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春凤
2019年7月20日,知名歌星周杰伦与流量明星蔡徐坤两家粉丝的“流量大战”引起广大明星、大V和主流媒体的关注评论。起因是7月16日,某豆瓣用户发帖质疑:“周杰伦微博数据那么差,为什么演唱会门票还难买?周杰伦的微博超话都排不上名,官宣代言转发评论不过万,他的粉丝真的有那么多吗?”帖子经传播发酵后,周杰伦的粉丝自发成团,开始学习下载APP、做数据、赚积分……,为偶像周杰伦的微博超话打榜[1]。
7月20日,周杰伦的超话,从此前的300多名直接冲到第2位,仅次长年稳居第一的蔡徐坤。蔡徐坤的粉丝为保住偶像第一的位置,开始流量反击,并扬言“让那个所谓的前辈家看看谁才是真正的顶流。”“坤伦流量大战”由此引发。7月21日,周杰伦的粉丝经过近一周的奋战之后,成功将周杰伦的超话影响力做到上亿,力压稳居第一的流量明星蔡徐坤。
“坤伦流量大战”不仅轰动了饭圈,还引来众多学者和主流媒体的关注讨论。他们在追星行为的代际关系、流量明星的利弊和商业资本操控等多方面均做了启发性的思考。本文打算在这些相关讨论及研究的基础之上,从传播研究的角度对媒介技术演进和粉丝文化的变迁关系进行阐释,主要探讨以下两个方面的问题: 一是新媒体环境下的粉丝文化发生了哪些变化; 二是媒介技术演进在这一变化过程中起到何种作用。
本文认为:传播技术通过影响粉丝追星方式,重构他们现实和虚拟生活的时间和空间,构建起新的社会结构关系,并形成一个相对的固定路径:传播技术变迁→新的追星方式出现→粉丝排斥、适应、接受或依赖→新的粉丝文化形成→新的媒介技术和粉丝文化对社会的影响。遵循上面的路径可得,随着新媒体赋权的深化,粉丝和偶像之间的时空关系被打通,消解了传统以文本为中心的追星形式,又为高度参与的追星行为提供渠道和平台。粉丝开始从后台走到前台,从个体变为社群,从追星演变为造星。粉丝文化在表达形式、表达内容、传播路径和呈现方式上都出现了新面貌,粉丝文化既是媒介技术变迁的产物,又反作用于媒介,进一步促进媒介技术发展。
“饭圈”是粉丝对自己所属追星群体的统称,也称“粉丝圈”。而粉丝一词,来自于英文单词“fans”的音译,最早见于19世纪,用以形容那些狂热介入球类、娱乐或商业活动,仰慕、迷恋影视明星或运动明星的人[2]。早期的粉丝是一个严重的污名化群体,如同曾经的网瘾少年,被称为“迷群”——迷失的群体[3]。他们是因过度沉浸于媒介构建的虚拟环境,而丧失自我意识的主动受众。[4]但随着媒介技术的变迁,粉丝经历了一个合法化的过程,逐渐成为一个中性词汇,学者甚至开始强调粉丝在网络空间中的政治参与意义。
早在上世纪60年代,马歇尔·麦克卢汉便提出“媒介即讯息”的论断,认为媒介本身才是真正有意义的讯息。每一种新媒介的产生,都开创人类感知和认识世界的新方式,创造了新的社会行为,同时也重构了不同的时代文化[5]。人民日报在对“坤伦流量大战”的评论中也指出:这虽是娱乐‘游戏’,却映射了时代的征候。2005年我国互联网使用总人数为1.11亿,普及率约8.5%,以高收入高学历的年轻男性网民为主[6]。这个时期互联网使用率还相对较低,但是电视媒体在经过几十年的发展后,已经走进了寻常百姓家,实现了对远距离事件现场直播和观众互动等多项功能。湖南卫视利用了电视这一特性,开创性捧红娱乐节目《超级女声》,“粉丝”这个词自此信手拈来,并且逐渐取代了原本的“追星族”。千禧年后,互联网的增长势如破竹,截止2018年,我国网民总数达8.02亿,普及率高达57.7%。[7]网络造星开始驶入平台模式的“快车道”。2008年《偶像练习生》旋风之后,原本的“粉丝”又有了新称呼:“饭圈”。“饭圈”也由此逐渐演变为我国追星界的又一个代名词。
