乱造反?我不知他们有没有能力破星槎门而入,只得缩在原地不敢动弹。而且即使能够出舱,我也不懂得操控星槎带我逃回云楼。我只能期望他们心有尚有一丝敬畏,忌惮云楼之威而不敢碰星槎。

然而越是害怕,便越是事与愿违。

喊了一阵后,有人开始喊起了什么“天要我死,我便逆天”“先灭天子,再毁云楼”之类的话语。接着一阵咚咚咚的敲打声响起,他们似乎开始攻击起星槎来。

我越发害怕,抽泣起来。尽管还能掩住嘴不发出声音,泪水却已经流淌不止。敲打和愤怒的呼喊持续不断,我被吓得一塌糊涂,哭得鼻涕和眼泪把衣袖都打湿了大半。

但不到一刻钟后,所有声音戛然而止。舱门砰的一声轻轻打开,一个轻盈的脚步声靠向了船舱,在亮光中出现的是一张苦笑着的脸。

是白师兄!

“师妹啊,你也太调皮了,竟然想藏在星槎里偷渡下界。”

“师兄……你怎么會在下界?”我还没想通发生了什么。

“我当然不会在下界,因为星槎还在云楼啊。”白师兄笑了笑,“好在星槎没有离开云楼,否则真碰上了这状况你该怎么办?”

我才明白,那些动静都是假的,是专为了吓我而弄出来的。

“是你捣的鬼?为什么要这样作弄我?你这个坏心眼的家伙!”

我愤愤咒骂,师兄却直直靠向前来,任由我双手捶打在他胸前,轻轻抱住了我。

“师妹别乱说,这是师父的决定。”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一向和蔼的师父为什么要这样。我刚才真以为回不到云楼,再也见不到师父和师兄了。

“星槎亦是云楼的延伸,师父又怎会不知你偷偷溜进去。他是想让你好好地接受一次教训,明白危险藏在无知和好奇背后。须知云楼无法完全掌控下界,而下界膜拜也非理所当然。”

那之后师父便下了令,只要我想要飞离云楼超过十里,则必须有师兄陪着以免有意外发生。

然而即便如此,我对下界的好奇仍是有增无减。

>> 伍

十六岁那年,师父终于允许我们下界一游。

“碧儿,白儿,你们修习已有小成,是时候让你们到下界看一看了。下次接收贡品的时候,你们跟着星槎下去吧。记住,要多看多想,云楼和下界关系微妙,需要悉心照料维持,这也是吾等驻守云楼的职责之一。等你们能够理解云楼和下界关系,能接替我执掌云楼之后,我就得走了。”

师父说完指了指上方,意指仙天所在。尽管仙天具体在何处非我和师兄可掌握,但我想大致是在云海之上。云楼之子驻守百年使命只是个大致期限,等师父百年守望结束后便需回归仙天,而我和师兄在师父回归后就是下一任云楼主人。

执掌云楼意味着什么,那时的我根本未曾细想,只记得终于能够到下界的兴奋冲昏了头脑。而师兄的脸上则不见激动、平静如常,只是拉着我到库房里去挑拣游历下界所需的羽翼和护身器具去了。

星槎载着我们缓缓降落,经过多年飞行修习的我敏锐地感到了自身体重明显变化,甚至连呼吸也变得更加费力了一些。之后舱门大开,我大步踏出舱外,终于真正站到了下界的石板地面上。

天子弓着身子迎接我和师兄,黄色的袍子已经有些暗淡褪色。这黄袍非登楼天子所需穿着的青袍样式,并未将他的身躯遮挡得严严实实,躯体有许多部分裸露在外。

此刻,我才惊觉天子竟有六肢,上四下二。他的脑袋形如蜥蜴,脖子和脑袋几乎同样粗,皮肤上还有细小的鳞片,散发着幽蓝的光泽。

天子竟是个怪物!

我吓得有些惊慌失措,师兄却从容自若地回礼寒暄。他明明和我一样从未离开过云楼,不知他究竟如何做到丝毫不惊,像是早已知晓下界人的真容。

师兄打发走天子后,我还在震惊于天子真容。既然天子是如此模样,那么下界人岂非也全是怪物,下界乃是怪物横行的世界?

见我发呆,师兄拍了一下我的额头:“怎么啦,不是你一直吵着要来下界吗?”

“可是,下界人怎会是……这个模样?”

