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尔
每个临近傍晚的时分,当夕阳遍洒大地,社区被神圣光芒笼罩,你放眼望去,小区里尽是年迈之人。在昏昏沉沉的光芒中,只听得不知姓名的神说:“应当给他们一扇门。”于是这些背井离乡的老人或拄着拐杖,或推着自己的轮椅,每日在小区里转着圈子找寻,乐此不疲地找寻着属于他们的门。
而在这个老人社区里,二十多岁的兔丸子姑娘显得格外亮丽。当然,兔丸子是她的网名,只有身份证印着她的真实姓名。她天生丽质,对时尚十分敏感,就算去超市买根雪糕都是众人回头的对象。小区里谁都知道二十四号楼有个很美的姑娘。在网红这个概念刚刚兴起的时候,她就是第一批时尚网红了,靠着分享美丽照片和幸福生活有了一小批粉丝,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子,尽管那些生活都是假的。但是兔丸子姑娘发现,她赚得越多就欠的越多,在北京这么多年,一分钱没攒下来,反而欠了几万的债。经过多年的思考,兔丸子姑娘觉得自己个终于想明白这个问题。
“一定是我的生活方式有了问题,我对自己的阶级属性产生了幻觉。”
那时候她混在北京,住过地下室也住过合租房,在朋友圈里却是另一个阶级的自己,兔丸子姑娘决定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与旧的工作、旧的生活圈子彻底脱离。于是她退到北京的大后方,几经选择,在这个幸福小区落了脚。她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刚有一些年轻人迫不得已选择这里。高楼在建,小村子的痕迹还未完全褪掉,她自然总是引来侧目,她意识到自己或许可以在这里带起潮流,她将要成为这里的第一批潮人。
兔丸子姑娘给自己定下了新的人生目标,断、舍、离。以极简的生活方式,不再收集任何东西,如果新买东西,就要丢掉一样东西。她租便宜的单间,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普通的收入。她每天五点起床坐公交车再倒地铁上班,周末打零工,断掉一切无用社交。她终于不用再和其他人攀比,因为她无论怎样邋遢,都是小区里最美、最时尚的那一个。她对小区里的广大年轻人甚至报以同情的眼光,她终于不用陷在物质的泥沼中挣扎,因为这里一切都很便宜,没有琳琅满目的商品,就不会去购买。兔丸子姑娘终于有了自己的存款,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爽”。
现在的辛苦都是值得的,这样攒钱,自己到了三十五岁就能实现“财务自由”,到那时,或许就不用打工,甚至永远不用打工,到那时,就可以白天到处走走,晚上安心地入睡。只有财务自由,才有恋爱自由,兔丸子姑娘给自己定了许多目标期许,她的新生活生机勃勃,是刚出头的嫩芽。
尽管这片小区尽是些垂死的人,后面一大片荒地和垃圾场,但兔丸子姑娘在新小区的生活依然是舒心的,让她如此感到满足的不只是存款的上涨,还有精神层面的一些内容。她从一个毫不起眼的人变成了一个“慈善家”,一个施予者。因为兔丸子姑娘发现了这里人对于垃圾的执著,一位老人可以因为她的“垃圾”而受益。
“反正一切东西都有用,只有人最没有用”。这是这里居民的生活准则,在这里,每个垃圾桶旁,看似明媚和谐的白天,暗藏了许多玄机,那是老人们人生最后的竞技场。老人们都悠闲而又紧张,你时常看到她们独自坐在那里晒太阳,仔细观察他们,会发现他们虽然在聊天,但眼睛坚定神情专注,那是准备捕食的猫所拥有的状态。她们蹲守在垃圾桶距离不出十米左右的地方,就像肉食捕猎者定准猎物那般,等待一些小青年往里面扔一些纸盒子或者瓶子。那时候,第一个冲上去的老人就有了先翻它一番的资格,而其他老人只能等待下一个行动,当这个回合结束,其他老人明知道不会留下什么,还要再去看看。
抢劫偷窃固然是可耻而危险的,但当你的垃圾从手中落入垃圾桶的一瞬间,它就不再属于你,任谁都可以拿走。那是小区的百宝箱,稳定的财富来源。当然,若是谁戴着手套去捡,会被看不起的,所以大家都赤着手,这是对垃圾以及这份恩惠的敬重。无论是带着孙儿的,遛着爱犬的,闲庭信步的,唠着家常的,走到垃圾桶旁边都会被一种魔力所吸引,仿佛就有几块碎银正铺在垃圾桶上。这种唾手可得的财富,也许这样翻他一番,这个月还的贷款就有了,也许这样翻他一番,又能给孙儿买一个玩具,也许攒下几年,自己的后事也就有了着落,棺材板子,骨灰盒子也能换个上档次的。这样无论对生者还是死者,垃圾桶都是神圣的存在,是人们对于生活的热望,毕竟里面的垃圾每天都会长出来,十分茁壮。
兔丸子姑娘起初对这种现象感到奇怪,但她很快,或者说她注定将成为一个施予者,在她还没做好准备的时候。这天兔丸子姑娘下楼扔垃圾,一张鬼脸在垃圾桶后吓了她一跳,她的垃圾刚落地,那人就把它们抢了去,兔丸子姑娘吓得怔住了,这个捡垃圾的满脸是褶皱的老太太,人们都叫她鬼姥。
你问起随便一个人关于垃圾的事,他们都会说起鬼姥刘老太太,刘老太太的后半生是在不同的垃圾桶边度过的。小区里每栋楼的下面都会摆着两个很大的垃圾桶,上面写着编号,冬天时候上霜,夏天恶臭。唯有一条不变的真理那就是人们每天都要扔垃圾,刘老太太也就每天都可以捡垃圾,没有什么是真正没有用的东西,活到了这个年纪的刘老太太终于明白了。
刘老太太退休后处理了老家的房子,住到了儿子许多年前低价在北京郊区买的单间里,刚过来前几年住得一直不舒坦,这几年好多了。一是她和儿子彼此彻底坦白了心迹。那就是他们彼此早已没有了感情,只求互不相欠。二是她找到余生的寄托——捡垃圾。
