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人

2023-07-11 14:51游者
科幻立方 2023年1期
关键词:球队比赛

游者

>> ○

维护一种颜色,不需要以弄脏另一种颜色为代价。

——齐达内(法国)

“没有想到,你竟然藏在这种地方。”

王元有些茫然地打量着面前的不速之客。他背对太阳,居高临下,刺眼的阳光从他周身的轮廓穿过,然后合拢在视网膜上,形成一个斑驳的光晕。就好似大师莫奈的作品,始终看不清细节。王元微微把眼眯了起来,试图抵抗过盛的曝光,结果却是徒劳的。

这是一个大型连锁超市门口的休息区。王元之所以坐在这里,是因为这是方圆几公里唯一一个视野较好且不必花钱的地方。夏日的午后,空气已经不再灼人,日头还带着衰减几分后的热力。除了横亘在眼前的这个男人,整个休息区再没其他人,只有一台挂在石膏墙上的尺寸不大的电视机,没精打采地播放着当日新闻。

“我找了你整整十二年。”

……中东酋长即将访问本市,洽谈“油变水”项目合作……

“没想到你就在这里。”

……本市发生劫案,警车却在追捕时遭遇堵车……

“哈,你也没想到,我真的会找到你吧。”

……一年一度的高考如期举行,今天又有多名学生忘带准考证……

“听着,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男人突然弯下腰,原本挡在身后的太阳突然变得一丝不挂,更加晃眼。“你我都知道那东西有多大价值!”

王元张了张嘴。

……今晚8点,我们将在主场迎来上届冠军的挑战。这场势均力敌的较量将直接关系到接下来的保级形势。

男人又直起了腰,重新挡住了刺眼的阳光。“技术,还是要看用在什么地方,以及什么人去掌握。金子如果一直掩埋在地下,永远都不会产生价值。土块如果躺在沙漠,那就无人问津,一旦登上了月球,那就变得价值千金。聪明如你,肯定会做出正确的选择。”男人似乎是望着远方,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等待着王元的回应。

王元点了点头,他也明白必须开口了。

“你是不是……認错人了?”

>> 一

足球是圆的。

——赫贝格(德国)

一阵阵聒噪的音乐从耳麦中渐渐清晰起来,王元缓缓睁开了眼。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打在面前的电脑屏幕上,将整个视野切割为二。王元一时竟分不清此刻到底是清晨还是黄昏。

“怎么睡着了?”他自言自语,将手吃力地伸向手机——正是这家伙一直在振,把自己叫醒了。手臂很沉,捏着手机的手指似乎在抖,有点使不上力气,王元好不容易才把它端稳,举到面前。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睡在床上,而是一直昏睡在床下的单人书桌上。语音电话是同舍的好友文仔拨来的,因为没有及时接听,已经断线。

微信栏里还有一行简短的留言:

又输了。

聚餐取消!

隔着几行空白,还突兀地挂着两个数字——

0 ∶ 2

王元将手机丢在了一边。

他瘫坐在电竞椅上,挪了挪屁股,活动活动已经发麻的肩膀,随手抓起右手边的半瓶子“宅男快乐水”一饮而尽。很快的,他想,几十分钟后,他那几个倒霉的舍友就会一起回来,也许还有更多的人。毕竟他们是一支球队嘛。他可不想再待下去,因为跟他们一起进来的,不光是外面的新鲜空气,还有厚重的土味、汗味、烟味和臭脚丫子味。

二十分钟后,他已经来到学校门口的黄焖鸡米饭店。老板不耐烦地问他带走还是堂食,他明白这暗语背后的财富密码——在这个时间,门店的座位是不够的,而他一个人就要占据一张小桌。不过,他还是装作无知地选择了留下。因为等到吃完饭,宿舍那伙人估计也散得差不多了。在老板的白眼中,他找了个位置坐下,慢条斯理地将计划运行起来。

他的时间一直掐得很准。

半小时后,他回到宿舍时,恰好在门口遇到一大帮人散去。如他所料,屋子里一片狼藉,喝光的玻璃啤酒瓶、尚未断气的烟头、易拉罐、花生壳、面包袋子散落了一地。那是什么……士力架?呵呵,居然还有这种高端货?屋子正中,歪七扭八地坐着三个“霜打的茄子”。除了文仔,还有人称“铁牛”的李轩午以及一头卷发的“毛哥”毛杨。

一股男人味扑面而来,王元一时竟流下了眼泪。

“老玩,你上哪儿去了?”文仔有点不满,“给你发信息你也不回,电话你也不接。今天这么重要的比赛,你来都不来。”

“我睡过去了。”王元不想把自己昏睡在电脑前的事儿说出来,随便应付着。

“你呀,就知道玩游戏。得熬了三个通宵了吧?”

“四个吧。”王元想了想,说。

毛杨“哼”了一声,说:“破游戏玩得还挺上瘾。”

王元不愿意搭理他们,直接启动了游戏界面。随着一阵熟悉的背景音乐,电脑屏幕展开了一片绿色,接着是提示音,“请使用者戴上全息设备”。王元是个不折不扣的足球迷,从小学时,一到下课,就抱着一只破旧的足球,跟小伙伴们厮杀在任何可以踢球的地方。

而这种“迷”,如今只限于虚拟世界。

在虚拟的世界里,不再有任何纷扰、暗算、钩心斗角,一切都明明白白地摆在盘面上。在绿茵场上,你不会跟其他人有不同的起跑线,即使是世界排名第一的超级俱乐部,对战没有排名的三四级联赛球队,一切故事也由“0 ∶ 0”开始谱写。足球是纯粹的。

自从《实景足球》这个游戏诞生以来,就斩获过无数的业界大奖。毕竟,在每年增长多达数万种的游戏中,很难找到别的游戏与之媲美——没有暴力,没有色情,没有血腥的画面,没有脑残的故事线。那些少儿不宜的元素不会出现,甚至连擦边球都没有。呵,“擦边球”,这恐怕是所有游戏玩家最不愿意听到的词汇了。

“元哥,把你的存档借给我拷贝一下呗?”文仔凑过来说。

“拿去。”王元头也不抬。

文仔听了,忙不迭地掏出数据线。

“我的天,你究竟踢了多少场比赛?”文仔看着密密麻麻的游戏存档,竟有点无从下口。

这个问题把王元问住了,是啊,自己究竟踢了多少场呢?从高中二年级的那个夏天开始吧?那是自己第一次接触到《实景足球》。高三的日子很紧张,但自己依然忙里偷闲地玩上几把。不出所料,他落榜了。复读的时候也没能彻底打断他的这份执念,但他学会了建档读档,不再是一开机就跟人单纯地厮杀。然后就来了这儿,一所不知名的二流院校。从此,没有任何人会打扰他了。他浑浑噩噩直到今天,如今已是大三。他自己也答不上来——这15分钟左右一场的比赛,自己到底打了多少场?在其他人把时间杀死在网络游戏里、在手机论坛、在电影院、在游戏厅、在操场,乃至图书馆还有自习室的时候,他很清楚自己的时间都去了哪里。

“这是真的吗?”文仔有些不相信地揉了揉眼睛,“我没看错吧!你的精英模式进度打到了2202年?差不多是……200年后?”