从“追星族”到“粉丝”再到“饭圈”,粉丝以不同的媒介形式追星,并塑造了不同特征的粉丝文化。粉丝文化,顾名思义,指的是一种追星文化,它包括了粉丝所形成的思维方式、价值取向、行为实践、语言符号以及规范样式。人类学家克鲁柯亨提到:一种文化,指的是某个人类群体独特的生活方式,他们整套的生存式样。[8]与传统大众媒体时代追星实践不一样,新媒体时代的追星行为出现了一些不同的特质。本文把以大众媒体为追星媒介的前一代的粉丝统称为“饭圈1.0”,而把千禧一代以新媒体为追星媒介的粉丝统称为“饭圈2.0”,以此结合前后不同的成长媒介生态,对比分析新媒体环境,新的技术赋权下,粉丝文化的新变化。
随着媒介在人们生活中日渐深刻嵌入,“媒介技术与文化”逐渐演变为 “媒介文化”。1995年,美国学者道格拉斯·凯尔纳在其著作《媒介文化》中,率先将媒介文化其纳入文化研究的范畴,并指出媒介文化已经成为当下社会的一种主导的文化[9]。这与尼尔·波兹曼在《娱乐至死》中提到的:“媒介即认知”有异曲同工之处。媒介不仅提供了信息与娱乐,还构建了人们几乎所有的常识,如一双巨大而看不见的手,时刻挑拨和控制着人们的精神和物质意义上的日常生活。不同的技术媒介,创造了不同的传播和使用方式,构建不一样的群体和共同体,也塑造了不一样的粉丝群和粉丝文化,媒介技术与文化之间的联系,正如麦奎尔所言:正真的传播革命最直接的驱动力,一如既往,是技术[10]。
“坤伦流量大战”中的歌星周杰伦,在2000年凭借个人专辑《Jay》在华语乐坛走红,他粉丝年龄横跨70年到00后,其中80后和90后占主体地位[11]。二十世纪末到二十一世纪初,我国的媒介生态主体是由报纸、广播、电视组成。虽然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网络媒介已经接入,但普及率还比较低,由此饭圈1.0的追星媒介主要来自于报纸、电视和VCD/DVD。他们的追星的核心集中在于以“文本为中心”,这与传统的大众传播缺少反馈渠道有因果关系。虽然报纸、广播、电视也有回馈的渠道,粉丝通过写信、发短信和打电话与偶像取得一定的互动,但是渠道相对复杂和不灵通,饭圈1.0的追星实践更多是基于偶像的产品、海报、VCD/DVD,他们把对偶像的崇拜投射在文本当中,追星就是在遥远的地方默默支持,这个时期偶像的段位相对较高。
但随着互联网的普及,传统单向、线性、缺乏互动的传播开始转变为群体、多向互动的及时性传播,粉丝被赋予更强的媒介使用权,数字原住民的技术红利更是显著。“数字原住民”的概念,由著名学者Marc Prensky提出,指称那些在网络时代成长起来的一代。他们生活在一个被电脑、视频游戏、数字音乐播放器、摄像机、手机等数字科技包围的时代,无时无刻不在使用信息技术进行信息交流和与人互动。相比于网络时代之前成长起来的“数字移民”,数字原住民更倾向于屏幕阅读、强调更新速度和多重任务的重要性。[12]
2012年新星蔡徐坤通过综艺节目进入娱乐圈,根据新浪工作室发布的18岁以下粉丝数量排行榜显示:蔡徐坤的粉丝总数排名第一。蔡徐坤的粉丝大多是典型数字原住民的饭圈2.0代。她们在追星过程中,强调参与性和多重任务性,热衷且主动参与偶像的点赞、评论、转发、发帖、签到、观看视频、发布视频等操作,来提升热度排行榜上的排名。亨利·詹金斯在《融合文化:新旧媒体的冲突地带》中,前瞻性地预料到互联网的这种变化:新媒介的普及使普通公民也能参与媒介内容的存档、评论、挪用、转换和再传播[13]。
蔡徐坤作为互联网上由粉丝养成的明星,与传统大众传播时代的明星有着明显的不同,他更多是靠粉丝的供养陪伴性成长成名。社交媒体为粉丝提供了追星的渠道,也为偶像成名提供了舞台,蔡徐坤虽然没有过硬的作品,但是粉丝自发地一次又一次为他承包热搜,粉丝成了他的 “衣食父母”。所以在媒介技术从传统大众媒体演变为当下的社交媒体,粉丝也从远距离的文本追星,演变为当下交互性的主动造星,她们在网络空间中构建新共同体,是新粉丝文化构建洪流中的一员。
饭圈1.0崇拜型追星 饭圈2.0养成型追星
新媒体时代的饭圈,既是社交平台的积极开发者,也是大力推广和使用者。由他们构建的粉丝文化,在互联网技术的加持下,突破了传统的“图+文”的表达方式,转化为不同的场景化表达,他们利用不同的互联网特性,创造性研发出诸多符合粉丝群体特征的表达形式。