“请你不用来看我,我也不会死在你的房子里。”这是刘老太太对儿子放出的话。的确,刘老太太这些年身体比许多同龄人都要好,虽然她的脸像阴间冒出来的罗刹一般,但谁也不能否认刘老太太敏捷健朗的身体,是无数老人和子女羡慕的榜样。她不用养生,也从不跳广场舞或加入暴走团,没有人相信她会生病,她是那种看上去不吃不喝也能活上一周的人,她这副好身体要拜多年捡垃圾的锻炼所赐。
刘老太太是天生的猎手,拾垃圾的猎手。
她的行踪如此诡异,她随时出现在有货的垃圾桶旁边,用她罗刹一样的鬼脸吓你一跳,迅速捡起你的垃圾,哪怕你的垃圾刚扔出去还没来得及和桶打个招呼。她根本不需要像其他老太太一样,佯裝散步或者聊天,她没有任何朋友,她一个人,像一匹孤狼,无论天气多么恶劣,无论对手多么人多势众,她总是能抢到头等好货。她是竞技场上的主宰者,每日以强有力的行动力判断力执行捡垃圾这一任务。刘老太太已经熟知小区里哪些人常常扔值钱的垃圾,她盯准那些人楼下的垃圾桶,她又熟知他们的作息,总是能“刚好”守候到头等垃圾。一周下来,刘老太太收获颇丰,她就开着小三轮电动车,把一车垃圾卖掉。刘老太太深谙捡垃圾的哲学,这是他们这一辈勤俭节约、勤劳致富的天性,这是她退休后的工作,即便她从不缺钱。
刘老太太终于梦想成真了,她终于成为面目可憎的鬼姥了。每个老太太都厌恶她;每个小孩都恐惧她;每个人都会远离她。她一年四季没有一个季节露出笑容,就算在明媚的春光中,她的脸也像沉在雾霾中的冬天那般。小孩子尤其对她印象深刻,他们是真的害怕自己淘气时被大人扔进垃圾堆,然后被鬼姥捡走。在他们看来,鬼姥应该从生下来就是这副模样,她不可能年幼或者年轻过,他们甚至不相信她会结婚并且膝下有子。没人真正知道刘老太太的事,刘老太太从故乡远道而来,来到“皇城”脚下,却从来没有去过北京,她的生活习惯三十年来几乎没有变过。
如果要说她有过去的话,定然是恥辱不可提的,当然也没人问起,这些回忆都应该丢进垃圾桶里。但每当她看到那个黑衣男子,喝得醉醺醺的,迷离的小眼睛却在小妞们的身上打转时,她就忍不住要多呸他几次。有几次被那人看到,那又如何,反正她也不怕。那个人让她无法控制地想起她丈夫的那身黑衣,还有终日提不上去的裤带。
刘老太太年轻时是公认的小美人,也许正是这一点,给她带来了灾难。她后来的丈夫,在她还是少女的时候就强奸了她。而最坏的结果是,她怀孕了。是名正言顺地嫁给他生下孩子,还是把他送进监狱打掉孩子?最后是她的父母替她做了决定,那个强奸犯为她改了年龄,顺利地领了结婚证,成了她的丈夫。一切看起来不露痕迹,次年她生下了一个大胖儿子。多年过去了,她不愿说,但那件事就像黑皮膏药一样死死地粘在她的心上,怎么也揭不下去。但这不是最为可怕的,而是强奸犯对她家里施予的那点小恩小惠,不仅让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失去了人生,也让父母放弃了他们的女儿。
她的丈夫继续酗酒,每次喝多了就合法强奸她一次。那种时刻,她恨不得把他杀了,那时她根本不是妻子不是女人更不是母亲,而是他的一个猎物。她曾经以为生了儿子或许就能有所转机,他会对自己尊重一些。但事实上,他从来没有把她当人看待,她只是一个合法的泄欲工具,但这不是最糟的,有时候她告诉自己应该认命。最糟的是当她看到一天天成长的小儿子,她才发现,自己无法爱自己的儿子,“一个强奸的副产品”,虽然这份血缘无法斩断,但也不可能真正建立什么感情。生活从那时候起变成了杂乱无章的大型垃圾场,从此她对垃圾产生异常的兴趣,她收集垃圾,吃残羹剩饭,她觉得她要和垃圾共度余生,现在这种预感终于变成了现实。
兔丸子姑娘开始的时候惧怕这个鬼姥,但又有一些好奇,她仿佛幽灵一样飘荡在小区里。她发现老太太身材奇好,不看她的脸,根本不知道她的年龄。她也想象过老太太年轻时的模样,肯定不会逊色于自己。她猜想老太太应该住在那边还未拆掉的小屋中,直到有一日兔丸子姑娘与她一起上电梯,她想着这个人为什么要上楼,难道是去楼上收垃圾?她手心里捏了把汗,直盯着电梯一层层上得如此的慢。“噔”的一声终于到了,兔丸子姑娘本来松了一口气,想赶紧脱离这个垃圾般的气氛,没想到刘老太太第一个蹿了出去,兔丸子姑娘跟在后面小心地瞧,不敢开门进屋,这时候她才发现刘老太太住在自己的隔壁,是自己的邻居。
她幻想出刘老太太的悲惨生活,于是不知不觉发了善心,把每日的垃圾整理好,把能用的一些东西放在一个角落里,让鬼姥不用去翻垃圾桶。这件事情虽然很小,但结果却是兔丸子姑娘出乎意料的,当她看到鬼姥俯下身去捡自己的垃圾时,她从心里产生一阵阵激动,觉得自己的善心会得到回报的。她听人说,女孩子长得好看是因为曾经献花给佛祖,她对此深信不疑,她相信自己做的这些善事会为她带来好运。
当兔丸子姑娘已经和刘老太太熟练地配合扔垃圾捡垃圾的游戏时,兔丸子姑娘发现,她的能量或许不止这些,另一个需要她垃圾的人,是楼下米线店的小姑娘。
她第一次进入米线店,一大家子就映入眼帘,仿佛踏入了谁家的大院里。母亲在一旁,边逗着襁褓中的小儿子边看着墙上的电视,还在上小学的二儿子坐在油腻的餐桌上写着作业,他们的大姐,也就是这个看起来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正在招呼客人。小姑娘看到兔丸子姑娘有点紧张,因为这附近很少会来这么好看的人,至少这么好看的人不会进他们的店里吃米线,因为小姑娘自己也知道,这个店又脏又难吃。