“好像是吧。”

“什么?200多年?”一直不屑的毛杨也震惊了,“你可真是个人才。不,死宅。”

“那是什么意思?精英模式?”李轩午是个游戏盲,此时成了屋里唯一的局外人。

“简单地说,就是模拟现实的一支球队,一直去踢比赛,还要经营市场、挖掘球星、培养新人。最初只有低级别联赛可踢,随着成绩变好,可以招兵买马,球队进入高级联赛,就能参加更多俱乐部杯,乃至联盟杯、解放者杯还有最重要的欧冠。”文仔一边说,一边飞快地计算,“不包括一些商业比赛和热身赛,只算每个游戏年的正赛,如果欧冠年年进决赛的话,差不多是50场。存档打到了200多年后,这就是10000多场比赛啊。”

“10000多场?!”

“这还只算一个文档。”文仔扫了一眼王元的数据库,“这里少说10多个。就算其他的没打到200年后,估计玩哥这也踢了五六万场球了?”

王元静静地听着这些数字,没有动。

毛杨已经恢复了常态,又给自己续上了一支烟。“再厉害也不过是游戏。”他嘬了一口,“不过,玩成这样,是挺变态的。你可真不愧是‘玩哥啊。”

王元摇了摇头:“知道你们是怎么输的吗?”

毛杨猛地抬起头来,望了望李轩午。这句话精准地刺中了他们,连一直叨叨不停的文仔都不敢说话了。

“不用看比赛也知道。”王元对凝固的空气丝毫不在意,“其实咱们校队的水平并不差,咱们的球员也都是走特招,都在一个水平线上。日常训练该练的也都练了,差能差到哪里去?”他看了看李轩午和毛杨,“看看咱毛哥,速度快,技术好,拿球突破,曲里拐弯的,控场能力强;铁牛哥,体壮如牛,就光看这面相、这体格,也是难得的兽腰,不,是铁腰啊。”

紧接着,他叹了口气。

“但这是不够的。之前的比赛我都有去,训练我也看了,老教练挺敬业,但还是死脑筋,太古板。不是25米折返冲刺,就是抢圈耍猴,这能够吗?至少也练点前场定位球战术啊。就好比一个人总是在健身房练,练出来的都是死劲儿,完了还想跟人家上擂台打拳,只要一比画,立刻就得败下阵来。对了,还有那个谢宁……”

“别提谢宁!”毛哥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

王元固执地迎难而上:“谢宁的技术好,大局观也好,理应是这支球队的核心。就因为逃了几次训练课,队内处罚不让上场。这哪是对他的处罚,这简直就是对咱们球队的自残!自断手脚!”他说着,用力做了一个下劈的动作。

李轩午摇了摇头:“说这么多,都没有用。你又不是教练。看得再通透,你又上不了场。”

他看了看文仔,又看了看毛杨,“今年要是再出不了线,咱们足球队的A类社团就没戏了。不仅学校社团经费要被核减,将来能不能维持正常的球队运作都是问题。”李轩午有些哀怨地说,“现在的学生,已经越来越懒了。如果球队再不出成绩,没点起色,明年估计连参加大学生联赛的资格都没有了。你说咱还踢个什么劲?”

文仔看着密密麻麻的存档,又看看身边的几位舍友,脱口而出:“我有一个主意!”

>> 二

“蹴鞠当场三月天,仙风吹下素婵娟。”

——吴承恩(明·中国)

文仔的构想并不新鲜。

“如果有一种办法,让玩哥能够像操控游戏人物一样,操纵我们校队的队员,那我们岂不是一下子变成一支训练有素的强队了?”

其实早在1995年,美国海军陆战队就将虚拟技术应用于训练,先后开发了联合模拟训练系统(JSIMS)、联合战区级模拟系统(JTLS)、AR训练士兵系统(IVAS)等,极大地促进了作战人员受训效率,尤其是对单兵具有较大危险性的“水下脱困”“拆弹演练”“抢险救灾”效果极佳,也大大降低了演习时的意外伤亡和高额开支。《实景足球》本身就是基于AR技术的足球游戏,能够给使用者身临其境的绝妙体验。反过来,由一个玩家操纵真正的球员实现在赛场上攻城略地,也并非没有可能。

真正需要在技术上打通的主要有两点:一是如何制造体积足够小且便于携带的信号接收装置;二是在指令信号接入被操纵者时,本人的意识如何进行暂时的屏蔽,而使二者不发生冲突。第一点很好理解,虽然作为信号发出方的王元,躺着站着趴着打着滚都无可厚非,但被操纵的人可是要实打实的上场的,总不能人人脑袋上顶着个大头盔吧。第二点倒是相对简单一点,就是如何避免接受者的“排异反应”,也就是不让两个意识在争夺躯体控制权的时候打架。

文仔先拿自己开刀,他先找了一些源代码公开的操作系统,又遴选出其中一些专门用于调教跳舞机器人、拜年机器人、舞狮机器人的一一试运行,然后想办法进行优化。正当他干得如火如荼时,却突然发现王元已经可以操纵谢宁(当然还是戴着大头盔)进行简单的传球、停球动作了。一问才知,王元直接把一套給残障人士专门开发的外骨骼操作系统移植了过来,而文仔白白走了不少弯路。

戴着什么样的设备上场,确实引发了几场不大不小的争执。智能手机显然是不合适的,平板电脑更不用说。有人提议防风眼镜,比如最新的“谷哥”牌,很轻便,戴一只眼睛就可以。这倒是个可行的方案,但试过一次之后王元就声明放弃了。

“都是踢足球的,你上哪儿弄来十一个超级赛亚人?”文仔若有所思地评价。

最后,还是谢宁的女朋友提了一句:“你们真是些‘直男!把那个什么程序集成在手环上,或者颈环,不就就可以了?”

