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

左泓

一

黄昏去得很快，耀眼的金辉像大群的鸟儿落下去，夜的影子就悄悄从山坳向外爬，有一只挺大的雷鸟在空中飞过，叫声忧伤而悲凉。这声音有些黏稠，不好记住，大山的脸一个个黑下来，刚刚还在喧闹的森林，很快就安静下来。山脚下看山人的草棚，仿佛是蹲在林子下的小怪兽，神经质地动了一下，从里面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金虎，我要回家啦。”

“秋月，你别走。”

“天快黑透了，你得送我下山。”

“这还用你说……你这两个小兔子真好看，来，让我咬一口。”

“哎哟……你还让不让我走了？”

“不让你走了……”

草棚开始颤动，夜也随着颤动，两个年轻人的呻吟声互相撕咬着，过了好久才平息下来，人和草棚一道，被结构在大山的梦中。外面下雨了，透明的雨滴在空中滑落，没有一点儿声音。金虎爬起来，摸索着推开草棚的门，看见被春雨淋亮的大山正在做梦。雨下得很飘逸，让人心里涨满快活的感觉。他深深吸了一口潮润的空气，缓缓活动着微酸的腰。秋月让他着迷，每次做爱，他都会进入一种癫狂状态……他转过头看了一眼睡在铺上的秋月，发现她正在蜕变，眨眼工夫，变成了一只美丽的金钱豹，金虎吓得差点仰面朝天地跌倒在地上。他一把抓住门框，才稳住身子。金钱豹伸展了一下腰身，纵身一跃，向他扑来。他爬起来就跑，山路很滑，稀泥没到踝骨，他很快就气喘吁吁了。吃力地拐过一条小路，就再也跑不动了，金钱豹不紧不慢地跟在他的后边，影子一般无法摆脱。

金虎有些绝望了，这只美丽的金钱豹一定是来找他复仇的，一年前，金虎在原始森林里与它相遇，它全身金黄腹部雪白，带有质感的黑色的斑点在棕毛上闪光。它是一只美丽的母豹子，走路的姿势优雅而有风情，身后跟着一只小豹子。这些年东北的金钱豹已经濒临灭绝，黑市的价格也炒上天了。金虎看着那只母豹子，那只母豹子也看着金虎。那一刻虽然很短暂，他还是看出了母豹子眼睛里的绝望和乞求。他的心在母豹子的目光里软了下来，他无法面对面地向它开枪。当母豹子转过身后，金虎才扣动了扳机，他打中了它，中了枪的母豹子为了逃命，凄厉地哀嚎着，扔下孩子，一步三回头地走开了。金虎用鹿皮口袋装起了小豹子，卖给了一个专门做野生动物生意的独眼商贩。他赚了一大把钱，喝了一个月的酒。在他把钱花光的第二天，秋月只身一人来到金虎所住的村子。她聪明乖巧，金虎一下爱上了她。让金虎奇怪的是，秋月的眼睛像那只母豹子的眼睛一样美丽。从那时起，他开始被那只母豹子纠缠，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它都会悄无声息地进入金虎的世界……

金虎跑出了森林，前面出现一个贮木场，无数巨大的原木，整齐地堆成一座又一座的木垛，像小山一样耸立在夜空中。他全力向木垛上爬去，由于长时间奔跑，肺里的空气仿佛被抽空了。他拼命张大嘴巴呼吸着，月亮变成黑色，四周的景物只能靠闪烁的雨滴照亮。

“金虎，你快上来。”秋月在木垛后面喊他，她的声音温柔诱人，这给金虎带来了希望。

金虎向上爬的速度加快了，一只白皙的手在雨夜的后面伸出来，他急忙拉住，谁知那只手没有皮肉只有骨骼，他用力一拉，竟然拉出一具尸骸。他大叫一声栽下木垛，早有人为他准备了一个墓穴，他跟那具被他拽掉胳膊的尸骸一块跌在墓穴里。