“所以师父之前不让咱们接触啊。非我同类自然可能其心有异,暗藏凶险。不过也不必惊慌,有羽翼和护身武器在手,下界人是不可能伤到我们的。况且当今天子治国有道,天下太平,否则师父是不可能放我们下来的。”

我们没搭乘天子提供的车辇,因为拉车的八足牲畜行走过慢,而且就连京城的道路也崎岖不平,实在颠簸难忍。用自带的羽翼飞行虽然比平时稍吃力些,可速度和舒适度跟车辇比简直是天壤之别。沿途的下界人见我们飞过,多数当即跪地,四条上肢整齐地朝前伏拜,口中念念有词。只是他们大多数都衣不蔽体,但皮肤上有鳞片替代,或许也不需衣物保护。

我和师兄降落休息之时会和下界人攀谈,发觉他们所说话语虽然和我们的一样,却有诸多音节无法清晰准确发出,他们的喉部应该也和我们有不小区别。但下界人从未显露出敌视异族的态度,总是热情而恭敬地招待,毫不吝啬地端出水和食物与我们分享,这是云楼威名在这片土地上早已传扬多年的结果。

尽管师父早就告知过,下界的食物我们不可随便食用,多半对我们是有害无益,可即使没有师父的叮嘱,这些食物也让我一看便毫无食欲。有活生生挥舞着触角的虫子、渗着紫红黏液的不知名蔓藤等,不仅卖相惨不忍睹,气味更是刺激难闻,让我反胃连连,不得不捂着嘴以免当场呕吐。

也正是因为如此,我和师兄的游历是从京城周边展开的。每隔一段时间后,我们便需回到京城去补充可供食用的贡品。这些进贡云楼的食物对于下界人也有毒性,而且种植生产极其不易,只有气候适宜、人力充足的京城才可产出。

越是远离京城,土地便越是贫瘠,人口稀少,连种植业也不复存在。我和师兄做足准备后,曾花费三天不停歇飞行,来到距离京城最远的领土边缘的矿井附近巡游。这些云海之雨无法顾及之处渺无人烟、荒芜贫瘠,放眼望去尽是荒野沙漠。

果然,下界本极旱贫瘠,若无云楼替下界于云海引雨之恩泽,天下不可能有如今的兴盛。

回想于云楼观雨之时,碧塘红光大盛,于云海所降下之雨磅礴如倾江倒海。而于下界观雨时,即使在云海正下方的京城也只有迷迷蒙蒙的雨丝飘落,仅够湿润表层土壤数寸而已,以至于整个下界都几乎看不到溪流,更别说大江大河了。在云海之外的边疆荒野,地表所有水汽的来源或许就只有寒夜时的微薄露水。

我不禁感慨,在无云楼引雨的时代,下界人恐怕只能在那些荒漠中采集食物,艰辛求生。尽管现在也只有在京城周边才能有些许算是湿润的土地,但比起那些极旱无雨之地总是好得多了。

我明白了师父让我们游历下界的用意。

师兄和我终将接任守望云楼的职责,而云楼是下界的真正掌控者。师父要让我们明白,只有云楼才可为下界带来些许兴盛。而这借云楼而兴盛一时的下界,则必须要供奉云楼才可换取雨水。

尽管云楼对天下的掌控并非直接管辖,但只要以仙天为饵,以降雨为鞭,便可驱使天子一心一意为治天下,集举国之力为云楼种食粮、采矿锭。天子以为自己勤勉治国便可一窥登仙之径,却不知这只是云楼为他所造的囚笼。

而维持这一切,就是吾等守望云楼之使命。

>> 陆

知下界真貌后,我反而迷惘更增。

回云楼后我曾问师父,若下界王朝不存,岂不是云楼便无法存续?毕竟贡品需要下界大量人力去种植收成、开采提炼,这些工作都繁重琐碎,如果王朝不存人丁凋零,云楼似乎就难以为继了。

“所以必须避免下界王朝不存。保持引雨,下界物产便自然丰盛,人丁兴旺。贡品若有不足,便减少引雨,天子自然不敢松懈。倘若天子真的无力治国,也自然有能者取而代之。不论当朝天子是谁,只要他明白云楼掌控雨水命脉,便不敢不从。再加上给予一丝可登仙天的希望,便可驱策无阻。况且云楼先祖早已打好下界根基,传下界言语文字,仙人之名已深入人心,无论如何改朝换代,下界人也绝不会以云楼为敌。你们执掌云楼后不需过多操心,只需坐收贡品即可。”

师父所说的情况与我所理解的差别不大。天子,不,下界所有人都早已在云楼所造囚笼之中。只是对于如何应对具体的事宜,师父有更为丰富的经验和手段。

但我仍旧在想,如果有无法避免王朝覆灭的极端情况发生,那又该如何应对?

