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梦熊
任何命运,无论如何漫长复杂,实际上只反映于一个瞬间:人们大彻大悟自己究竟是谁的瞬间。
——博尔赫斯《塔德奥·伊西多罗·克鲁斯小传》
1596年5月10日,威廉·巴伦支在殖民商人们的资助下,从阿姆斯特丹出发,绕过新地岛,在前往瓦加奇岛途中,层出不穷的浮冰将他最后的两艘船只撞毁。巴伦支和水手们在新地岛上搭棚屋,宰杀北极熊和海象充饥,并且掘洞过冬。极夜漫漫无尽,他们感觉到自己的脊椎就是一根冰柱,手指成了透明的红萝卜。
斯匹次卑尔根群岛的春天直到他们烧完甲板的时候才来,然后,巴伦支他们在新地岛南端遇见俄罗斯人,在这片一百四十万平方千米的汪洋上,巴伦支吐出最后一口气,在返回荷兰的风中逝去,后来这片广阔的海域被称作巴伦支海。三个世纪以后,一位名叫莫斯科埃的挪威渔民在新地岛发现巴伦支的棚屋,屋内留有罐子、平顶锅、乐器和一只钟,钟上嵌有一句誓言:坚持不懈。
1908年5月24日,康有为携同璧(康有为之女)游挪威北冰洋那岌岛颠,夜半观日将下没而忽升,感慨“仰观诸天阅劫余,壮观山海荡目眦”,此时,光绪皇帝早已幽囚瀛台。秋后,光绪、慈禧相继病逝,一个时代从衰老的豆荚中迸出,它会成为新的粮食。
戊戌变法失败,康有为自言逃亡途中“凡有十一死”,最终逃出生天,至北极,日记中载,“夜半十一时,泊舟登山,十二时至顶,如日正午。顶有亭,饮三遍酒,视日稍低如暮,旋即上升,实不夜也,光景奇绝”,世事到了这样的地步,万般努力,付诸东流。
不可思议的是,康有为从挪威渔民莫斯科埃手中得到那只巴伦支的钟,直到1927年3月31日清晨他死的那一天,巴伦支的钟重新开始走动,那杯令他腹痛如绞的柠檬红茶,谁都不知道里面加了什么,也没人再去关心它。侍奉他的仆人传出来一句话:“所有的灵魂都是一朵郁金香。”不论哪种花色的郁金香,都意味着无尽的爱。
康有为没有保留这样一只神奇的钟,为了感谢自己的外孙罗荣邦帮他完成《诸天讲》,不仅手书金、木、水、火、土、天王、海王诸星名称见赠,而且也把这支巴伦支的钟交给罗荣邦,告诉他:“当这只钟重新走动,人类的历史将进入倒计时。”
太平洋战争期间,罗荣邦在旧金山见过无数“纸儿子”,这些挂靠在一批华裔美国人名下的“纸儿子”,踏上没有摩西带领的出埃及行,渴望远离战火硝烟,在异国他乡扎根,就像把玉米移植到他们曾经的故乡一样,他们成了同样的玉米人。上岸前,他们都在天使岛等候审讯,查验身份。作为战时记者,罗荣邦并没有去过天使岛,他不关心这些,而是为弗里达着迷,1940年9月7日,他通过为弗里达治疗的伊洛瑟尔医生,终于在圣卢克医院见到了弗里达,弗里达梦见过自己乘着一把安有翅膀的轮椅飞越长城。
当时,迪亚戈也在旧金山,他将跟弗里达结第二次婚,罗荣邦在这场婚礼当中听到弗里达向迪亚戈提出两个条件:没有性,不要钱。罗荣邦曾问她:“婚姻幸福最重要的是什么?”弗里达脱口而出:“健忘。”那天,弗里达跟迪亚戈再次站到一起,通过一把安有翅膀的轮椅,弗里达侧过头,对罗荣邦说:“我不认为一条河的两岸会因为让河水流过而受苦。”
在感恩节的前一天,罗荣邦赶到旧金山唐人街的东华医院,伊洛瑟尔医生打定主意,跟随东华医院的傅西华学习中医和气功,他需要罗荣邦为他翻译傅西华的气功术语,尤其里面关涉到天人合一的想法,罗荣邦乐意效劳,三人相谈甚欢,同时,东华医院里一个婴儿呱呱坠地,傅西华听到产房传来的哭声,颇为神秘地说道:“此为龙吟。”罗荣邦颇不以为然,伊洛瑟尔医生丝毫不懂这就是一句谶语。许多年以后,罗荣邦遇见李小龙,知道他出生在东华医院,第二天就是感恩节,这才明白傅西华有着常人不可企及的高度。
巴伦支绝对没有想到,救了他和他的水手们的俄罗斯人,许多年以后,他的一个子孙也会飞往北极,为那些奋战在北极最前线的俄罗斯人而写作。这个叫戈尔巴托夫的斯大林奖金获得者,很少有人会提起他以及他那本《平凡的北极带》的书。
“这没什么可惊奇的,北极的日历上一切都恰好相反。这里阳光最充足的月份是四月,最阴沉的天气是在八月;这里到十月就交冬了,可是羞怯的、给漫长的路途折磨得疲惫不堪的春天,要到六月底才勉强来到这里。在这里,七月是转折的月份,是一年的分界线,它蕴藏着伟大的希望和捉摸不定的激动”,我们能够读到它,要感谢项星耀先生。
每个时代都有遗忘的深渊,我们就在这个深渊里打捞那些不值一提的古董,也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情。戈尔巴托夫在新地岛遇见莫斯科埃时,莫斯科埃已经忘记自己的岁数,他的一大把白胡子和佝偻的身体,让戈尔巴托夫觉得他是一个地精,邪恶使他越来越浓缩。
戈尔巴托夫在莫斯科埃的棚屋中看到一幅康有为的字,“平生浪有回天志,今日真成去国吟。回首五云宫阙迥,柴车恻恻怆余心。此去东山与西山,白石齿齿松柏顽。或劝蹈海未忍去,且歌惜誓留人间”,这是康有为的半首《去国吟》,时在光绪十五年(公元1889年)的12月,他从京师返回广州所作。戈尔巴托夫粗通汉文,读来也不轻松,更不解何意,莫斯科埃告诉他:“这个中国人拿二两黄金换走了威廉·巴伦支的钟。”
1925年3月12日,孙中山逝世,历史将在这一天走上另一条轨道,北京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原本来自清王朝这艘巨轮的各个部件,也将随着这股强劲的撕裂之力化为乌有。作为北洋政府的首脑,段祺瑞终日寝食难安,傅西华为他开方调理肠胃,略见好转。
“西华,你看看,我在这里寸步难移,只要签了这个条约,我倒是可以去北极昂首阔步了哪!”段祺瑞口中的“这个条约”就是《斯瓦尔巴条约》,傅西华颔首称是,“那里才是真正的北洋嘛。”段祺瑞大笑,于是,派人前往巴黎,使中国成为斯瓦尔巴条约的协约国。次年四月,段祺瑞受馮玉祥所迫下台,傅西华随其一同避居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