王元并不知道她的真名实姓,只知道她网名叫“灰丝小狐狸”。人如其名,挺精灵的。

“还是手环吧。”王元说,“一个球队,几十号人,都戴着项链踢球,那画面不敢想。”

“反正也算是个预案嘛。”

随着比赛临近,有些细节还是不断出现问题,比如信号不稳定,时不时掉线。文仔作为始作俑者,又自告奮勇去求教计算机学院的博士后学长。学长在十几年的大学生涯中,从未见过如此好学之人,于是主动给了他许多指点。

反对的声音当然有。

“一个没真正踢过足球的人,怎么可能操纵一支球队呢?”毛哥始终拒绝配合,当王元他们忙上忙下的时候,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带球,跑圈。李轩午的态度则比较暧昧,说不上支持也说不上反对。毕竟,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正式比赛一天一天临近。

全国大学生联赛(CUFA)自创办至今已有几十年历史,是颇具影响力的传统赛事,目前参赛队伍超过了5000支,是每个大学生球员都渴望展现自己的舞台。然而这个舞台的主角,显然不是王元他们。学校校队参加CUFA也有几年了,却从未在小组赛里面突围过一次。今年,球队主力李轩午、谢宁这波人,马上就要升大四,即将面临毕业、择业和失业,是非常想留下一些成绩的。然而小组赛第一场,就勉强0 ∶ 0踢平对手,第二场又是个0 ∶ 2的惨败,两场过后球队形势岌岌可危。一场未胜,一球未进,想要出线,恐怕已是天方夜谭。

“你知道踢球的感觉吗?”一天傍晚,谢宁浑身湿透,倒在地面上,向王元发问。

“风吹过来,球在脚下滚。你追逐着,听着自己的呼吸声。”不等后者回答,他就自言自语地说了起来,“下小雨的时候最妙,雨滴落在身上,地面变得泥泞,球也变得湿滑,衣服和袜子都湿透了,裹在身体上。你跟雨水缠斗,也跟对方缠斗。你不懂,你没有经历过。”

“其实没这么重要。你说的这些,都是细节。而这些细节,就算是自己运动时,也并不都是由大脑操纵完成的,很多都是下意识的。”文仔打着圆场。

全部测试终于赶在比赛前夜完成了。

“总之,不要搞我。”毛哥这样说,拒绝了带上手环。

赛前例行检查时,校队领队好奇地问了一句:“这是什么?”

文仔脑子快:“搜集数据,做战术分析的。”稍作停顿,他又补了一句,“是老教练要求的。”

“成绩不怎么样,毛病还不少。”领队嘴里念叨一句,就草草了事。

大家都上场热身了,休息室里就剩下了王元跟文仔两人。到这时,王元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感觉自己像个小贼,又好像是被抛弃的弃子,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点什么。倒是文仔一直在开导自己,说什么能用就用,用不上也无所谓啦,说什么都是为那帮人好,还一点不领情,还说什么你看看毛哥那一脸不屑的样子,要不是老子把谢宁找回来,他们今天还踢个球啊。

对,就是踢个球。王元想。

>> 三

足球是一项艺术,是用脑子去踢的。

——伦森布林克(荷兰)

开场的哨声响了。

王元的心突然开始扑通扑通地狂跳。

90分钟是一段漫长的时间,如果是平时上课,是整整2节课,正好相当于两个半场,足够不想听课的人睡两个好觉了。但如果是一场考试,那90分钟往往又会嫌短,即使作答十分顺利,聪慧的出题人也往往会将题量控制在恰好全部完成并略作检查的范畴里,不会留出更多的富裕。

此时此刻,王元感觉自己就好像在参加一场考试。不,他并不身在考场,考场里的是那11个穿着队服的人。他们并没有手握纸笔,而是用跑动,用拼抢,用每一次呐喊甚至每一次呼吸来试图换取一个更好的答案。自己,则像是考场外试图给他们传递答案的作弊者。这种联想让他很不舒服。他摇摇头,想摆脱乱七八糟的念头。

“坏了坏了!”

文仔的话惊醒了王元,他连忙向场上看去。原来在对方的双人高位逼抢之下,李轩午护住球回传本方中后卫却出现了失误,对面前锋抢在门将出击之前截获了足球,倒地铲射,打破了场上僵局。比分变成了0 ∶ 1。

配合失误,又是配合失误!看着场上懊恼不已的队员,特别是李轩午失望的脸,王元下定决心,准备接管比赛。

“开始了。”

在提示音中,王元连上了线。他首先选择接入的是暂时与战局无关的左边后卫。只见本来正在慢跑的后卫浑身一颤,好像受到电击一样,失去平衡踉跄了几下,险些跌倒。身旁的中卫见状,隔空朝他喊了句什么。他摆摆手,表示没事。中卫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也就把注意力重新转向了场内。

王元他们之前已经尝试过几次驳接,基本达到了预想的效果。不过这次操作是在比赛中,而之前都是静止状态,他忽略了球员在场上是一直在运动的,而自己此时正坐在休息室的椅子上。所以他的意识就好像突然空降在了一列正在高速行驶的列车,正在跑动着的双腿僵硬了一下,险些将身躯带倒在地。

他试着跑了几步,一切顺利,就像是自己在跑步一样。这时,门将将球门球传给了他,他轻巧地抬脚停住,向前敲给了边前卫。随着球的运转,王元的视角也来到了边前卫这里,视野里的球由向着远处滚动变成了向自己滚来,他再次用脚掌将球踩住,轻点,闪出空当,横敲中路。

到目前为止,跟模拟场景毫无二致。文仔的算法做得不错,在视角转换之时几乎感觉不到延迟。要知道,在竞技类游戏中,哪怕多十几毫秒的延迟,都是十分致命的。现在,王元动作越做越娴熟,视角转换也越来越快速,似乎已经跟场上的队员融为一体。

只有两个例外。

除了守门员,毛哥坚持不戴手环,所以球一旦传到了他的脚下,也就失去了自己的控制。王元笃定自己能打出比肩阿根廷经典的流畅进攻,却没法应对场上的黑洞。他不能不给毛杨传球。在一次艰难的二分之一球拼得球权之后,中路和侧翼同时出现了机会,王元犹豫了零点几秒,毅然给毛哥送上了一记直塞。幸运的是,毛哥马上朝着空当跑了过去,眼看就要形成单刀之时被手忙脚乱的对手放倒在地,博得了一个大禁区边缘的前场任意球。

视角是距离最近的中锋,他朝毛哥竖起了大拇指。毛杨却摆摆手,指了指地面,示意这个任意球由王元来罚。平时,队里所有的前场定位球都是毛杨的特权,现在他主动让贤,是个积极的信号。

王元心领神会。哨声一响,接着毛杨佯装射门的跑动,迅速将球斜传到大禁区另一侧,埋伏在远端的右边前卫迎球一脚爆射,足球如离弦之箭,直挂球门上角!