“师父,假如下界人有一天因瘟疫全灭,那云楼又该如何处置?”

“不会的,首先免疫系统……”师父忽然停下,看了我一眼,然后叹了口气,“这些你无须忧虑,为师归天后会如历代先辈一样留下锦囊,你们能想到的所有担忧和疑问都可以在锦囊之中获得解答。假如有那种你们都无法处理的危急状况发生,便可打开锦囊。”

锦囊?能解決所有疑问和危机的锦囊……那这锦囊该有多大?

我仍想继续追问,师父却摆摆手不愿继续解释了。无奈之下,我只好打起了师兄的主意,他在下界的应对从容镇定,看起来早已事先有所了解,或许他是从蜃影中间接获知了只言片语。那么,其他的事他是否也有一知半解?

“我和你一样,只知道师父让咱们知道的事。至于设置锦囊的用意,我想这也是为咱们好,师妹,何不放下那些无谓的想法,安心度日?所知越多,便越是忧虑,徒增困扰啊。”

连师兄也是这种怪腔怪调,我气得瞪了他一眼扭头便走。

我知道师父的决定必有其深意,可自己却没法泰然处之,因为我的疑问并不仅仅限于下界,更是包括了云楼以及云楼之上。

为何要守望云楼?云楼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云楼的一切源头都指向了仙天,因为有仙天才有云楼,且守望云楼的职责完成后,云楼之子也将去往仙天。

然而,仙天何在?

下界人信奉云海之上是仙天,云楼则是仙天与下界的枢纽。但师父从未明确说过仙天在云海之上,每每提及仙天,他也只会含糊地用手指一指上方。

云楼之上数里便是云海,即使引发倾盆大雨,过后云海也不见有多少变化,始终浓厚如一。延绵千里的宽广没有可见的缩减,厚度似乎也不见有任何改变,依旧是浓得发黑,正午的太阳也被云海遮挡得严严实实,一点轮廓都无法显现。因此我无法知晓云海之上是否就是仙天。

我不禁想起了天子。天子终其一生劳苦治国,却不知自己困于囚笼,直至生命尽头才知所求一切不过是幻梦一场。

那么我们呢?未曾一睹仙天之真貌,又如何能证明仙天存在,云楼之子并非笼中之鸟?

我知师父和师兄会说,这不过是我的胡思乱想而已。但这念头怎么也挥之不去,始终困扰着我,如同乌云郁结在胸中日渐沉重。

终于有一日,我再也无法忍受,于是决定要亲自穿越云海,一探仙天。

同样是在一个清晨,我带上了库房里最强而有力的八翅羽翼,悄悄飞离了云楼,直奔云海而去。

飞至云海下方边缘时,初升的太阳正渐渐跃出地平线。阳光从下方斜斜射上来,将云海下薄薄的雾气照映得如同绚丽动人的金纱。我不由得停下欣赏了一会儿,这才催动羽翼投入了这金色的纱帐。

穿越那金色薄纱后,我将振翅之力催至最强,一头扎入浓墨般的云海之中。深入云海之后,透入云里的阳光开始变得黯淡,冰冷的云雾当头盖下,不断掠过我的身躯。很快我的头发、脸颊和衣服都被水汽浸润,潮冷难当。

如果是师兄也一起来的话,他肯定早就预想到了这种情况,会事先备好防雨罩衫吧。可惜我不如师兄考虑得周全,只穿了日常的白纱衣就跑了出来,尽管我的抗寒能力一向不弱,但湿透的衣衫变得冰凉,时间一久也不禁颤抖了起来。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即使准备不足我也不能就这么回去。上次星槎偷渡的结果是外出必须有师兄在,这次师父发现后很可能会禁止我再自由使用羽翼,那时我恐怕就再也无法见着云海之上的光景了。

我咬紧牙关,在方向难辨的云海里继续勉力振翅,努力朝着上方继续飞行。不知飞了多久,周遭已变得一片漆黑。湿透的纱衣源源不断地带走体温,冰冷的皮肤已渐渐失去知觉而麻木,却又能感到寒冷所致的刺痛。浓稠的水汽仿佛一道道锁链缠绕着羽翼,每一次振翅都变得艰难无比,疲劳和寒冷也让我的思维阻滞涣散,就连振翅的念头都难以继续维系。

呼吸在浓厚的水汽里也变得越来越急促,即使大口呼吸也觉得有些喘不上气。不过就在我几乎耗尽所有力气,几乎快要失去知觉之时,水汽似乎迅速退去,我还来不及去想为什么,便忽觉四周豁然开朗。我从云海中一举冲出,抵达了云海之上。

恍惚间,只见云海如灰黑的巨毯铺于脚下,空旷无比的漆黑天幕正中,一颗淡红的硕大圆球悬于云海的正上方。然而定睛望去,却怎么也看不出它究竟有多远。

那就是仙天吗?