米线姑娘不敢正眼看她,觉得自己太丑陋,甚至后悔自己这个夏天为何黑成一个煤球,而兔丸子姑娘却白得发光,就像打了几层朦胧的滤镜。她羞愧地把她领到一处座位落座,米线姑娘去小厨房给她弄米线,期间又来了几位客人等着她招呼,小姑娘对每个人都彬彬有礼,像个刚出道的服务生。有的熟客会和她闲聊几句,但很显然小姑娘不擅长应付。兔丸子姑娘一边吃着米线,一边打量着小姑娘,看着她接待完客人,就去逗逗婴儿车里的小弟弟,写作业的大弟弟也喊着饿要姐姐做饭来吃。小姑娘一直忙碌着,把一切事处理的井井有条,不一会儿小姑娘神不知鬼不觉地拿出一瓶可乐放在兔丸子姑娘的桌子上,小声说句:“这个是送的。”
另一个让兔丸子姑娘印象深刻的就是这家的米线太难吃,只能吃出香精的味道,唯有多喝几口小姑娘送的可乐,才能勉强下肚,但是吃得太少,又觉得对不起辛苦忙碌的小姑娘。兔丸子姑娘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会有这样的心情,只是想尽可能多吃几口。看得出来小姑娘很喜欢两个弟弟,她的弟弟们也爱着她,依赖着她,这一份小宁静被两个进来的客人打破。
“干他娘的,点子真背!”随着骂声,进来的两个中年男子,其中一个是女孩的父亲。他先是抱起小儿子逗了逗,又去假装看了看大儿子的作业,事实上他什么都看不懂,然后就和另一黑衣男子坐到角落里去了。小姑娘走进厨房弄吃的去,他们的母亲全程盯着电视机,似乎入迷了。黑衣大叔在那里骂着,声音很大,所有人都知道他麻将输了牌,过来要蹭顿酒喝。菜上来了,父亲一个手势小姑娘便知道要去拿酒,而且知道要拿什么酒来应付讨酒喝的黑衣大叔。黑衣大叔喝了点酒兴致更高了,谈天说地,颇有一副不醉不归的架势。他不着调地吹着牛皮,跟女孩父亲说自己如何混得开,黑道白道都不在话下,哪个店家也不敢得罪他。孩子哭闹,父亲便借机去哄孩子,留下脸喝得红扑扑得男子留在那儿一个人骂骂咧咧。不时地,他还要打量一下兔丸子姑娘,兔丸子姑娘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不知何时,小姑娘面无表情地坐到了男子旁边,像个学生那样乖巧,虽然她早就不念书了。
黑衣大叔从脏兮兮的裤兜里掏出一串手链,闪闪发光的银手链,上面有银色的小蝴蝶,趁给小姑娘戴上之机贪婪地摸了几下她的小手。小姑娘张口谢叔叔,黑衣大叔一边拍着小姑娘的大腿一边笑着,露出沾着青菜叶的牙花子,说来说去就是让小姑娘喝酒。看着小姑娘被强行灌下一杯啤酒,酒从嘴巴漏了出来淌到她的胸口,黑衣大叔便伸手去擦,顺便摸一下小姑娘刚开始发育的胸,他笑得更开心了。
这种场面真让人难以忍受,兔丸子姑娘已经再也吃不下去,准备收拾东西走人。她想叫小姑娘来收钱,但这时候另一个声音出现了:“钱给我就行。”母亲第一次开口说话了,兔丸子姑娘把钱放到母亲的手里。她全程盯着电视,父亲怀里的儿子还在哭泣着,而父亲也看起了电视机,因为那里刚好上演激情接吻的一幕。兔丸子姑娘付好款赶紧离开了米线店,吸入一口新鲜的空气,觉得那么清新怡人。
当兔丸子姑娘买完东西再回来时,发现米线姑娘坐在门口抱着小弟弟,小弟弟此时已经不再哭泣。让她意外的是,刘老太太坐在那间米线店对面的垃圾桶边,却没有翻垃圾,而是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扫射着店里。
黑衣大叔摇晃着从米店线里走出来,跟几位大妈打招呼,一副自来熟的模样。大妈问他又蹭着酒喝了?又输了吧?他满不在乎地说输赢本是常事,但不花钱能喝到酒那就叫本事。看着他很得意的样子,兔丸子姑娘莫名地感受到一束强烈的光射向他。她寻找了一会儿,终于发现那目光从垃圾桶边射来,出自刘老太。
兔丸子姑娘经过打听得知了关于那个黑衣大叔的事情,他就是个皮条客,专门物色外地打工的小姑娘到那些按摩店、足疗店、洗浴中心,去做皮肉生意。
有一次,兔丸子姑娘在一家超市买东西,一回头,发现黑衣大叔居然站在自己身后。他显然又喝多了酒,一脸谄媚的笑。他凑上来说,你这么漂亮,天天去挤公交车上班真是可惜了,想不想多赚点钱?她吓得根本没搭话,转身就走。路上,黑衣大叔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她快走他也快走,她慢走他也慢走。她在小区转了几圈,怕他跟到自己的出租房,还是无法甩掉他。正当兔丸子姑娘后悔住到这边时,神秘的刘老太太出现了。只见她骑着那辆电动小三轮,也不知从哪里拐过来的,径直就奔着黑衣大叔去了。他忙躲闪,可那三轮车歪歪扭扭地正好翻到了他的身上,结结实实地压了他一身的垃圾。他从垃圾堆里挣脱出来,气得想打那刘老太太,可是老太太就像他根本不存在一样,俯下身去重新收捡垃圾。
“操,你他妈的瞎啊?那么宽的路你不走,非得撞我身上!”
黑衣大叔吐出一口痰,一股酒气喷在刘老太太的脸上,让她厌恶之极。如果现在手上有把刀,她非得砍了他不可。
等到黑衣大叔想起那个美得天仙似的兔丸子时,姑娘已经无影无踪了。这时的黑衣大叔气急败坏,他操起那垃圾袋就要扔出去,不知什么时候,三轮车旁居然围了一些老头老太太,议论纷纷。算我倒霉!他把垃圾袋扔在地上,狠狠地瞪一眼刘老太太,悻悻离去……
那件事后,兔丸子姑娘在网上买了防狼神器,虽然她希望永遠不会用到,但毕竟有了这东西,心里踏实了不少。
但黑衣男人还是再次出现了,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兔丸子姑娘的出租房的。他开始往兔丸子姑娘门里插小卡片,美美地等待着兔丸子姑娘联系他,他故意把自己的电话号印得十分醒目。但他发现,这小卡片总是前脚插上,后脚就莫名地没了。直到有一天,那个人真的出现在兔丸子姑娘面前,堵在她的门口,她才发现自己其实真的害怕得要命,她根本不敢拿出钥匙开门,转身便走。那黑衣大叔嬉皮笑脸地凑上来,露出一嘴的黄牙。
“你看你总躲着我干啥,我这不是想给你介绍个好工作嘛。”
兔丸子大声喊:“你要干什么?”
