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汉明
乌镇西栅,新开馆的木心美术馆,一般人不大会留意,一面幽暗的墙上,有这么一段介绍:
一九四二年顷,木心离开乌镇,时年十五岁。他去嘉兴,杭州上海,此后再没回过老家。五十二年后,一九九四年底,六十七岁的木心回国探访。一九九五年元月,一个初雪的日子,从上海来到乌镇,寻找故园,停留一天一夜。归去后,写成散文《乌镇》,又写成诗经体古诗《乌镇》
《怀里》,日后收入《诗经演》。他将两首诗一并写成书法条幅,归来后,挂在乌镇东栅的晚晴小筑。
明眼人一看就明白,这是陈丹青写的介绍文字,语气,用词,都干净干脆,尽管随手那么一落笔。
东栅的木心故居开馆前,陈丹青叫了一帮写过木心的桐乡作者聚拢到乌镇的子夜大酒店,他私人做东请大家吃了一顿饭。我是从嘉兴赶过去的。这是我第二次见到他。第一次在木心先生的葬礼上,看他眼圈儿红红的,忙着张罗,疲累,虽在边上,也不便跟他搭话。这一次坐在一张圆桌上吃饭,竟忘了一桌丰盛的家乡菜,只顾跟他说话,几乎忘了动筷子。席间,我问起《乌镇》一文“乌镇”的反应以及当年木心先生来乌镇私访的情况。
为什么要问起《乌镇》一文“乌镇”的反应?因为《乌镇》是一篇晦暗的文章,气氛凝滞,对荒落的乌镇没有一句好话。尤其木心在衔命凭吊早已圮毁的家宅之后,还掼下了这么一句狠话:
永别了,我不会再来。
现实的一种,触景生情,很明显,刺伤了木心先生。木心先生掼下的这一句话,又刺中了乌镇人的神经。
时隔多年,乌镇也早已接纳木心先生。此文就不重谈“乌镇的反应”了。容我讲一讲木心写作《乌镇》前曾来故里的这次私访。老人家与故乡暌隔半个多世纪后的这次私访,实际上构成了此次我要讲述的木心乌镇故事中很重要的一个内容。而这也是他后来得以叶落归根的一个诱因。
《温故·木心逝世三周年纪念专号》刊登过三张一九九四年底木心归国的照片。刚看到,我还以为是陈丹青跟拍的。我也曾网信问他,陈丹青告诉我是当年木心在上海的一位朋友拍摄的。那一次,他没有跟木心先生一起回来。照片下面的說明文字,倒是他所写。当然,也只有陈丹青清楚木心的行程连同木心的乡愁。原照图释如下:
一九九四年底,木心实在耐不住思乡,独自回到中国。到上海后他先寻访浦东高桥镇,他二十多岁时曾在那里做了五年中学老师。
一九九四年,按我们桐乡人的记岁习惯,木心虚龄六十八岁,实足六十七岁。木心身着黑色呢子大衣,戴着一顶黑色大礼帽,脖子里围一条长围巾,手上一条司的克,一副民国上海老克勒的派头。照片上可以看出来,老头子身子有点发福了,但精神兴头很好。在江南一带大同小异又破破烂烂的上海郊区高桥镇——他在那儿做过五年中学老师——故地重游,难免激动。耐了多年的乡愁,终于踏上故地,他一定是有很多感慨的。木心本质上是一个羞涩的人,不大会跟陌生人打交道。第一张照片所示,他兴致盎然,跟一位老太太谈兴正浓。也难怪陈丹青推测,老太太也许是他的旧识。第二张只是普通的高桥镇风景照,老镇最后一抹古意局促在虎视眈眈的现代建筑一隅。第三张照片,木心在街头一张小圆桌边停下脚步,低下头,饶有兴味地看两个小学生写作业。有意思的是,面对来到她们身旁的这位丝缕笔挺的老爷爷,两位小学生头都没抬一下,只顾闷头写她们必须完成的作业。木心去国日久,他压根儿不知道,这一幕,大江南北,由来久矣。
正是这三张照片(严格地说只是两张),我感觉到了木心先生重返故国的喜悦。在美国生活多年,这一次回国探访,他返老孩童了,似乎对什么都感兴趣起来。
高桥总归只是木心年轻时的客居之地,虽然留有他不灭的记忆以及他青春的脚迹,毕竟还不是他的故乡。在高桥,尽管木心当年曾有赴水逃亡的惨痛记忆,可事隔多年,不愉快的一幕似乎已经淡忘。看起来,他浑身轻松自在。
真要是回到故里,就没有他在高桥那会儿随逛的这般轻松了。老古话,近乡情怯,依我看,一到乌镇,木心是近乡情怕——怕见到什么——人与事,他都怕见。
但,起初他是有期待的。毕竟,五十多年不闻乡音了啊!
