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绿

2023-07-11 05:24未末
科幻立方 2023年1期
关键词:火山

未末

一颗心掰作两颗,你成了我人生的意义。

仆仆,还记得吗?从火山里诞生时,你是一团火球。

>> 一、食荒者

仆仆,今年的夏天还是一样闷热发烫,体内窝着许多话想对你说,人老了总爱唠叨,虽然你听不到,但想说的冲动让我不必希求你的聆听。

也许只是——说给自己听。

仆仆啊,妈妈曾是国际星链委员会下派的环境检测员,那时刚满24岁,花一般的年龄,为理想而郁郁盛开。

我在南部星球就读自然勘探学,毕业后便应邀入职星链委员会,并于当年7月21日接受了原生地球环境检测任务。那是我第一次有机会下探到地球表面,心情兴奋而忐忑,我化好妆,仿佛会见男友。下探是我的理想。

我进入太空天梯,微噗噗的心跳透过防护服,有一下没一下。放行员多嘱咐了几句:

“第一次下去吧,注意安全,必要时可以按胸口的救援键。”

那个按键是植入每个人心脏附近的高灵敏仪器,可以检测心率、血压等指标,医疗系统会根据数据对遇到突发危险的人实施快速救援,但个人的坐标方位属于隐私,须外部触发才能发送救援信号。

他嘱咐完,又向我丢了个眼神,亲昵地、匆匆地在关门的瞬间留下一丝暧昧。

下降如同起升,银亮的窗环外,日轮爬上北极,地球是温厚的土黄色,与环绕的一串绿星相得益彰。预料之内,我开始失重,头顶的绿星远远上升,地面却如手掌向我摊开,抵达地表。

地球啊!地球!当我推开门洞,双腿稳稳着地,温热的沙土浮动尘粒,气息里好似伴有秋叶的清香,但认真嗅捕,却又难掩一股酸涩。那是刺鼻的二氧化硫和一氧化碳的气味。苍金色的土质里掺杂漆黑的颗粒,裸露半角的白色塑料、硬壳、杂碎,还有生锈的斑驳残片,脱落成泥,映射着晴早的光束,一片惨败。

想象中的地球不该如此,它不该——如此。

它应如远处观望时那般平整、均匀,像豆蔻年华的麦黄色皮肤。但颓塌的灰白建筑体怪异地穿插在沙丘之上,弯弯起伏,一条污水河逶迤绕行,仿若黑蛇盘踞,没有一丝植被加以点缀,遍地的灰蒙蒙、雾茫茫。

仆仆,我接受了这样的地球,只花了不足一分钟。

职业习惯取缔了我的原初冲动,理性驾驭感性,我开始客观地、茫然地拿出检测仪,用电磁波、紫外线、嗅探器、化学探测头来感受这颗遗落的星球,而不是用眼、手、心脏和情绪。

工作内容枯燥无趣,无非是例行公事,我迅速完成后便收起工具,在落点附近闲庭信步。

也就在那时,我看到了那些怪异的东西或者人——他们是地球原住民。

首先留意到的是两名衣衫褴褛的孩童,下蹲在地面,做盘腿状或匍匐捡拾着什么。他们皮肤如浸染油污般发黑,褶皱更黑,头顶秃秃,光着脚丫,如同两捆抹布包着的煤球。认真细看,天啊,他们颧骨突起,两颊塌陷,瘦得只剩骨头轮廓,精瘦如柴。黑乎乎的脸上是横七竖八的线条,舌头舔出来,又硬又涩。

旋即,他们侧向地面,双手熟练地刨挖,吃起了泥土。

我胃里一阵不适,他们在干什么?

这时,我听到密集如雨滴的声音,远处颓败的白楼里涌出成片黑斑,定睛看去,是一群垂头摇摆的人。黑压压一片,形如蚁群般踽踽行进,仿若行尸走肉,一些斜置在断墙上,一些跪地打滚,瞎子般漫无目的地摇曳着,跌在哪里就在哪里趴下,呆板地伸展手臂,左右扒拉着地上的土,然后张开黑洞洞的嘴巴,参差不齐的黑齿,啃嚼着,此起彼伏的沙沙声、嗤嗤声,如同故意为我演奏的哀丧单调的乐曲。

我想既然他们能吃土,会否把我也放入腹中?

此时,一个女人抱着几个月大的孩子,径直来到臭水沟,手心舀起一点紫黑的油污和扯丝的浓酽泥浆,缓缓灌入孩子嘴中,还时不时哼着小曲,摇摇晃晃。

孩子满意地吞咽着,露出毫不设防的微笑。

我仿佛吃了他们的泥,喝了他们的污水,胃里翻江倒海,突兀地把胃底都翻吐了出來,整个过程充满魔性又仿佛沉重地鞭挞在我良心的柔软面。

他们究竟是什么?

——他们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如梦魇般质问着我。

重拾理智,我留意到细节,那些人的皮肤坚硬紧绷,泛着朦胧奇诧的光泽,像壳虫身上的外骨骼;眼内没有瞳孔,像是昆虫光滑的复眼;眉毛也非一根根凸起,而是一整块翘动的鳞片,仿佛甲虫的触角。

我骤然明白过来,他们虽与人的形态相似,构成的材质却不同。人身上是蛋白质,他们则可能是碳素纤维或合成类几丁质。

他们早已不是原来的人,只是空有人的躯壳与形貌。

难道540年前,因地球生态惨遭破坏,地球原住民为适应严重污染的生存环境,居然进化(或退化)成了更加接近于食土昆虫的特质?