黑衣男人有点急,一把捂住兔丸子姑娘的嘴:“你吵吵啥呀?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兔丸子立即感到有些上不来气,正在挣扎时,刘老太太的门打开,巨大的音乐声传了出来,老太太腰上戴着一个收音机,声音巨大无比,她哗的一下倒出花花绿绿的小卡片,纷纷洒了一地……
黑衣大叔一看,这些卡片全是他辛辛苦苦发出去的,原来都落到了刘老太太的垃圾袋里,怪不得这阵子一个给他打电话的都没有。
刘老太太操起扫把,开始清扫自己的小卡片。
“你……你破坏了我的业务!”黑衣男指着刘老太太恨恨地说。
“嗯,最好再多塞点,我好多卖点钱。”她不紧不慢地说。
“下次再来我就报警了。”兔丸子姑娘终于理直气壮说了出来。
或许因为声音太大,邻居也都纷纷没好气的出门查看,黑衣男只好边指着老太太边溜走了。
兔丸子刚想对老太太说点什么,她就进屋去了,兔丸子姑娘无以表达自己的谢意,便找来塑料袋,把那些卡片装进去再扎上口,恭恭敬敬地放在刘老太太的门前。
那天夜里,兔丸子姑娘联想起自己上次遇到这黑衣男人,也是刘老太太帮她解了围,她在暗中保护自己?原来刘老太太和小姑娘与自己生活在一栋楼里,这让她第一次感到踏实。她们二人都喜欢自己的垃圾,刘老太太捡一些破纸壳子卖钱,米线姑娘捡一些她不要的小物件,说明自己被她们需要。虽然看起来他们都是陌生人,也未打过招呼,但通过垃圾,她们已经连在一起了,她感到心里一阵喜悦。这一刻她终于将老太太和小女孩当作自己的邻居,非常亲密的邻居。一个小女孩一个老人,她们竟对自己的垃圾如此迷恋,而她早晚要离开这里的,她们之间的差异决定着她们不可能真正建立起什么感情,这让兔丸子姑娘又有一丝酸楚。
“当我获得财务自由之时,就可以永远离开这个小区,这个幸福小镇。终有一天,我将自由。”兔丸子姑娘想。
蝴蝶拍着翅膀,闪闪的,在那条河边,红色的,蓝色的,黄色的,裙子,有少女,还有他的心上人,一个穿着时髦的恋人。
米线姑娘被母亲的叫声吵醒,她的梦被打断了,不得不迅速起身,开始一天繁忙的生活,还要小心翼翼地不能吵醒熟睡的弟弟。
“她再也没出现过了。”米线姑娘坐在米线店门口寻思着,第一次亲眼见到那样的人,和网上的那些网红一模一样,原来她们在现实里也那么漂亮,小姑娘边翻着手机边看着那些人的生活。漂亮的衣服化妆品,明亮的厨房,精美的餐具,连拍出的阳光都是甜的。小姑娘盼望着那个姐姐再来米线店,她没来,一定是自己做得不够好吃。小姑娘为此苦恼了一阵,她多么希望兔丸子姑娘能再次光顾,好证明自己的手艺,说不定她做的米线会被拍成好看的照片,发到网上。
小姑娘偷偷观察兔丸子姑娘的一举一动,她上下班的时间,每天倒垃圾的时间,吃什么买什么用什么,她都暗自记在心里。
“她的所有东西都那么好看,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有高档香水的味道。”
米线姑娘反反复复被这些东西折磨着,她有时候安慰自己,以后自己独立了,就能拥有这些东西,也能打扮得如此漂亮,说不定也能成为一个网红。但她很快失落了,因为她只能为父母打工,每天累死累活依然什么都没有,除了一部父母淘汰的手机,和几件批发大棚买的衣裤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属于自己的,她甚至没有穿过一件连衣裙。弟弟们从小有一些玩具,或者书本,弟弟们有零用钱,当然,弟弟们可以上学,他们不需要操心家务和米线的做法,他们可以直言不讳地说出讨厌那个经常来喝酒的黑衣大叔。究竟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个样子呢,应该责怪父亲来这里开这家米线店呢,还是责怪母亲生了弟弟?小姑娘不知道。
米线姑娘最近有一些改变,她对物质的迷恋早就超乎她父母的想象,毕竟在他们眼里,她一直是个不会提出任何要求的好孩子。她甚至有点渴望那个大叔能来店里,这样她就能得到一点属于她的小东西,她会在被一样属于自己的物品上尽可能地刻上自己的名字,向一些不存在的人证明,这些东西是属于她的。但她又是真的讨厌那个人丑陋的脸,肮脏的大手以及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异味。她不是很清楚为什么这个丑陋的人要不时地给她一些小东西,但她的父母明显没有反对,她就认为这些都是合理的,她可以光明正大地收下这些她梦寐以求的小东西。
但这个念头在她发现新世界之后就逐渐消失了。
她还记得在垃圾桶里得到项链和发卡时情形。那天她干到很晚才关门,一个人回家,灯光下有个垃圾袋丢进桶里。她莫名地捡起那个袋子,从里面翻出项链和发卡,它们散发着迷人的光芒。她从此拥有了人生第一条项链和發卡,一个是心型的,一个是蝴蝶型的。现在,她开始注意兔丸子姑娘的行踪了,尤其是注意扔垃圾的时间。兔丸子姑娘除了早上上班时随手倒垃圾,还会在夜里扔一回垃圾。而那垃圾仿佛就是专门为她扔的,为此她感到那么幸福……
