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佳裔
已经很少有人直呼王欢本名了。和周围的家长一样,有了孩子后,她的微信名就变成了胖仔妈妈。王欢无疑是同龄孩子家长羡慕的对象—她和丈夫都毕业于国内顶级学府的理工科专业,胖仔也似乎从小懂得和父母一样打怪升级,比如从幼儿园开始就在少年宫连跳三级,和比他大两三岁的孩子在同一课堂上课。
为了保持竞争力,在王欢的安排下,胖仔每周有3个小时的线上编程课和6个小时的一对一线下教学。维持这一频率并不容易。大多数中国家长被告知,三年级(或任何其他年级)是一个分水岭,课业和升学压力陡增,家长不得不在兴趣选修课和语数外等基础课之间做选择。从原先基础的学而思、在线外教英语,到兴趣类的钢琴、提琴,再到滑冰、游泳、皮划艇等课程,经过一轮筛选后,王欢删减了一些兴趣课。
编程属于例外。让儿子学习少儿编程,这是王欢在2016年一个偶然的决定。她发现原先上滑冰课的少年宫开设了“小小创客”机械搭建课程,这或许能让喜欢拆东西的胖仔“有用武之地”。王欢和丈夫认为,与其把编程归入“兴趣类”课程,不如说它成为了胖仔的基础课,其地位与数学外语不相上下。数学和逻辑是从小就要培养的底层思维,而编程是其中解决数学问题的一个输出路径。
像胖仔一样从幼儿园就学习编程的孩子如今在中国并不少见。但3年前,少儿编程教育还是一个非常冷门的创业赛道。乐博乐博深圳门店校长史晓波还记得,当时家长报名咨询编程教育时,甚至会询问“是否和二维码相关”。2016年后,这样的问题便不再出现。3年之间,家长们的思路经历了从“编程教育是什么”“要不要学习编程教育”,到“挑选哪家学习编程教育”的飞跃。“现在主动来咨询的家长越来越多,而两年前我们都需要去学校门口蹲守,一个个游说。”史晓波告诉《第一财经》杂 志。
近5年来,大量的在线编程创业公司不断在设法降低程序编写的难度,比如成立于2012年的创业公司Codecademy,通过控制一套图标,或列出一系列的规则,让更多的普通人可以用浅白的英语写代码,就像用计算器或写邮件一样轻松。在美国,少儿编程教育的渗透率达到了44.8%,尤其是在2010年MIT研发出了图形化编程界面Scratch系统,编程软件和机器人硬件结合的方式更能激发孩子的创造力,也变得更有趣味性。不过,大多数美国家长认为在校学习就足够了,并不需要像中国孩子一样课余再“充电”,因此课后培训班远不如中国市场普及,平均每个家庭的校外教育支出只占到收入的2%—在中国,这个数字是美国的二十多倍。
在中国市场,家长送孩子来学编程的诉求可能更务实。国内少儿编程教育大体分为线上课,以及线下8至12人的小班课两种。一个在编程教育兴起最初很“朴实”的需求是,家长们认为孩子学编程能防止以后沉溺游戏,而现在更多家长把编程看作是需要掌握的一门通识技能,能锻炼孩子的逻辑思维和创造能力,像是一个在人工智能时代与机器对话的通行证,另一大主流需求是家长们需要更实际的回报,比如借由竞赛获得更好的升学机会。
谁也没有想到少儿编程会在中国市场疯狂扩张,包括3年前的投资人。毕竟,教育通常是一条慢赛道,但资本的加入,正在催化这门慢生意加速沸腾。
2016年时,编程猫的CEO李天驰完全没有想到投资人会对这个行业产生多大兴趣。在此前的媒体采访中他曾透露,早前的一次融资,融资金额仅为投资意向书估值的1/4。而从2016年到2019年的3年间,编程猫迅速完成了6轮融资,融资规模接近6亿元,并且头部机构均有参与,比如C轮的领投方招银国际,B轮的领投方高瓴资本。和李天驰大学毕业后一同回国创业,目前担任编程貓CTO的孙悦告诉《第一财经》杂志,编程猫的员工已经从3年前的100多人扩张到了如今约1000人,每年的营收以10倍的速度增长,仅办公室在3年间就搬迁了7次。
过去3年,像编程猫一样疯狂扩张的故事在少儿编程赛道上不断上演。据《第一财经》杂志统计,2016年至今,曾公开融资的少儿编程公司超过100家,红杉资本、经纬创投、高瓴资本、真格基金、蓝湖基金等知名基金均已入场。但这些融资主要集中在A轮之前,B轮的融资仅有3起,获C轮融资的仅编程猫一家。目前来看,这个市场还相当分散。