文字也许是一只保存情感的最好的容器。我们来读一读《乌镇》开篇的文字,慢慢把这只贮满了情感的容器打开来:
坐长途公车从上海到乌镇,要在桐乡换车,这时车中大抵是乌镇人了。
五十年不闻乡音,听来乖异而悦耳,麻痒痒的亲切感,男女老少怎么到现在还说着这种自以为是的话——此谓之“方言”。
“这里刚刚落呀,乌镇是雪白雪白了。”
高亢清亮,中年妇女的嗓音,她从乌镇来。站上不会有人在乎这句话,故像是专向我报讯的。我已登车,看不见这个报讯人。
童年,若逢连朝纷纷大雪,宅后的空地一片纯白,月洞门外,亭台楼阁恍如银宫玉宇。此番万里归来,巧遇花飞六出,似乎是莫大荣宠,我品味着自己心里的喜悦和肯定。
车窗外,弥望桑地,树矮干粗,分支处虬结成团,承着肥肥的白雪——浙江的养蚕业还是兴旺不衰。
到站,一下车便贪婪地东张西望。
大雪雪白雪白,活脱脱乌镇人的口气。一个离乡已经太久的老人,一到故里,对于老家土白的留意,当然在情理之中。
不独如此,我还亲耳听到并记得丹青先生的桌边讲话,他告诉我,木心一上车,感到一切都好奇,车子里听到乌镇人讲方言“老老头……”感动得一塌糊涂。陈丹青当然也是听木心后来讲述的。他说了,这一次他并没有跟先生一起回来。
乌镇土白,老人直呼“老老头”,我告诉他。“老头”前多加一个“老”,多少年来,就这样叫惯了。我家乡还有一种亲密得令人啼笑皆非的打情骂俏式叫法,女人直呼自己的男人“屋里个老死尸”,太突兀了。这不雅的叫法,外地人听来,着实会吓一跳的吧。初以为恶骂,其实不是的。完全不是这字面的意思。木心熟知乌镇土白,那是他人之初的记忆。也只有被一阵又一阵从小熟稔的土白包围、席卷、淹没,木心才会确认自己是否真的已经回到故家了。
方言没变。这是木心心里泛起来的一丝安慰。但也仅此而已。以木心的博闻识见,眼睛一瞄,他已然清楚:“……此外,一无是处。”
除开方言,我家乡,能够值得回味回味的,大概也就是“吃”了。
木心应该是下午到的乌镇。他在乌镇的小旅馆留有一宿。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这种随着旅游业起步而开设的简陋的小旅馆,木心没有心思描摹它们的面目,但他却入木三分地写出了自己的感受:“无论你是个怎样不平凡的人,一入这种旅馆,也就整个儿平凡了。”在乌镇一夜,木心呼告祖先,期待他们前来入梦,但,偏是无梦。半夜反被寒气逼醒。这种失眠的难受,只有失过眠的人才会领受到骨子里。半夜里睁着眼,寂静、漆黑得令人疑心。老先生想到的是什么呢?他想:“五十年无祭奠无飨供,祖先们再有英灵也难以继存。”换句话说,近在咫尺的老孙家,或者国中任何一个大族,婚姻与世交,“早已随时代的狂风而去”。一个家族终至于被逼入一条断头路,继而彻底绝灭——而“魂魄的绝灭,才是最后的死”。木心用词狠,一个咬紧牙关的“死”字,可以见出他心底的灰烬。而所谓的死灭,也渐渐地成了他此次行程的一种底色。
回想一下我们在高桥镇上看到的那个身穿呢子大衣、头戴礼帽、手拄司的克、开开心心、一副上海老克勒派头的木心,对比一下,在暌违故乡五十多年后,他在乌镇的这一晚是多么地憋屈。因为说到底,这里,乌镇,是他的故园啊!“在故乡,食则饭店,宿则旅馆,这种事在古代是不会有的。”可这种不会有的事,偏让他碰着了。文章写到这里,木心也只好摇头叹一口大气。
晚上就在小店用餐。菜是红烧羊肉,乌镇冬令的滋补佳肴;黑鱼串汤加雪里蕻吊味(木心说的没错,黑鱼,早先是不上待客台面的);酒是黄酒,半斤,要热的,不加糖。木心是老吃客,懂酒。
接下来又记了一次吃,是第二天一早的早点:豆浆和粽子。
两次故里记吃,前一次,“越吃越觉得不是滋味,饭也免了”;后一次,“食不知味地吃完了”。总而言之,味道不对劲,全没有儿时的口味。儿时的口味是什么呢?即以早餐来说吧,应该是这样的一个细节——紫檀圆桌四碟端陈:姑苏酱鸭、平湖糟蛋、手撕蒸笋以及豆干末子拌马兰头。当然,蓝花的瓷碗里,端上来的是莹白的暖暖的香粳米粥。
但这是梦,梦里冒着呼呼热气的四行白话诗。
一九九五年一月的東栅,远没有像现在的乌镇,游客是那么的多,摩肩接踵。那时,东栅即便有外地来的游客,也很少落宿过夜的。
睡不着,当然,睡着了才怪呢。木心天不亮就起身了。他去走的笃的笃的石板路。幽暗的东栅老街只他一个人。此刻他肩背小包,手提相机,隐身在故乡的街道上。他此刻就是一名走在故乡的异乡人,外表与任何一名观光客没什么两样。他的心里,必有百种滋味,浮浮泛泛,如水击岸,訇然有声。尴尬的是,木心左脚的皮鞋还不识时务地裂了底,偏偏冬天的青石板上,处处是积雪的水潭,一脚踏上去,吱吱作响(青石板不知响不响)。头天晚上,他睡得果然不好,但如此早起,踏着吱吱作响的皮鞋,急匆匆前往财神湾,未尝不是“回家”的心切。
木心是从东栅东大街最西边的入口往东走去的。这是乌镇最早旅游开发的一段古街。东大街最西面是茅盾故居、立志书院,木心一无所记。稍稍上南,折东,过望佛桥、观音桥,也就五六分钟的时间吧,就是财神湾——木心故宅在这里。“从湾角退二十步,应是我家正门的方位。”你看,离开故乡五十四年,他还记得这么清爽。
接下里的事情,我们只要读完《乌镇》的长文,大抵也就明白了。一句话,木心先生的情绪相当低沉。这与他踏访上海高桥时我们见他满心欢喜的情况完全不同。
或许,这与一个阴郁的落雪天有关。木心是随着冬天的一阵薄雪一同来到乌镇的。江南的冬天极其冷寒,特别是落了一阵子雪之后的融雪时分,比落雪时更见阴冷。此外,一九九四年的乌镇东栅,财神湾一带,尚未修葺,触目所及,实在是荒凉得很的。荒凉,在木心的心里,我想,还有时间的另一种冷寒。
财神湾里头,一直落前店后坊加花园的房子,是木心先生故宅,即后来所谓的“孙家厅”或“孙家花园”。木心眼前所见,套用一句“鸠占鹊巢”的话,大概也不会过份。
一九九五年的孙家旧址,实际的情况是,它被镇里的一家翻砂轴承厂占据着。翻砂轴承厂什么性质,我们是领教过这种乡镇企业的粗鄙的,即使不明就里的读者,只要读到“翻砂”两个字,一股含有金属气味的灰尘,也就会扑面而来的吧。
可是,这原是满怀乡愁、不远万里前来寻根的老先生“从前的家宅”。在木心的记忆里,东厢永远是一排落地的长窗,“三间膳堂,两个起居室,楼上六大四小卧房”,还有,雕花的木扶栏楼梯,欢声笑语的家宴;更不用说,那“花厅、回廊、藏书楼、家塾课堂、内账房、外账房、客房……厨房、佣仆宿舍、三大贮物库、两排粮仓……后花园”。从木心开列的这一连串名字,我们完全可以感知到他对于老宅至深的记忆和至厚的感情。
但一切都变了,正如少年木心的偶像、后来与他尚有五十年“交情”的叶慈(今译叶芝)所言:“一种可怕的美已经诞生。”木心描绘了这种可怕的美——
“一片雪后的严静……这是死,死街……是通体的黑,沉底的静,人影寥落,是一条荒诞的非人间的街了。”
——这是东大街。
“现在竟是狭隘灰漠,一派残年消沉的晦气。”
——这是财神湾。
“大片瓦砾场,显得很空旷,尽头,巍巍然一座三开间的高屋,栋柱梁椽撑架着大屋顶,墙壁全已圮毁”;厅后,“只见碎砖蒿莱”;天井,但见“一枝狰狞的枯木”;东厢,“长窗的上部蚀成了铁锈般的污红,下部被霉苔浸腐为浊绿,这样的凄红惨绿是地狱的色相,棘木的罪孽感……”;“整个天井昏昏沉沉。”
——这是木心故宅。
“东栅北栅、运河两岸大抵是明清建筑,房屋倾颓零落,形同墓道废墟……一概陈旧不堪。”
——这是乌镇的北栅和东栅。
乌镇,明代中叶就有“财赋所出,甲于一郡……居民不下四五千家……宛然府城气象”的记载,它在明清两代有过极其辉煌的商业与文化的兴盛。它的死灭,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木心没有心情去刨根究底。但木心说:“铲除一个大花园,要费多少人工,感觉上好像只要吹一口气,就什么都没有了。”最可悲的,这还不是木心一家的悲惨故事。借助着风势火势和冷酷的时间,这可以说是一个毁灭的系统工程。木心所描述的“物”的狰狞,形同墓道的废墟,放眼曾经繁华的伟大江南,即使时隔二十年后的今天,有心人只要细细走访,所到之处,仍触目惊心。
木心在乌镇,打定主意“我来此地是看‘物不看‘人的”。但,人却纷纷自动走拢来看他。
《乌镇》一文的几个很有意思的段落,是冷寂的背景上出现的一连串急促的问询声。但木心只记问答,不记人名。木心忍住不描写人物的面容。他不辨认,在这样的场合,他宁愿他们模模糊糊,一片暗影,也不让他们显出具体的形体来。他也不交代这些此起彼落的声音的来龙去脉。他有意将人物置于一片灰白的背景,一任他们飘飘忽忽,形同鬼魅。木心把一颗热心完全冷藏了起来。可以这样说吧,他删除了自己的表情,只睁大一双冷眼。
读者应该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在木心自设的这个场景里,他踏上的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地狱,对,差不多就是这个词。
事实上,木心有意无意地已经使用过这个词了,“荒诞的非人间的”“地狱的色相”“形同墓道废墟”,等等,这还不是地狱的代名词么?