那天她在倒垃圾的时候,发现里面有一个好漂亮的袋子,她下意识的觉得这种风格一定是属于兔丸子姑娘,于是她偷偷把它拿出来,里面是一些同样好看的包装袋。那时候圣诞节刚过,那些店家都在使用精心设计的圣诞包装袋,分外可爱,光是看一看就能闻到香甜的节日气味。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拿回家,但那一夜小姑娘如获至宝,把这个上面画着可爱圣诞老人的袋子抱着睡着了。那是圣诞夜过后的冬天,她力图对着这个袋子上的圣诞老人许愿。
“愿我也能拥有这些。”小姑娘对着垃圾桶发了愿。
自那之后,米线姑娘频繁地装作倒垃圾的样子,去垃圾桶里翻找,她又怕自己被人误认成捡垃圾的小孩,为此费了不少周折。小姑娘不知不觉积攒了许多物件,这些都是她的宝贝。垃圾桶可真是个百宝箱,这里的东西都没有主的,谁拿到算谁的。小姑娘总是安慰自己捡垃圾没有什么可耻的,尤其她捡的都是“收藏品”。她幻想自己像在淘金一样去开掘一片土地,那里都是宝藏。“我要在每个物件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和年月日,把它们储藏起来。”她想。可惜有一次还是被弟弟发现了,小姑娘顿时觉得一切都完蛋了,脸上无光,唯一尊重自己的弟弟一定会看不起自己。
而弟弟却问她,究竟喜欢什么。这一问可把小姑娘难住了,她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想拥有,如果给她一个大房子,她一定全部用物品填充。但那一刻小姑娘只说她没什么喜欢的东西。后来弟弟送给她一幅手绘图画的时候,她被这种感情感动得欣喜不已,并把这幅画收藏起来,好像那画里藏着弟弟的笑脸。
这一下她对垃圾变得更加着迷了,觉得已经不用在意别人的眼光了,只想要不断地拥有。这一天,她又找到了兔丸子姑娘扔下的一个印着彩色蝴蝶的垃圾包装袋。
“蝴蝶,多么可爱啊!”小姑娘心里赞叹着。
但那个梦魇一般的人还是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当刘老太太像豹一样蹿过来时,小姑娘赶紧缩回了稚嫩的小手,虽然她此时已经拿着那个垃圾袋了。她早就知道不可能骗过刘老太太的眼睛,她一定早就注意到了。顿时小姑娘感到无比的羞耻,自己也许是这附近唯一一个捡垃圾的小孩。而且刘老太太会如何对待她手里的那份垃圾,要与之争夺吗?这一刻战争的硝烟会在垃圾桶上燃起吗?
老太太异常敏捷地处理着垃圾,仿佛在向小姑娘宣誓,这个神圣的职业不是她这样的小屁孩可以做好的。小姑娘顿时羞红了脸,只好把手中的垃圾袋扔回垃圾桶里,假装这是她扔的。只见刘老太太一把捡起那个彩色的垃圾袋,迅速揉成一团,像是在示威,之后扔到地上用脚踩了几下。这一幕显然刺激到了小姑娘,她竟想阻止老太太去践踏那个可爱的垃圾袋。可她能做什么呢,她对这个老太婆的恐惧已经变成了恨意。
米线姑娘这回只能在梦中挣扎了,她畅游一个五彩的垃圾场,里面都是穿着奇装异服的男男女女,一切都是那么的新奇,她看到兔丸子姑娘穿着毛茸茸华丽丽的服装在舞台上唱着英文歌,又看见自己穿着最丑陋的那件衣服出现在人群的后面,多么羞耻的一位观众啊!这里怎么会出现这样一位看客?小姑娘半睡半醒之间,突然意识到,梦里看着这一切的那个人又是谁呢?是自己么?可自己如何看到自己呢,她感到一阵迷蒙的恐惧。她又想找回舞台上那个身影,只觉得视觉摇摇晃晃。
“我竟然是那只被印在垃圾袋上的蝴蝶。”
自从米线姑娘遭遇到刘老太太之后,她的梦就变了味道,刘老太太成了她的噩梦。她只想把自己像垃圾一样丢进那个垃圾桶,任由未知的去处,她觉得那个垃圾桶将是自己的归宿,一切都肮脏不堪,臭气熏天。醉酒的黑衣大叔,腐败的米线,过期的可乐,连通墙上肮脏的价格单,无不入侵她的梦境。
不知什么时候店的墙壁印着一个巨大的野兽,可是自己竟然兴致勃勃地走入那个黑漆漆的厨房,店里应该弄得更时尚才会有人气,小姑娘向父母提出过这个想法。一瞬间,店里似乎有了点欧式的味道,小姑娘顿时欣喜了,看着可爱的价目表,还有桌子上的假花。一双油腻的手扣在了小姑娘的肩上,她知道是那个人,可她不想思考了,只是跟着他走,走入一个无尽的地下室……
那是小姑娘的一场梦,后来她梦见一把大火,在火光中,腐败的一切都在熊熊燃烧,可她自己也是这一切的一部分。她想起自己黑得像煤炭一样的皮肤,黑色的头发眼睛,又如何像清水一样流走,小姑娘最后也要投入烈火中,把自己焚烧干净。
这个梦已经在所有夜晚死去,一切不该属于生活表面的肮脏,都将焚尽殆尽。而新生的一切都在兔丸子姑娘的垃圾里,那里是小姑娘的希望,是她真正想要拥有的东西。
米线姑娘最近精神状态不太好,她频频做噩梦,工作也常常出错,对什么事情都很迟钝,为此挨了家里的骂,她却习以为常了。她的心思都在兔丸子姑娘倒的垃圾上了,她意识到比起兔丸子姑娘的垃圾,黑衣大叔给她的才都是些垃圾,糊弄小孩的玩意。自己以前竟然为这些被这个人摸来摸去,小姑娘觉得十分绝望,有对自己的,还有对她的家庭的。
那一天黑衣大叔又来了,靠在门上,说要带她去玩。妈妈便一个劲儿喊着她的名字,小姑娘知道躲不掉,冲进房间里,把所有之前送给她的那些东西一股脑揣进兜里,然后跟着他去了。在小区的一个角落里,她当着那个黑衣大叔的面,把东西一股脑扔进了垃圾桶里。
“我不想要破玩意,我也不想再看见你。”小姑娘愤怒地说。