比如短视频、漫画、表情包、交互类游戏、弹幕、H5等表达形式互相嵌入,互为补充。此外,他们还热衷于对语言图形化创新改造、对影视作品二次创作。如截取偶像的某个动态影像片段,或剪辑影视剧、游戏、动漫作品中的影像画面,制作成MV或短视频,表达对偶像的喜爱和迷恋。
简而言之,新媒体时代的粉丝文化表达形式具有创新性和多元化,它融合了多元符号形态、传播渠道和叙事方式,与青年亚文化的气质不谋而合。詹金斯就曾从将电视迷改写电视节目的方式归纳为十种: 补充内容或扩展电视剧时间表、重新聚焦或重新调整道德原则、转变类型、交叉、个性化、人物变位、情感强化等。[14]
新媒体的可接触性,使粉丝文化拥有更多的表达话语权和传播渠道,表达的内容也日渐趋向于趣味性和颠覆性。正如美国社会学家T·帕森斯所说:“青年文化强调放纵无羁的表达方式。”如时下最时髦的表情包,其表达的戏谑性和趣味性可见一斑。表情包通常由富有喜剧化的表情和轻松诙谐文字组成,包括GIF动态图、影音截取片段、卡通人、明星、网络红人萌态动物等,其一定程度说已经成为粉丝文化的象征性趣味符号,是粉丝文化传播的重要载体和形式。
粉丝文化趣味性和颠覆性的传播内容,也映射了新媒体虚拟空间中粉丝 “游戏人生”的一种心态。他们借助网络平台的可参与性,创造了轻松、自由的表达形式,比如富有趣味和颠覆性的调侃、开涮的语言,可谓花样繁多、形式随意,内容芜杂,其对趣味性的追求体现得淋漓尽致。从文字到图像、影像到短视频,粉丝文化不断涌现的各种新媒介形态转码,其恶搞成风、戏谑成瘾,呈现出多元复杂的网络关系,使粉丝在这种“颠覆”与“趣味”的氛围逻辑中构建了带有叛逆性的粉丝文化。此外,粉丝之间甚至还创造了一套圈独属于圈内传播的符号话语,比如zqsg(表示真情实感)、271(表示爱奇艺)、Nsdfcd(表示你说的非常对),圈外的网友戏称其难度堪比英语6级。
新媒体的一个重要特征在于它超越了空间的限制,把任意地点的个体联系起来,使得分离的世界在互联网上凝聚为一个虚拟的集合。从“最大中文社区”的历史神话,到豆瓣的兴趣小组,互联网把原本散落的粉丝连接在一起。正如克里斯·安德森所说:“过去媒体是一场演讲,现在媒体是一场对话”。饭圈2.0一代借助这些兴趣小组平台,找到粉同一爱豆,喜爱某一媒介产品而聚集、交流、互动的同好,她们在圈中传播和分享,由此形成共同爱好的饭圈,再将此圈子扩大,形成圈子传播[15]。
微博、百度贴吧、豆瓣便是粉丝圈交流、传播和扩散的重要集结地,也是粉丝文化传播的主要空间。她们之间使用具有明显的排外性符号,将不同的饭圈界限划得非常清晰,但在圈子内横向连接在不断强化。根据艾瑞2016年发布的《中国粉丝追星及生活方式白皮书》显示:互联网上80%的粉丝与粉丝之间会产生互动,其中以每周几次为主,有13.4%的粉丝会每天多次互动,已经成为了朋友,粉丝之间的社交性需求和意愿极高[16]。粉丝文化的圈层化不仅对主流文化具有排斥和抵制的姿态,也成为粉丝们独特性的展示而引以为豪的文化标记。
麦克卢汉的“媒介即信息”的媒介观,在新媒体环境中得到进一步的证实,不同媒介映射的讯息代表的不仅是时代的脉络和烙印,更是这一媒介构建的文化体现。传统的媒介传播方式是单向、线性、不可选择的。而新媒体的传播方式是双向、互动、可选择的,新媒体使得偶像的信息可以在全球实现实时传播,这一优势任何媒体都无法比拟的。饭圈2.0熟悉于利用新媒体的这个特点,在各种选秀节目中为自己的偶像投票,此外关于偶像的某些新闻经几秒钟就能被众多的粉丝团体,自发性合力将其顶上新闻的热搜。
新媒体传播的实时性和交互性平台特点,除了使偶像的相关资讯得到快速的传播和为粉丝和偶像提供了互动的渠道,也改变了传统自上而下的传播方式,赋予粉丝新的媒介权力体系和话语体系,使粉丝追星行为的随机性和离散型的信息具备揭示、意见表达的规制权力。粉丝借助新媒体可以对偶像行为进行“全景式监控”。这一特性从微博用户的信息共享情况可得到解释,粉丝除了对偶像进行迷恋,还对有关偶像的负面绯闻进行“反黑”和“洗白”处理,偶像与粉丝之间的距离被越来越近,权利距离也越来越小。