“这球漂亮!”文仔不禁叫了出来。

中场哨声响起。凭借这个精彩的前场任意球配合,王元扳平了比分。他摘下头盔,长长松了口气。

“玩哥,别松劲。”文仔兴奋地说,“我算了积分。球队想要出线,必须全取3分。下半场,至少还要再进一个球。全看你的了!”

王元点了点头,他还沉浸在刚刚进球带给自己的巨大喜悦之中。这种喜悦,是他在游戏世界里打进几万球也没有体会到的。

“那就看看,到底会怎么样吧。”他说。

下半场易边再战,节奏被牢牢地掌控了。有了第一球的经验,王元更加如鱼得水。他已经事先了解了几位场上队员的身体特点,比如右边前卫速度快,爆发力好,第一步突破成功率极大;中后场的牛哥和另一位后腰,身强力壮,是防守时非常可靠的人体屏障;前场的谢宁和毛哥,则是技术最好的两人,脚下频率也高于场上的其他人,可以在非常狭小的空间内护球和过人;正印前锋身高有192厘米,脚头硬,高空球也很有优势……

接下来,他充分利用好这些特点,以小范围的配合为基础,找出空当便直刺禁区腹地,准确度越来越好,进攻效率也越来越高。水银泻地的进攻一浪高过一浪,对方应接不暇,最终被灌进四球。一场本应势均力敌的较量,以1 ∶ 5画上了句号。

>> 四

当人们问哪一个进球是最精彩、最漂亮的,我的回答是:下一个!

——贝利(巴西)

第二场比赛很快就到来了。

“这支队有传统,学校也重视,往年成绩很好。据说是擅长打整体控球的,人称小巴萨。第一轮比赛,是轮空了,所以这一场是他们今年的首战。这个队里的中前场有三个高水平球员,是整支球队的核心,人称‘青岛梅西‘黄岛哈兰德和‘红岛C罗。”

“沿海赛区出线的吧,这配置听着有点乱啊。”王元皱着眉头,一边吃着舍友们为他点的全家桶,一边翻看着文仔递过来的几页纸。这小子做事挺细,居然把对方球员的体测数据都搞到了手。“别的不说,这仨球星,听着就不是一撮人。C罗跟梅西放在一起,这球还能踢吗?怎么感觉跟球盲组的队似的。”

“就是个称呼呗。去年他们是整个华东区的前四名。”

王元草草看完,就把纸张揉成团,扔进了垃圾桶。

“不再看看了?”

“不看了。都差球不多。”王元自信地说,“到了场上,自然会发现具体问题的。”

赛前热身的时候,王元就看出了端倪。队内的三个核心球员确实从各个方面都比其他人高出一筹,不仅仅是脚下技术出类拔萃,动作与动作之间的衔接也很流畅,互相之间也有一定的默契,一看就是长期在一起集训获得的化学反应。其他队员虽然不如“海岛三巨头”娴熟,也都各司其职,知道围绕核心打进攻,协防补位做防守。综合来看,确实有传统强队的底蕴。

但所谓的强,也不过是跟其他学生球队比,比赛还没正式开始,王元就圈出了他们两个弱点,而这就成了接下来的突破口。

比赛的前20分钟,两队都在互相试探。这个阶段,王元表现得不慌不忙,后场得球不断倒脚,进攻打到前场也不落力去拼。一来比赛时间还早,二来可以适当麻痹对手,拖慢比赛节奏,然后伺机反攻。果然,到了第25分钟,客队教练首先按捺不住了,他先是频频看表,然后趁着界外球的空当,朝场内大手一挥,示意全体阵型上压。王元知道,机会来了。

技术不够,身体来凑。

“小巴萨”脚下技术好,一对一时我方队员往往处于下风,但他们个子小,走的是小快灵,我们的体格上是强于对手的。一个人不行,两个;一次拦截不行,两次。王元快速切换视角,调动球员跑位。防守时收缩,让对方空有控球率,难以将球输送进禁区,一旦看到机会,就猛然出击,在小范围内用两三名球员紧逼对方一人。抢不到就退回来,寻找机会再抢。

这是一场耐心与耐心的较量。王元的阵型伸缩自如,始終不乱,如弹簧刀一般,刺一下,退回来;紧逼一波,再退回来。反击就是快速下底,斜传或者下底直传中路冲顶,利用身高优势猛打猛砸。

俗话说,坏枪炮,也总有几发命中的,更何况足球是90多分钟的比赛。几发命中,已经足够要人的命了。上半场结束前,“小巴萨”进球没有捞到一个,后面却丢了两个球。

易边再战,虽然对方凭借个人能力顽强地取得了进球,但在王元一波波的攻势下,他们第二个缺点又暴露无遗——球队过于依赖核心球员。一旦其他球员与“海岛三巨头”的联系被切断,剩下的人就有点无从下脚,场面乱成一锅粥。任凭场下的教练喊破了喉咙,球就是不知道该往哪儿踢。反观王元这边,人尽可战,人人皆兵;哪有主力,都是主力。

两队很快就被拉开了差距。尤其是失球一个个接踵而来,更是增加了心理上的沉重打击。

最终,比分定格在了8 ∶ 2。

校队队员们似乎自己都有点不敢相信这个比分。尤其是队长李轩午,还脱下了球衣和队长袖标,想跟对方交换一下,留作纪念。可哨声刚一响,“青岛梅西”就灰溜溜地跑步退场了。他叹了口气,转头想寻找其他人,这时却发现对面的守门员已经和自己的中后卫扭打在了一起,几代球王轮番上去劝架都无济于事,只好打消了自己换球衣的念头。

