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 军 张国栋(中国传媒大学 艺术学部,北京100024)
目前国内外对于清初画家梅清(1623-1697)的研究不乏其篇,但传世梅清款的作品中存在大量伪作的问题却并未得到足够的重视。许多私人收藏乃至博物馆所藏款为梅清的作品都颇值得商榷,其中又以黄山题材的作品最为纷繁。在这些真伪未辨作品的基础上对梅清及相关绘画史所做的研究必然会存在许多疑义。可是,要解决梅清作品的真伪问题谈何容易!从一些具体的史实和材料出发,对梅清研究中的一些基础性问题做深入细致的考察就显得十分必要。基于此一认识,本文拟厘清梅清平生黄山之行的时间、次数与具体行程问题,这对我们考察梅清各时期黄山题材作品应有一定的参考意义。
现存落款为梅清的黄山题材作品中,许多都是与其黄山之行密切相关的。比如中国台湾商务印书馆于1974年出版的一套《梅瞿山黄山全景精品》,②见《梅瞿山黄山全景精品》(王云五主编),中国台湾商务印书馆1974年版。梅清是册还曾两度现身于纽约苏富比拍卖会上(1988年11月、1992年6月)。全册共十六开,据各页款识可知是册当是梅清作于游览黄山之后的壬子五月(1672年),若此册为真,那么梅清在1672年5月之前必有黄山之行。再如曾出现于2004年北京瀚海春季拍卖会与2006年香港佳士得春季拍卖会上的一套款为梅清《黄岳卧游图》册页,全册共十二开,此作若为真,则据其中《天都峰》一开中的题识“别黄山十年”及年款“已巳长至”可知梅清当于1679年左右有黄山之游,等等。这些作品的题跋都言及梅清的黄山之行,对其展开研究首先需要弄清梅清相对准确的游山时间、次数及路线来加以辅助。同样,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的款为梅清的《黄山图八开》《黄山图十六开》等作品的鉴定研究也应结合梅清黄山之行的时间、行程等因素进行讨论。还需注意的一点是,对于热衷实景山水的梅清来说,黄山独特的地质特征也很有可能会给予新鲜的感受,进而引发其绘画风格的变化,可见梅清登游黄山的时间与其绘画面貌发展变化的时间节点应当存在一定的联系。
学界在梅清平生黄山之行的时间及次数问题上,颇有争议。目前主要存在如下几种观点:1、认为无法断定梅清平生凡几游黄山。穆孝天《梅清》等文囿于资料的缺乏,认为难以断定梅清平生几游黄山。③类似的说法还有如黄剑《搜尽奇峰》等著作,上海书画出版社2006年1月。[1]402、辛亥、庚午两游说。杨臣彬认为梅清一生两游黄山,第一次是在康熙辛亥(1671年)至康熙壬子九月(1672年)之间,第二次是在康熙庚午(1690年);[2]216何慕文也认为梅清分别于康熙辛亥(1671)与康熙庚午(1690)两登黄山,[3]55二者虽然略有差异,但大致时间相同。3、戊午、庚午两游说。中国台湾学者李淑卿与曾伟绫提出梅清首登黄山的时间是在康熙戊午六月(1678年),在二度游山的时间上则与何慕文、杨臣彬的观点一致。[4]4、戊午、丙寅、庚午三游说。朱良志在其《石涛研究》一书中旁及梅清的相关问题,认为梅清在康熙戊午(1678年)、康熙丙寅(1686年)及康熙庚午(1690年)前后皆有黄山之行[5]228、307、309,此说在戊午、庚午两游说的基础上增加了丙寅一次而成三游说。虽然其他许多研究梅清的学者都涉及此一问题,但皆未超出以上诸说。
综上所述,各家对于梅清康熙庚午(1690)的黄山之行,几无异议,分歧主要集中于其首登黄山的时间,康熙丙寅(1686)是否有黄山之行等几个问题上。