最后一个念头闪过脑海,最后一丝体力也全部耗尽,眼皮沉重得无法控制,我无法抑制地昏睡了过去。

>> 柒

醒来后,我发觉自己回到了云楼,正躺在自己那张柔软的床上。

“我……怎么回来的?”

我嘟囔着起身坐直,发现床边正坐着师父和师兄。

“你呀你,差点就没命了。”师父轻声斥责道,“羽翼当然也和云楼相连,云楼可以知道所有东西的下落。可惜当云楼核心发觉异常向我通报时,你已经深入云海了。我急急忙忙乘上飞梭出发,才刚好来得及把你接住。要是迟上那么一分半分的工夫,你就会直直砸到地面上去了。”

“对不起,我再也不敢了。”

“算了,也是我的处理不当。你跟我、你师兄,甚至是上一代云楼之子性格都不尽相同。要是继续拦着你,你迟早还得闯祸。看来也不需要按惯例留什么锦囊了,现在就该让你们知道真相。”师父抬起头,叹了口气,“我是近五十岁时才忍不住拆了锦囊,比历代执掌者都已经算是早了。可碧儿啊碧儿,你居然还没接任就逼得我要把一切都和盘托出了。”

等我修养了几日恢复如常后,师父第一次把我和师兄带入了内堂。师父让我们坐在内堂正中闭上双眼,随后似乎有一顶冰冷头环箍于头顶。正疑惑间,师父开口了。

“放松,不要抵抗,你们将直接和云楼核心相连,知晓云楼的来历,以及我们族人来自何方。”

头环渐渐发热,外界的声音渐渐消失,连躯体也渐渐感觉不到。然而思绪却仿佛开始了狂奔,脑海中任何想法都能够获得回应,思考有如被人一直推动,不断冲向原本无法抵达的地方。所有疑惑都仿佛有解答凭空出现,就如同忽然想起过去曾忘却之事。

随后,我知晓了云楼、云楼之子以及下界的全部历史。

原来下界的土地全貌形如球状,悬于黑暗的无尽虚空之中。这颗星球和云海之上的那颗红色星球是极其特殊的一对,如孪生双子相互环绕而行,云海则聚集于两星球轴线上万年不散。

仙天也并不存在。我穿越云海所见的另一颗星球并不是仙天,而是毫无生命的寂静死地。至于我们的先祖,也非生于本地,而是乘星舰远道而来的先行探索者,却不幸遭遇事故坠毁于此。

失去了星舰和绝大多数设备的先祖们无法联络家园,除了等待救援别无他法。可救援不知为何迟迟不至,他们不得不做起了长久打算。于是先祖们依靠仅剩的设备建起云楼,教化有六肢的下界人,建立仙凡崇拜体系,让他们供奉云楼运转物资。

先祖们的生命在等待中逐渐消逝,只得在衰老之前冷冻自己,送入双星之间常年冰冷的平衡点休眠。只待有朝一日救援前来,重新化冻苏醒。

头环渐渐冷却,师父问:“你们明白了吗?”

师兄和我对视一眼,低声回答:“明白了……”

我们终于明白云楼之子的真正使命和意义。为防止有意外状况发生,先祖们繁衍了后代守望云楼。每代执掌者需亲自守望百年等待救援,确保云楼和下界正常运作,维系两星之间休眠舱的运转。

每代云楼主人都要繁衍下代云楼之子,且从小先以下界相同的仙凡體系教育,以免他们过早得知真相而无法忍耐孤寂和忧愁。留下“锦囊”的用意,在于发生重大事件、实在无法忍受或是临近守望结束时,才让其连接云楼核心知识库,得知所有真相。

知晓真相后,我郁结多日。

尽管对先祖的做法不敢完全苟同,可被困于真正家园何止亿万里之外的遥远异域,身为云楼之子又能如何呢?或许始终被瞒在鼓里,还有可能免去一些忧虑。

宿命早已注定,原来我和天子一样,早已身处囚笼之中。待到有朝一日同胞从家园赶来,让沉睡的族人们得以重见天日,云楼之子才可得以解脱。

那天或许会来临,或许不会。

而我能做的,就只有在这囚笼里继续守望,仅此而已。

>> 终

云楼之子的宿命唯有守望,仅此而已吗?