这让我想起了卡夫卡的《变形记》,充满魔幻与现实的讽刺意味。

>> 二、人工自然

仆仆,我以为地球原住民顶多是拾荒者,如今看来,称其为“食荒者”更为合适。

放行员询问我下探的经过,需要拟一份笔录。我屏蔽了富有争议的部分,只说工作范围内的事,至于原住民,我声称惧怕危险而尽可能地躲避和远离他们。

放行员点头称“是”,并一再督促我务必保持距离,若出现紧急情况,可以按下救生服斜上角的按键,他会第一时间出现。

他是位中年男子,穿单色上衣,留长马尾和淤青色的胡须,最具标志性的是他长长的耳垂。他对我极为关注,用探测器般的眼神打量我,每一寸每一寸地煞有介事地打量,还用微笑放松我的警惕,趁机问我的私生活。我想一位放行员未必需要如此细致入微,直到他问我有没有结婚,我才明白那些古怪的举动背后深藏的意图。

我脸上的笑意凝固成冰,手心攥得湿润,又自我安慰地抚摸长发,难以掩饰当时的不安。我谈过几次恋爱,仆仆,没有一次成功,这全怪我,我无法给男人一个完整的家庭。

由于情感上的缺失和对未来不确定性的恐忧,我把精力投注到工作中。在别人看来,我是工作狂,但我深知,那只不过是借工作之名,远离绿星上的烦闷生活。地球是我逃避现实的唯一处所。

说句实话,我曾胆大妄为地携带一样违禁品,放行员从头到尾认真搜查,在凹凸处摩挲,在衣服的角落里翻寻,也没有找到要点。

“好了,占用你不少时间。”他总是如此职业性地表示歉意。

“可以下去了吗?”

“当然!注意安全,记得那个按钮!”他不时贴心地提醒我这点。我竟然暗暗揣测,他或许巴不得我出什么意外,才好出来英雄救美。

再次来到地球,我简单快捷地完成检测任务,然后悄悄摸摸地接近一个看似温驯的孩童,尝试用人类的语言问候他:“你好,你叫什么名字?”

一如所料,他没有立即回答。缓了片刻他才发出如同阴湿地带的昆虫般的鸣叫,摄入人心时森然恐怖。

他说了很多,只是我一概听不明白。

我作势拿出藏在身上的微型仪器,用手心焐热,它便“吨”的一声飞起,悬停在面前。孩子一脸惊慌,我解释道:“不用怕,这是指物翻译器,可以帮助交流。”

孩子茫然,但没有任何躲避或采取攻击的态势,我安下心来,决定从最简单的事物开始。指物翻译器的工作原理很简单,设备可以捕捉发声对象的音色和眼神所指会的物体,在物体与音色间建立逻辑关联。

我指着地上的“泥巴”,问他:“这是什么?”

他说了个词,但指物翻译器没有明确这个词究竟是指代“泥巴”“土地”“沙砾”抑或是其他,但通过多次同类测试,翻译器会缩小可能性。

如此努力了大概一年,语料库初见完善,指物翻译机便进行了一次富有实质意义的交流。交流如下:

“你好,他们尊称您為仰星者?”

“是的,我是他们的酋长(这个词套用了人类语言),为他们仰望头顶的绿星。”

他所说的绿星就是球状卫星,在夜间通体散发荧绿色,每颗卫星的体量大小不一,但组成环绕地球赤道上空的一圈项链。

“为什么要仰望绿星?”

“我喜欢数算绿星,一颗、两颗、三颗……它们满满地从东边的可可罗汀山脉串向西天的墨河。我还给它们命名,用收集到的赤朱玛瑙、芙蓉石、羊脂玉、玄武岩……来代表它们。”

“仅仅是喜欢吗?”

“也有实际用处,通过星链在天上的转动升落,可以数算时间,时间是文明的基石。”

的确如此,我能想象食荒者将转动的星链当作计时器的情形,就像古老的日晷。

此时在人群中,一个孩子与母亲的交流被翻译器捕获,它译解了如下内容:

“赶紧吃土啦,地上的土都快凉了。”

“妈妈,真是奇怪,为什么我们非得吃土?”

“这有什么奇怪,我们吃了一辈子的土。”

顺着这个孩子的问题,我询问酋长:“除了土,你们还吃什么?”

“吃草根!”他说完,从布袋里掏出一块遗留至今的塑料薄膜,“这就是草根。”

我诧异地说:“可这是塑料,与草根有区别。塑料是人造的,草根则源于自然。”

酋长一时无法理解其中的要义,愁眉不展。我便查看翻译器的语料数据库,发现多处匹配错位,翻译器于是告诉我食荒语与人类语言中最为鲜明的对立之处。

仆仆,你恐怕想不到,这个结论有多瘆人。

食荒者根本分不清自然与人工的区别,他们的语言中,“山丘”等于“破败的建筑物”,“河流”等于“污水沟”,“水泥柱”是“树木”,“废弃的交通工具”是“动物”,“埋在土里的塑料垃圾”则是“遍布的野草和鲜亮的花朵”。还有,“绿色的卫星”也被当成了“群星”。

他们自始至终生活于人工世界,人工就是他们的自然。

食荒者浑浑噩噩、茫然无知,只有那个孩子不经意地道出了秘密,却很快被母亲掐灭了火苗。

我深深地窝陷身体,内心的寒意和中午的太阳交相抵触。

>> 三、扎扎孔火山

在所有的未知里,你是最大的谜团。

我意识到只有天真的孩子能改变这个族群的未来,而酋长指着几百公里外一个微微凸起的山包告诉我:“孩子都从那座火山里喷发出来,那是扎扎孔火山。”