木心的这篇《乌镇》,迄今我所读不下于二十遍。木心去世的时候,我下决心把它刊发在了我谋食的某家地方报纸的副刊版上。如同我后来见到木心的画作,这文章的底色,纯乎黑色。我甚至认为连里面写到的雪都是黑色的。在一片暗沉沉的黑色背景上,当然也有丝丝缕缕的一抹彩色在,但不是别的,恰恰是木心的回忆——木心的回忆反倒是彩色,以此对应他眼前所见——通篇皆黑色,如果我们撇开其他,来探求《乌镇》的艺术表达,那么好吧,它黑得生机勃勃。
《乌镇》这篇散文,世人只看到木心的冷,不知这冷底下的热,更不知木心的这种冷所直面的那个庞大的对象。揆之常理,一个人,真要是冷到骨髓里了,反映出来的,不会是摔下几句狠话,而是什么都不想说的漠然和茫然。木心对乌镇的冷,确实让我想起了鲁迅先生的话:“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一九九五年一月的这个初雪天,除散文《乌镇》之外,木心还收获了两首四言古体诗。两诗一前一后,附在文章的开头和末尾。后来,又分别以《乌镇》《怀里》为题收入《诗经》体诗集《诗经演》。
木心论艺,服膺小说家福楼拜“呈现艺术,隐藏艺术家”的教诲。而这也差不多是上帝的創造观。上帝创造万物,并不呈现出一个聪明的上帝来,但上帝却无不显现在他的创造物中。一般来说,诗人总是一个要闹闹别扭的赤色分子。诗人多强调自己的在场。木心是诗人,但木心的情况很有点例外。他大部分诗貌似在场,倒很喜欢把自己藏起来,最后以一个分身或化身出来讲述。可这一次写乌镇,他一反故态,非但不隐藏,还自己站出来说话。两诗尤其如此。
四言诗《乌镇》脱胎于《诗经·周南·汝坟》。《汝坟》言妻子遥念远役的丈夫,想象丈夫回家,希望他不要忘记爷娘。据此,木心取来此意,大抵与故里两不相忘。与散文不同的是,四言体诗尽管写到了“积雪御丧,邸廪如毁”,最后终归多了一抹“吉黄片羽”的光亮。
《怀里》脱胎于《诗经·豳风·东山》。此诗更进一步,直接表明作者对于故里的怀念。“不我畏也/里可怀也”,诗言里中久无人,又荒秽得如此可怕,但仍可怀念。这又是木心的通达了。
木心在一次访谈中说:“我诗的写法是什么呢?我活在别人身上,别人活在我身上。”两首四言诗,从诗的技法说,直接取来了伟大经典《诗经》中《汝坟》和《东山》里的句子,也直接嵌入木心创作的诗行,以此践行他的诗学主张。从深沉的情感上说,这是木心活在了乌镇身上;反过来,乌镇也活在了木心身上。这真是很奇妙的一桩事。
藉由诗文体之于情感抒发的直接性,木心在散文《乌镇》里的那张紧绷的脸在诗歌《乌镇》里,终于渐渐地松弛下来了。颓败的乌镇,此后仍在他的记忆里梦萦魂牵,互不相忘。而一个新生的乌镇,正在如火如荼地生长。木心也有幸得睹。二〇〇六年,因感陈向宏盛情相邀,木心返故里乌镇定居,他将有六年的时间,在一间特意为他建筑的带前后花园的中式二层楼房里,会客、写作、绘画、弹琴、抽烟、遛狗……安度晚年。
木心一九二七年出生在乌镇东栅财神湾孙家花园。孙家原籍绍兴,太平天国后,祖父孙秀林在同乡郑七斤口中了解到乌镇的商貌与世情后,挑着一副箩筐,自绍兴来乌镇创业。经营小有创获后,孙家“先在东栅河南板桥头(太平桥,在今立志书院河南)买下一幢三间二进、围有围墙的楼房”。后来,又费千余银元,买下财神湾孔家的半只孔家厅和半爿孔家花园,构筑起题额有“五世其昌”的孙家花园。(关于孙家花园的构成,感兴趣的读者可参阅邵传统、王松生、徐家堤三人合撰的《东栅孙家厅——绍帮移民孙秀林和其家人》一文,收入徐家堤主编的《乌镇掌故续编》。此不赘述。)
木心的父亲孙德顺(一名德润)从小多病。孙家发家的关键人物孙秀林在木心出生这一年(1927)去世。只过了五年(一说七年,待考),一九三一年(一说一九三三年,待考),这个家族单传的男丁孙德顺因病不治身亡。时木心虚岁五岁(一说七岁)。
很幸运的是,孙德顺沈珍夫妇并两个女儿彩霞、飞霞,儿子孙仰中(即木心)留有一帧全家福。这使得后人还可以一睹这个家族早先的风采。
照片拍摄的地点是杭州西湖。孙德顺沈珍夫妇都有一副好相貌。孙德顺深色长衫,黑色大礼帽扑于胸前,眼镜,平头,瘦长。沈珍是浅色长衫,留着刘海,典型的民国女性妆扮,端庄娴静,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大姐姐沈彩霞顽皮地靠坐在石栏上,一身明丽,正是青春烂漫的年纪。突然想起,木心晚年拍照最喜头戴礼帽,以致《文学回忆录》《木心谈木心》的封面腰封也都添设了礼帽这个优雅的道具,原来这还是父辈的民国做派,其来有自。照片里,拉着小木心手的二姐沈飞霞,人还这么稚幼,也知道该宠惜自己的弟弟了。木心的这位小姐姐,非常可惜,在嘉兴读中学时早早染病去世。木心有诗提及此事,可见痛彻心腑之深。
孙家在孙秀林孙德顺两代人手上,在积聚了一些财富的同时,也在镇上积累了良好的口碑。这个家庭是虔心礼佛的,事关老镇修桥铺路、造庙修庵的善举,发家后也没少参与。家中常设佛堂,奉观音大士。镇上每遇佛事,孙秀林夫妇必沐斋前往。春秋两季,也必往苏杭一带的寺院进香。
