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谈论生活的胆固醇

2019-05-26 14:28横行胭脂
野草 2019年3期
关键词:鸽子

横行胭脂

这么久生活在一起都是那样,

一次雪花飘临,仿佛无边无垠;

唯恐雪片弄疼她的眼睑,

我用手为她遮掩,它们

撞击我的手掌犹如蝶群。

——布罗茨基《六年以后》

1

是李红艳吗?我是陈小青!

2002年春天,我在公用电话亭给李红艳打紧急电话。

那时候我妈失踪了。这事怪我。我想写一部小说发表,便虚构这样一个故事:我母亲厌倦了用肺呼吸的生活,因哮喘病折磨她多年。有一天她在河边洗衣服,突发奇想,若是像鱼一样用鳃呼吸,会不会摆脱长年累月的胸闷气短?于是我母亲潜入水中,果然奇迹般地长出鳃,但她不谙水性,终以失败告终。小说刚写至此,现实中我妈居然也奇奇怪怪地投河一次,被救起。我妈被救后,我爸反复问她为什么要投水,她反复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下午走到河边,心里没别的念头,只想投水。我爸说肯定是遭上水鬼,被水鬼牵走了魂儿。我爸要我妈写保证书,保证以后再不犯糊涂。我妈不认识字,保证书是她口授,我执笔。我写好后,我爸取来红印泥,我妈仔细地蘸满双手,郑重其事地按下十个指纹印。过了一段时间,我觉得小说应该再写一写。我写母亲苦练游泳技能,功夫不负有心人,三年后成为水里的一条鱼,这条鱼拥有最棒的鳃,最好的游水能力,最大的一片汪洋。写完这段,已是暮晚,我到田野中去吹风。回来正好听见我妈给我爸说,我本是一尾鱼,三年后,我将回归水域!我走进门的时候一愣,头撞在门框上。这话,是我在小说中写的呀,怎么一字不差从我妈的嘴里说出?这天夜里,我有点莫名的亢奋,让情节来个急转:我写母亲决定提前去一条河流生活,她像孙悟空,一步十万八千里,从我们的生活里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原本平静的生活因此而波澜频起,颠簸动荡。

第二天我一直睡到黄昏,我爸用木棍敲打我的脑袋,吼我,你妈不见了你还睡得着!我以为我爸瞎说,我懒得理睬。一晃三天过去,我妈还没回来。我问我爸,我妈走时什么情况?我爸说,那天他起得早,他早起是为给“虞美人”喂药。“虞美人”是我家养的一只鸡,我给起的名字。它长得很漂亮,一身金黄油亮的羽毛,像穿着一件锦缎披风;走起路来碎步影摇,颇有几分风韵。我们自然格外宠溺它。它近来病恹恹的,我爸每早趁它还未出鸡舍,抓住它,强迫它吞下清瘟败毒散冲剂。我妈也比往常起得早,她一反平日慵倦之态,显得神采飞扬。她穿上压箱底的浅蓝色春装和灰色涤纶裤子,花半小时拍平衣物折叠之痕。待收拾得齐齐整整后,脸上手上涂抹我的珍珠霜,又把我的粉盒打开,往脸上一层一层扑粉。我爸从她身边经过,粉尘直冲他的鼻子。我妈提着包袱出门,我爸问她干嘛去,她说去一条河流上生活。我妈这几年有点神神叨叨,我爸误以为她是到河边洗衣服,就没管。天蒙蒙亮,我妈走后,我爸回屋,再睡一个回笼觉。我爸讲完这些,我意识到事情很蹊跷,也很严重,我妈的这番举动,我妈说的这话都和我小说中写的如出一辙。

怎么办?慌张中我想起我姐。我姐南下广东,在广东已十年,她肯定比我有见识。我要把这件奇怪的事情告诉我姐。我告诉过我爸,我爸说我这些年写小说,脑子写坏了。我爸说,唉,我看你和你妈一样,脑子有问题。我妈脑子的确有点问题,她自45岁进入更年期后变得疑神疑鬼,胆小怕事。夜里,她看见墙壁上自己的影子,会吓得大叫起来。我爸做饭,她舀一瓢水把灶膛里的火给浇灭,她说,小心,要小心着火!