我在一次下探前,将太空天梯的落点移近扎扎孔火山。书面上,我对环测部门的解释是,火山附近需要进行特定残留物的样本比较。他们同意后,放行员又对我改变坐标的行为再一次盘问,这次我没有动用专业叙述,直接一句“我乐意”便将他打发。

他傻笑着挠挠头,那次穿的是色泽艳丽的礼服,这可不是他的一贯作风。

“火山临近喷发期,要注意避险,必要时请戳救援按键。”他啰啰唆唆嘱咐完,扬手向我告别。

火山是在我下探两小时后喷发的,火焰不大,仅仅照亮周边。

我加快步伐,渐渐听到隆隆巨响,大地震颤,地表浮动的尘埃升起。紧接着火山从宽大的圆口中喷出百米巨柱,柱身火红,遍染夜空。旋即,火柱在顶部散开,火焰与焦土往下坠落,仿佛燃烧的乱石雨。

接连不断的轰击声让地面不安地颤动,从岩浆中喷发出一颗颗黑色石蛋。

石蛋从山顶滚落而下,尾部托着层层火焰和黑烟,炽热无比。我要找到合适的角度和距离,双手抱住一颗逐渐减速的石蛋。倏忽间,它在距离我十步之外缓缓减速,等蹿入怀里时,已是轻悄悄的。我感觉到它由内至外散发的温度。

石蛋中,我剖出了一个孩子,碎石散落,便听到嘤嘤的叫唤,里面的小家伙用小手抓挠我的臂弯。

仆仆啊,那就是你!

你蜷缩在石蛋里,用好奇的大眼睛端看这个世间,又看看我,又看看头顶绿油油的星宿。我把你掏出来,用准备好的清水洗净污垢,在你嘴边塞了块面包。你瘦削的小手握住眼前的食物,吭哧吭哧地咬着。牙齿真是锋利啊,你天生就能咀嚼石头,但我绝不让你吃苦,不让你吃毫无营养的泥沙和污水。

你的出现弥补了我的遗憾,我不能生孩子。

虽然绿星上有先进的医疗技术,可体外培育,成本高昂,低收入者难以支付。这件事曾让我无法正常恋爱,男人们需要一个孩子用于继承绿星上的一片绿园,没有绿园的人类等于失去存在的根基,就像食荒者失去土地。

我把爱投射给你,心分作两半。

然而那段时间,你吃着人类的食物,竟患了场大病。酋长认定是营养不良,他不顾我的阻挠,捧起一抔土,灌入你小小的嘴巴里。你翕动下颚吃了起来,吃相简直狼狈。他又掬起污水喂你喝,你喝得打呛,却又满意地响了声饱嗝,哧哧地笑着。末了,又朝酋长脸上撒了泡清澈的尿。

你喝进去的黑水变作透明的液体。

仆仆,我必须承认那句老话,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我无法改变物种在这几百年来的生物学演化结果。但我坚信我能改变你的语言、思维和认知模式。于是我专注于你的语言教育,传授人类知识。你学得很快,在这方面并不比人类儿童逊色。

有一次,我们在短暂的相聚时,一同仰望绿星组成的星链,它们高悬于头顶的浆绿色点集中,夜里泛着幽冥的光,和其他大小不一的绿星一起,柔柔地盘旋着。

你惊讶地告诉我:“妈妈,你发现了吗,整个世界除了绿星是绿色的,大地上可是一点绿的都没有!”

我屈起身子,心想是否告诉你更多真相,但我犹豫了,只是说:“嗯,你发现了一个了不起的问题。”

你或许已经开始怀疑,这里单调的颜色是否是某种缺失,没有绿色的大地是正常的吗?假如土是绿色的,会更好吃吗?

我一周只能下探一次,把你托付给酋长,他人很好,只是不太管束你,任你在荒地间和其他孩子玩耍。慢慢地,我发现,你的语言能力在退化,食荒语侵蚀你原本的“母语”,你的逻辑逐渐偏离人类,回归到荒漠般的蒙昧状态。

更有甚者,当我训斥你的时候,你恨恨地跳起身,咬住我的胳膊,防护服渗出了血迹。如果你再狠一点,我的胳膊早就该报废了。

仆仆,对不起,但我当时气坏了,又感觉无助而委屈,我从你身上看到了一头野兽的影子。我为此哭了几个月,偷偷在被窝里哭。此后我下定了决心,无论冒着多大的危险,都要把你从地面上接过来。

只有改变人所处的环境,才能改变人。自然是人存在的底色,即便你们所谓的自然是多么的不自然。

>> 四、绿园

我知道,把你接上去是件远比登天还难的事。我做足功课,细致入微地拟定近乎完满的计划。但后来一想,那时全然是冲动之举,因我周密地筹谋之际居然从未想过你的安置问题,你的存在该如何隐瞒下去。

计划当天,我向星链委员会申请了一次矿产采样任务,目标是一颗15.3公斤的地层熔窟基石。为此征用了一架采矿机和密封性能极好的采样桶,可以直接规避安检。

计划堪称完美,那加装的15.3公斤的“矿石”就是你,仆仆,那时你的重量刚好15.3公斤,你假扮石头,藏在密不透风的采样桶中。

我明白最大的障碍是放行员,他会严加盘查。可他貌似没有发现异常,只是轻轻拍着采样桶说:“哪,检查不到里面的东西,需要打开一下。”

我已经准备好了台词,但手心仍捏着把汗,说:“那可不行,石头上有污染物。”