资本的热情,某种程度上,还在于这个行业潜在的市场增长和规模。如同少儿在线教育行业中4年估值突破200亿元的VIPKID,它们相信未来几年少儿编程行业极有可能诞生一批全新的独角兽公司。艾瑞咨询2018年年末发布的《中国少儿编程行业研究报告》显示,目前少儿编程行业的市场规模约为30亿至40亿元,用户规模在1550万人,预计未来的行业规模将在5年内达到300亿元。国金证券的报告对于市场预计更为乐观,预计达到的数字是500亿元。
这些公司最初的形态不尽相同,但现在它们都走到了少儿编程教学的赛道上。比如优必选和Makeblock(童心制物),从智能硬件机器人起步,逐渐过渡到教学。又比如乐博乐博中国,一开始代理韩国乐博乐博品牌,后来自主研发软件和教材切入少儿编程教学市场。此外,还有上市公司达内教育,原本做的是成人IT教育培训,但在近两年新辟“童程童美”品牌,主打少儿编程教学,短短3年内就在全国开设了超过400家门店。
其实少儿编程的概念已有十几年的历史,为何一个和教育相关的慢赛道突然间获得了资本的青睐?
在创客教育机构齿轮梨创始人杨雨其看来,少儿编程的真正起势始于2017年,引爆点来自于此前出台的“政策红利”。在2015年的“十三五”计划中,STEAM教育和创客教育首次被写入政府工作报告,并在2016年被教育部要求“融入课堂”。STEAM是最早由美国政府提出的教育倡议,其原身是美国K-12关于科学(Science)、技术(Technology)、工程(Engineering)、數学(Mathematics)的教育,后来又加入了艺术(Arts)。这种教育理念注重实践,强调多学科、跨领域知识的学习与应用,非常类似于国内此前一直强调的素质教育。2017年,国务院的《新一代人工智能发展规划》文件点燃了这把火。在文件中,国务院明确指出应逐步开展全民智能教育项目,在中小学阶段设置人工智能相关课程、逐步推广编程教育。同年,编程教育被写入教育部的大纲,浙江省宣布高考改革,在2020年把信息科学列入高考的“3+3”选考科目之一。随后,重庆也效仿浙江的做法。
“教育类产品最后还是家长买单,而让家长意识到重要性,学校的重视是最好的教育。”一位编程教育课程负责人告诉《第一财经》杂志。多位家长在被询问最初报名编程课的原因时,也都透露和孩子所在学校新增信息化课程有关。当政策落实到学校,编程得到家长的重视自然水到渠成。
“要填补人才缺口,就需要从小提升人才的基础能力,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而是需要长期的积累,目前显然是国家利用政策在往前推。”杨雨其说。
政策落地很快让市场嗅到了商机。教育部政策的一个特点是通常都很有连贯性,不会朝令夕改,从大框架到具体落实会随着时间一步步细化。这也意味着落地细化还需要时间,这成了各家机构跑马圈地的窗口期。从事创客教育两年后,火星人俱乐部也在课程体系中加入了编程教学。该机构联合创始人陈琳珊认为,如果把工业生产力与人工智能结合,规划了今后十几年的各个环节,教育方面就需要加入编程培训。
资本的反应更加快速。清流资本运营合伙人张贝妮在看到国家颁布的政策后,已经意识到这是编程教育的机会。清流资本此前的投资集中在A轮前,当发现编程猫符合自己对于少儿编程的预判后,张贝妮找到了高瓴资本做B轮领投,双方一拍即合。
当然,最重要的一个因素还在于编程在素质教育中相对容易做到教材和课程体系的标准化,形成一套能验证成果的体系,它也是创客教育和STEAM教育无法绕开的部分。“不然为什么大家都知道STEAM教育重要,但就是编程火起来了呢?”齿轮梨的创始人杨雨其反问。