接近正午时分,毒辣的阳光被云海所遮挡,微风拂面而过,似乎有那么一丝清凉蕴含其中。

看了看时间,下一次引雨应该快开始了。但即便已经把云楼的引雨范围扩大到了极限,在这离京城十里地之外的边缘地带,雨丝也只能勉强沾湿地表,试种的作物蔫巴巴的,半死不活。

我不禁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太着急了些,或许这颗星球还没有做好迎来更大规模农业的准备。正思索间,一个幼年下界人六肢着地向我奔了过来。

“仙师……”他远远就大喊,“搅拌机故障,请您赶紧过去一趟。”

“不是早说过了吗?别叫仙师,叫老师。几号机?”

“是,老师。三号。”他喘着气回答。

我让他待在原地休息,自行纵翼飞了过去。来到三号搅拌机施工地点时,果然机器已经停止了运转,但蒸汽还在不断喷着。搅拌机如果停工,混凝土供应不上,今天的浇筑任务就完不成了。几个成年下界人围着机器急得抓耳挠腮,却没办法弄清问题出在哪儿。

停机后我粗略看了一下,搅拌系统的机械系统没有什么故障,应该是蒸汽机那边的问题。仔细检查了一轮后,发现是一个泄压阀生锈后卡住了,导致蒸汽动力管路压力不足。这些本地生产的零件多多少少会有那么些问题,不过这台机器至少是他们自己工厂造出来的。

清理了一下锈住的零件后,机器便恢复了正常运转,这块田的配套水利沟就可以继续浇筑了。在这极旱的星球上,水利沟可不能随随便便挖几条土沟就算数,必须要混凝土浇筑的带盖水道才能避免珍贵的水渗透蒸发。

不过,目前这些水利沟大部分都还派不上用场,一切都得等今天的新引雨技术成功再说。

“师妹,你回来吗?准备开始了。”师兄发来了消息催促。

我想了想,回复他:“不了,我在这边看就好了。”

师兄也不啰唆,回了个好便中断了通讯。望向京城中央,隐约可以看见悬浮在半空的数个大大小小银环垂直排成一列,仿佛形成一条通向云海的漏斗形隧道。銀环阵列下方是一座山丘,原本的皇城就修建于此。但现在那里早已没有任何建筑,整座山也被从中间拦腰截断,中间挖出一个深深的大坑。

过不多时,引雨开始了。但这一次从云海凝聚而下的雨点并没有直接洒向大地,而是被云海下的一个个圆环所引导,在空中渐渐汇集到了一起。从远方看去,那一片灰色的纱状的雨丝,就仿佛被隐形的漏斗兜住,在半空中编织成了一条粗绳索,直直垂向下方的大地。

在长达五年的研究和试验后,新的引雨技术才终于成功了。

从此之后,原本引雨时覆盖数十里地的雨丝化作一条悬空的河流,直接落入下方山顶的水库中。如此一来,从云海引下的雨水减少了下降时的蒸发损耗,再配合上从水库向四面八方延伸的水利沟系统,这下京城周边的农田面积保守估计也至少能扩大两倍了。这就意味着,增加的作物又可以养活更多的本地人,也有更多的人力可以投入工业生产当中了。

花费了整整十五年的时间,我们终于可以让这颗星球全面迈入蒸汽时代。只是不知道还需要多少年时间,才能带领他们进入电气时代?但有一件事我很清楚,我和师兄是绝对看不到制造出星舰的时候了。

当年,在郁结多日后,一个念头在心里隐隐约约地浮现:既然家园的救援迟迟不来,那我们为何不能自救?渐渐地这个念头逐渐清晰,我决定要改变先祖的计划,扭转被动为主动。

待师父休眠后,我说服了师兄要打造我们自己的星舰回归家园。但我们的力量太过单薄,要完成这个宏大的计划,除了需要数代云楼之子持之以恒,还必须要借助本地人的力量,让他们的文明也跟着一道成长才行。

或许,在我们无法预料的未来,会有无数挫折和意外阻碍制造星舰的设想实现。但我总觉得,这不会是徒劳一场。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看着远方那条笔直的水柱奔流而下,意味着我们离家园又迈出了一步。

我想总有那么一天,我们能够抵达。

猜你喜欢
云楼羽翼下界
羽翼与转化:朱子学在关中地区的接受和传播
羽翼
Lower bound estimation of the maximum allowable initial error and its numerical calculation
七绝·岁末染恙恰遇除夕以记之
“梦幻羽翼”选美大赛
忆旧
粉蝴蝶的羽翼照亮我青春
矩阵Hadamard积的上下界序列
最大度为10的边染色临界图边数的新下界
常维码的一个构造性下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