放行员憨笑着拿出登记册,说:“可以了,签个字吧。不过你得小心,如果遇到麻烦,记得按救援按键。”

我呆愣在原地,连笔都拿不稳。这种话他只在我下探时提到,回航后说出可能另有含义。

他属于中上层阶级,掌握一定权力,享有一片自营的绿园。他能喜欢上我可谓奇迹,但我无法生养孩子,我知道他最终不会娶我,没有孩子继承,他将失去绿园。冷漠是为了避免彼此的伤害。不屑一顾是相思。

你应该还记得你的小窝吧,仆仆,就在我的我卧室里,虽然幽暗,却很温馨。那是我们相处最融洽的一段时间,你越来越像个人类小孩,仿佛是从我肚子里生出的宝宝。

此后一段时间,抑郁和急躁如瘟疫般缠上了你,我想这与幽闭的环境不无关系,便着手实施更为大胆的计划——带你到卫星外围的绿园中呼吸新鲜空气。

绿星并非一颗星球,其内核是半径500公里的球形人造卫星,球核四周用人造强引力束缚了一围厚度达10公里的水圈。水圈外围,还包裹着凝钴胶彩膜。彩膜上栽种着一整片林木,那便是绿园。

我将你乔装打扮,披上风衣,趁着夜深无人之际溜出球核,穿过10公里的外延管道和水层。仆仆,透明的通行管道就像游览海洋馆,四壁隐约出现各种海洋生物——翻车鱼、小虎鲸、珊瑚鱼、斑马鱼……你看花了眼,表情里除了兴奋,便是漫入脑海的神秘向往和不可思议。

“这些都是生物?”

你根本无法理解物种多样性,单调死寂的地球限制了你本该拥有的天真与想象。

“这些都是生物,它们各不相同。”

来到绿园,你小巧的身子被一整片毛茸茸的铜绿色包裹,密集工整的天堂草和结缕草,如同规划好的绿毯般铺展开来,不远处点缀着野生朱蕉,和探出脑袋的茫茫水葱。

高处是树木的领地,橡木与白晋松穿梭交织,如同锦绣纹样,浮动的各种绿色并不均匀,雾气袅绕下水韵依稀。你目不暇接,满是好奇,各种问题也是接连不断。

“这是凤凰木的花,这长长的是金链花的果实,地面上那是银杏的落叶……哦,你捡到了一颗紫薇树的种子。”

“妈妈,什么是种子?”

“就是植物的孩子,生命都诞生于它们各自的‘种子,而你,从火山里诞生时,是一团火球。”我的声调变得喑哑。

你看到了树丛里窜出的荷兰兔、花斑鹿,又听到鹤嘴翠鸟、山麻雀、白头鹎的啁啾声。我告訴你:“仆仆,这才是大自然,人类存在的背景不是荒漠,不是高楼大厦,更不是空白,而是绿色——没有底色的人生,总是悲凉的。”

初来乍到,你在绿园里奔跑,人造光源排除了夜间的黑暗,将你置于聚光灯的普照下,你看清楚了脚底的土地,那是泛着炫彩光泽的凝钴胶彩膜。

借此机会,我把一段深埋多年的历史讲述给你听。

随着地球大气圈层、水圈和生物圈的全系统恶化,人类不再能倚靠地球的大循环系统,各国需独立构建自己的生态循环圈。人造引力、太空天梯、近轨卫星和凝钴胶彩膜技术共同催生了绿星人工生态系统。

人类文明在540年前的一个普通的下午开启了“晋升计划”,数千颗人造卫星陆续升空,每一颗都超过十五座纽约城,最大的一颗可以覆盖整座海南岛。

它们浩浩荡荡,从升空坞和码头起航,排成长度约四分之一赤道的队列,先后掠过海面,强大的人造引力捕获亿吨海水,如同水泡环绕四周,透明得仿佛一颗颗水晶球。

世界的另一端,凝钴胶彩膜将地球仅剩的几片绿洲连根拔起,齐刷刷收升到半空,卫星将绿洲捕获,伴随引力潮汐的拖拽,平坦中凸起绿色山岚。卫星朝着太空飞升,绿洲则在惯性作用下反包卫星,仿佛巨人套上军绿色的风衣。

千百颗人造卫星携带各自的生态系统飞升到赤道上空,沿地球自转形成一圈绿色珠串,那便是新人类的独立王国,如同《小王子》里生长着猴面包树的小星星。

入夜深邃,晚风清幽,我给你念了《小王子》中的一段话:“在小王子的星球上,有些可怕的种子……这就是猴面包树的种子。在泥土里,这些种子泛滥成灾……如果星球很小,而猴面包树很多,就会把整个星球搞得支离破碎。”

人类—— 一种可怕的猴面包树的种子。

>> 五、退化

我记得那时你已经5年3个月大,身体长得飞快,个头已有同龄儿童的两倍,智力却停滞不前。你应该知道我有多绝望,一心想让你成为正常的孩子,但改变物种的天性和天资太难了,如同逼着猫咪学高等函数。

那段时间,你皮肤开裂,落下的皮屑仿佛一层冰霜。我曾拿皮屑样品到化验室检测,结果与猜测大致相同,你的身体由合成类几丁质构成,吸收重金属和放射性元素。正因如此,你长得快,也衰老得快,寿命是人类平均寿命的十分之一,与猫的寿命一般无二。

仆仆,我接受了这样的你,足足花了一年时间。

然而,你比我预想的还要不幸。衰老——如同燃烧的引线缓慢侵蚀你的生命。你被窝里沾满白色晶莹的鳞片,那是脱落的皮肤,每一道新生的褶皱里都渗透出疼痛、灼烫。人类的语言成为你释放情绪的出口,你吼叫着,咒骂着,碎玻璃一般咬字不清。你翻滚,疯狂地撕扯家里的一切。