“是不值钱的玩意,那你觉得你自己能值几个钱啊。”大叔不由分说地抓住小姑娘的胳膊,一把把她拉到旁边,对着她的耳边说。
“别忘了,你家的米线店还想做生意呢,你也不是小孩了,除非生意不想做了。”
米线姑娘不再说话了,她知道这个米线店可是一家人的生计。
“你这么漂亮,该去赚大钱。”他贪婪地盯着她的小胸脯。
“越是年轻啊,就越有钱赚,你大爷我啊就是喜欢还没长开的。”
黑衣大叔带小姑娘坐在小区树后的长凳上,她感觉到那双手又在自己的身上游荡了,像是梦中的黑影不断抓住自己一样。她像悬在空中,不敢看风景,只感到自己的身体一阵阵地收紧,恐惧使她微微战栗。她闭上了眼睛,放空了大脑,反正一切都只能如此了,不去想,什么都完了……她几乎哭出了声。他安慰她,还让她放松点,让她坐在一条长椅上,手却再次伸进了她的衣服,还无耻地闻了闻。
她似乎被麻醉了,连眼睛都不敢睁开。一个巨大的声响让小女孩睁开了眼睛——旁边的垃圾桶竟然翻了,那个该死的鬼姥这个时候不知为何突然出现了,她弄翻了旁边的垃圾桶,那些垃圾汤汁顺势流了他们一脚。
“操你个妈,死鬼姥,你天天跟着我,你是不是真的不想活了,臭捡破烂的。”
黑衣大叔瞬间动了怒,一把拉住刘老太太,又不敢真的下狠手,怕这一下要讹上他。但男人这回是真的生气了,他把老太太一把推到垃圾里,小姑娘吓得哭了出来。男人气不打一处来,回来打了小姑娘一巴掌,一边骂一边走开了。
鬼姥很快爬起来,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没有看小姑娘一眼,推着小车一步步离开。小姑娘一个人站在原地,浑身颤抖着,她靠在垃圾桶旁边,没有想那间米线店,也没有想自己的家人,她突然觉得垃圾桶竟也有了温度。
刘老太太开着小车回了家,利索地把今天的收货整理好。今天她准备给自己炖鱼吃,她早就不吃肉了,但是鱼这一口她却是戒不掉,她看着那条鱼在锅里炖的样子,产生出了一股恨意。
她想起了一条鱼曾经上了丈夫的餐桌,她亲手做的鱼,精心处理过的鱼,进入了丈夫的胃里,变成他的营养,他身体的一部分。她那时候期望鱼的一根刺卡在丈夫的食道里,永远拿不出来,可丈夫却从未被鱼刺卡过。最终在和丈夫决裂后,被所有家人抛弃的人却是自己。
自从刘老太太背弃了家庭,彻底了断那些肮脏的关系之后,终于如愿以偿地与垃圾共舞了。垃圾,除了垃圾,一生中再没有谁给过她那样的恩惠。只是那时候的垃圾桶也总是空空的,人们没什么垃圾可丢弃,而现在垃圾比人还多,人们排出的总比吃进去的要多。刘老太太觉得自己赶上了一个好时代,终于实现了儿时的梦想,在垃圾的黄金国里游玩起來,着实是个快乐的游乐场。
这个杂乱无章的地方,大批大批离乡的人涌入这里,离开了故乡,来到新的城市,开始新的生活,最终也埋在这里,故乡的屈辱便统统随之一走了之。人来了,魑魅魍魉也跟着来了,社区后面就是一大片荒地,他们也试图在新土壤扎下根。一个栏杆之隔,那边就是另外的世界,从那片荒地,可以眺望,眺望远处的群楼,淹没在晨雾中,像叠嶂的山脉,不禁想起故乡!北望,涕泪沾巾,夜幕降临时,向北望去,也不过一片黑暗沉寂。每当晚上,刘老太太听到马的嘶鸣,犬的狂吠,鸡鸭的脚步声,总是杂乱悠长,响彻苍穹。那是幽魂思恋家乡的声音吗?是渴望魂归故土吗?刘老太太只是夜深时想起,天亮时忘记。
刘老太太查出毛病的那一天,她从医院返回,一路上,她想了一些事情,关于她自己的,还有她儿子的,在车里她也有一些犹豫,但最终还是没有将自己的病情告诉儿子。有那么几个瞬间,她也想过告诉他,然后去做手术,这样就有概率残缺地多活上几年。但越靠近家,越觉得这个想法非常荒诞。她本能地巡视了每一个垃圾桶,没有捡什么东西,只是漫无目的地确认,那里面又生长出什么来。谁能像垃圾桶一样长命百岁呢,谁能像它们一样每天承受着恶臭的垃圾呢。
过去方士们苦苦寻找的灵丹妙药,长生之术,在现代,科学依旧治不了他们的病,死亡终究会找上门来,痛苦如影随形。只有门口的垃圾桶永远地不断生长,人总要扔垃圾,怎么能早早离去,为此他们充满活力,像猫一样敏锐矫捷。如果有一天,死亡真的要来的时候,他们便不再关心垃圾桶,转而去看子女送给他们的轮椅了。
刘老太太感觉小区里空荡荡的,仿佛人都缩到地下去了,只有推着轮椅散步的老太太在小区里乱晃。她步伐缓慢,眼神涣散,如同死水一般,只在楼下同一条路上反复行走,仿佛在和全世界诉说自己的时日已经所剩无几。刘老太太非常鄙夷地投以疾步,迅速走过她的身旁。就算自己不做手术注定死在家中,她的眼光里,依然充满着火焰的一样熊熊的生命力,她浑身起着闪电,要在生命的最后大踏步前进。
她看到了米线姑娘,还看到那个黑衣大叔一起坐在树下儿童乐园的情景,沙沙的树影仿佛幽灵,一切都那么寂静。
刘老太太疾步回家做饭,直到忘记了关火,烧烂了炒锅,屋子里起了烟。她想起那个开煤气让一家人死在家里的下午,但她最终没有实践,她能做的,就是烧掉那个人的东西,那是她的丈夫,一个常年的强奸犯,嫖娼成瘾者。