接下来,胜利一场接着一场。

这个时候,校队已经完成了脱胎换骨的蜕变,在王元的调教下成了一支防守密不透风、进攻暴风骤雨的豪强。常常比赛还未开始,土鸡瓦狗们已经嗅到了事情不妙的苗头,严防死守,破釜沉舟。然而命运中该来的一定会来,开场一触即溃,接着上下失守,最终含泪饮恨。

以防守见长的?没问题,通过小范围传切配合和精妙的定位球战术解决他们。

以进攻对进攻的?那更好,身后空当就跟清晨的大马路一样宽,球门就像大海一样阔。几棍子打死,送他们回家。

拖节奏玩心理的?闪击战打透他们防线,上半场就灌他们四五个,看他们还拖不拖时间。到了下半场,谁“卧草”谁尴尬。

踢的比赛一多,赢球的过程就渐渐变得模糊了。就好像存档里那几万个进球一样,最终留下的仅仅是数字。胜利变成了顺理成章的事。令人印象深刻的球队,数来数去也有这么几支。倒不是战术有多么出色,都是因为队名搞得五花八门。像什么彩虹兄弟连,队里成员都是以颜色命名的,比如白碧、赤叔、橙哥、美弟、墨佬等。最搞笑的还有什么仰望星空队、胸怀宇宙队。王元记不清都有谁,反正都打包送回家了。

“玩队”一路过关斩将,整体配合愈加娴熟。从小组毕业之后,在进入大区半决赛之前,取得七连胜,打入58球,仅仅失掉两球。其中一个是因为禁区中手球犯规送给对手的点球,另外一个是乌龙球。

八强战,是整个夏天的终点。

打入半决赛,意味着球队已经超额完成了任务。因为接下来的两场比赛里,即使拿到第四名,球队也已经获得大区出线资格,可以参加全国大赛了。

>> 五

一支足球队就像一部机器,只有每个部件都运转起来,才能收到最大的效果。

——卡西奥(意大利)

绿叶在气泡中游泳,辣椒在氤氲里沸腾。烟在飞。热,在胸腔和空气中共鸣。

王元看着庆祝的人群,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

每个人脸上都满溢笑容,分贝也被开到了最大。文仔跑前跑后,给大家张罗着加菜;谢宁跟毛杨场上的较劲延续到了餐桌,一瓶接着一瓶,口杯都省了,直接吹;就连李轩午也一改往日的沉稳,大声嚷嚷着“再来一箱”,连灰丝小狐狸都拦不住。

王元看着锅里浮浮沉沉的食材,默默地打捞上来两块黑白豆腐,蘸一蘸香油与蒜末,填进嘴里。味道很冲,牛油汤底好像是人工合成的,辣椒素呛得他直咳嗽。

本来他不想喝酒的,可是架不住人人都在劝,说什么“首功之臣”,也糊里糊涂地喝上了。喝了一会儿,王元覺得头更晕了。“首功之臣”?这不是把自己放在被统治的位置上了吗,自己跟足球队原本就没有任何从属关系啊。而且,这个词还容易让人联想到“负荆请罪”“戴罪立功”什么的,越想越刺耳,真不是什么好词儿。

蒸腾的烟雾似乎分割了原本铁板一块的空气,就连人跟人交谈的内容,也被切成一缕一缕的,飘进耳朵——

“你们没看见,对面防我那人看我的眼神,我跟你说那简直太好笑了……”

王元笑笑,再夹一块豆腐。

“一觉醒来又是一场胜利。这感觉……”

王元皱了皱眉头。

“一整场踢下来都不觉得累!没怎么出汗就赢了!只要跟着球走两步……”

王元清了清嗓子,试图加入对话:“那是因为咱队的打法效率高。”

他没有继续说,因为他发现根本就没有人听他说话,每个人都自顾自地窝在自己的小圈子里面。毛杨和谢宁的比拼已经进入尾声,因为后者已经从桌子上消失不见,硕果仅存的毛哥却睡得正香。

就当王元百无聊赖,感觉意识也在渐渐远去时,却瞥到了文仔。他早已逃离了大部队,跟一个看着挺陌生的姑娘坐在一起小声聊着什么。

“我给你说个秘密。其实这次比赛,我们啊……”

“啊?真的吗?”

王元突然感到一股怒火从胸腔爆燃,他一下子站起来,抓起杯子,把里面的凉茶全都泼在了文仔的脸上!

文仔被这莫名其妙的举动弄蒙了。黑褐色的液体从头发上、脸颊上直往下淌,让他看起来非常滑稽。

“你,你想干什么?”

“够了。”

文仔擦了擦脸,说:“你是不是误会了?我……”

“够了!都够了!”王元喊了出来,“你以为你们都是谁?”

他闹了一会儿,并没有人理他,这让他感到尴尬。“走吧。我走,我走。”他对着空气说,似乎又是跟自己说,“你们都了不起!我走行了吧!”他说着,冲出了房间。

他知道他们看不起自己。是,自己什么都不做。而且还是彻头彻尾的死宅。课几乎没有上过,每门功课都游荡在挂科边缘。甚至电费,他也心安理得地缴纳四分之一的数字。有几次,毛杨对超额的电费颇有微词,但都被李轩午制止了。

自己除了会打打游戏,还会干点什么?他本以为靠这一届比赛,能跟同学们建立和谐一点的关系。但他错了,一切都没有改变。此时他只想背靠在饭店外墙,静一静。

“兄弟,我敬你一杯。”

王元回头一看,谢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身边。

他有点尴尬,低声说:“我没有……”还没讲完,就瞥到谢宁手里拿着两个玻璃杯,里面已经倒上了啤酒。

王元想了想,不再拒绝,接过来跟谢宁碰了一下,喝了。

“其实,我们都该谢谢你。”

王元摇摇头:“不。”

“你别压力太大了。”

“压力?我有什么压力?”王元笑了出来,“你错了。我没有什么压力。也许你们都觉得这次系列赛非常重要,但是对我来说没什么。输与赢,对我都无所谓。就跟打开电脑,重新玩一局游戏一样。李轩午他们说得对,上场踢球的是你们,真真实实地在踢球,而我……”

谢宁点了点头,收回了空酒杯。“对了,有件事我一直在想,要不要告诉你。”谢宁说,“现在我觉得,还是早点说为好。以后的比赛,不用考虑我了。我要自己踢完这届赛事。”

王元“哈哈”笑出了声:“怎么,进了决赛圈,想靠自己了?你以为你们自己能赢球?”