“妈!妈!我受不了了!”你漆黑的手指嵌入我的胳膊,痛的却是我的心。

随后几周,我从你嘴巴里找到几颗掉落的牙齿,坑坑洼洼的牙床上所剩无几。

你掉你的牙齿,我掉我的泪,直至、直至我哭着笑起来,给你唱了首歌谣。你不再感到难受,眼睛暗淡发蒙,恹恹欲睡,总是依靠在我怀里,冷冷的,像块冰棍。

那是个日复一日的早晨,你只能吃松软的煤炭。

上班回来后,你手中的煤炭才吃到一半,还留着热乎乎的牙印,身体却侧倒在地,凉飕飕,蜷缩成弯弯的符号。早已失去了生命体征。

无边感伤的海浪,拍击我心里的锚——

疼痛从空气中溢出,绞住我身体嘶嘶摇晃的惊魂,我跪倒,察觉那一刻沉积于内心的所有情绪汇聚成重拳般的呐喊,点燃或熄灭更大的不安。眼里的世界纸片似的摇晃,你孤小的身体离我太远,远到我无力将你抱起。

有一种遥远叫作分离。

所有该说的都退守为沉默——但,你听,我在给你写信。

仆仆,希望你能看到这封信,在天堂,那没有时间的空间里。

我当然想好了,了无牵挂,把你送回地球表面,找个地方安葬。我最后一次进入绿园,吸入满满一口空气,绕着圈圈踩踏地面吱吱作响的姜黄色落叶,旁边还有卷曲的花瓣。盲逛了一阵,我低下头,捡拾并收集各种植物的种子。

“仆仆,这是槭树的种子,掉落时像螺旋桨一般呼呼转;这是榆树种子,像飞盘一样斜斜飞出。它们都在追求一种最优美的陨落方式。”我脑海里浮现这句曾对你讲过的话,清晰得仿佛你还在身边。

捡完种子,我用衣服拢着,算是打包。又回到房间,整理行囊,准备了铁锹、榔头、桶、绳索……一切能用的都带上了,你则藏在采样桶里。早上的饭菜索然无味,筷子夹了几片莴笋,吃出了一阵酸苦,便想起了你初次登上绿星,从桶里哗啦一声站起时的情形。那会儿的你啊,还没有桶身高,露出半个脑袋在桶缘打转,还踮起脚尖长高几厘米,真是可爱极了。

如今的你太高了,像一条黑色的大蟒蛇绕了三圈才把你塞进去,硬邦邦的毫无生趣。我盖上盖子,把心情收拾妥当,对着窗外朦胧的绿色发呆。

“你今天——”放行员见我背着大包小包,还拖着个采样桶,不无诧异地问。

“我——”我的眼神游离。

他向前几步,从我表情里读出了文字:“你今天状态不好?”

“我得下去工作了。”我绕过他,他却罕见地抓住我的胳膊,力道均匀,如同捧起白鹅的脖颈。

“那个,要不要喝口水?你的嘴唇有点干白。”

我下意识舔了舔嘴唇,已经开裂,心里渴望着一杯水和一份爱,回味他话里的关心,说出口的却是“不必了”。

他松开手,声调变回放行员的义正词严:“那请你出示工作证,把物品放到安检通道。”

失落、彷徨潜入心核,他留在我手臂的温热还在。我伫立不动,渴望他一直拉着我,不让我离开,但他郑重其事地加了句:“这边请!”

他如此事务性的语调真是罕见,甚至有些冰冷了,这是对我多次无视他的热切所进行的报复吗?我咬牙,心头一紧,原本犹豫的想法坍缩为确定与果决。

“今天的任務是什么?我需要做登记。”他说。

我鼻息里吐出愤懑,并未对此做出回答。

他继续问:“多长时间?”

“和,之前,一样。”

“请把物品放入安检通道,谢谢!”我看到他的眼神下倾,没有像往常那样打量我。

“这个桶需要打开检验。”他指着采样桶说。

“不行,会有污染。”

“把它放到玻璃容器里打开就行了,最近安装了防护级别的密闭箱。”他正伸手去抬采样桶,我嘭地跳起来,如同野猫护子般扑过去,恰巧与他的十指交错。条件反射下,我抽回双手,握在胸前柔软的缝隙里,眼睛转了一圈就红了。应该是红了吧,否则不会一阵酸、一阵热。

“别碰它,求你别碰它。”

我小声吼道,行为引起了放行员的高度注意,他没有立即打开白桶,也没把手移开,眼神如同尺子般精准度量着我的举动,充满怀疑。

“还是那句话,我们——喝杯水吧,不要紧张。”

“不!不!不!我要赶紧下去。”我失去了理智。

“好——”他举起手,“我不碰它,那么你可以坐下来吗?我们好好谈谈。你知道的,若是一般的放行员,不会选择倾听,而是直接报警。”

我的膝盖重重地跌倒在地面,我打斜蹲坐着,掩面,双肩微颤地哭泣。他应该是碰了我的肩膀,说了什么安慰的话。

哭了不知多久,我重拾理智,用空洞的眼神斜睨头顶,地球金黄色的大地正在呼唤我。“放我下去吧,我要带他回家。”