孙家自孙秀林、孙德顺到孙璞,三代单传。而自从木心来到世上,孙家上上下下,自然十二分地宠爱他。可以说,木心在十五岁离开乌镇之前,确确实实是过了一段锦衣玉食的生活的。
《童年随之而去》是木心的追忆之作。小说写乌镇旧家的小少爷——十岁的“我”得碗与失碗的故事。通篇紧扣的这只“碗”,非等闲之物,那可是一只珍贵的越窑碗,莫干山的大和尚赠送的。小说叙述“我”家族里一次摇船去莫干山拜忏的佛事。忏礼毕,正要开船回返,“我”发觉忘带了大和尚相送的那只越窑碗,就在那解缆的木墩上任性地一坐,赌气不走了。小少爷的形象,读来印象深刻。而“我”这一坐,一家人实在也无可奈何,于是有年轻的船夫跳下船去,来回费半天时间,跑上山取来此碗。不料,在回家的船上玩水的时候,“我”一失手,越窑碗落入河中——童年随之而去。此文的文体虽是小说,我以为未尝没有少年木心自己的经历。木心在纽约做文学讲座时也曾谈及此文,他总结说:
我纪实?很多是虚的。全是想象的吗?都有根据的。写写虚的,写实了;写写实的,弄虚了。
木心的自问自答,极有意思。记得连陈丹青都忍不住当堂问他:“是真的还是虚构的?”木心回答:“半真实。”那么,木心所说的“半真实”里包含着乌镇孙家曾去莫干山拜忏的真实经历吗?此篇小说,落笔的灵感来源应该在这里。这是虚不来的。
我家乡无山,乡民对山素有好感。莫干山在湖州德清,是离乌镇较近的一座清凉之山。木心對之是有感情的。他早先还有去莫干山苦读的经历。一九五〇年,二十三岁的木心“雇人挑了书、电唱机、画画工具,走上莫干山”,为艺术而牺牲常人的生活。小说《竹秀》描写“我”借此养病,去莫干山剑池边的石头房子——先父的别墅里读书。我以为小说的核心部分也是真实的记录。木心晚年回忆莫干山挑担读书,这一担书里,就有对他发生影响的李健吾的《福楼拜评传》。
木心的小说故事都不复杂,有点像鲁迅先生自谦的那些“速写”。所谓“速写”者,逸笔草草耳,篇幅总不长吧。撇开这些小说技术的讲究,我在这篇文章里,也只对他小说里的背景发生兴趣。
乌镇离莫干山,水路去,水路来,不算近,也不算远。小说中说,莫干山去来,整整一船人,不是一天两天,要七七四十九天。这须得有财力的支撑。当然,这是小说。四十九天当不得真,但似乎也作不得假。小说中的童年是“我”的童年,“我”是满船人的一个焦点。而小说也只听得这个十岁孩子的声音,甚至连他母亲的声音都只是一个陪衬。
需要说明一下的是,作者模拟孩子口气的那一句交待“……唉吉江省立桐桑县清风乡二十唉四度,索度明王侍耐唉嗳啊唉押,唉嗳……”查《光绪桐乡县志》知:
青镇在清风乡,县北二十七里。梁昭明太子读书此地。太子为青宫,故以青名。与湖郡所辖之乌镇夹溪相对。……清风乡,在县北二十里,宋管化迁、清河、高田、众安四里,分属东二十三都、第二十四都。二都各管十保。
至于索度明王庙,此志也有记载:“(庙)在青镇寿圣寺东,镇人祀为土地庙。相传神为吴大帝。”这些舆地知识,少年木心耳熟能详,晚年写来,准确无误。这从另一个方面也可以证实木心小说的虚中有实的一面。
再来看木心的另一篇小说《夏明珠》——木心的小说创作中很突出的一篇。相比于《童年随之而去》,这一篇更像一个虚构的故事,也更符合传统小说的模式。但是,我读木心,不认为虚构是木心的所长。木心小说多以第一人称书写,取材于家族往事的也就较多。小说《夏明珠》的卓异之处是出来了一个刚烈的女性夏明珠形象。此外,“母亲”这个人物尽管着墨不多,也很见柔中带刚的性格。撇开文体的纠葛,木心把这个故事安排在十里洋场(上海)和江南古镇(乌镇),可能也不完全是虚构。木心的父亲是否有生意在十里洋场的上海(我曾看到李春阳写“其父经商外埠,家境优裕”一语),暂时也很难考实。但小说里的姐弟有生活里木心姐弟的影子则是一定的。民国时期,乌青镇(车溪以西为乌镇,以东为青镇,合称乌青镇)与上海的生意关系本来就相当密切。镇上首富徐东号,生意大部分在沪上。镇上的富户,或多或少与十里洋场有关系。这就是民国时期乌青镇的客观现实。
另一篇小说《寿衣》,题材也与旧家有关。“陈妈又喝醉了,厨房里传出阵阵笑声。”平平常常的起笔,“韵律暗出”(孙郁语)。《寿衣》中有不少乌镇方言,如:“绕脚”(缠足)、“清爽”(干净)、“不作兴”(不应该)、“老实头”(老实人)、“瘪掉”(气馁)、“托鞋底”(糊鞋底)等等,还有一句:“冤枉我,是为点啥?”纯然的乌镇土白。但,小说终归着力于人物的刻画。如同鲁迅写祥林嫂,木心写陈妈,也绝不旁逸斜出。小说高潮,“我”让陈妈扮外婆让瞎子算命并试图戏弄算命瞎子,结果引出陈妈命运大悲苦的这一幕,孙郁看出了木心“小说的调子从鲁迅的暗示中走出,有了木心自己的表达式”,我却看到了旧家族一个聪明小少爷贪玩的天性,同时也觉出了短篇小说文体的木心式的体认。此外,我想问一句,以童年视角写下的这篇《寿衣》,难道就没有反映出木心少年生活的情状?