我姐,李红艳,果然很冷静。她听完前前后后,在电话里给我说,事情已经这样,你别过于自责。再说妈失踪,与你写小说没有关系。小说都是编的,要是小说写啥,现实里就出现啥,那小说家全都可以住上金屋银屋,拥有金山银山,可以呼风唤雨,移山造海,那不个个都可以上天入地,成神成仙?妈精神有点问题,估计是走到偏远处,一时间迷失方向。你和爸再耐心去找一找。

三个月后,我爸拿出二十块钱,要我陪他去电话亭给我姐打电话。我帮我爸拨好号码,把聽筒递到他耳边,我爸对着电话那头喊,喂!陈小蓉!我是你爸!我姐在电话那头嚷起来,叫你记住不要叫我陈小蓉不要叫我陈小蓉,你老记不住!多亏是这会儿厂办没人!我叫李红艳我叫李红艳,记住了!你记住了没有!虽说现在我年龄不存在问题,但要叫厂里的人知道我叫陈小蓉,我就得给他们挨个去做解释,还不一定解释得清楚!厂领导恐怕还会对我生出不好的印象,保不定弄砸我的饭碗……我可以想象我姐在千里之外急得跳脚的样子,她一定是跺着脚,恨不得把这些话直接灌进我爸脑子里。因此上,她吐词钢镚脆快,语速很急,像一股洪水在电话里决堤溃坝,径直冲向我爸。

我爸被这股强劲的洪水冲得头脑发蒙,好一阵他才反应过来,他的眼睛里骤然间布满慌张和惶恐的云层。我爸怔怔的,听筒还对着耳朵,嘴巴也还对着话筒,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全然忘记了打这个电话的目的。我夺过电话,给我姐说,妈还是没找着!这几个月,我们一直在寻找,每一个村寨,每一条河流,亲戚邻里,十里八乡,我们该找的找遍了,该问的问遍了,可还是……

李红艳在电话那头沉默两分钟,之后闷声说,实在找不到,你可以试试把她写回来……试试……虽然,我根本不信……

李红艳又说,现在妈丢了,你可得把咱爸照顾好。

说到照顾我爸,我一阵脸红。我自己都靠我爸照顾。我18岁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在家写小说,立志成为一名作家,我写了五年,还没发表一篇文字。

我们徘徊镇的人都不把我当正常人看。他们认为我脑子不清楚。他们说,年纪轻轻的,不出去打工挣钱,在家里胡思乱想,脑子里尽装杂草和乱麻。只有我姐,她每次在电话里说,你会成为大作家,迟早的事情!你写,我寄钱养活你!我姐说到,也做到了。

2

我妈失踪,我们还得继续生活。我爸成为我的日常保姆,每天给我做饭,洗衣服(内衣我自己洗),帮我隔几天去邮局投递稿件,并顺便取回退稿信。我懒得去红星商店买稿纸和信封,我叫我爸去。徘徊镇的人一有闲就跑到红星商店碰面,商店门前时常聚集着一群人,说三道四,论人长短。那些人着实可恶,时常讥笑我爸。他们说,哎哟,你们陈家供奉一个大人物,需要多少笔墨纸张啊!一阵哄笑。有人说,人家那叫文曲星!等哪天人家得了道,你们想巴结都巴结不上!我爸从不回击,总是低着头,拿着稿纸和信封急急走掉。他刚出商店的门,背后便传来这样的话:“唉,这陈老三,人是个好人,命不好。老婆精神病,跑丢这么久,尚不知死活。小青这孩子,脑子也不好使,坐在家里异想天开,还要叫陈老三伺候……”有人则反对这种同情:“依我看,陈老三活该,这小青不成器还不是他惯出来的,叫我肯定不给买纸买笔,还不给吃饭,饿死倒好,养着有什么用!我看陈老三不仅享不着她的福,反过来她只会拖累陈老三,折他的寿!”有人生怕别人听不到他的观点,大声喊:“要我说,陈老三上辈子没积福积德,这辈子才落得这样的报应!”我爸逃到太阳光下,他的影子有些踉踉跄跄。

随着我们家庭结构的改变,我爸的心理结构也有很大变化。过去我妈常说我爸“眼干”,说我爸泪腺不发达,不能用眼泪表达悲欢,属于一种病。现在我爸的眼睛像招惹飞虫和沙子的基地,动不动他就揉来揉去,揉出几行泪水。我问他怎么了,他说飞虫飞进了眼睛。我说哪来的飞虫?他说那就是沙子钻进了眼睛。我说屋子里没有沙子。他说眼睫毛倒长,扎疼了眼睛。从商店回来后,他时常坐在门槛上,大口喘着粗气,两只手一上一下,不停地抚摩胸口。过后他把头埋在两膝间,脊背一抽一抽的。我知道他在哭,但他没有哭出声,他把泪水咽回肚子里。我几次给他递毛巾,他抬起头,眼圈红肿。他接过毛巾,假装拍打身上的尘土,然后去水井边,打一盆水,把脸埋在水盆里。我看着这一切,胸口隐隐作痛,若是对着镜子,我能清晰地看见:疼痛过后的胸口沉积着火山灰一样的灰烬。