放行员恐怕早猜到了我桶里的东西,但他也许不知道孩子已经死了,否则他将采取不同的措施。此时的他站起来,拿出通行证,盖好章,递给我签字。

“走吧!”他的喉结上下移动,吞咽着口水。

我将随身物品放入太空天梯的下降器,门闸缓缓关上,他真的放我下去了。我来不及看见,他瞳孔中我的影子,细小的缠绵被门缝隔断,最后我听到他近乎风铃般的声音:“记住,如果遇到危险,请按救援键,我会第一时间抵达。”

我不会去按那个键,永远也不会,这是一趟去而不返的旅途。绿星早已没有了我存在的价值。不过我该谢谢他,仅仅是出自朋友间的感谢,我和他没有更深的可能。

下降如同上升,我从绿星的人造引力圈中脱缰,再被地球吸附。那种回家的感觉,真好。

>> 六、第一片绿

一朵云

定在那里

谁交出了自己

塞进

日暮与黄昏

地球真是个不毛之地,我和食荒者一起分享她粗粝的皮肤,她时而温热,时而冰凉,时而安静,时而从深渊响起阵阵轰鸣。就像活着的生命,或是一位从久远世界蹒跚走来的老妇人。她确实老了,我也老了,这是多么自然的结局啊,生老病死本就是生命之所以美好的反衬。

仆仆,你的墓地在一处不起眼的山沟里,不过我觉得整颗地球都是你的墓园,我在哪里都能听到你透过地震的心跳,透过火山的呼吸,还有那日月一般的双眼。

你的墓园当然不能荒着,我召集很多孩子,将他们培养成辛勤的园丁,于是在你的墓园周围开垦,栽种各色植物,油绿的小草最先成长起来,它们如同软绵的绒毛,锁住土壤的湿度。其次是藤蔓植物,凌霄、铁线莲、紫藤、藤本月季、忍冬和扶芳藤,它们长势迅猛,盘结成小草包。而后是灌木,连翘、黄杨、木槿,它们在春夏之际,成为一簇簇花团。最后是灌木,香樟、龙柏、乌桕……污染指数日趋下降,植物得以一代接着一代繁衍,辟开一面宽宽的绿带,将你的墓地包裹。

仆仆,大地上也有了绿色,你看到了吗?

这里的孩子都很喜欢植物,像你一样,它们好奇地穿过绿洲,被那些叶子、花朵、果实和种子所吸引。新任酋长把这里当作圣地,孩子出生后都会带到这里,接受大自然的施洗。

有一段时间,孩子的出生率明显下降,酋长甚至告诉我,火山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喷发了,也越来越没有规律。

酋长组织完施洗活动的翌日晚上,天空不安地晃闪,新任酋长继承了前任酋长“仰星者”的使命,对天空进行观察。那晚,我们见证了一次罕见的“天象”。

远处一颗编号54的绿星发生嬗变,如同绿色的癌细胞缓缓蠕动。

成串的大小不一的卫星和其四周的绿园沿着西北方向排布成弯弯的曲线,而那颗较大的绿星在入夜后不久便开始变大。变化的过程极为缓慢,若不是长时间凝视,根本无从察觉。

我将身边的族人叫醒,看到绿园先从靠近连线部位的南极点开始裂开,此后散作一圈,缓缓舒展,如同剥下的橘子皮。包裹在绿星表面的凝钴胶膜就此扩大,带动其上的植被从球膜延展为正圆平面,高高挂于天空时,极为奇异独特。接着,它又发生倾斜,变成椭圆,继续移动,变成一条侧面细线。

我知道,那是难得一见的卫星整修期,当卫星因故障而无法转动时,为确保球面上的植被能得到充足阳光,会将绿园展開为平面,朝向太阳即将升起的东方。

那个“天象”与火山近期的异常被食荒者联系起来,他们视为天谴,便依照他们独有的祈祷仪式,在正午太阳高照时,集体平躺在地面上,黑洞洞的眼睛朝太阳张望,以此祈求上苍垂怜。我称这种行为为“晾晒”,他们如同一条条黑色的鱼干,在大地土黄的筛子上翻晒,画面清奇,甚为宏大。

然而,我知道“天象”与火山肯定有某种关联,但与神无关,而可能涉及人类的某次不为人知的行动。

那时我92岁高龄,火山已经死去正好15年,最后一批食荒者在我开辟的十二亩绿洲上死去,他们当然知道自己是最后的族人,当然知道自己的死意味着什么,所以选择在“圣地”了结余生。黑瘦的身子啊,横七竖八的数百名食荒者把绿园“涂”成了黑色,如同燃烧殆尽的火柴梗。我驱动苍老的身躯,拿起早已锈迹斑斑的榔头,挖了一个个浅坑,给他们好生安葬。

就在那时,我看到不远处有个白点,在树林里穿梭。我不怕遇见什么怪事,也不怕危险,直直走过去。那是一个人,穿着白色制服,我记忆犹新啊,那可是从绿星下来的一位执政长。执政长的地位仅次于委员长,是星链委员会的二把手,他如此孤身降临地面,实在不同寻常。

我轻声靠近他,咯吱一声,还是不小心踩到了树枝。他抬头,依然背对着我,但我看到了他长到足以触肩的耳垂,才明白过来,那人正是当年盘问我的放行员。我体内被困多年的幼鸟如心脏般跳动,年迈的皱纹里暗藏的书信展开,一段段记忆的文字浮现,拼凑他的模样、姿态和说过的话。

我想起了他洗脑式的口头禅,于是,按动胸口的救援按键。红色的光芒透过轻薄皮囊下隐痛的病灶,我发送了信号。

对方的心脏部位也释放红光,随着尖锐如锯齿的报警声,他缓缓扭动脖子,我们四目相对。唯一替代语言的是彼此心间同样颜色的光,仿佛无形的线索相互扭结。六十多年了,那段距离还是很遥远。