“天啊，天啊……”金虎在心里惊叫。

“我是秋月。”尸骸说。

“救命啊——”金虎像被捅了一刀，拼命大喊。

早晨的阳光刺痛了金虎的眼睛，他猛地坐起来，惊恐地打量着草棚，梦变得模糊起来，像早上山里的晨雾，正慢慢地消散。那个巨大的木垛就在山下，秋月站在门口梳头。金虎冷冷地打量她的背影，分析这个梦预示着什么？他张大鼻孔，仔细地嗅了嗅空气，梦里有一种奇怪的气味，现在梦境无法与现实沟通，那气味也消失了。梦中那具尸骸怎么会是秋月？他顺手抓过烟笸箩，卷了一支烟，狠狠吸了一口，决定到山下的贮木场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翻身下地，伸出大脚在地上找到鞋，然后晃动着强壮的身子走出门。阳光照亮了他硕大的头颅，他眯起额骨下的眼睛，适应了一下光线。秋月在用艾蒿编绳子，这种植物晾干后，点燃熏蚊子很好用。金虎的目光在秋月脸上搜索了一会儿，才转身踩着地上的阳光，朝山下走去。

“金虎，你去哪儿？”秋月问。

“你别管。”金虎冷冷地说。

“别让我没完没了地等你。”秋月抱怨地说。

“什么叫没完没了？你老实待着得了。” 金虎不耐烦地说。

金虎宽大的脊背，把眼前的一片浓绿，劈为两半。

二

山下贮木场的一个木垛旁，正在发掘一座古墓，附近停着一辆考古工作车和几辆小汽车，看热闹的人群把墓穴围得水泄不通。金虎愣愣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侧过身，往人群里擠。他已经半个月没下山了，根本不知道这里在发掘一个具有很大考古价值的古墓。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挤到人群的前边。古墓的四周拦着尼龙绳，被挖出的黄土和沙子上摆着一些陶器和石器。那些做发掘工作的人很仔细，用手里的小铲子轻轻地剥离脚下的沙土，有一个人在画图，还有一个人在照相，这很像一个慢条斯理的仪式。

金虎的鼻子忽然捉住了一种气味，这味道让他战栗了一下，他在梦里遇到过这种气味，可是现在这气味是在墓穴里发出的。墓穴中的灰尘裹挟着气味在空气中弥漫着，他被这种气味吸引，跨过尼龙绳，向墓穴深处走去。松软的沙土带着温热，没过他的踝骨，他把两只关节粗大的手从衣兜掏出来握成拳头，像所有准备打架的年轻人那样，故作镇静地逼近对手。蹲在宽大墓穴中的考古人员，正在发掘一具屈身侧卧的尸骨，很像一只蜷曲的金钱豹，梦中的气味正是来自这里。考古工作人员正用手中的小刷子，轻轻地把尸骨上粘连的泥土刷开，这让人想起摆来摆去的鱼尾。

“怪了，她的胳膊哪去了？”一个人说。

“昨天还在的。”另一个人说。

“夜里被什么动物拖走了吧？”第三个人说。

金虎冷冷地看着那具尸骸，正是他梦中遇见的，它豹子似的卧在那里，忽然坐起来，轻轻一跃，变成了一只美丽的金钱豹……他愣了一下，扭头就走，把脚下的一个陶罐踢翻了。他的胳膊向上扬了一下，稳住身子，跨过尼龙绳，把水泄不通的人墙撞出一个口子。

“站住！谁让你进来的？”一个考古工作人员喊。

“喂，年轻人，你差点损坏了文物！你站住！”另一个考古工作人员大喊。

“滚你妈的蛋！” 金虎跑了起来。

金虎晃动着熊一般粗壮的身子，钻进了树林。他大步走着，把拦路的藤蔓踢断在脚下。树林在昨夜的细雨浸润下绿得发黑，偶尔会撞上金蝴蝶似的光斑。他不时惊恐地回头，担心那具白骨变成梦里的金钱豹，嗅着他的气味，从后边扑上来。他的心慌得没有了节奏，无论如何也弄不清那具尸骨是怎么走进他梦中的。也许是他的梦，走进了那座墓穴，有一个巨大的危险在逼近他，他却不知道如何才能摆脱。回到草棚时，衣服已經被汗水浸得透亮，他脱掉衣服，狠狠拧出一把水，然后晾在木杆上。

“秋月！”金虎喊。

“哦……”秋月带着睡意的声音，从草棚里飞出来。

金虎躬身钻进草棚，秋月正睡在铺上，她屈身侧卧，仿佛孩子一样安详，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笑，柔软的身子，微微起伏着，浑圆的胯像一个好看的琴箱。秋月的睡态，让金虎又想起了那具尸骸，他突然扑上去把秋月揪起来，像摇晃长满松果的松树那样摇晃着。