我姐总在电话里给我爸说,你别反对陈小青在家里写小说,让她去奔自己梦想的生活吧,我们家如果有人过上梦想的生活,那该多好啊。

其实我爸是默许我写小说的。我爸当过几年民办小学教师,他一直希望我们家出读书人。即便我没有考上大学,我爸依然认为我是徘徊镇的高学历者。我们徘徊镇的多数家长觉得读书没有用,读不读书最终还不是出去给人打工,孩子们读完初中就应该送去北上广赚钱谋生。我高中毕业后,做出与众不同的选择。我信心满满地给我爸讲我未来的规划:五年成为小有名气的省级作家,十年在国内获得大家声誉,靠文字挣很多钱,到时候离开徘徊镇,带全家人去大都市生活。我谈及美好的愿景,眼眸乌黑发亮,双颊染着红晕。我自信,甚至有些自负,我夸夸其谈。我唯一的听众则不停地点头,不停地点头。五年过去,我写的小说没有被县级刊物采用过,更不用谈成为大家,扬名立万。我爸无疑有些灰心,有些焦灼。我看得出来,他内心焦灼的蚂蚁会爬出来,爬到他脸上,他的表情显出被这种密密麻麻的小东西噬咬的痛苦感——这种密密麻麻的痛苦感,使得我爸脸部的器官急遽皱缩,比例失衡,好多天都恢复不到原来的位置。

我内心也有焦灼的蚂蚁,但我不让它们爬到我脸上,爬到我的表情里。想到小蓉13岁出去打工,我内心的蚂蚁也会噬咬我。1992年,小蓉13岁,为了进入南方的工厂,一百块钱买来一张身份证,她摇身一变,变成18岁的李红艳。小蓉只不过比我早出生三分钟,她就得承担做姐姐的艰辛。我内心有焦灼的蚂蚁,不仅仅是想到小蓉的时候,当我看见我爸每天为生计忙碌,听见他每天唉声叹气,我也会怀疑自己的选择和能力。

3

春天到来,我爸买回三百只雏鸡。我家院子里满地都是毛绒绒的一片嫩黄。雏鸡们叽叽叽叽的,从早到晚,叫唤不停。我拿两团棉花塞住耳朵,还是有细微的叽叽叽叽声。我看书,一整天翻不上两页。我写东西,一整天没写出两行。院子里挤满这些小东西,我走路都不敢下脚。一只一只圆乎乎的小毛球,在脚下滚来滚去,稍微不注意就踩住一只。

我爸拿来一只葫芦瓢,把一只被我踩得昏死过去的小鸡盖在瓢下。他蹲在一旁,有节奏地敲着葫芦瓢,敲三下,停两秒,再敲三下,再停。如此反复七八回。他把葫芦瓢拿开,静静地观察小毛球。不一会儿,小毛球睁开眼,像从一场梦中苏醒过来,懵懵懂懂地望着我爸。几秒钟后,它站起来,飞快地跑开。这是我爸常用的招魂术,很多次都很灵验,但也有招不回来的魂。招魂术应不应验,与我下脚的轻重有很大的关系。

有一回我端着一盆菜汤穿过院子,左脚差点踩住一只小东西,我赶紧往后一退,不料右脚却踩住后面的一只。湯盆没有掉地上,菜汤泼洒一大半。我定下神一看,可怜的小东西,头和身子已黏在一起。我知道它已经死了。我爸还是拿来葫芦瓢,把死去的灵魂盖在瓢下,让它听招魂曲——仿佛只有叫小东西听完这招魂的音乐,才得以鉴定它的死活,才可以放心地把死去的它埋葬。

我爸把死去的小毛球们埋在我家门前的桃树下。那棵桃树,六月结桃,桃子很旺,好多枝条被压垮,压断。我们镇的人都尝过这树上的桃子,他们说我们家的桃子比镇子里任何一家的都甜。

我不吃我家的桃子。我怕吃到那些小毛球。我知道它们的骨血就渗透在每一只桃子的果肉里。

度过五个月的生长期,这帮小毛球立马变成镇子里的祸害。我爸早起把鸡舍门打开,这帮家伙扑棱棱飞出来。我爸撒一地秕谷和麸皮,它们吃早饭,你争我夺,整个场面热气腾腾,十分撼人。吃完早饭,它们在镇子里雄赳赳地走来走去,打架斗殴,啄食路边的花草和菜地里的蔬菜,还不讲卫生,到处留下它们的粪便。它们惹得镇子里的人极为恼火。我爸也没办法,这些鸡长大了,关在我家院子里养已不具备条件,放出来,也确实对镇子的生活形成骚扰。我爸把一些鸡蛋送给镇子里各家各户,以此致歉和补偿。我爸给镇子里的人说,起初没想到这么多害处,等养过这一茬,会考虑做其他的事情。