我们坐下来,没有立即谈论分离后的时光,我从低矮的树上摘取一颗油桃,放入他的手心。他一脸嗤笑,抬头纹比我还深。嘎吱——他咬下水嫩的桃儿,鼻子抽泣几下。

“真好吃,土里面长出来的,嗬嗬——真好吃。”他把整个吃完后,呆呆注视着桃核,又是一段清风般的沉默。

最后,他讲述了自己如何从一位放行员成长为执政长,言简意赅,说完便问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我不紧不慢地叙述,语调缓和,他听罢,无不感叹,并总结道:“你做了一件堪称伟大的事情。”

我无法领受这样的赞誉,时间给我的机会太少,我甚至连握他手的勇气都没有,卑微的老妇人啊,这辈子最遗憾的事情离我只有几厘米。

他没有告诉我是否已经结婚,只说我离开的最初八年时间里,他还是个放行员,便整天坐在办公室等着我回来,睡觉都不踏实,生怕胸口的警报响起,而他还在梦乡中。政府没有派人下去搜寻我,底层阶级不受待见,因为绿星上资源有限,少一个人反而可以腾出位置。

当时的底层阶级还戏称,上层阶级在他们的饭菜里放了药,他们的生育率才一直下滑,当权者不愿意按照法律的公平分配原则,将仅有不多的绿园平分下去。笑话归笑话,回想起我自身的遭遇,就成了苦笑。

“快变天了!”他忽然仰望天空中被白光笼罩的绿星,“你可能不知道,人类很快就要回归地球了,带着他们各自的生态圈回来。”

他轻轻捧起我皱巴巴的手,讲述了一段不为人知的历史。

>> 七、新人类

人类自进入太空轨道以来,加紧对地球生态的重建,十五项浩大的计划中,早期政府遴选出其中三项进行开展,一项是大气净化、一项是海洋净化,还有一项则直指地表污染。参与地表污染治理的国际领导小组最后敲定,接受生态治理部门和无机仿生学家提交的116号提案。

提案规定了实施的方式和治理周期,一份被大量复写的文件内页挂到网上,隐藏的秘线浮出水面。无机仿生学家在实验室里将一只老鼠改造为生化治理单元,它每天可以吃下8公斤废料,通过特定的消化系统将有害物质大量吸收,排出的物质则相应减轻污染度。甚至它们的尿液和呼吸都能起到净化作用。

规模扩大,无机仿生学家对一百多只家鼠的胃部进行了强化改造,因此治理单元的老鼠们具有旺盛的食欲和生殖能力,不足一个月便在封闭的污水排涌系统里增值至一万只。生态学家和有识之士对此大为光火,联名上书谴责星链委员会的轻妄举动。

老鼠之可怕尽人皆知,如今却要将其改造为通吃一切的骇人“机器”,岂不是要将地球拱手相让。他们算了一组数字,按照改造老鼠目前的繁殖速度,确实可以在未来30年内将地球生态治理好,但遗留下来的入侵物种会遍布全球,深入地底一二百米,无法根除。那将是人类的另一场噩梦。

老鼠的改造研发暂告一段落,此后却因另一件事而重启。

当时的社会战乱不息,成为地方武装滋生的温床。卡沙武装便是当时最大的隐秘力量,受惠于某些大国的暗中资助,私下研发杀伤性武器。据情报部门和清剿部队收集的资料显示,卡沙武装在当地一座火山地底九百米深处建立了秘密实验室,十几个综合科学组开创了“无机生化同造技术”。该技术可将有机生物结构转化为无机产物,保留生物属性的同时替代其脆弱的肉质,成为强化生物。

食荒者的雏形是一支可怕无机军队,但原型机尚未投入战场,就被国际军事法庭出面遏止,否则历史将被彻底改写。

此后的几十年里,战争遗留的生态问题越发严重,加上过度开发和污染,地球已经面临崩溃边缘。新元836年,即540年前,各大国构建起独立的生态循环圈,并随着绿星移居到赤道上空。

最初登上绿星的移民者并不都是典型的“晋升派”,老一辈中分裂出了“回归派”,他们希望对地球生态进行修复,提了十几年议案,委员会最后才出台政策,支持商界投资地球改造,并许诺以几座原生地球岛屿为交换条件。

“自然回归”计划开启,名称里有希望,也有浓郁的乡愁,但具体实施的时候,商人和科学家的双手沾满了洗涤不尽的漆黑与罪责。在多方利益的角逐下,老鼠改造替换为人體再造,将遗留于火山中的总机装配房进行完善,并扩容增数,分别安置于26座死火山内,靠源源不断的地热驱动机房自行运转。

大地在那一刻产出了“新人类”。

诗人海德森如此感叹道:我不问人类有无未来,而问未来有无人类。

当然,海德森并不知晓那段历史,此后数百年也无人知晓。星链委员会偷偷修改了人权法案中对于“人”的定义,为此后的大清理埋下伏笔。

再造人吃进去的土壤和污水可以得到70%的净化,呼吸也能过滤空气中的悬浮颗粒和有害气体,他们任劳任怨,为人类的回归铺平道路,但留给自身后代存在的价值也仅此而已。

机房按照算法定量“供应”仿生再造人,他们不具备主动生殖能力,只要200至250年期限内能将地球生态重置,星链委员会便即刻切断火山内的机房总闸,截断生育之门,不出15年便能等来再造人的自然死亡。