STEAM教育范围很广,包括了创客、思维、逻辑、艺术等,但众多的少儿教育创业者们几乎一致认同,能从中迅速跑出的会是一门将来的学科—当选修课成为必修课,这意味着改善型需求会成为刚需,这个点将是公司能迅速发展的重要基础。事实上,专注看教育的投资人通常对高考中考政策的科目变化非常敏感,“很多投资人盯着高考改革带来的新变化。如果高考科目发生变化,这意味着编程可能会像语数外物化生一样,成为基础学科,而这时,应试就是刚需出口。”张贝妮说。
用户的需求也开始影响这个行业的发展。少儿编程创业公司VIPCODE创始人唐亮在近1年多的摸索中逐渐发现,家长的诉求集中在两方面,一是觉得编程是个有用的工具,希望孩子从小能掌握工具语言;二是作为竞赛和升学的路线,这部分相对来讲比较刚需。不难发现,几乎所有的少儿编程机构都设置了竞赛课程,乐博乐博甚至把竞赛的流程绘制成了巨幅流程图,贴在了线下课堂的入口墙上。
但如果单看用户量的增长,包括编程猫、乐博乐博、Makeblock在内的公司向《第一财经》杂志透露,为应试学习的增长其实并不高,更多的还是为了培养兴趣,增加技能,对思维训练。
不过并不乏质疑产生。“思维的提升,怎么看效果呢?”一位课程负责人忍不住问。对于家长,效果需要量化才能看到,这是他们愿意续课的第一指标,而续课率决定了课耗(上了多少课程)。对于线下培训而言,每周的教室和能排课的时间都有上限,因此课耗的多少几乎决定了营收。相对而言,课耗对线上课程影响较小,难点在于获客。
但无论是线上还是线下教学,共同困境是,师资的匮乏和教学体系的搭建。在火星人俱乐部联合创始人陈琳珊看来,家长最初或为了孩子喜欢,或为培养孩子素质教育而报名。“家长都希望孩子学有所成,少则一年,多则六七年,一旦到了五六年级,课业压力加重,大部分都会放弃。这时候要增加续课率,就要靠比赛。”陈琳珊 说。
在国内,创客教育、STEAM教育之间并没有明显的分界线,以开发创造力和思维模式为主的编程教育到了中国则越来越偏向一个精心设计的新人才选拔体系。
2014年,李天驰和孙悦回国创办编程猫,最初目的是希望能有更多孩子喜欢上编程,能用技术改变教育。“我们不相信竞赛的模式。”孙悦说,他并不希望编程成为下一个奥数。所以从一开始,编程猫的界面几乎都以游戏互动为主,只要通过简单的拖拽就能实现,比如通过步骤设定让人物动起来,或者能设计一个故事。但是他也承认编程教育的双面属性,“编程是素质教育里面最微妙的一环,它有素质教育的一环,但也能向应试方向靠。”孙悦并不愿意用“应试教育”来形容编程,而是把编程描述为能培育新人才体系的工具,但这一概念看上去和应试并没有本质的不同。
“其实在教育里面,编程有点两头讨好的意思。”孙悦补充,他和投资人都很清楚的一点是,“当编程教育成为教育评估时,这个市场才会真正火起来。”他依然相信未来真正的市场并不在竞赛这一侧,但如果设定成“人才选拔体系”中的“素质教育”,公司能发展出一条宽阔的商业化道路。
“当中小学都开始设置编程课,高考可以选择编程作为考核内容,不愿意输在起跑线上的家长会怎么想?”一位刚为孩子报名编程课的家长说。
不止一位创业者相信,随着政策的细化和学校的推进,这个市场在几年内还会再爆发一次。虽然目前的市场依然十分分散,处于群雄逐鹿阶段,这些创始人都倾向于相信,跑出独角兽只是时间先后的问题。
初级阶段的市场仍面临现实的困境。课程体系良莠不齐,还存在师资严重短缺的问题。因为编程天然需要人机交互,并非简单刷题就能解决。尤其在少儿编程市场,即使拥有一套成熟的课程教材,老师依然要懂得和小朋友沟通,让他们对编程感兴趣,此外,年龄越低的学生对个性化互动的需求越强。但选择的老师,往往仅凭技术背景,在市场上已经能找到很好的就业机会。
“程序員有去大公司的机会,薪水甚至是我们的好几倍,这时你拿什么竞争?更何况少儿编程老师还需要懂得教育。”一位少儿编程从业者告诉《第一财经》杂志,“师资长期有供给不足的问 题。”