我烧你的手表,烧你的衣服,烧你的钱包,刘老太太看着燃烧中的丈夫的物品,心中顿时舒坦了几分,就像一种激情,比恋爱更为神秘的激情。刘老太太年轻时在家里放的那团小火,一直燃烧在她的生命里,成为她的一个光彩回忆。虽然因为这件事被丈夫打得半死,那个男人还在她的脸上留下恐惧的伤疤,让她变成现在这个人见人怕的“鬼姥”。她只是没想到自己是第一个受害者,不是最后一个。他强奸没有得到惩罚,便成了瘾。她暗中收集他的证据,暗访那些受害的女孩儿。最终她终于有了扳倒他的资本,揭发了丈夫常年利用职务便利强奸猥亵年轻女孩的行为,打破了所有假象。丈夫入了狱,她终于和丈夫离了婚,分到了财产,一下子得到了自由,却也永远和所有亲戚决裂了。在这个所有人都指望着丈夫的家庭里,似乎都对这个强奸犯怀着“感恩”,感谢他强奸了自家的女儿,更感谢他娶了女儿。她的兄弟因此有了工作,她的娘家因此而被人羡慕。所以刘老太太成了最大的罪人,母亲一股火得了脑出血病逝,儿子愤怒地说出“我恨你”。恨就恨吧,刘老太太也从未爱过这个儿子。其实她想说,她并非从一开始就如此,她也曾对这个白白胖胖的孩子有着喜爱,可他一天天长大,越来越像他的父亲,言行举止,都有那样的味道,直到儿子对选择离婚的母亲说出“恨”时,刘老太太知道自己永远无法与儿子谈爱这个字了。
那一天,她把他们的东西统统扔进垃圾桶。这个肮脏的家,肮脏的一切,全都投进垃圾桶。她等不到它们最终将会发霉、腐烂、散发恶臭,她要让它们烟消云散,不剩一丝痕迹。于是,她再次点燃那些垃圾,守着它们,看它们变成一堆灰。
不留痕迹,真好。自打那一刻起,刘老太太就做好打算,要自己操办自己的死亡。她原本生活无忧,她的钱足够置办一口上好的棺材。可她至少还要活一阵子,为什么而活呢?为自己,自己也是垃圾的一部分,她怜惜这些垃圾,捡出那些有用的东西。这感觉让她上瘾,最好自己把自己变成灰,至于骨灰一定要随意地扔掉,抛骨扬灰,那样便是极好的。如此安排过后,刘老太太觉得生活更加有了希望,开始从事捡垃圾的事业,这是她所能想到的最有意义的事情。如果有人问人间最好的事情,那就是从未出生。次好的事情呢?那就是立即就死。
刘老太太这些天开着小三轮车去安排自己葬礼的事情,她觉得十分充实,已然恢复了平静,一切就像天意使然,觉得自己不再被仇恨、愧疚、羞耻所折磨,自己终将平静赴死。这样她就是个无罪的人,清白的、无辜的人,谁也没有理由责备她,惩罚她。
她开着小三轮,河边的风景那样的好,她以前为何从来没留心过,思来想去决定醉心一次,放起了音乐,刚好是一首《苏州河畔》,她从未去过苏州,却被眼前的景象迷惑了。
这里何时如此美丽过呢,这不是一条走过一万次小路么,它何时像电影里的画面一樣,有了镜头语言,每一帧都有诗意。她可以想象,她能够想象一个美丽的姑娘,和恋人如此走在河边的情景。她感叹道“美丽的姑娘,对生活充满希望”——
我们已经迷失了方向,
尽在岸堤、河边彷徨。
不知是世界离弃了我们,
还是我们把它遗忘。
摇曳着的一切,柳枝拂风,明涛暗波,在一片闪耀的迷茫中,刘老太太迷蒙了双眼,错乱了时间,有种美好而又危险的念头沁入她的大脑,甜蜜的无声的静寂在脑中蔓延开来,她意识到关于一切事物,美丽事物隐匿的本质都是一种邪恶。河道上一花一草都变了面目,黑白的彩色的,失真的。刘老太太接受另一个自己,就像看这奇山异石,怎么会是这样呢,哦!它原本的面目不就是这样嘛。
一个迷醉的身影缓缓走来,他喝多的身体摇摆不定,嘴里或许还在唱着什么,那个大叔再次穿着黑色的衣服摇曳在河岸,丑陋的身姿,一张仿佛未死就起了尸斑的脸。她想起在十七岁的那个晚上,那张黑漆漆的脸压下来,在那个小河边,她从自行车上摔下来,被按在地上,那张脸就那样不断逼近。她突然踩死了油门,把她的小三轮加速到最快,直冲过去把那个摇曳的身影撞了一下。只听得咚的一声,他就咕噜噜地从岸上滚到了水里。那吃了无数肥肉的大肚,也只是冒了几个泡,就不见了踪影。
刘老太太调整了方向,开往家里。
从此,小区里的人再也没见过黑衣大叔,也没人再提起他,问起他,就像他从来没存在过一样。只是小区里变得更加祥和,更加美好了。刘老太太这几日依旧平静,偶尔病痛的折磨,使她在床上缩成一团。这时候她想起自己的棺材,想起自己的葬礼,想起自己化成灰之后被抛洒在天空,被风吹散,一切都是那么好,那么干净。
刘老太太想起曾经吃斋念佛想了断一切仇恨的日子,却发现自己最终见不得那个人如此光鲜地活着,欺瞒世人的眼睛,做尽肮脏龌龊之事,依然坐享富贵。她的闪电到哪里去了?她可等不到下一世,这一世,就要他现世现报。她绝不坐以待毙,她知道谁都不会拯救她,但谁都无法为她定罪,是的,她是清白的,无辜的。刘老太太闭着眼睛承受着折磨,她恍惚间睁开眼睛,见着那房顶上柜子上皆缠着青面的小鬼。刘老太太惊呼了一声,紧接着觉得分外面熟,这些面孔个个都是见过的。是的,在她还年轻的时候,在她睡在那个鼾声震天的男人身边的时候。她怀着身孕,整夜无法入睡。那个夏天,她浑身都是汗水,仿佛变成了人干。她口干舌燥,想喝上一口水,却无论如何唤不出来,也动不了。那时候房间仿佛有宇宙那么大,房顶高如夜空,上面坠着许许多多的小鬼,个个狰狞又狡诈,个个要索她的命,要撕碎她。
这样的日子究竟持续了多久呢,兔丸子姑娘意识到,老太太好久都没有出现了。她突然有些担心,怕老太太出了什么事情。一开始,还劝自己不要多管闲事,但时间越久越坐不住,便到物业打听情况,真的怕她死在家里。她壮着胆子和物业的人一起找上门去,敲门的时候,兔丸子姑娘心里打颤,她害怕是否见到可怖的场景。还好刘老太太开了门,只开了小缝隙,说自己只是不愿动了。兔丸子姑娘松了口气,物业的人留下电话,紧急情况的时候可以找他们便走了。刘老太太看了兔丸子姑娘一眼,依然是无情地关上了门。