大多粉丝群体处于叛逆的青年阶段,他们开始经历由感性到理性、由激情到成熟稳重的转变时期。他们把在现实生活中遇到的挫折,压抑的欲望、遗憾、梦想投射到偶像身上,并从中找到自身的认同感。如不少粉蔡徐坤粉丝表示:除了他的长相之外,更重要的是他很坚强,他的经历让自己找到了自我的认同感。
吉登斯在《现代性与自我认同》中指出自我认同是“个体依据个人的经历所反思性地理解到的自我”,自我认同实现的途径有两种,其中一种是通过对自我反思成为“理想的我”,则探讨的是“自我”与“我”之间的关系,另一种则是通过参照他人,成为他者眼中理想的我,则 “自我”与“他者”之间的关系。在粉丝个体的自我认同过程中,连接“我”与“理想的我”之间的桥梁便是偶像[17]。
在虚拟的赛博空间中,粉丝不仅可以实时、主动的获取到粉丝的信息,还能通过互联的交互性,与偶像进行线上互动和交流,这种虚拟的接触使他们对偶像产生迷恋。她们通过社群的横向连接,还可以找到具有相同感受的粉丝,于是认同感会得到强化,以此形成了群体认同,从身份认同到共同情感的认同,正是粉丝文化发展的内在意义。追星就像一个爱好一样,同家的粉丝就是同好,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事比和同好在一起做事情有趣有意义的事情了。就如饭圈中流行的口号:我们在彼此的青春里遇见,一起走,互相陪伴,成为最好的自己,然后在自己的生活里各自幸福。
对粉丝群体的误解,似乎并没有随着时代的流逝而减少。粉丝文化作为一种由粉丝创建的青年亚文化,他由粉丝群体共构价值和符号体系,是粉丝与现实世界关系的一种意识形态的反映。每个时代都有每一个时代的粉丝文化,与当下的政治、经济、技术都有关。它在充分吸收了主流文化的规则和资源的基础上形成的独特的风格,一定程度上还反作用于主流文化和社会结构。
相对于主流文化而言,粉丝文化既是亚文化的组成部分,又不完全等同于亚文化。它既不是芝加哥学派所说的“对社会秩序具有实际破坏能力的反文化”,也不是伯明翰学派视野中的“对主流意识形态进行风格抵抗的附属文化”。粉丝文化与主流文化之间,既有冲突又有协调,有争锋也有合作;它既有叛逆性也具有建构性,既有趣味性也有颠覆性,它折射了社会发展进程中纵横交错的问题与困境,逐渐被主流媒体接受和收编。比如在2019年8月“饭圈女孩大战香港游行示威者”中,人民日报和中国青年报等主流媒体不仅对其进行评论点赞,还借用饭圈的惯用口吻和符号,对这个新闻事件进行深入报道。一时间,饭圈刮起了一阵“麻麻,我上新闻联播啦”的旋风。
社会学家柯林·坎贝尔表示:现代消费的本质是为了实现自我梦想。消费核心不是对商品使用价值的实际选择、购买和应用,而是对想象性愉悦的追求。[18]粉丝文化与商业资本之间的关系密切而复杂,他们是两个相互影响又互生存亡的群体,尽管粉丝对商业资本有迎合、有妥协也有抵抗,但她们还是为粉丝经济产业提供了一个巨大市场。
打榜、数据,这些追星行为背后都是流量消费,微博需要明星带来的流量,而明星、偶像们发生的大规模、全民性事件一次次通过微博这个流量阵地上演,这也使得明星们的拥护者——粉丝们,纷纷为自己喜爱的明星摇旗呐喊,并不惜为重金其打榜,甚至通过第三方平台刷榜,以求得偶像一个更高数据。粉丝作为粉丝产业中最活跃和最狂热的群体,在文化资本中日益显露出不可小觑的文化力量和经济力量。比如“坤伦流量大战”中,新京报以直白的口吻指出:这流量之争背后正真获益的是资本家。
粉丝文化的出现与变迁,是新媒体时代文化的一个鲜明的特征。它构建了新的文化生态,且深刻影响着当代媒介文化的格局。如何认识粉丝文化创作的热情和生产力,正确引导粉丝群体在保留个性化的同时健康发展,是另外一个值得研究的课题。我们期待粉丝文化以一种更积极的力量推动新媒介时代的文化发展。
简而言之,新媒体时代的粉丝文化,既是青年亚文化的组成部分,也是未来发展不可忽视的一种文化组成,尽管它还带有不少叛逆性和存在一些瑕疵,但不可否认它也存在不少积极向上的成分,值得我们以更客观和宽容的心态去看待,粉丝文化群体的涌现与高度分众,在新媒介生态中构建我国多元文化的格局也起着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