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琰(南京艺术学院 传媒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3)
观看总是发生在一定的社会情境和相应的语境当中。在生活中,纯粹单一的个体观看当然存在,但是更多的是在一个情境当中,许多不同的眼光交互作用,形成一个有意味的整体——一个含义复杂的“视觉场”,我们把观看主体间文化背景和地位(教育程度的差异、艺术修养的差异、社会地位的差异,阶级和种族、性别的差异性)也考虑进去。现代媒体社会延伸出一种新型的看与被看的关系。被改变的观看主体和观看对象间,形成了新型的观看关系。
在观看的发展中,如果将观看主体所处的环境划分为权利社会环境下的观看;大众传媒环境下的观看;新媒体环境下的观看,我们可以看到观看关系的发展轨迹。
观看作为一种文化现象,表现了观看者和观看对象所处的社会关系和文化位置。尽管观看是主动选择的结果但是这又在相当的程度上被社会文化所决定。没有超然物外的自然眼光。福柯的全景敞视监狱是“少数人对多数人的观看”,代表了阶级社会,眼睛作为一种权力器官所进行的权力机能。17-18世纪,观看经历了一个从封闭性的监视隔离向全景敞开式观看的转变。原来狭小、黑暗的幽闭空间被边沁的“全景式监狱”所代替。如果说以前的暗室是用来适应偷窥、监视机制的观看场域,那么后者成为一种建筑学上权利的政治技术象征,福柯相信这直接导致了“规训的社会”的出现。他是这样描述的:“为了行使这种权利,必须使它具备一种持久的,洞察一切的、无所不在的监视手段。这种手段能使一切隐而不现的事物变得昭然若揭。它必须像一种无面孔的目光,把这个社会机体变成一个感知领域:有上千只眼睛分布在各处,流动的注意力总是保持这警觉,有一个庞大的等线网络。”[1]福柯把权力看作是制度性的规训力量。权利的社会是一种机制网络,在这种现代权力场域中,“注视”形成了一种监视的目光。全景敞视监狱对空间进行了有效地划分与安排,位置的不同导致了观看的不平等性。在观看技术的庇护下,站在这个制高点的核心观察位置的人拥有了观看的权力,反之则被剥夺了权力,成为被监看的一方。在这里,全景敞视监狱代表了一种特殊的观看情境,在这样的观看中形成了观看和被看之间的不平等关系。观看与被观看被极大的突出与强调形成了一种二元对立。观看的位置变得至关重要,空间被区域划分成几个场域,在观看区域的环形边缘,人彻底被观看,但失去了观看的权利。在中心瞭望塔上,人被赋予了如上帝般的视角。观看者因为观看获得了隐形的权利:他可以随意的观看,自身又受保护不被看到。塔楼的特殊权力机制保证了看者的不可见性质。监视者的目光形成了信息的不平等。一方面不断监视被观看者,让对方完全暴露在视野之下,即使不情愿,但是由于有了视觉机器的保证,这一切自然而然,合情合理。观看者在严密的视觉机器中享有最大的权限,监视的行为被隐匿起来并受到保护,视觉机器是这种信息的不对等的基础,直接规范了双方的行为界限。被观看者因为观看受限,不能能动的把握自己的前途和命运,与之相反由于视觉机器的作用,观看者被赋予绝对的权威。全景敞视监狱是一种视觉政体,最大程度上保证了观看者的观看,同时具有威慑力,它是理性的、制度的、规范的。观看者是社会生活的管理者,代表一种公正和秩序,因而必定是少数者。观看者维持视觉机器的秩序,这个秩序的被执行,才能构成了整个观看机器运转。观看者的眼光是社会秩序的象征,而受监控的对象也就是被观看的主体就被定义为可疑的、时刻要加以规范的不可靠的对象。目光不断向权力边缘透射,企图使边缘服从于这个观看中心。
视觉政体赋予了处于观看中心的观看者以巨大的权力,这种权力从现实空间渗透、迅速被内化到被看者心中去,汇聚为社会的主流价值观。当这种价值观形成,有形之眼就变成了无形之眼,没有观看主体的存在,也能发挥强大效力。它是逼死阮玲玉的“人言可畏”,也是让林黛玉感叹的“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眼光在这里汇聚成一把刀,具有切割现实的功能。“为了行使这种权力,必须使它具备一种持久的、洞察一切的、无所不在的监视手段。这种手段能使一切隐而不见的事物变得昭然若揭。它必须像一种无面孔的目光,把整个社会机体变成一个感知领域: 有上千只眼睛分布在各处,流动的注意力总是保持着警觉,有一个庞大的等级网络。”[2]34长久以来,这个无所不在的目光聚合成一个庞大的网络系统,我们身处其中却又浑然不觉或者说甘于接受,甚至获得了被监看的安全感。资产阶级的规训社会就如同一个环形监狱,将每个人笼罩其中接受他的监控和规训。我们身处的世界,在窥视之下已经不再有隐私的暗处。