就如同那些用旧的工具,被扔到人们看不见的阴湿角落。

>> 八、人类回归

仆仆,听完那段历史,我身体的空穴中升起莫名的恐怖。

食荒者无非是另一种形态的人造老鼠罢了,是人类手中的工具。

执政长想给我建一座纪念碑,向全人类表彰我对地球生态改造做出的贡献,又说我种植的绿洲成了人类在“自然回归”之旅的绿色灯塔。我摇头,朝着西南方向地面上一个微微的凸起说道:“大人,那才是人类的灯塔,可它已经熄灭了。”

那是扎扎孔火山,地球26座人造火山中的一座。它暗淡萧索,在薄雾与天光的渲染下如同缥缈的小船,于倒置的天穹间停泊,几朵云儿靠近它,又似乎消失不见。

执政长颔首,从眼角的边线上升起淡淡思绪。

“走,我们去祭奠‘灯塔!”

他挽起我的手,指尖勾连,一袭来自爱意的潮汐将我浸满。我们朝着火山迟行,沉缓的步伐里充满恬静与坚韧,脚印在松软的草地留下浅浅的凹陷,像久违的场景,携手同行。

我们走得很慢很慢,时间也知趣地小步碎跑,暖风洋溢着舒爽,莫名的紫罗兰香味,他手掌温厚的质感毫无滞碍地通过我的手心,我竟潸然泪下。

“火山死了有一段时间了,它不再喷发。”我忽然如钉子般扎足不前,“你知道吗,心如果不再跳动,也就枯死了。”

执政长回头相望,夹杂白发的鬓角从太空军的帽檐下露出,像古籍中的一处注脚:“火山,是啊,它睡着了。不过它还会醒来。”

“什么时候醒来?”

他沉郁的下巴微缓地上提,在嘴角升起一抹童真实足的微笑,“我想,就现在!”

在我诧异的目光下,他对着太阳穴和耳蜗附近的植入通话仪说话,以一种命令的语调,“对,把第15号火山点亮,作为我们回航的灯塔。”

刚刚终止对话,扎扎孔火山的内核便上下微颤。对于山侧小坡上两位渺小的人类,这座火山如同蛰伏的巨龙,在苏醒之际,哼着鼻息,气焰从宽口火山缘扑哧一声炸开,原本暗淡的天间红光耀目,光线钻入我们的瞳孔,映射出四座小小的火山,四座同时喷涌出殷红的熔浆、亮黄的火苗、乌糟糟的浓烟和朴白通透的气流。

在嘈乱喷射的物质中,一颗颗黑麻麻的小点,嘭嘭下落,沿着优美的弧線滚落,滚落,如同西西弗斯手中的石球,生命在来回的翻越与摆荡中重拾希望。

我从其中一颗石蛋中看到了当年的你,仆仆,它如一轮初升的太阳,徐缓,最初还是火球,渐渐冷却为黢黑的陨石,等来到我们身前,已是温乎乎冒着白丝丝烟气的石球。

冷热不均,它自动裂开,像颗核桃,咯吱,执政长伸手一掰,从中抱出一个黑魆魆的婴儿。多像你小时候啊,仆仆。

一朵花盛开后便凋零,但你不能。你以他为媒介,重新回到我身边,虽然我存在的时月已经不多了。

“你是对的,他们是英雄!”执政长满腹热切地说,“为自然的回归做出了如此巨大的牺牲。”

“可他们从未知道自己存在的重大意义。自然是无目的的,目的源自人类。”

执政长若有所思,然后说:“对,目的来自人类。我们犯下了错误,选择逃避,而他们却帮人类赎罪。”

“赎罪——”

我们抱着新生的孩子,从火山移步到最近的海滩,海风中有酥脆的麦子香,海滩上冲刷上来的不再是漆黑斑斓的油污,而是一粒粒透亮的小贝壳、绿藻和丝状的海草。远处平辽的海面上,忽然跃起一个素白的身影,在空中划出唯美的弧线,又窜入水中,溅起一片浪花。

海天之间的云转变为樱桃红,日落沉沉,执政长说:“开始了,回归开始了。”

天色黯然,绿星所组成的链条从夜幕中浮现,斜斜地划过天界,缓慢移动。其中一颗绿星在指甲般大小的区域里渐渐停止了动作,身后的绿星如同蜗牛般靠近……靠近……最后,它们像液滴一般相互融合,可想而知,彼此的卫星铁质内核也在相互对接,而外围的水圈和绿园则同样融合,仿佛吞噬细胞,它们成为一整颗绿色。

不断有新的绿色汇合进去,绿点变成了绿盘,质量越来越大,并在地球引力的作用下朝地面不断逼近,渐渐如一轮绿色的太阳,占据三分之一的夜空。

继续扩大,我看到了一整片绿色中有不同的绿,黛绿、洋蓟绿、草绿、钴绿、茶绿……从每一片绿色中又看到了不同的机理和质感,逐渐我看清楚了上面细微的草地、森林、原野和山丘。大海像一面镜子,反照出更多细节,一整面绿色帷帐将地球包裹。

从身后望去,凝钴胶彩膜所携带的森林如同一摊绿水,黏稠地、舒缓地溢入大地,推移过来的树木和草皮如同一支千里跋涉的军队,慢慢占据了地面苍劲的黄色,并在靠近我们五六米的距离外停止,大地穿上了它失而复得的青绿色晚礼服。

仆仆,我从执政长手里接过新生的“你”,把这个故事讲给“你”听。你们和人类不存在矛盾,人类依然会制造污染,而你们化解污染。我们将会是互利共处的一家人。

对,人和自然也不存在……根本性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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