以上三篇短小说,木心均以第一人称苦心经营。第一人称,这是木心偏爱的小说笔法。此外,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三篇小说有一个共通的人物形象,即持家能干、临事果决、深明大义又善待童仆辈的母亲形象。母亲话不多,性格却跃然纸上,令人难忘。
三篇小说都取材于旧家旧事,当不全是虚构。其中,只有《夏明珠》明白写到了“父亲的死”,其他两篇,家族里的主角——父亲——是缺席的,不在场的。木心也无半个文字交代父亲。换句话说,这难道不是隐约地写到了“父亲的死”?木心父亲孙德顺的早逝,是孙家的一件大事体,家族的悲伤自不待言,家居生活中讳言“父亲”,在人情物理上本属正常。可正是父亲的去世,生活中母亲的形象,才会如此突出,成为这个家族的中心。事实是,木心受母亲的影响相当大。木心母亲很会持家,烧得一手好菜。木心很小的时候,母亲还教过他杜诗。这是木心晚年自己说的。
木心的少年时代,中国的民间社会还是有那么一股底气在的。《温莎墓园日记》的序文讲他小时候去密云寺看草台班子戏以及旧家子弟乌镇轧蚕花庙会上看《狸猫换太子》的经历。序的意思无非告诉我们,木心对身边的这个民间社会感知相当深刻。他对戏文的兴致很浓,木心曾回忆:“我在小学三年级时就参加演《芝麻门开》。”(《文学回忆录》上册336页)少年参演的虽非地方戏,但也确乎让他过了一把戏文的瘾。
人活在戏里是美好的,“即使是全然悲惨了的戏”。序交代了作者写小说的原委:小说可以满足作者“分身”或“化身”的欲望。这里还有一点隐秘的不刊之论:
我的童年,或多或少还可见残剩下来的“民间社会”,之后半个世纪不到就进入了“现代”,商品极权和政令极权两者必居其一的“现代”,在普遍受控制的单层面社会中,即使当演员,也总归身不由己,是故还是写写小说(其实属于叙事性散文),用“第一人称”聊慰“分身”“化身”的欲望,宽解对天热“本身”的厌恶。
看得出,木心是把小说当作“叙事性散文”来写的。换言之,他的小说里有真东西。用他自己的一个俏皮的说法就是:“袋子是假的,袋子里的东西是真的。”木心的这些小说,相当程度上可以看出他少年时期的小镇生活。
木心小说写得不多。他的小说写得都很简省——无论是情节还是文字,都以简约为要旨。木心可能也复杂不起来。他不多的短篇小说,与今日文坛盛行的短篇小说文体,其实有很大的不同。他以写诗的文字要求来写小说,这使得他的小说的叙述无法充分地展开。小说是一种叙事学,木心的长处是谈笑风生,是化语言的腐朽为神奇。他的语言太精致了,这反而会妨碍他的小说创作。
如果说木心写小说,他只打开了形象而没有打开想象,那么在散文里頭,他自由的神思就会毫不费力地飘逸出来。木心写散文的那一支笔比起写小说,就游刃有余得多了。很多人认为木心写得最好也最拿手的是散文。此说当非空穴来风。显然,木心的散文得到了这时代较大的认同。
上文谈到的《乌镇》是一篇很好的散文,它不似今日流行的那一类游记式散文,尽管它是以作者的游踪来落笔的。它超过游记散文的地方就在于它是有麦秀黍离之悲的。它饱含的情感简直冷如一块冰的耀眼、刺骨以及无可救药的坚硬。
这里我谈另一篇与乌镇有关的散文:《塔下读书处》。
木心是读书种子。他的一生,阅读在他是顶顶要紧的一桩事。少年、青年时,他就读过拜伦、兰波、波德莱尔、叶芝、福楼拜、列夫·托尔斯泰、尼采、勃兰兑斯……几乎是二十世纪以前全部的西方文学。他还那么早就读过波斯文学,读过鲁米,在世界文学的阅读方面,他的修养相当全面。这是不多见的。《塔下读书处》记少年木心孜孜于阅读文学书,兼记邻里长辈、著名作家茅盾的故事。
阅读也可以说是木心一生的精神就餐方式。阅读文学与哲学作品改变了木心的世界观,培养了他的宇宙观。茅盾书屋,是奠定木心一生文学底子的第一块基石。我们也正是在少年木心的“茅盾书屋”里,认识了书屋主人、同住乌镇东栅一条街上的沈德鸿——后来的大作家茅盾。
毫无疑问,这篇散文有木心式的虚构。木心自谓文中的对话,有些是虚的。的确,当散文中出现对话的时候,纪实性就需要打一些折扣。但,即使如此,《塔下读书处》仍是我迄今看到描写茅盾最真实的一篇文章。我们从茅盾口里出来的一迭声“兄弟,兄弟……”的口头禅里,真实地感知了茅盾的口音和性格。耳闻其声,仿佛说话人的背景一下子给拉远到民国的语境里去了。我曾听过共和国时期茅盾的录音谈话,坦率地说,老人除了一口乌镇普通话,早没有先前这种“兄弟兄弟”的民国风了。自从茅盾成了共和国的大人物之后,还没有人这样入木三分地写活过他的形象。木心是一个另类。木心与茅盾,两家同住乌镇东栅老街,一个东头,一个西尾,各领东栅老街的一头。茅盾出道甚早。茅公纵横文坛的时候,木心还刚刚开始阅读文学作品。木心后来对很多文坛人物不买账,独对茅公够尊重。“茅盾的传统文学的修养,当不在周氏兄弟之下。”这句话,从木心笔底下出来,这是什么评价!