观看者的观看特权使他同时据有话语上的权威,观看的权利使得观看主体获得话语的权力。虽然话语权不能决定被观看者是否能存在,但是它可以决定谁可以被观看到,并被纳入到观看者的言说体系中,这样被看物或人才有了价值的体现。换句话说,只有获得了观看者的观看和阐释,被观看的人或物才能得以显现,这场观看才是意义完整的正确的观看。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可以看到被观看者是被动的、无力的、消极的甚至是弱势的。而观看行为的另一极观看者权威的目光是一种强势的言说方式,他把观看行为变成了一种秩序的存在,目光所及之处权威感和秩序化被有效地传达给接受者。虽然这种目光是不可见的,但却可以被感知到。况且“他们并非仅仅是代表作为这些词语的‘传达者’的个人而宣布出来的,授权的发言人只能使用这些词语以作用于其他能动者,并且通过其他能动者的行动,作用于事物本身,这是因为在他的言说中集中包括了群体所累积的象征资本,即选举他并且由他作为其权威化的代表的群体所累积的象征性资本”。[2]27视线所及之处传达的不仅仅是权利,还有包含在权利中的文化、社会身份等等,在特定文化环境中能够有效的运作并具有极强的威慑作用,同时它也受统治阶层的认可具有合法性,由此形成的合力可以对一切可视化的事物作出裁定,提出要求。被观看的一方的身份一旦被界定为可视性的,那么他们所作出的一系列行为就被认定成一种有意义的表达,这种表达要接受社会合力的评判与裁决。社会合力所形成的规范是由观看者来指定的,由此被观看者所表达的正确与否必然受观看者的分析和阐释。观看者根据自己的需要对被观看者的行动进行利己的理解和阐释,决定被看者的行动是否合法,这种合法一定要符合目光所规定的秩序。目光的威慑性力量形成了一种绝对的权威,代表了一种理想的可视性秩序,这基本是传统社会约定俗成的观看范式。
图1 福柯的全景敞视监狱
如果说福柯的全景式监狱表现了现代社会人们在观看权力下被规范了和被建构起来的技术话语系统。那么随着媒介技术的发展,观看关系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全景式监狱代表了少数人对多数人的监控,大众文化视野下的观看则呈现出多数人把目光聚集在少数人身上,被观看成了少数人的权力的特点。这种观看本身被打上了深深的消费社会的烙印。媒介推进消费文化迅猛发展,消费文化使媒介急速扩张,两者相辅相成,形成一种共谋共生的状态。大众媒介通过节目为电视受众塑造了一个特定的符号空间。强调物的符号意义,营造特殊的氛围,刺激公众的物质与精神双重的消费欲望,这种宣传或诱使的前提就是设立偶像,把少数人变成满足欲望。释放情绪的情感符号,利用媒介使他们被大多数观看。电视是这种新式观看的典型媒介,主持人与嘉宾侃侃而谈,谈话被视觉化,变成形象符号,被人看见,他们只是信息的载体,绝非交流的对象。因为这种看见,在消费社会中,形成了经济活动。因为看的行为本身构成了消费,恰如费斯克所言:“观看制造意义,因此他成为一种进入社会关系的方式,一种将自己嵌入总的社会秩序的手段,一种控制个人特定社会个人关系的手段。”[3]少数人因为被观看,由此获得了关注度,因此拥有被消费的可能。这些人往往活动于体育界、娱乐界,或者是流行歌手,或者是知名主持等等。因为有了媒介的力量,他们获得了巨大的权力,可以成功地吸引“眼球”和“注意力”,他们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牵动大众的神经。著名的诺贝尔奖获得者赫伯特·西蒙曾经说:“随着信息的发展,有价值的不是信息,而是注意力。”在新媒体时代,媒介每天生产海量信息,这种增长速度是爆炸式的,它借助电子媒介的高效传输。结果导致眼睛相对信息的麻木。人们即便不主动搜寻信息,大量的信息也会从四面八方的媒介渠道接踵而至。可是眼睛如何关注这些信息才尤为重要。凭借媒介这些偶像对公众产生巨大的潜在影响,他的个人气质、能力、个性、隐私都会变成视觉符号并被商业社会所操作及运用,这使得他们本身变成了一个被观看的消费品。少数偶像作为消费社会的生活样板,凭借媒体的力量,使自己成为商品符号,争取最大数量的“被观看”,由此衍生出一定的影响力,这种影响力往往与特定的消费意识形态相联系,以此引导观看大众的日常消费甚至日常生活。这种被观看的特权威力非常巨大,因为当下的社会已经成为完全意义上的消费社会。福柯所描述的全景监狱形成的权利和责任正被消费者的经济地位所取代,消费者的概念取代了公民的概念。在消费社会里,重要的社会实践,以及文化价值、理念、欲望与身份都来自于消费,传统公民的自由权、宗教信仰逐渐失去控制力、约束力。社会的中心不再围绕社会问题运转而是围绕消费进行。观看者看待生活和世界的方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逐渐过渡到以消费意识形态的观念去审视日常生活,他们不仅仅是商品消费群体,甚至是一种重要的文化力量甚至政治力量,但是掌握并能够驾驭这种力量的人却不是这个群体中的单个个体,而是他们目光汇聚的少数人。