“你昨天晚上跑到哪去了？” 金虎咆哮着。

“哎哟……我昨晚就睡在你怀里啊。” 秋月被金虎摇晃清醒了。

“山下挖了一座古墓，你知道吗？” 金虎盯住秋月问。

“挖了有半个月了。”秋月揉着惺忪的眼睛说。

“哈哈，可你没说，你上山来时一句也没说！” 金虎冷笑两声，脸一瞬间变成一块铁板。

“说这些干吗？一座古墓，挖出来的全是破罐子。”秋月揉着眼睛说。

“墓穴还有一具没有胳膊的尸骨。”金虎盯住秋月的眼睛。

“这个……我没看见，真没看见。”秋月回避了金虎的目光。

金虎看出秋月在撒谎，好像有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了下来，突然感到彻骨的寒冷。

三

金虎匆匆赶回村子，找到巫婆雷娅大婶，这是一个干瘪的老女人，谁都不知道她有多大年纪，她穿一件红色的鹿皮袍，满头的银丝像白雪一样耀眼，小眼睛锥子似的尖利。她做法的时候挥舞一只裹着蛇皮的神刀，清脆的摇铃声碎得满地。金虎曾经看见她用枯干的手捻动很美的烛光，橘黄色的火焰被她渐渐抻得很长。那一刻，金虎对雷娅大婶的法术深信不疑。

“雷娅大婶，我遇上了麻烦。” 金虎惊慌地说。

“你伤害过一只豹子，现在它回来找你了。” 雷娅大婶在刻一只神偶，抬了一下眼皮。

“不是……当时我鬼迷心窍了。” 金虎用舌头舔了舔嘴唇。

“你瞒不过我，今晚你有一个噩梦，必须得从那里逃出去，要不就有血光之灾。”雷娅大婶说。

“雷娅大婶，你救救我吧！”金虎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了，他的心慌得像要从嘴里跳出来。

雷娅大婶不作声，用长满铁锈的刻刀，把神偶的最后几刀完成，然后拿在手里仔细端详。这神偶刻得很拙，没有五官，胳膊和腿只有几道线条，雷娅大婶用唾沫抹遍它的全身，然后把它放进一只桦皮匣里。那只匣子由于常年不见阳光，打开的时候冲出一股霉味儿。旁边的炉子上，有一只黑色的小铜壶水开了，它跳动起来。金虎拿起来递给雷娅大婶，她抓过一只肮脏的大瓷碗，又从窗台上拿起几只干枯的桦树芽扔进碗里，用开水冲进碗里，桦树芽在瞬间变得青翠欲滴，屋里立刻漾起一股春天的气息。金虎眼睛瞪得大如铜铃，他猜想这里一定有什么魔法。

“你别站着了，坐呀。” 雷娅大婶抿了一口桦树芽水，脸上横七竖八的皱纹舒展了许多。

“雷娅大婶，你救救我！” 金虎又说，吞了一口唾沫，他口渴得很。

“你这孩子，总是招灾惹祸。”雷娅大婶瞥了金虎一眼，那双小眼睛把金虎的神经灼痛了。

“我从前是干了些缺德的事儿，我糊涂啊，往后……我改就是了。” 金虎在一个杨树墩上坐下来，无精打采地说。

“我看在和你母亲是好朋友的情分上，再救你一回。”雷娅大婶无奈地摇着头说。

“谢谢您，我一定会报答您的。”金虎高兴地搓着一双大手说。

“这只神偶你拿去，一天一夜不能离身。” 雷娅大婶说完，把一碗水全部喝光，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微笑。她那没有牙齿的嘴巴，像老鼠洞那么深邃。她把神偶从桦树皮箱里拿出来，递给金虎，那上边唾沫还没干，金虎闻到一股难以忍受的臭味。

“这个……这个……” 金虎皱起眉头。

“我老了，全身都是这味道，你不要嫌弃，没有这味道，神偶就不灵验了，你看着神偶，把我告诉你的咒语念三遍。”雷娅大婶面无表情地说。

“好好好。”金虎连连点头。

雷娅大婶的咒语又长又绕口，金虎默诵了不下十次，才在心中记牢。咒语在他心中结成一个沉甸甸的信念，他的心不再那么慌了，他的眼睛变得深沉而冷峻，呼吸也从容了许多，这让他返回山里的脚步变得坚定有力。