“其实你错了。从一开始,你就没有控制我。”

“怎么可能?”王元不服气地说,“每场比赛,我都会多少次切到你的视角中,然后操纵你传、控、打门……”

“真的吗?”谢宁狡黠地笑了,“最早我在跟文仔试验的时候,就学会了屏蔽操控的办法。虽然视野依然是上传的,但控制权没有。你别惊讶。其实足球就是这样,到了前场,要么往球门前打,要么分边,要么打打控制和节奏。无非就是道需要快速解答的选择题。”他顿了顿,“而我,《实景足球》玩得也不错。”

这次,王元彻底沉默了。确实,每场比赛中,都有几次,谢宁似乎不是按照自己的意图去处理球的。要么出球线路有出入,要么传中节奏不太对,但是大部分时间都是跟自己选择相同。自己曾经以为是网络延迟,或者场地不平整造成的。没想到,事实居然是这样。

谢宁拍拍他的肩膀,说:“我先回去啦。对了,这件事,麻烦你,不要跟别人说。”

王元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人的背影从视野中消失。对于球队,对于舍友,自己到底算是什么呢?难道说,他真的是高估自己了?自己并不是那个不可或缺的救世主。至少,在谢宁眼里,他不是。

或许是因为酒精的作用,王元此时才感到火锅的热力从周身的毛孔中出来,化成汗水,沿着面頰,一滴滴流淌下来。

“这样也好!”他对自己说。

>> 六

那不是我的手,那是上帝的手。

——马拉多纳(阿根廷)

短暂的几天休整后,半决赛正式开始了。

大家似乎充满了默契,对那天晚上的事情只字未提。领队一路小跑,收拾好每个人的装备,饮用水、毛巾……上场前,谢宁冲着王元眨眨眼。王元只当自己没有看到。

这次的对手是去年的赛区冠军队,他们身穿橙色球衣,以“河南三剑客”为核心,在今年的比赛中表现十分稳健,从淘汰赛到半决赛,场均打进3.3球失0.45球,而且与王元他们一样,一场未败。

王元今天怎么也提不起精神,频频出错。浑浑噩噩中,橙衣军团逐渐占据了场上优势,向禁区频繁施压。这边组织不起有效进攻,中场休息前,对方打进一记漂亮的直接任意球。这是自从王元接手之后,首次出现半场落后。

退场时,大家一改往日有说有笑的气氛,全都带着一种复杂的表情。这种表情不是那种比分落后的沮丧,而是掺杂着疑虑、不解和莫名其妙。王元觉得无所谓,现在他只想着应付掉剩下的时间。

下半场,球队依然没有起色。在中场的互相拉扯中,王元突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自从接管球队以来,还从来没有打过逆风球。而在绝对逆风的对局中,人的体力会下降很快。

对方整体控球时间很长,让我方队员在防守时一直疲于奔命。这一点,跟小组赛遇到的“小巴萨”有些像。不同的是,这支球队配合更加娴熟,一定经过长时间的合练。另外队员的身体素质也非常出色,许多平时二分之一球的机会,在对抗之后都落到了对方的脚下。就连体格强壮的李轩午,也被对方的高大中卫队员重点“照顾”,才踢了半场就气喘吁吁。

王元瞥了一眼《实景足球》的数据记录,双方控球时间是46%对54%。攻入危险区域的次数是12 ∶ 27,射门数是4 ∶ 11。每一项都是差距显著的。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到了第70分钟比分依然是0 ∶ 1。场面是一边倒,几乎所有人都能看出,目前这个比分保持到终场都已经是幸运了。

这时候,场上发生了一个意外。

在追一个快出界的球时,双方身体发生了冲突。谢宁被对方8号从背后猛推了一把,一时收不住脚,跪倒在了场外。这个球场内场是人造草,其实底下跟菜地没什么两样。而且施工队不知道是不是吃了回扣,居然是紧卡着边线铺的草毯,出了边线,连一厘米的保护都没有,完全是土坷垃。

谢宁顿时疼得满地打滚,鲜血也流了下来。担架把他抬下来的时候,正好路过休息室。王元看着谢宁痛苦不堪的样子,突然下了狠劲儿。

比赛继续,时钟来到了最后的10分钟。橙衣军团依然踢得十分老练,并不急于进攻。王元耐着性子等待,他相信1 ∶ 0的比分不足以让他们感到满意。只要主动留出空当让对方进攻,早晚他们会主动前压。

这次他赌对了。

对方毕竟也是学生球队,而不是职业球员。一霎出现的空间,诱导了对方前锋,然而当他冒冒失失带球突入进来却发现,自己竟然已是瓮中之鳖!

王元干脆地拿下球权,开始反击。毛哥拿球,毛哥带球,找对方对抗,好!毛杨倒地,翻滚。对方高举双手表示无辜,但裁判干脆地给出一个前场定位球。

就是这样。王元深吸了一口气。

李轩午主罚这个球。他起步,助跑,瞄准,举腿……然后在人墙起跳的一瞬间突然以抽射般的力度把球大力横敲,直接开到了禁区的另一端!猥琐在中场的中后卫不知道什么时候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了出来!

爆射!守门员竟然扑住了!跟上再补一脚!进了!

场上比分终于被改写了。此时时间已经走到了第85分钟。如果常规时间内双方出现平局,那么按规则将踢金球决胜的加时赛。王元清楚,以本队的体力,是不可能在加时赛中取胜的。

就剩最后的5分钟!

对方似乎不想留任何机会,中圈开球后立刻全体上压,想要完成最后一击。丢球后的他们似乎猛醒了,转移球的速度更高,冲刺的速度也更快了。王元刚刚把视角转换到左后卫身上,突然眼前变成了一片绿色——王元愣了足足一秒钟,几乎是在脑海中喊了出来:“不好!抽筋了!”