这篇回忆性散文里,木心对乌镇的小市民是有很细致的观察和很蕴蓄的描写的。一句话,开篇极写小镇人议论茅盾不会写讼书,其实,作者是在写“乌镇人什么都不懂”。有了读此文的经历,回过头来读《乌镇》时,我其实是很替后文中那些个影影绰绰的乌镇人担心的。《乌镇》一文对待街面上的乌镇人,眼光尽管有点冷,但,木心还是留了情面的。
木心小说中有散文的笔法,散文中也有小说的虚构,两者如血与肉,绝难分开。未完篇的《海伯伯》,文体介乎小说与散文之间。海伯伯,孙家一般称阿海,勤勉朴实,是孙家的“总管”。抗日军兴,乌镇沦陷期间,木心母亲带领全家走避,孙家全由阿海代管。此人原是孙家旧交郑七斤的儿子。郑七斤就是介绍木心祖父孙秀林来乌镇创业的那个绍兴同乡。陈丹青曾言:“自从认识木心,直到暮年,他不断谈起海伯伯……我问海伯伯后来怎样,他说他老病了,盖着被子抬出他家,回故乡去,后来死在那里。”海伯伯回的这个“故乡”就是绍兴。木心对海伯伯是同情的,他那时还小,他亲眼所见,“我就站在旁边看他抬出去。”木心的记忆被陈丹青激活,他回忆的时候,满脸都是后悔和惭愧。海伯伯这个人物,我相信木心最初是希望写成一个短篇小说的,但这是一个一经打开记忆,就会站到面前来的活生生的人,写着写着,木心不经意中就把自己也摆进去了。终于,散文的纪实性越来越明显。虚构的元素简直退避一边了。《海伯伯》写江南旧家主仆之间的情义,这是据实书写,与一个甲子以来世人的庸见迥异。这是木心通过文学反映出来的世界观,相当可贵。
木心一生,经营过小说、散文、诗三种文体。比较而言,木心晚年偏爱诗,并专心于诗的创作。他自己也说:“我最擅长写诗。”(见《温故木心逝世两周年纪念专号·文学史的另一种可能》)。又说:“我对方块字爱恨交加。偏偏我写得最称心的是诗……”(《文学回忆录》下册,1065页)木心文学的地方色彩并不突出,在不算太多的诗歌里,也有一些创作,记录了他在乌镇的童年和少年生活。这样的例子不难找到。这里,我们取一些来,分析一下他的那些与乌镇有关的诗歌——部分的忆旧之作。
作为一个诗人的木心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世界主义者。世界主义者的木心在全世界寻找诗的题材。他写了地球上很多其他地方的诗歌。单就诗集《伪所罗门书》一书,他在汉语里异乎寻常地延伸着一个广阔的地图世界。但,乌镇总归也是这个地图世界的一部分,也许还是一个圆的圆心。在木心的诗文世界里,乌镇实在是他艺术人生的起点和终点。
我们从早先乌镇一带常见的一条小木船开始,来读一读这首稍长的《春舲》。
迎面风来
耳朵唿唿响
秧田淌满清水
远杨柳
晕着淡绿粉
近的丝条垂下
发鹅黄的光
这是坐在船上,风与风景呼啦啦全塞进窗子里来了。题目中的“舲”,本来就指有窗户的小船。言下之意,这船是带乌篷盖的。清明时节,江南雨水多,有篷的船,可遮风挡雨。此外,这种船便于女眷们出行。木心的《春舲》当然有女眷,我细细一数,至少有三个。
这首诗的形体,分行排列得很有意思,单个的句子短短的,组合在一起的整首诗却长长的,倒也很合一艘春舲的形状。
这是一首叙事的诗。一条船里载来了母亲、姑妈、姐姐、二表哥、我。加上摇橹的阿九,撑篙的小宝,拢共七人,挤在船舱里,有说有笑,还有吃,闹盈盈的气氛就这样出来了。一船人兴兴轰轰去做什么?原来是清明上坟去。
诗以孩童的视角写。以孩童的一双眼睛看船上船下,看人物景物,看到的“土地庙,火柴盒/不是望去小,走近了也小”。(现在还有这样的小庙吗?)“过桥洞,莫作声/水底下还有桥/听到人声它要浮起来”。(现在还相信这样的告诫吗?)祭祖的三牲(通常也就鸡鸭鱼),糕团水果,都收拾得端端正正。“光裸的鸡/强硬和善地跪着”“鱼身上/盖着葱,笋丝/很舒服的样子”,木心的描写充滿细节性,也带有戏剧性。尤其描写姐姐的一笔,更符合一个妙龄少女出行时穿着打扮的情状。姐姐与表哥之间,或许还有故事亦未可知。
很遗憾,我们现在写不出这样的诗了。不是情感上写不出,在诗的技艺上更不成问题,是我们的心里已无这样一条充满诗意的“春舲”。
江南的清明,如今,墓照扫,青照踏,可不会来这样一条摇橹的木船了。不仅是河道里像样的水没有了,坐船的耐心也早就没有了。没有了天长长地久久的氛围,没有了这样的生活,没有了“正月灯,二月鹞,三月上坟看姣姣”的谣曲。说到底,中国没有了一个生机勃勃的民间社会。
《号声》一诗因为写到木心二姐飞霞的死而让我注意。“二姐死后/家里没有人似的”。很悲凉的一笔,配合着号声本身单一的旋律与音符。死亡总是一家人记忆中一个最突出最锋利的悲伤的音符。这种悲伤在一个人独自的上学路上更显得落寞孤单。《号声》让我想起张爱玲的《夜营的喇叭》,张爱玲这篇,可以说短如一个眼神。作家对军号声的感受是“几个简单的音阶……难得有这样的简单的心。”“于凄凉之外还感到恐惧。”末一句也正是木心的感受吧。木心对张爱玲评价不低。他写过《飘零的隐士》一文,极称赞张爱玲。
木心天性敏感(这是上帝赋予诗人的特
权),父亲和二姐的不幸病殁,影响到他的性格。《晚声》一诗,有“市声营营然,我躺在暗室里”,一语道出他的孤僻,可见小时候的木心,性格大抵不合群。如此性格,听到凄凉的“号声”“晚声”以致“笛声”,心里哪能不起化学反应?木心曾说:“我的童年少年很苦闷……”(《文学回忆录》下册,616页),又,他在讲汤显祖的时候,忽然讲到:“我少年时家有后花园,每闻笛声传来,倍感孤独,满心欲念……”(《文学回忆录》上册,414页)可以佐证我的猜想。
髫龄会过去,随之而来的是失恋、思乡。木心对大都市,情感上一时也难以融入,于是,“十九岁的时候已经厌命而贪生”。此也不足为奇,青春总是忧郁的,这也可以理解。
但童年、少年的木心,并非一味忧郁。生活在一个颜色暗墨墨的老镇,即便是阴雨天,他也有快乐的童趣:
我的老家是小茅草顶房子
衫树皮作屋檐,板廊很高
高了,说对小孩有危险
用浑圆的粗竹做扶栏
又将竹水溜挂在外檐下
看雨的乐趣不就减少了吗
直到那年份,普通人家
屋檐下都没有竹溜的
泥地面水滴成洼,排列着
静等,雨一来都是小池潭
细的沙碛溅聚在旁边
我们那时候以为水泡便叫檐溜
下雨的日子,村里走走,都唱
檐溜呀,做新娘吧
衣橱梳箱买给你啦
小孩见两个水泡挨在一起
就这样凝视着,唱着
一个水泡忽然破灭
小些是新娘,新郎大些
下雨日子伏在板廊的栏杆上
我们唱,许多新娘新郎破灭
许许多多水泡泛起,挨近
银灰的长长直直的雨画也画得出
山围着,又没有风,我们年纪小
《我辈的雨——答柳田国男君》大概写于日本。那是一个“下着像我们小时候的雨”的日子,这样的阴雨天是很容易起乡愁的。尤其是看到“板廊上三个小孩显出玩够了的神色”之后,诗人自己那个遥远(既是空间上也是时间上)的童年就一行一行地来了。这一幕——静观檐溜(水泡)一个个破灭的一幕——我们现在哪里还见得到?