杨臣彬据梅清于康熙十一年九月所辑之《梅花溪上集》中的《翠微峰》与《天都行题画寄程中山》二诗以及故宫博物院所藏的《黄山十六景》中的题识:“翠微寺为黄山别峰,予游已二十年矣”,认为梅清首游黄山的时间是在康熙十年辛亥(1671)至康熙十一年壬子(1672)九月之前。[2]216考梅清在其晚年汇编的《瞿山诗略》卷二十中有如下记载:[6]656
余曾三至仙源怀黄海也,一阻于雨,一阻于寒。岁戊午六月,始得冒暑以探其源,为生平快事。
又《天延阁后集》中也有类似内容:[7]438-439
夙昔怀黄山,屡负仙源约,初为风雨淹,云岚尽如幕,后逢霜霰零,严巅北风恶。兹当六月中,旱魃复为虐,同游色俱沮,畏炎胜炮烙……
戊午即公元1678年,可见梅清在1678年6月之前曾两抵仙源(太平县旧治)准备游山,但因天气之故,两次皆未能进入黄山。所谓“始得冒暑以探其源”,说明在戊午六月以前,梅清实未真正登游黄山。这两则记载都来自梅清自己删定的文字,尤其是第一则非常明了、准确,应是可信的。
故宫博物院所藏梅清作于1692年的《黄山图册》十开其一页上有梅清自题:
“由仙源作黄海游,首夜必宿松谷,由松谷入云门,笋峰毕见,愈进愈奇矣。壬申三月,稼堂先生著屐黄山,予愧衰朽,不能三浴汤池,因作是册,聊志追随之意,瞿山梅清。”
此册传承有绪,画风典型,被认为是梅清较具代表性的作品。稼堂先生即潘耒。康熙三十一年(1692),潘耒约游黄山,1690年,已有过黄山之游的梅清深感身体已经不足以支撑其再作黄山之游,因此发出“不能三浴汤池”的遗憾之叹。“不能三浴汤池”,即不能第三次深入黄山。这说明在梅清心目中,他在1692年之前,其游黄山只有两次(说见后文),则亦可知他1671年并没有真正的黄山之行。
另外,若梅清在此年有黄山之行,其必留有大量诗文,正如我们在其康熙庚午(1690)黄山之行中和其后所看到的那样,而在《梅花溪上集》中,除了上述二诗与黄山存在一定关系外,再无其他关于黄山景点的诗篇。假如梅清真的抵达了地处黄山腹地的天都峰,则必然会经过其他景点,那么对黄山向往已久的他就不太可能仅有两首诗留存,而对别的景点不着一字一句。值得注意的还有,在梅清晚年重新亲自汇编的《梅花溪上集》中,《天都行题画寄程中山》与《翠微峰》二诗被悉数删除,①梅清《瞿山诗略》卷33《长余集》:“瞿山人曰,予既重删天延阁集,分三十三卷,为《瞿山诗略》,老愿足矣……”可知这二诗是重编时其亲自删除的,见《清代诗文集汇编》第85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12月版,第729页。我们不能完全揣测出梅清删除二诗的真正原因,但却可知此二诗对其意义并不甚大。
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如何来解释《梅花溪上集》中的《天都行题画寄程中山》及《翠微峰》二诗。从《天都行题画寄程中山》一诗中,非但不能确认其时梅清身在天都峰,相反却能证明,梅清只是身在黄山外围的“天都”地区。“天都”虽为黄山峰名,但同时也是歙县和休宁县的别称。金陵画家龚贤就在其一幅山水卷的题款中称歙、休二县的画家为“天都人”。[8]梅清还在《新安话别刘子端》一诗中说:“天都做客并征鞍,分手尊前雨雪寒……”[7]428诗中的“天都”实际上也就是新安地区,我们不能将梅清此诗题中的“天都行”等同于“天都峰行”。梅清此诗是写给友人“程中山”的,由于“中山”可能是言其郡望,所以我们并不能确考“程中山”究为何人,但从诗中“程子家住天都下……浮丘之后君其亚”等句来看,程中山其时正隐居于黄山,梅清此时并没有见到程中山而是寄送诗画给他,这也证明梅清此时并未身处天都峰,而只是到过黄山周边的歙县或休宁地区。