兔丸子姑娘觉得自己的心头多了一份牵挂,她每次路过老太太的房门,都要有意无意地望一眼那门,希望门有个缝儿,可以看到那张脸。每天夜里,她也竖起耳朵听着隔壁的动静,希望老人还活着。她还故意把垃圾送到老人的门前,可是老人再也没有取过,这让她心里极度不安。
这天下班回家,刚走到楼下便看见那里坐着一个老太太,刹那间没认出来,直到走到身边,才认出这是刘老太太。也许是生病的缘故,她原本健朗的身体已然垮了,那么瘦弱,但眼睛里依然有光。
刘老太太第一次主动和她打招呼,着实吓了她一跳。刘老太太十分诚恳地请求她帮忙,兔丸子姑娘虽然很怕她,但即便用眼看也知道这是一个垂死的老人。她没法拒绝这样一个人,便问起有何事可以帮忙?刘老太太说她还有最后一车垃圾没有运走,她现在这个身体实在没法开车,想让兔丸子姑娘帮她把垃圾送到垃圾场。
兔丸子姑娘没有犹豫,答应了。
她第一次看清刘老太太家里的大概面貌,除了整理得齐齐的垃圾外,几乎没有什么生活气息,所有电器都停用了,只是一切都打掃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兔丸子姑娘帮助刘老太太把这些垃圾搬到车里,按照她指的方向开往垃圾场。
刘老太太很熟悉垃圾场的位置,她们把车子停在外面,木匠带着棺材来了,刘老太太摸了摸表示满意。老太太接着遣走了所有的人,让兔丸子姑娘去车里找一个白色信封。兔丸子姑娘也不愿多看那棺材,她总觉得这一幕让她窒息,让她的灵魂不安,她转身去车里了,她还庆幸车停得很远,自己可以多走些路。
看着兔丸子姑娘走远,一切都按照她安排的就绪了,此时刘老太太的眼睛里依然有黯淡的光,像燃尽的灰炭,发出寂灭的光。她决绝地,没有犹豫地躺在了棺材里,从容地倒了酒精,放了火,她要和这些垃圾一起结束了。
兔丸子姑娘在车里一番翻找,终于找到老太太说的白色信封,上面赫然写着她的名字:郑春玲收,她惊异于老太太是如何知道她的名字的呢?此时天已将黑,夕阳落下,西天有一片火烧云分外明亮。
明天是个好天气。
兔丸子姑娘打开信,在车灯下看了全部内容。刘老太太在信中对她坦白了所有的事,无论是丈夫的事,儿子的事,还有杀人的事,一切都在信里说明了。
“自己的罪,这一世就要归还,留不到阴间,更留不到下一世。”
刘老太太还为兔丸子姑娘留下一笔数目不小的钱,希望她能帮助那些像自己一样被强奸的女孩儿。她与儿子已经互不相欠,没有爱也没有恨了。她也给儿子留下一封遗书,托兔丸子寄给她儿子,交代自己是跳河自杀,尸体无踪,她没有死在房子里,日后无论是卖掉还是自住,都没有忌讳,也省却了他的一些烦恼。
至于为何选择兔丸子姑娘,老太太没有说明理由,也许兔丸子姑娘像她年轻时那样,永远充满活力,也许因为她难得的善良,自己一直受惠于她的“垃圾”。兔丸子姑娘觉得这笔意外之财带给她惊喜,更觉得鬼姥就像自己的一位亲人,她不想她死。即便信里让她就这样开着车离开,但她还是下了车,看见那浓烟已经滚滚地从垃圾场里冲上了云霄。
兔丸子姑娘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靠近那团火光的,只觉得双腿无力。她想起第一次看到火,在家中父母点燃炉子取暖的样子,炉子里的火啪啪地燃烧,她被这奇妙的景象所吸引,想要去摸一摸,却被父母打了手。那是她关于火最初的认识,神圣而不可侵犯的火。
现在,她望着这片火焰,仿佛那火不属于人间,她多希望奶奶能少一点痛苦,她不愿见到绝望,见到人绝望的死去,这是兔丸子姑娘人生中的第一场别离。
就这样,兔丸子姑娘意外得到一笔财富,加上自己攒下的钱,几乎实现了她所谓的财务自由。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种慷慨的馈赠来自是自己往日施舍的老太太,一切都是一如既往的荒诞,做着荒诞的梦,努力完成荒诞的事。
兔丸子姑娘从幸福小镇突然消失了,就像那个黑衣大叔消失一样,人们毫无察觉。推轮椅的老太太也终于不见了,又出现一批新的拄着拐杖或坐着轮椅的老太太游荡在小区里,每走一步都敲得地面震响,仿佛呼唤什么。新的年轻人又涌入进来,怀揣梦想,一切都是新生,小区里的死亡从来都是无声无息的。
那个下午,当米线姑娘与大弟挥泪告别的时候,弟弟拿出了一个礼物,一个三百块钱的口红,他攒了好一阵子钱为姐姐买的送别礼物。他轻轻打开口红的盖子,小心翼翼地为姐姐涂上鲜艳的红色,他不懂得看色号也不知道什么颜色适合,就买了最红的,像火焰一样。那时候,姐姐知道自己的嘴唇像烧起来一样,笑了。
米线姑娘坐上火车,寻着那个兔丸子姑娘留给她的地址去了。如今她充满希望,也许这辈子再也不需要做米线了,她要掌握另外一些本领,要学习,要工作,要变得很漂亮,然后去爱人和被爱。她望着窗外的风景,幻想了很多,垃圾场的回忆就像幸福小镇一样,被火车远远甩开了,她心里仿佛有个火团,烧得焦渴难耐。带着猩红的嘴唇,头上别着兔丸子新式的发卡,告别了过去,前往另一个地方,一个没有终点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