夜幕降临的时候，金虎把神偶揣进了怀里，他看了一眼草棚外漆黑的天空，高墙似的森林仿佛无数守夜人影影绰绰地在散步，好像也在等待这个充满噩梦的夜晚。金虎不停地抽烟，僵住的面孔时明时暗地在夜里浮动着，有颗星星发出铮的一声响，灿烂地燃烧起来，拖着一条美丽的尾巴，消失在远方。

“秋月，我担心夜里好像有什么事儿。”金虎觉得心慌。

“能有什么事儿，睡在你怀里，我什么都不怕。”秋月说。

“这两天夜里，你做梦了吗？”金虎问。

“没有……你怀里装的是什么？让我看看。”秋月伸手去摸。

“别动！”金虎挡开秋月的手。

“這是什么味啊？这么难闻。”秋月说。

“难闻就对了。”金虎说。

四

金虎和秋月刚睡着，草棚的门就被轻轻推开了，有人扔进一只火把，火在地上像蛇一样爬来爬去，然后攀着墙壁，往棚顶上跳。草棚的四壁，是潮湿的橡木杆，很难点燃，火就联合起来，托起一股蓝色的火苗向上扔。蓝火苗在第四次爬上了棚顶，返身把下面的伙伴拉上去，它们倒挂下来，变成一匹红绸，把金虎和秋月裹住。他们被火焰灼痛，坐起来，望着灿烂的火焰惊呆了。火苗弥漫开，贪婪地舔他们的衣服。

“金虎，我们要被烧死了！”秋月死死搂着金虎的脖子叫。

“不要怕，有我呢。”金虎把秋月搂在怀里镇静地说。

“你胸口的东西硌得我好疼。”秋月说。

金虎这才记起怀中的神偶，可是他已经把雷娅大婶教他的咒语全忘了，头脑里只留下几个残破的句子。他不懂为什么要把咒语编得这样绕口难记，像一团无法理清的乱麻，他把神偶掏出来对着它大喊：

“雷娅大婶，你救救我啊！”

金虎把手里的神偶向火里投去，神偶落进火里，那些火苗立刻变成了粉红色的百合花，瀑布般的花雨从天而降。金虎和秋月看着满世界的花朵，好长时间才吐出一口气，他们庆幸死里逃生。秋月扑到金虎怀里，高兴地在他肩头狠狠咬了一口。

“你别闹！”金虎说。

“我想要你，我现在就要你。”秋月的眼睛闪动着贪婪的光芒。

秋月把金虎的性欲唤醒了，他的身体开始膨胀，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他很快就变成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秋月翻身骑在了金虎身上开始摇摆，金虎觉得自己的心被秋月吸得悬了起来，一种濒死的感觉攫住了他，他发出野兽般的嚎叫，正在摇摆的秋月也由呻吟变为大叫，他们不停地接吻，像一对在相互撕咬的野兽，企图用全身的力量，把对手置于死地。他们悬浮起来，在空中扭打着，过了好久，他们重新坠落到地上，安静下来。

两个年轻人马上又睡着了。

梦很快把金虎浸透，他先梦见大雪，这场大雪极罕见，雪好厚好软，森林的枝条都被压弯了，偶尔会有雪滑落，像一束刺进来的阳光那样耀眼，天边滚动着雪雷，那声音沉闷有质感……他接着梦见了那只美丽的金钱豹，踏着柔软的雪地朝他走来的金钱豹，两只发达的前爪轻盈地在雪地中起落，走得十分安静。它身上发达的肌肉在皮下滚动着，尾巴在摇动的时候，搅起灿烂夺目的光斑，它的两只眼睛牢牢盯着他……