《翠微峰》诗为:“寒烟凄晓色,寂寞几人游。一径入遥翠,安禅当古丘。松潮传锡近,石户对琴幽。仙者今何适,空怜万壑秋。[7]359此诗中的“安禅”“传锡”是明显的佛教活动,全诗着意于麻衣和尚的事迹和遗迹,所写之处主要在翠微寺周边,并未描写翠微峰。翠微寺在翠微峰下,黄山的西山门外。据此推测,梅清有可能是在康熙十年(1671)到过黄山西门外的翠微寺,但似乎不能据此断定梅清其年已经深入黄山。
综上,所谓梅清康熙辛亥(1671)的“黄山之行”,可能并不存在。即使有之,其活动范围至多局限于翠微寺附近,也即黄山的西北角一带,并没有真正进山,康熙辛亥(1671)也并不是梅清首游黄山的时间。
早在1650年左右,梅清就有“梦里分明见黄海,惆怅余怀三十年”的感慨。[7]2681670年,在目睹了石涛笔下黄山奇景之后,②据汪世清的考证,石涛于1669年9月有黄山之游。汪世清:《艺苑查疑补证散考》下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11月版,第116页。又据曾伟绫的推断,梅清《题石涛黄山图》《石公从黄山来宛见贻佳画答以长歌》应作于1670年。曾伟绫:《梅清(1623-1697)的生平与艺术》,第31页。梅清对黄山愈加心驰神往。1677年,梅清先是在阴历七月之前到了仙源,有《自仙源放舟顺流至清弋江》一诗记之,据诗文可知其时黄山大雨初歇;[7]426在冬至之前,梅清再至仙源,据《仙源留别袁士旦时寓居韦左瞻学博署中》一诗可知,当时黄山刚刚雪过天晴[7]429。虽无法确认这两次仙源行是否即是梅清所谓的“余曾三至仙源怀黄海也,一阻于雨,一阻于寒”,但正如其诗中所说:“天都咫尺牵余梦,载酒寻仙一杖轻”,[7]427又说:“天都有约难长负,昂首春云定不迷”,[7]428其对黄山的确已向往之极。
1678年6月,梅清冒着酷热终于首度登上了令其魂萦梦绕的黄山,并以《黄山纪游诗一百韵》记录此行。[6]456、[7]438根据诗文,可大致梳理出梅清此次黄山行的路线。
梅清与友人由仙源入松谷,隔日前往松谷庵,途中得见芙蓉、望仙、翠微等峰。在松谷庵,潭隐和尚接待了梅清一行。潭隐为他们指点了五龙潭的所在之处,并告诉他们之前所见只是黄山外围诸峰。此时梅清虽感叹“何处为天都”,但又鼓励友人“高怀那能遏”:
……日午抵孤菴,阴松四寂寞。衲子善迎人(谓潭隐师),浓茶再三瀹。指点五龙潭,俯仰濯幽魄。向晚夕阳斜,半射云中壑。三十六高峰,将毋见大畧。老僧谓不然,所见乃包络。何处为天都,骤惊郛与郭。余乃疾声呼,高怀那能遏。……[7]438
于是紧缚芒鞋,养足精神星夜赶路,至散花坞一带得见云门峰、石筍峰、菡萏峰、始信峰,又登始信峰望西海门诸景。当夜落宿狮子林,受到吼堂和尚的招待:
是夜不得眠,暑气秋先夺。披星促饱餐,济胜鬬强弱。……仰首瞻云门,夹立如悬槖。攀援十余里,始见石笋角(石筍峰名)。……从此识黄山,方知不可学。群目尽皆瞪,群口不能诺。缭绕千万峰,簇簇散花萼。想象铺两海,前后何寥廓。起伏为菡萏(菡萏峰名),与笋互掎捔。群笋丛聚处,忽见天花落。其峰谓始信,峰断因仙喝。天然松树枝,接引宛如杓。……西望西海门,一线同箭括。……夜宿狮子林,孤灯吼堂灼(吼堂黃山詩僧)……[7]439、440
诗中述及之石笋峰、菡萏峰、始信峰、西海门等景点都在梅清的诸多黄山图画中反复出现过。翌日,梅清先登炼丹台,后上光明顶,西过鳌鱼洞,攀百步云梯,再上莲花峰。随后下山小憩文殊院,接着东下小心坡,过老人峰,抵天都峰趾,经朱砂峰,遇八水大师,八水大师引梅清宿慈光阁。是夜,宾主饮酒抚琴,[7]439不亦快哉:
晨陟炼丹台,海气寒漠漠。……东登光明顶,其势转空扩。天都与莲华,鼎立差相若。何物神鳌洞,五丁幻开凿。侧身下窅冥,以手代足摸。百拆转云梯,踵以顶相错。……巍哉文殊台,凌虚称极乐。大海此中央,万笏拥阊阖。……东下小心坡,前此胆仍怯。洞壑隐层层,经过不知数。杖拂老人头,始抵天都脚。天都千仞高,游者步齐却。……屏幛开硃砂,灿烂布丹雘。古衲栖中峰(谓八水大师),形容见古噩。握手如故人,引我宿山阁……
次日凌晨,梅清与众人至汤泉一浴,后归桃花源。白昼养足精力后,又于山中游览了一番:“凌晨浴汤泉,手弄珍珠沫。昔为仙液喷,于今起民瘼。浴罢归桃源,龙潭辨尺蠖。长昼息精庐,余兴尚搜掠,山中凡七日,何能尽广博。……明日出汤口,分源寻掷钵(掷钵峰在丞相源)……”。按“山中凡七日”的说法,梅清在慈光阁应又住了约两日,再出汤口,前往丞相源寻掷缽峰,最后返回仙源。①据《戊午诗略》中《题画为韦左瞻学博》一诗可推测,梅清是返回至仙源,随后前往了旌阳。《清代诗文集汇编》第85册,第442页。梅清还在诗末说“惜未识洋湖,海筏何年泊”,表达了未至洋湖的惋惜之情,足见其对黄山的留恋。
除了《黄山纪游诗一百韵》,《戊午诗略》中还载有梅清此次游山所作的三十余首诗歌,其中分别涉及松谷庵、狮子林、西海门、始信峰、接引松、绕龙松、散花坞、炼丹台、光明顶、莲花峰、文殊台、慈光寺、天都峰、桃花源、白龙潭、鸣弦泉、丞相源、五龙潭、石筍矼、炼丹台、芙蓉源、翠微源、菡萏峰、望仙峰、一品峰、飞云洞、观音洞、汤池等诸景,这些景点常常出现在梅清此后的黄山图画中,而这组诗歌也经常被其题入相应的黄山图中,足见此次黄山之行对梅清此后黄山图画创作影响之深。
图1
游山之后,梅清绘有黄山图赠邓性。据邓性的描述,此作绘有朱砂汤泉、散花庵、平天硔老松、光明顶、天都峰等景,并有长短歌题其上。①邓性,字仲彝,一字天谓,号陟菴,长圳里人,顺治辛丑进士,历临淄、宣城大浦知县,擢礼部郎中,见《南昌县志》卷16,清同治9年刻本,第10页。[7]436但目前在传世梅清作品中,未见其踪迹。
此次黄山之行,梅清从仙源至松谷入口处停留一晚,第二日游松谷,晚上宿于松谷庵,第三日半夜即起,游经各景点,当晚住吼堂和尚狮子林,第四日游天都峰等地,晚宿八水大师慈光阁,第五日凌晨至汤泉,然后在此留连几日,第七日出汤口至丞相源,再返回仙源,其游山线路如图1。
朱良志认为:“1686年初,梅清至黄山,曾在梅庄停留数日,其时吴苑京城为官,遂由其弟吴菘和子瞻泰等陪同。梅清的《梅庄图》就作于此次黄山之游中,《天延阁后集》卷十一(1685、1686年编年诗)记载了这次黄山之游的经过”[5]307。事实上,通览《天延阁后集》卷十一,我们发现其中并无梅清此年黄山之游的诗篇。《天延阁后集》卷十一中有《吴绮园东岩索画梅庄图并题四十字》一诗:“未到幽居地,梅庄几许深。凭将孤客思,如见故人心。书卷摊花径,琴声动竹林。黄山在楼上,他日好相寻”,[7]482这首诗被题写在了《梅庄图》上(个别字词略有不同),落款是:“索绮园、东岩两先生一笑,丙寅二月,同学弟梅清”,《十百斋书画录》中著录了此图,并详细录入了其后的各家题跋。吴氏叔侄和梅清共同的好友袁启旭的一段题跋,详细记录了《梅庄图》的绘制地点和过程:“今春与绮园、竹林同客沙城,座中每自诩梅庄之胜,索我老友瞿山画为图卷……”[9]695-696可见,梅清画《梅庄图》时并不是在梅庄而是在沙城②沙城属三国吴故城,在宁国府泾县西南五十里落星潭,《江南通志》卷三十四,第33页。,所画梅庄只是凭借吴绮园的描述和梅清的想象。梅清在庚午(1690)受到吴绮园的邀请到梅庄娑罗园小住时(其后登上黄山),写下《横川阁上歌》说:“昔年拂纸画梅庄,凌空结想神飞扬。今朝亲到横川阁,眼中始见真丘壑……”,[6]710-711恰相印证。可见,所谓梅清在梅庄停留数日并画《梅庄图》并不属实。③《梅庄图》常常被看作是梅清与龚贤合作之作,也作为二人交游的证据之一,但据《十百斋书画录》,《梅庄图》上龚贤的题诗“披图先与梅庄见,买棹应从练水还”,以及后来汪薇分别为“梅画”、“龚画”作题跋来看,龚贤作《梅庄图》当在梅清之后,且两人所画应是分作两幅而被裱在一卷上的。