我在本文第二节的开首就讲到,“木心在十五岁离开乌镇之前,是很过了一段锦衣玉食的生活的”。我们来读读这首《少年朝食》:
丫鬟悄声报用膳
紫檀圆桌四碟端陈
姑苏酱鸭
平湖糟蛋
撕蒸笋
豆干末子拌马兰头
莹白的暖暖香粳米粥
没有比粥更温柔的了
木心一口气列出四碟朝食小菜,此时,菜名成了存在的载体,一变而成了苏珊·桑塔格所谓的“仁慈的唯名论”。从诗学的角度讲,当一个诗人列举菜名时,那是不折不扣地表示着诗人正在爱罗列的事物——姑苏酱鸭,爱吃;平湖糟蛋,爱吃;撕蒸笋和豆干末子拌马兰头,当然也爱吃。少年朝食,是乡愁的一种。何况木心此诗,作于晚年客居的美国。一个诗人,将少年爱吃的美味尊之以高贵的诗行,大抵亦不忘故里之意。这是很有意思的。
据说木心会炒菜,少年时吃多了家乡美食的缘故吧。
文学的好处是处处可以看到文学家自己。
我们从木心关于乌镇的小说、散文和诗三种文体里,能够看到木心本人的心跳和呼吸。当然,我们也隐约感知到一个有质感的黑白小镇的生活情状——可以从那些写到的吃食里,从儿时上坟的习俗里,从草台班子的戏文里……特别从木心着力回忆、摹写的旧家族的平居生活里,领会到那个时代真正的民间底色,比如主仆之间的人情之美、人性之美,这是多少年甚至一辈子保存在作家脑纹里的记忆,一生都忘记不了的。这样的记忆,木心之后,已成绝响。因为此后的中国,有根底的旧家大族都被连根铲除了。
最后,拿木心的诗《修船的声音》来说吧。我们现在哪里还有“船底朝天,很开心的样子”的场景?哪里还找得到一只木头船反扣在运河对岸的美丽的细节?木心通过真切的回忆,把一只船连同少年的开心描绘了出来——不仅描绘了船反扣在大地上的形状,还写出了敲击它的声音。
《修船的声音》是一首立足于小镇、却也是一首极渴望远方的诗。一个口诵《公羊传》《战国策》的少年诗人,在知道了柏拉图和柏拉图式的爱之后,再受着修船的敲打声的蛊惑,心向爱琴海和地中海已是一种必然。要知道,小镇虽小,它除了通向上海外,条条道路还通罗马。再说,修好的船,不就是道路、方向,甚至就是爱琴海和地中海吗?
想一想吧,木心说过这样的话:“一个艺术家,一个天才,第一步,要离开故乡,像一条鱼,游啊,游啊,游到大海去。”木心在这首诗里老早就想好了:“人要走就走得远。”所以,他后来这一走,差点就成了一个事故;再后来,他回来了,又成了一个故事。
木心关于乌镇的新诗在他的整个诗歌创作中是很小的一个部分,他把自己对于家族的记忆较多地给了他的小说创作。木心最好的小说我以为是与此有关的。
我一直对木心晚年孜孜不倦于新诗创作这个现象感兴趣。诚然,以他的旧学功底,写旧诗绰绰有余,但他不,偏写新诗,使得我这个坚持写新诗三十年的后辈对他感念不已。
五四一代为新诗辟路的诗人,晚年都回归到旧诗里去了。木心晚于这一辈,但年龄上又远远早于今日中国诗坛执牛耳的那一代诗人。他与他们完全没有交集。他是单干户,而且基本上属于出口转内销。他的诗迄今仍是一个需要发掘的宝藏。他的诗只在相当少数的同行间赢得名声。他是一直坚持新诗创作直到晚年的诗人。在我看来,他不仅仅是新诗创作的重镇,还是一个写出了这么多好诗的大诗人。这是文学史的个案,很值得研究。
我曾寻找木心固执地将新诗进行到底的理由。我勉强在《文学回忆录》中找到了他的夫子自道:
我写过古体诗词,知道酒瓶装不了新酒,而现代诗中的意象,古代人完全不可想象。(《文学回忆录》上册,276页)
乌镇,单这个镇名暗示的乌沉沉的意象底色,就不在现代人五光十色的图谱里。乌镇是属于过去的,尤其是木心诗文里的那个老乌镇,那更在东西两栅修旧如旧之前。但,另一方面,它却在木心的诗文里永远地栩栩如生了。
那么,这个由木心本人构成的乌镇故事,熙来攘往的现代人还愿意读一读它吗?这一代人,还有多少的耐心和能力来理解一个诗人?