对方全明星毫不犹豫地蹚了过去。

不可能了!距离最近的毛杨全力回追,但绝不可能抢在他身前了。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都变慢了。王元在视野的余光中似乎看到了李轩午。没错,他虽然距离稍远一点,但是在他跑动的路线上,恰恰出现了一个黑色的球衣。只要再微微调整位置……

就是现在!王元毫不犹豫地下达了指令。

毛杨一击飞铲,对方应声倒地。球场上的人,在那一瞬间,几乎全都愣掉了。王元迅速瞄了一眼裁判,没有吹!李轩午宽阔的身材恰好挡住了主裁判的视线!

球,还在滚动。

边裁举手了,但主裁判意识到,球依然是向原来的方向移动,而前方也有攻方队员。他犹豫了一下,向前平举双手,攻方有利!

后面的一切发生得很快。回缩,拦截,断球,反击,下底,冲吊——破门。

终场哨声响起了,双方球员几乎立刻扭打在了一起。

王元放下头盔,推开愣在原地的文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休息室。他走得很快,就好像一个逃离作案现场的罪犯。

他清楚地知道,无论赛后复核出现什么结果,2 ∶ 1的比分是绝不会改变的。终场结果,即是一切。

这就是足球。

>> 七

足球就正如情人,一旦她不再爱你了,最好的方式就是离开。

——坎通纳(法国)

那天的比赛结束后,王元没有回宿舍,而是找到一家网吧,把钱冲进去,直接开了120小时的会期。耳机是个好东西,尤其是带主动降噪功能的,简直是划时代的发明。厚厚的蛋白皮耳罩扣下来,似乎就可以隔绝掉世间的一切。

一场接着一场,90分钟接着90分钟,一个进球接着一个进球。

场地有时候是干燥的,有时候是潮湿的,有时候会下雨,有时候还会下雪。雨雪天,球衣会换成长款,跑步会哈出气,球的触感也大不相同。但是,坐在转椅里的人是感受不到的,这种变化始终只作用在游戏里,那不断移动的22个小人身上。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王元又陷入了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网咖里一到饭点就有送到桌边的餐车,随便抓几样,趁着比赛间隙填进嘴里,然后接着开启下一局。一切就好像磨合好的齿轮,似乎会一直运转下去,直到一抹鲜红色把这一切粗暴地打断。

自己一直悉心培养的前锋球员,被对方后卫铲倒在地。接着,救护车的入场,随后印着红十字的验伤报告呈现进视野——缺席18场,赛季报销。王元呆呆地看着这数字,游戏中犯规者尴尬和不知所措的样子却不断充盈在他的脑海。

懊悔又有什么用?王元下意识地抚摸着那条带着深深的缝合印痕的小腿。即便到了今天,一到阴雨时,这条腿依然痛得深入骨髓。游戏中的角色,一年以后依然可以满血归来。现实呢?竞技体育的世界里,一个17岁的少年,赛季报销就是生涯报销,不能重来。

王元摘下耳机。

外面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下起了雨。王元没有带雨伞,也没有带雨衣。他犹豫了一下,拖着腿走进了雨帘。

雨越下越大。带着咸味和腥味的水,从头发和脸颊上不断流下来,灌进衣领,与从表面侵袭的水珠里应外合,完全浸透他身上的每一寸布料。

在网吧里的时候,王元直接把手机设置成飞行模式了。此时,他张大嘴呼吸着,将微信和QQ一一登录,手机立刻振个不停。好像随着上线,世界上的一切又都与他恢复了联系。

追加红牌,停赛,停训。剥夺本年度所有成绩。意料之中。这个处罚,对毛杨来说是十分不公平的。那么谁应该承受这一切?是被对方恶意犯规的谢宁,还是“被动”废人的毛杨?显然都不是。在竞技体育中,只有赢是最硬的道理。他懂,他们应该……也都懂吧?

暴雨中,一个人冲了过来,到了面前,冲他吼:“你疯了?你去哪儿了?”

王元勉强睁开眼,原来是文仔。

“回去吧。大家都在找你。”

王元摇摇头。

“等这届比赛都打完吧。”

王元明白,属于自己的足球,无论是现实的还是虚拟的,在那终场哨声响起时,全都结束了。

文仔捶了他一拳,拖着他往宿舍走。

>> 八

传球是足球运动的语言。只有为数不多的人,拥有“独白”的权利。

——达萨耶夫(苏联)

王元在高烧中昏睡了三天。

自从回来,所有人都很有默契地没有打扰他。在清醒的时候,王元想这样也好,再躺一天,就可以睡过最后的决赛日。然而当他睁开眼,洗了把脸,却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墙上电子日历显示的时间——

今天是决赛。

他本来不想再掺和关于足球队的任何事。但是,刚一走出宿舍楼,双腿却自动地带着他行动,越过车棚,越过花坛,越走越快,直直向着足球场的方向走。

“决赛是上午9点开始。现在都快12点了,说不定已经结束了。”王元这样对自己说着,克制着想要小跑起来的冲动。然而,当他快走到露天体育馆时,却远远看到了超市墙上悬挂的小显示屏。原来,今天学校里万人空巷,都在关注着这场比赛。时间有些对不上。也许是因为有开幕式或者是主办方讲话之类的安排,总之现在上半场才刚刚结束,而比分是0 ∶ 1。

他放松了,在这一瞬间,甚至还有些想笑。毕竟今天是决赛,对手是实打实踢出来的最强球队。半场过后,也不过才落后一个,原来他们离了自己,发挥得还是可以的嘛。

“这样也好。”他对自己说。

…………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面如死灰的文仔。

“你,怎么了……”

文仔几乎没看王元,只是从货架上拿下来一大瓶运动饮料,灌进嘴里。他的手有些抖,喝得也很急,几乎是一小半都倒在了自己的脖领里。

王元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太可怕了。”文仔自言自語地说,好像这才突然回过了神,“玩哥,你来了?你,我……不多说了,你快看看这个——”

王元看着端到自己鼻子前面的显示板,皱着眉头,几秒钟就发现了端倪。

对方的控球率居然达到了85%?!而且平均移动距离不到1000米!怎么可能!

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王元甚至难以去猜测。一场正常的足球比赛,双方的控球率应该是在五五开左右的,当达到55%对45%,场面已经是非常大的优势了。有时候一方刻意龟缩禁区,防守反击,会使本方控球率跌破四成。比如经典意大利,还有些保平争胜的时段,那也都是非常罕见的情况。而半场15%的控球率,意味着整整45分钟时间里,刨去死球时长,顶多能有个四五分钟的控球时间。我们,几乎没碰过球!