1686年春日,梅清作有《怀黄山(久客沙城不得践黄山之约作此寄之)》一诗表达了其欲重游黄山的急迫心情:[6]480
畴昔怀黄山,骤与轩辕别。翻令別后魂,追寻今未歇。十载岂不遥,而我怀转迫。别时曾有约,当为不速客。惭愧负山灵,暌离逾岁月。我今客沙城,侧身但咫尺。梦去莲华青,梦回松谷黑。中峰有茅屋,待我情颇切。胡为凋朱颜,须臾生白发。百年终有涯,努力劝明发,久要倘不遇,浮丘尚可接。
从1678年至1686年,实为九年,诗中“十载”之说,只是概言之,但也说明这九年中,梅清没有游过黄山。在《中江、家定九、雪坪、武修诸子集寓堂拈得山字》一诗中,梅清也流露出了重游黄山的想法:“剪烛争夸黄海胜,莲花绝顶拟重攀”,[7]481但最终因病未果。对此,他在《病中送施汜郎游天都兼寄蚀庵、瓠庵、栗亭、于鼎、绮园、东岩、允凝、中江诸子》诗中惋惜道:“杖底踏歌青嶂满,眼中铺海白云宽。灵池再俗汤仍沸,词客群呼墨未干(首夏诸子约赴游黄山不及赴)。耽病老瞿双屐滞,孤怀常系故人欢。[7]483另结合梅文鼎在《绩学堂诗钞》中《题袁中江遗照》题下小引:“忆丙寅初夏,余及家耦长,袁中江偕天都汪栗亭、吴绮园、东岩诸子游黄山……”[10]339以及《黄山翠微寺志》所载,汪沅(字右湘,汪栗亭叔父)的《丙寅春梅勿庵、雪坪、袁中江、吴绮园、东岩、汪栗亭诸公由黄海同集水香园》一诗可知,这几人所记录的为同一次黄山之游,[11]96一起登游的有梅文鼎、梅庚、袁启旭、吴绮园、吴东岩、汪栗亭六人,梅清未在同行之列。据袁启旭在《中江纪年诗集》卷三丙寅部分中的《将赴黄山与梅瞿山沙城言别》一诗中有“此去名山万壑深,知君垂老倦登临”一句,[12]377亦可知是年,梅清的黄山之游计划未能成行。吴绮园、吴东岩在黄山分别有诗《立雪台怀梅瞿山先辈》《立雪台怀梅瞿山先生》,④参见安徽丛书编审会辑:《安徽丛书》第五期《黄山志续集》卷8,民国二十四年《安徽丛书》编印处印行。二诗虽无纪年,但根据吴东岩《晓发仙源》题下小引所注同游者,可知其行与前述黄山游为同一次,固亦能证明梅清未赴黄山之约。此外,故宫博物院所藏梅清《黄山图十六开》,有袁启旭长题,其中说道:“忆丙寅春同瞿山先生客沙城时,栗亭、绮园、东岩、勿庵、雪坪暨余商黄海之游。先生独以事旋里。及策杖山中,松林鸟道,酬唱甚适,以先生不与为怅……”与梅清诗文完全相合,且进一步说明梅清只是到了沙城与友人有游黄山的计划,但因家中有事回到了宣城。至此,可以清楚断定,康熙丙寅(1686),梅清并无黄山之游。
梅清在《巳庚二年诗》自序中记载了1690年的这次黄山之行:[6]706
……岁庚午,偶有新安之约,由沙城至岩溪、潜溪诸境,园囿山林,寻游殆遍。乃贾余勇,重浴汤泉,与三十六峰相认如旧友。归路滞仙源,共得诗百有余首,前已災梨,兹删去差半,存八十二首,为巳庚纪年集。
是年春分时节,梅清与吴绮园、吴瞻泰、汪士鈜、沈泌、梅庚、靳治荆等人集沙城,[6]710在宴会上,梅清有诗怀黄山。清明时,梅清与梅翀踏上了前往歙县的旅途。[6]710在歙县到岩溪梅庄与友人相聚游览之后,于同年阴历四月在澄塘吴启鹏(字云逸)的水澄园挥别诸子,向黄山进发,①据《梅瞿山梅鹿墅黄山纪游图册》一页中有梅翀的题识“初识黄山面,惊人果不同。……游黄山,仿黄鹤山樵笔意”,推测梅翀应该是与梅清同游了黄山。《梅瞿山梅鹿墅黄山纪游图册》,上海神州国光社1919年版。[6]713时吴启鹏亦有《送梅瞿山游黄山限澄字》一诗赠梅清。②诗文参见(清)汪士鈜撰,《黄山志续集》卷4(1936年安徽编印处印行)。此行梅清作有《重游黄山即事九首》及《登文殊院怀栗亭、于鼎、绮园、东岩、天士、云逸诸子》等诗,[6]713-714诗文涉及云门峰、汤泉、天都峰、丞相源、桃花源、慈光寺、文殊院等景点。但从诗文中难以考证其具体游山路线,结合前文提及的《巳庚二年诗》自序内容仅能推测此次游山路线应不同于1678年的黄山之游,此行他们应是从汤口入,由仙源出(图2)。