二〇一一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木心以八十五岁高龄在乌镇东栅晚晴小筑离世。
一大早,微博已见木心先生去世的讣文。这天正是周三,按例,我去单位编稿组版。半路上,思量了一下,小编辑决定用一个整版的篇幅,将先生大作《乌镇》全文刊登。私意想趁作者离世的时机,将作品静悄悄地交给他家乡的读者。
《乌镇》是木心的散文杰作,不曾入集,内地读到的人很少,故流布不广。
《乌镇》曾刊载一九九八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台湾的《中国时报》。旅台的乌镇人金齐全拜读之后,复印了一份给木心的小学同学、乌鎮人徐家堤,徐先生复印一份给叶瑜荪,叶先生复印一份交给了我。如此面呈转读,击鼓传花,可见大家对此文的重视。其时,我刚刚调入嘉兴日报社做副刊编辑,收到叶先生面交的《乌镇》后,我即请人打字录入电脑。也曾想在谋食的副刊上刊载此文,但,由于缩手缩脚的担忧,在没有得到首肯的情况下,终于作罢。从此,此文在电脑里一躺又是五六年。
这一次,我写了一个编者按,忐忑不安地将此文编了上去。当然,最后的阶段,我们的分管副总大笔一挥,删了十三个字。这可能是最好的结果了吧。就这样,此文以“缺失”十三字的“残文”流布于网络世界。
三天后的二十四日,《乌镇》刊出,恰逢木心的家乡乌镇隆重安葬木心先生。我一早坐公交车去桐乡,在振兴东路菊花仙子花坛口下车,本想转车去桐乡殡仪馆,木心先生的告别仪式十点钟在那里举行。但,此时已经十点。于是,我反方向转车径去乌镇。走过东栅景区,复从财神湾东边水泥桥下转出,走上并穿过公路,来到先生晚年安居的晚晴小筑的后门口。此时,故居的工作人员佩戴小白花,一身黑色服装,各就各位,守候着木心先生魂兮归来。
有女服务生过来相询,知我是前来悼念之人,即领入晚晴小筑。签名。上楼。二楼的会客厅,已经布置为先生的灵堂。墙上挂着放大了的先生的遗像。先生的大半张脸露在强光中,小半张脸藏在阴影里,嘴唇紧闭,鼻梁直挺挺的,像煞一个惊叹号。先生手抚下巴,双目炯炯,直视前方。精气神全收拢在这一帧照相里了。我暗想,先生真是好相貌。脖子里暗纹花色的围巾,略略扎眼,看得出,镜中人仍无药可救地爱着这个荒唐的人世。遗像前,素雅的百合花济济一堂,与广西师大印行的木心作品集共同站成了一个队列,似在告诉你什么。中式屋顶的木梁上,垂下一盏大吊灯,光芒罩临茶几上烛火摇曳的一队小蜡烛。靠墙的衣架上,挂着主人的围巾和玄色大衣;大衣的两只袖口,顺着衣身,笔挺地低垂着;先生常戴的礼帽顶在上头,一副随时都会取下的样子;早知道羊脚状的书桌是自纽约运来的,其上,老花镜、烟斗、放大镜、钢笔、打火机……一如往常摆放的样子。一旁的墙上,挂着先生无意中写下、陈丹青刚刚书写的挽联:
此心有一泛泛浮名所喜私愿已了
彼岸无双草草逸笔犹叹壮志未酬
遗像上头,横着一行过于醒目的黑体字:沉痛悼念木心先生。
不曾想到,我以这样的方式来到木心面前。我曾以为总有机会来跟老先生谈一次的,谈谈他喜爱的诗以及诗后面的那些未曾写出的背景。但永远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木心走了,不肯等一等了。我来到木心先生遗像前,在安魂的音乐声中,双手合十,深鞠一躬。
转身,看到遗像对面的墙上,一排古铜色小镜框:莎士比亚、尼采、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伍尔夫、波德莱尔……或昂着头,或沉思着。是的,他们是木心的忘年交。木心不是说了吗,“作者和读者之关系,都是‘忘年交,两者相隔百年千年,可以一见如故。”木心与他们一见如故,再见已是一辈子。
女服务生很客气,领我逐一参观木心的书房及起居室。书房的书架上,除了他的作品,没有别的书。
此时,去殡仪馆相送木心最后一程的人都还没有回返。我也重新来到后门口,跟众人一道候着。不多久,一辆大巴悄然停下,木心先生的骨灰盒由他的外甥王韦捧下车来,陈丹青上前一步,双手接过,捧着这沉甸甸的木盒子,神色峻切,大步前头走来,跨过门口寓意着“生死交割”的一小堆稻柴火,步入晚晴小筑。门口的这一稻柴火,是桐乡丧葬的习俗之一,相送亡灵的亲人和朋辈回家前,须得跨过这道火,“完成生死的交割”(陈丹青语)。为此,北门口,特为点燃了一个稻柴结。当干干净净的稻柴火翻卷上来的时候,陈丹青、陈向宏、王韦以及随后大队的送行者默默跨过这一个燃烧着的稻柴,依次步入晚晴小筑,来到木心先生遗像前,他们一一双手合十,向木心鞠躬致意,完成人世间这个静穆含悲的仪式。
我远远一瞥,稻柴烧透后,留下一堆乌黑形状的稻柴灰,像一只黑颜色的大草鞋,以燃烧的形态踏实在冬天的泥地上,非常醒目。灰堆里,青烟袅袅,依依不舍离去之感。
这一天,东栅这幢带着前后花园的二层中式建筑破例开放给前来祭悼的各界人士。
我再次进入旧居,来到此时显得拥挤的二楼。
灵堂前反复播放着音乐。十一支曲目,是陈丹青选定,有巴赫(两支)、巴伯(一支)、莫扎特(两支)、贝多芬(三支)、肖邦(两支)和福雷(一支),莫扎特的《安魂曲》绝望透顶,那正是其中的《受判之徒》的旋律吗?我不懂音乐,但也深知丹青的苦心。
一种严肃的悲伤布满陈丹青的脸孔,忙碌了几天几夜,他声音有点哑了。送走了木心,站在人背后、客厅的一侧,这会儿,眼前的一切好像都与他无关了。二楼客厅挤满了络绎不绝的吊客。但一瞬间,我想他一定感觉到了客厅的空——木心先生不在了的那种空。
我坐在客厅靠窗的沙发上,冬天的阳光斜斜地打进来。我心里轰响着的,很奇怪,也還是木心的这两句引人注目的诗:“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尽可原谅。”(《杰克逊高地》)。
下午,随去西栅昭明书院,参加陈丹青主持的木心先生的追思会。长达四个多小时的追思会,场面感人。陈丹青更是数度涌出热泪,不时站起身,向大家鞠躬致谢。我记得有个女孩,大概是桐乡人,也许是景区的工作人员,站起来说了这么一段话:“在大家心里,木心先生是诗人、画家、或者是作家,但是在我心里,他更多的是一位老人家……”说到“老人家”三个字,女孩声音很高,忽然说不下去了,泣不成声。此时,我也记起了木心初到乌镇时,陈向宏向他的团队交代的一句话:“我们全体认了一位老爷爷!”
六年来,木心就这样成了乌镇的“老爷爷”和“老人家”。这就是已经拌熟了的年轻人心里的木心。
木心离世之后,他与乌镇的缘分也并没有结束。
二〇一四年五月二十五日,乌镇东栅木心故居的前半部分开放给世人,此处成为木心身世的一个展示区。一年半载之后的二〇一五年十一月十五日,西栅木心美术馆开馆,那里又成为木心绘画作品的布展场。两次开馆,应陈丹青之邀,我都在现场,挤在热爱木心的人群里,见证了木心先生的灵魂的归来。
《诗经》体《乌镇》有这么四句:“遵彼乌镇,迴其条肄,既见旧里,不我遐弃。”此时乌镇与木心,大有诗人独对敬亭山之感了吧。乌镇的东栅与西栅,这会儿像一队张开的翅膀,郁郁乎文风骤起,吉黄片羽的回馈,我得说一句,这都是与木心先生有关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