消费社会削平了传统社会的特权,带有民主自由的性质,可是从另一个角度又被推向了新的不平等,视觉观看导致的不平等。因为消费的自由实际上先天的存在某种强迫性,人们再被影像包围时不得不通过观看产生购买,然后再与身份认同中的商品来实现自我的延续以及再生产。人们的需求变成某种欲望,成为一种歇斯底里的内心幻觉,他们对少数人的观看,其实就是把这种幻觉投注在这些个体身上,通过观看与追随,把欲望转化为一种对认同的期待与追求。这是一个“文化霸权”确立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媒介通过诱使大众对少部分人——“偶像”的观看,让他们对偶像这一符号产生模仿、崇拜和认可,趁机推销某种商品、生活方式甚至价值观,使之成为大众生活的一部分。
如果说大众传播媒体“使多数人能够看少数对象”的话,那么,新媒体技术的观看已经演变为“主客体模糊的围观”。曾经分隔多数人与少数人之间间隔的信息限制被媒介技术的大发展所打破,由此带来了传播的主体和客体之间的界限模糊,很难再用传统的方法区分观看者和观看对象之间的角色定位。观看者在观看和搜索信息的同时,自身也成为他人观看的对象。“看”与“被看”之间从一种动作描述变成了一种互动的关系。观看主体、被观看的客体在新媒体带来的交互性下呈现出一种对话和交往,在很多新媒体艺术中,每个观看者因为观看行为的发生,自身都变成艺术活动的主体的一部分,随之观看变成了一种相互选择、相互理解、相互解释乃至相互对抗、相互否定的过程。新媒体艺术家伊夫·贝纳德和杨尼克·安东尼曾经创作了一个作品《门》,这个所谓的门是一个大型的电子显示屏幕,屏幕内容是风靡一时的网络游戏“第二人生”,通过互动装置,虚拟世界“第二人生”的玩家可以看到展览现场的观看者,同时,观看者也可以看到玩家在虚拟生活中的生活状态,相互观看,互相成为被观看的一方,这种对视既是一种影像的呈现更是叙事上的交流和融合,充分说明现实世界可以被虚拟化,虚拟世界和公共空间可以形成一种互融性的存在。
曾经的观众是我们所谓的沉默的大多数,在面对媒体的传播的时候,只能被动接受,自从有了网络,这种传播状况被逆转了。这种传播异于以往的单向度的传播方式,变成了“所有人对所有人的传播”,从这个意义上,观看从“多数人对少数人”的观看变成了一种群体性的“围观”。沉默的大多数人把观看转向围观后,他们不再保持沉默而是开始发表言论,众声喧哗能产生巨大的力量。一个新闻事件在网络上发酵、成熟迅速变成一个网络热点事件,它并不是作为一种网络信息孤立的存在着,而是能迅速聚集起一群观看者,网络的传播特性使得观看主体对于事件的发生和进展随时保持高密度的关注,逐渐转化成网络围观的主体,而他们对事件的观点又变成了事件的一部分,使得他也被另一个观看者观看。由此,观看者和被观看者的身份开始模糊,观点在这里迅速综合、发酵形成一个强大的话语中心。道格拉斯·拉什科在《媒介病毒》一书曾引述过一段话:“媒介是一种公司所有物……你没有办法参与到媒介。让媒介从幕后走出是第一步,第二步是区别公众与受众的不同。受众是被动的,而公众则富于参与性。我们需要一种从公众角度对媒介的定义”[4]观看的主客体模糊,正是因为强调公众的参与,使得新媒体从本质上变成了一种“共有媒体”,区别于传统的大众传播媒体的“少数人对多数人”的传播。传统的媒介话语权始终被控制在少数权威、精英阶层手中,媒介把控包含着意识形态的输出。新媒体的共有特性,在媒介技术的支持下解放了被精英话语统治的普通受众。网民在围观中形成了庞大的网络关系网,个人的信息在网络中被迅速传递给新闻事件的观看者,从而对该信息产生的个人看法进行交流。在这一过程中,所有人都是传播的主角和发起者,所有人也都是传播的受众。网络空间具有超时空的特性,信息的传播不受到时间和空间的制约,这使得围观变得随时随地。网络空间的超时空性和超文本性以及共享性使得观看主体可以在虚拟的空间内自由地发表言论,针对被关注的对象以匿名的方式发表个人的看法。同时,网络围观者在观看的同时还能获得网络虚拟社区赋予其的自由交流和表达的权利,很多可供留言、转帖的网络平台纷纷确立,对事件和对象产生影响。由于人数众多,环境位置分离能被互联网的网络特性弥补,这群由共同观点集结起来的群体力量非常强大,从某种意义上推动了民主的发展。
如果说福柯的理论表现出阶级社会的“权力之眼”,大众传播媒介表现的是资本社会的“消费之眼”,新媒体环境下呈现的观看则是“民主之眼”。媒介化的观看使得在场、空间、知觉中心、主体建构等多方面的传统观念发生了改变,空间场所的光线、目光和身体的关系配置被各种隐匿的结构所规制。这种隐匿的结构从某种权力话语如“福柯所见”发展为某种媒介机制如“鲍德里亚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