图2
梅清好友靳治荆(字熊封)的游记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印证梅清这次的黄海之游。靳治荆的《游黄山记》中有载:③同上注。
庚午三月一日,予既游白岳归,越十日,复决计游黄山。……先是王省三、陈对廷屡札拉游黄海,唯恐爽约,不惜冒雨以赴,孰知余止祥符寺时,对廷书来以他事谢宿慈光寺。时省三书来,又以风雨阻。嗟乎!良缘易失如斯……
由此文内容可知,1690年3月靳治荆与陈对廷等人相约游览黄山,但二人在黄山未能相遇,王省三则因风雨未能成行。梅清在《重游黄山即事九首》中有诗曰:“闻道沙城约,仙凫两县飞(新安靳公、仙源陈公相订游山,先后皆至)。名山应有主,邻境总相依。览胜风原古,寻源兴不违。追随予未及,峰际见余晖。”[6]713诗中所注之“靳公”,即为靳治荆;“陈公”即陈对廷。从诗中可知,其时梅清听说了靳治荆与陈对廷的游山之约,遗憾的是在游览途中未能遇及二人。可见,庚午阴历四月前后,梅清、靳治荆、陈对廷皆有黄山之游,但不巧互相皆未相遇。
由此可知,梅清此次黄山游的确切时间就是1690年3至4月,而非有些学者所说的“1690年前后”那般模糊。另外,对照《巳庚二年诗》中《登文殊院怀栗亭、于鼎、绮园、东岩、天士、云逸诸子》:“忆登高阁倚横川,挥毫日对云门巅。阁上诗人忽分手,空留墨汁生秋烟。诸公俱有寻山约,坐令人事多纷错。□得山灵任我呼,万壑都从腕中落。”[6]714可知梅清与汪栗亭、于鼎及吴氏叔侄等人虽有游山之约,此次黄山之行似乎众人并未随行,只有梅翀等人陪同。
此次黄山之行,是梅清生平的最后一次,目前没有材料显示梅清在康熙二十九年(1690)之后还曾游过黄山。此次游览过程中,梅清不止一次的感慨自己的身体条件已大不如前,一说“一筇今日倚,双屐旧时轻”;又说:“济胜今非昔,登临独漭然。力衰经石坐,路险借藤牵,香水三回浴,精庐两度眠,还来更何日,拂眼万峰巅”。[6]713可能也正是“济胜今非昔”的缘故,此后梅清再未登临过黄山。
综上所述,就我们目前所掌握的资料来看,梅清生平应该是两次深入游览黄山:第一次是在康熙戊午六月(1678);第二次是在康熙庚午四月(1690)。另,在康熙辛亥(1671年),梅清有可能到过黄山外围的翠微寺一带;而所谓的1686年的黄山之行则属子虚乌有。由此,我们回头再看前文提到的1974年中国台湾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梅瞿山黄山全景精品》,便可察觉其有可疑之处,此册若为真,据其中各页题款可知梅清在1672年之前至少到过虎头岩、百步云梯、五老峰等众多景点,这似乎不太可能。
本文在运用梅清绘画作品中的诗文题跋时较为慎重,一是因为这些诗文大多也载在其诗文集中,而其诗文集又有准确纪年;二是如果以画中诗文作为依据,在作品真伪难辨的情况下,反而会对本文的结论造成干扰。虽然我们不能仅以此来断定梅清黄山图的真伪,对于作品的考辨,尤其笔墨、书风等内在因素更为重要,但弄清梅清的黄山之行及其到过的所有黄山景点,对于我们研究其黄山诸图也应是不无裨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