“带我去看看!”

推开休息区大门的时候,王元有过一丝犹豫。好在门后空无一人,中场休息时间已过,他错过了与其他人面对面的机会。

下半场开始了。

文仔手中的終端,与场内的多个摄像头相连,可以显示不同角度的场上情况。王元想了想,把视角放在了顶端的无人机上,因为这样可以俯瞰整个球场,很接近于“上帝视角”。很快,他看到了这群身穿浅蓝绿色迷彩球衣的本尊。

不出所料,这支决赛对手球队用的是传控踢法,速率、节奏都精准得可怕。奇怪的是,虽然是第一次见,王元却感到了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更怪异的是,即使手握这么大的控球优势,他们也并没有像其他队伍一样,带来场面上的压迫感。似乎一球领先之后,就没准备再进攻,而是想把这猫与老鼠的游戏再延续45分钟罢了。

王元静静地看了几分钟,闭上眼睛,躺进了椅子里。

“玩哥,怎么样?”

他没有回答。

“玩哥?”

王元睁开眼:“赢不了。”

他指向屏幕:“下半场到现在,已经五六分钟过去了,他们连一次传接球失误都没有。这不可能。我都不清楚那是不是人类,还是其他什么东西,但我很确定是赢不了的。”

文仔有些着急:“是啊,他们赢不了。但是,你能!”

王元摇摇头。

“足球队的一切已经与我无关了。”在半决赛结束的时候,他已经决定,无论后面发生什么事情,不管是好是坏,他都坚决不再参与比赛。自己已经为他们做得够多了。获得胜利时,所有人分享喜悦;发生困境时,却要一个人独自承担。这种规则,任何人也没有接受的道理。

“可是,我们不是朋友吗?”

“朋友?”王元欲言又止,球队那些人,真的把自己当成朋友了吗?未必,最多只是一个可以帮他们刷刷战绩的工具人罢了。他摇摇头,站起身来,说:“我的烧还没退,只是想买午饭才路过体育馆。谢谢你的好意,你继续等你的朋友们吧。我先走了。”

“王元!”文仔突然喊了出来,“你这什么意思?我们大家都是一体的,这你看不出来?球队的每一个人,都把你当作朋友,这你也看不出来?”

“我看不出来。”

“你看看!你自己看!”文仔激动地用手指戳着屏幕,放大了其中一个画面。原来,那是李轩午的手臂,他今天依然带着手环。不只是他,画面上所有的队员,都带着手环。虽然知道王元今天不会来,可是——“你知道大家上场前说什么吗?他们说,你永远是队里的第十二人!”

王元完全没有想到,他的眼眶顿时变得有些湿润。接着,他在画面上看到了更多的东西:李轩午肩膀上绑着厚厚的绷带,谢宁穿着新的护腿,他们在不遗余力地奔跑着,一点也没有丧失斗志。这时,他看到了坐在场下,面临禁赛的毛杨。

他的手腕依然戴着手环。

“谢谢你们。”王元低声说,语速很慢,“谢谢大家,我很感动。是我太狭隘了。对不起。”

接着他摇摇头,“不过,即使这样,我也没有办法再去接管比赛了。”他指了指场上,“你知道,手环需要启动才能跟实况的主机连线。但是现在,我们没法让比赛停下来。我们总不能冲到场边去喊一声‘暂停吧!”

文仔一时语塞,他清楚,王元说得无比正确。下半场的时间已经走过了一半。足球不是篮球,不能随时暂停。本来中场休息是他们开启连线的最后机会,现在,已经完全错过了。

王元轻轻在文仔身边坐了下来。

“我为我的幼稚道歉。但是现在,就让我们安静地看完这最后的比赛吧。”

>> 九

比赛的胜利决定于人的精神和毅力。

——蒂加纳(法国)

长长的哨声突然响起。

王元和文仔面面相觑。突然,王元率先明白过来:“补水时间!”

补水暂停又称为“水停、凉停”,是2008年北京奥运会决赛首次采用的赛中暂停机制。通常足球比赛中,无论是暴晒还是雨雪,足球比赛都是持续走表的,而“补水时间”则是近年才出现的一种人性化的临时规则。

王元和文仔不多说话,拔腿就往场边狂奔。

刚刚喘过一口气的李轩午首先是看到了文仔,接着又看到了后面跟着的王元。望着他们一个劲地往手上比画,他顿时明白了。一阵压抑着的欣喜在人群中散开。队员们趁着喝水,一个个都启动了手环。最后一个是谢宁,他朝着王元的方向微笑了一下,点点头,随后也按下了启动键。

现在,他们又是一支完整的球队了。时间只剩下20分钟,王元在心里想,来吧,让我看看你们的本事!

很快,他发现了问题比自己想象的更难破解。没上场时,他已经知道对方的控球是占绝对上风,那时,他认为主要有两方面的因素。其中一个是对面的个人技术确实出色,比我们更加训练有素;另一个更严重的问题,则出在不好的防守习惯。因为合练时间有限,在之前的每一场比赛中,王元都采取了区域防守的办法,没有使用人盯人。王元不在,球队也就失去了大脑,仅靠人盯人,是拿不到球权的。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第三个问题。

就在刚才,他使用两人合围,向对手施压,迫使持球人回传。在他传出球的一瞬间,自己已经切换了球员迅速向接球人的侧后方靠近。他的本意是在对方卸球后,出球之前的那个时刻,让自己的队员从身后盲点冲出来,断掉对方的足球。然而那个接球的人,却好像脑后长眼一般,接球顺势向后拉球一扣,就巧妙戏耍了想要抢断的球员。更可气的是,对方几乎是做到了这些,一点多余动作都没有,就像是巅峰布斯克茨附体一般。

又过了几个回合,王元渐渐变得心灰意冷。

抢不到!真的抢不到!

一个念头从心头闪过:他们踢得,简直近乎机器。

眼前的足球渐渐变得模糊,不知为什么,王元想起了前几年的著名围棋AI阿尔法狗。

当时阿尔法狗赢下欧洲冠军,并没有引起多少反响。后来,阿尔法狗大比分赢下李世石,依然有不少棋界人士不服气,直到后来,碾压人类世界冠军并且在战网保持了对所有九段棋手的全胜,人们才醒悟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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