金虎一下僵住了，他想跑，可是不知道往哪里跑，就在这时，那只金钱豹绕过一棵巨大的倒木，步子加快了，离他越来越近。金虎把背上的枪拉进怀中，飞快地推子弹上膛，举枪瞄准。金钱豹却一点儿也不害怕，在准星前安稳地走着，越来越近，那双冰冷的眼睛放着凶光，金虎咬牙扣动了扳机，一团火光从枪口喷出去，火药的巨大后坐力，立刻传遍了他的全身。金钱豹的头顶上绽开一朵鲜艳的玫瑰花，让金虎惊讶的是它并没有死，却凌空跃起来，像一片雪白的云舒展着身子，飘了一会儿，缓缓地落在金虎面前……

金虎扔开枪，扭头就跑，金钱豹却冲过来把金虎死死按住。金虎发现，金钱豹的那双眼睛和秋月的眼睛长得一模一样。一年前，他把那只小豹子卖给了一个驼背的商贩，一年前，秋月认识了他，秋月从不说自己的经历，即使金虎问，也只是莞尔一笑，不作回答，金虎一直觉得她是一个谜……金钱豹用锋利的牙齿在金虎的喉咙上撕开一个大口子，鲜血向四处喷射着，金钱豹开始贪婪地吸着他的血。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金虎无法动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句话。金钱豹吸完他的鲜血后，心满意足地跳上那棵巨大的倒木，用爪子不停地揩脸上的血。它头顶上有一棵呈V字型的白桦树，白桦树上正吊着一轮黑色的太阳……

让我活过来吧，金虎在心里喊。

金虎醒来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秋月不在身边，金虎被一夜的噩梦折磨得精疲力竭。他爬起来，走到门口，拱出脑袋，林子里氤氲着浓浓的雾气，晨光还无法渗到眼前。

“秋月！”金虎喊。

“哎——”秋月应了一声。

金虎寻着秋月的声音走了没有多远，看见了她，她脚边放着一只篮子，里边装着水灵灵的蘑菇。她依着一棵白桦树，嘴巴不停地嚼着酸麻浆 ，满嘴都溢着绿色的汁液。金虎又吃了一惊，秋月倚着的正是他梦中的那棵白桦树，树呈V字形。她依着一棵树干，用脚蹬着另一棵树杆。

“秋月！”金虎站住了。

“喊什么？又要吓唬我？”秋月娇嗔地瞥了金虎一眼。

金虎看见了秋月不远处的那根巨大的倒木，金钱豹就是绕过它扑过来的，他看着那根木头，觉得身上发软，身体直往下坠。昨天晚上的经历好像不是梦，而是一个真实的存在，眼前的一切都是由梦演绎而来的。

“你昨天晚上就到这来了，对不对？”金虎盯着秋月问。

“别编瞎话了，昨天晚上我还没有睡着，你就轻手轻脚地走出草棚去了。”秋月说。

“你说什么？我可是刚刚睡醒……”秋月的话让金虎愣了一下，他弄不清楚是自己出去了，还是秋月出去了。

“你梦见大火了吗？”秋月盯着金虎。

“当然梦见了，如果没有雷娅大婶的神偶，我们就都被烧死了。”金虎说。

“这是怎么回事？我明明看你出去了。”秋月说。

“你肯定是在做梦。”金虎说。

五

金虎拉起秋月的手往回走，当他走到那片空地上时，看见一片草木灰代替了那座草棚，四周的树枝被火烤得又黑又瘦，一股寂寞的小旋风在独自溜达，把地上的草木灰拧成一根黑色的绳子，越抻越长。金虎非常吃惊，他记住了那百合花一样的大火，记住了和秋月疯狂的做爱过程，记住了V型的白桦树，就是想不起来，他和秋月是怎么跑出来的了。在灰堆旁，有一个黑色东西蠕动着，缓缓地站了起来，金虎费了好大劲儿才看清，他是雷娅大婶，她的头发快被燎光了，身上挂满了烧焦的布片，只有眼睛在证明他是一个活物。

“雷娅大婶，你怎么在这，你这是怎么啦？”金虎吃惊地说。

“金虎，你把神偶扔在草棚里，它被烧焦了……我为了救那神偶，弄成了这样。” 雷娅大婶说。

“我不是故意的。”金虎垂头丧气地说。

“你身边的那个女孩子呢？”雷娅大婶问。

“她……刚才还在啊。”金虎发现秋月又不在身边，她什么时候离开的，他竟然丝毫没有感觉。

“山坡上有一块银色的石头，它就是那只豹子，蹲在那有一个月了，一直在等你，你把左手腕割一个口子，让血绕着那石头撒一圈，就把它锁住了，记住，只有第一刀的血有用，你要在伤口凝血前锁住它。”雷娅大婶说，她的小眼睛闪烁着狡黠的光。