对于所有公司来说,除了师资,最大的难题是获客成本,而线下的门店拓展,对于经营的要求更高。火星人俱乐部从2014年起步,目前开了8家线下直营店,和4年拓展近400家店的童程童美相比,脚步很慢。在整个2018年,火星人都没有再拓展线下门店。“我们一直不敢开店,因为开店的利润率太低,并且速度太慢,根本不敢大规模扩张。”陈琳珊告诉《第一财经》杂志,激进拓展是线下门店被卷入“关店潮”的主要原因。除此以外,线下店最大的难点在场地和师资。摊上运营成本后,基本很难获利,如果再加上高昂的课程研发成本,势必亏损。
火星人也曾想过转做线上,可是最终因为流量成本太贵而放弃。一位资深从业者曾向《第一财经》杂志透露,目前线上一位付费用户的平均获客成本约在2000元至3000元。
2018年后,火星人俱乐部的战略从企业客户转移到了先企业再个人用户,即把课程先输出给第三方机构,这笔费用在初期可能极为低廉,但是从长期来看,陈琳珊认为能盈利,因为省去了运营和营销费用,并且品牌能持续曝光。此外火星人拥有一套完整的创客编程体系,机构若中途更换其他品类并不划算。“这是一个抢占企业端市场的窗口期。”陈琳珊说。
这也是目前不少创业公司选择的模式。从硬件生产起家的Makeblock目前70%的销售额主要来自海外,在编程教育硬件市场上份额仅次于乐高。随着国内的政策推动、家长教育思维的变化,该公司CEO王建军认为国内STEAM教育市场潜力巨大,目前Makeblock的重心已经转向国内市场,不仅输出硬件设备,同时也开发了软硬件结合的教育体系。它开始与线下的学校、培训机构合作,通过B2B2C的模式触达目标群体—中产家庭的K-12年龄段子女。
综合各方看法,编程教育依然处于早期,结合各方数据来看,其市场渗透率约在1%至4%之间。王建军认为,未来两年,STEAM教育市场还会继续发展,另一个趋势是,线下的教育培训机构在研发线上课程,其中一对一和一对多的直播课是竞争的焦点。
投资了VIPCODE的蓝湖资本投资总监魏海涛认为,未来是线上与线下编程教育长期共存的状态。因为现有的用户基数并不高,它的发展并不会像此前的VIPKID般迅速,因为少儿英语教育在家长心中的重要性早已广为流传,用户认知度高,并且线上的外教属于稀缺资源。但是少儿编程用户基数并不高,并且线上线下对于师资的渴求都很强烈。“很难说之后会怎么发展,可能线上与线下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会处于共生状态,但是这个赛道足够长,编程教育的赛道比VIPKID只做5至12岁这个年龄段的赛道要更长。”魏海涛说。
王欢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位鸡血家长,在她看来,孩子学习的课程中大部分其实都和“玩”相关,没有这么大的压力。她更看重孩子的素质教育,也就是国外常提倡的STEAM教育。她希望孩子不是学习机器,知道“为什么”比会做题更重要。“大学有段时间我发现自己除了做题其实什么都不会,我知道那种漂浮在高空的虚空感。”她告诉《第一财经》杂志。有意思的是,群内的另一位家长认为,这是她所在最为“鸡血”的群,但她同样不认为自己“鸡血”,哪怕仅5岁的孩子一周需要上多达6门课程。
当胖仔一连拿下多个机器人编程方面的奖项后,一个王欢认为平时极为“佛系“的朋友也坐不住了。这位此前从未报过学习班的朋友开始每周给孩子安排机器人编程试听。虽然现在没有明确规定机器人编程竞赛能在升学上有加分,但是为了小升初时能有更多的自主选择,她需要给孩子“另辟蹊径”,选择一门竞争相对较少的赛道奔跑。但是要评判编程课的好坏,目前并没有好的方法,也没有标准。“这个市场太乱了,加上大部分家长也不懂,只能一家一家试,这样的试错成本其实很高。”王欢说。
“这和当时学英语和奥数一样,大家都在学,但其实家长并不知道学了编程有什么用,很多时候一些家长只是跟风。”陈琳珊话锋一转,“但这个风是对的。起风了,不管风往哪边吹,我们都得跟上。”
只要家长的焦虑在,有应试属性的教育就很难说没有市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