金虎在一片林间空地，找到了那块石头，它安静地蹲在林下植物丛里，金虎在石頭前愣了半天，思考该不该为它流血。林子里的能见度很好，有一束笔直的阳光直立在不远处。金虎无意中又看到了那个呈V字形的白桦树，还有那根巨大的倒木，倒木身上沾满枯干的苔藓横在那里，金钱豹就是绕过它之后凌空一跃，扑下来的……

金虎很快在石头上分辨出了金钱豹的眼睛、鼻子、耳朵、嘴巴……它蹲在这儿，尾巴盘着，好像随时会从石头上脱出来，凶狠地扑过来……

“妈的，真是一只豹子。”金虎自语。

“哈，这里是它的爪子！”秋月出现在金虎身后。

“你怎么来了？” 金虎回头看了秋月一眼，有些奇怪她什么时候跟来的。

“你好像有什么事瞒着我。”秋月眼睛瞪大了。

“我有什么瞒你的？”金虎心里忽悠了一下，他努力装得很平静。

“你自己知道，不用我说。”秋月说。

金虎对匕首吹了一口气，就割破了左臂的手腕，这是一股凉丝丝的感觉，转瞬又热得灼人。尖锐的疼痛很快刺穿了他的全身，鲜血涌了出来，鲜红的一股。金虎觉得流得慢，把刀子拧动了一下，然后绕着石头淋血。血迹像是紫红的蛇，绕着石头向前爬。秋月的脸被金虎的鲜血刺激得涨红了，她突然冲上来，抱住金虎就吻，她的嘴像章鱼强有力的吸盘，一下就把金虎吸住了。他无法动弹，就伸着一只手，让血落在地上，凝成一朵巨大的玫瑰花……这时，金虎想起了雷娅大婶的话，他猛地推开秋月，他有些头晕，急忙仰起苍白的脸，用力吸了两口气，还有两尺远，血却不再流了。

“秋月，你坏了我的大事！”金虎愤怒地大叫。

“什么大事啊？”秋月笑起来，她的笑声冷冷的。

金虎在擦额头冷汗的时候，发现秋月的眼睛跟金钱豹的眼睛一样，凶狠而美丽，她的笑容散发着阴森森的气息。

“你……你……你笑什么？”金虎有些慌了。

“你是不是伤口很疼？”秋月关心地问。

“疼是疼，可是我必须得把这石头圈起来，它很危险，我只能再来一刀了。”金虎坚决地说，他把手伸到腰间去摸刀，刀却不在了。

“雷娅大婶跟你说过，只能刺一刀，如果再刺一刀，流再多的血也没有用。”秋月淡淡地说，她的牙齿放出逼人的寒光。

“什么？这你也知道？”金虎哆嗦了一下，脸上的肌肉僵成了疙瘩。

“我什么都知道，不信我就再给你一刀。”秋月的手里亮出了金虎的刀子。

“不用你，把刀子给我。”金虎伸出手说。

秋月一扬手，刀子在空中划出一个亮闪闪的弧线，落在远处的草地里。

“你……你要找死啊！”金虎对秋月大吼。

金虎急忙去找刀子，草太厚，他翻来翻去，也没有找到，回头去找秋月，让她来帮自己，可是秋月已经不在了。周围的树林站立在阳光下，山谷里静得让人窒息。金虎预感到了什么，额头落下冰冷的汗滴。就在这时，那块石头缓缓动了一下，接着它站了起来，金虎定睛一看，它已经化作一只漂亮的金钱豹，它伸展了一下极富弹力的腰肢，然后朝金虎走来，脚步轻柔而有力。

金虎向后退了一步，转身就跑，他失声嚎叫着，仿佛一只被子弹击中的公鹿，声音充满恐怖和绝望。在他快跑出树林的时候，那只金钱豹冲过来，拦住了他的去路，它龇着闪光的牙齿咆哮着，那双明亮的眼睛牢牢地盯住他。金虎的两腿一下软了，他稳了稳神，准备往回跑，这时，金钱豹凌空一跃，扑了下来。

“秋月！”金虎绝望地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