鸡群里那只体型魁梧、仪表堂堂、胸脯挺得高高的芦花公鸡,我爸把它叫“村长”。每到黄昏,我爸站在家门口,把脖子上挂的哨子拿起来一吹,发布鸡群集合的信号。“村长”总是第一个跑到我爸脚跟前报到。当然,跑到最前面的鸡,可以吃到更好的晚餐。我爸开头会撒几把大白米,后面全撒秕谷和麸皮。我向我爸建议,为什么不把它叫“镇长”?“镇长”比“村长”官大,派头更足。我爸说,我们家养不起“镇长”。

我爸傍晚喂鸡的过程比早晨要漫长得多。早晨他把手中的两只瓢一只接一只扬起,食物向前后左右四个方向匀速倾倒,然后迅速落向地面。鸡们一哄而上,吃完,走开。傍晚呢,我爸把两只瓢抱在怀里,很吝啬,一次只投食一把谷物。有时他将谷物投在脚边,有时又投得很远。鸡们跑来跑去,和足球运动员在足球场上东南西北狂奔一样。我爸看着它们,眼里荡漾着怜爱、温情,像一位老祖父。我爸从来不做假动作(比如故意高高扬起手臂,示意那些眼睛大睁的“观察者”:这次要将食物投到远处喽!那些“观察者”迅疾往远处跑。结果投食者手臂一收,将食物投至近处,那些“观察者”只得失望地往回跑),他从来舍不得骗他的这群宠物。他示意投远就会投远,他示意投近就会投近。我爸诚信,值得鸡群信赖。反倒是我,骗那群小动物,拿它们取乐子。

我爸是魔术师,他借着投撒食物,能将黄昏延长好几倍。他有意将食物分发得很慢,尽可能和他的宠物们多待一会儿。他一边喂鸡,一边唠叨。

“我本来想培养出一个大学生,没成。现在呢,供养着一个作家,拜托你们啦。”

“今年给你们买粮食,买药品,花费在你们身上的钱不少,年底若能净挣三千元,也不枉辛苦一场。”

“村长”知道我爸宠溺它,我爸蹲着时,它敢飞到我爸肩头,也敢在我爸手中夺食。我爸最喜欢对着它说话。我描述一下一贯的场面:“村长”在我爸脚下,啄食麦粒,我爸对它说话;它不时抬起头看我爸一眼,仿佛它懂得我爸所说的——那些汉语的实词和虚词;我爸慈祥地拍拍它的头,它继续吃麦粒。

“村长,你喜欢的那只母鸡‘虞美人,它老了。以前它的羽毛像金子一样晃人眼,现在羽毛脱落得那么厉害,快要遮不住身子骨。我每天给它单独吃白米,它也不好好吃。不吃哪来劲儿?跑得又慢,保不准哪天叫镇子里的人抓去熬进锅里,那多可怜。”

“村长,我这根枝上断了香火啊!两个女丫,不会成事。要有个男孩,生活会有盼头。”

“村长,小蓉小青她妈生她们时30岁,接生婆说大龄产妇接生风险大,索要三斤红糖,两块钱,我虽心疼,也得应承。她妈生下这对双胞胎后,肚子再没有动静。人们都说女大三,抱金砖,我看未必。小蓉小青她妈比我大三岁,我咋没见过金砖?连个儿子都没有,唉……”

我对我爸这样的唠叨习以为常。我知道我爸在诉说他的失望、困顿、焦虑、孤独。他需要倾听者。他很少和我搭言,我不是他理想的倾听者。他能给“村长”说说,其实挺好的。

“村长,人比人,气死人啦。就说陈跛子吧,患过小儿麻痹症,两条腿细得像螳螂腿,个子又矮,顶多一米五,那杀猪女人嫁给他,却生了四个儿子,四个!我们徘徊镇哪个人不稀罕、不羡慕!”

“那杀猪女人两只奶子吊着像母猪的奶子,喝酒抽烟比男人还有势头。哪里像小蓉小青她娘,病病歪歪,全镇子属她病多,春季咳嗽一百天,夏季胸闷气揪得慌,秋天说风往骨头缝里钻,冬天穿得像狗熊还裹着几床被子哼哼,没有哪天不呻唤这儿疼那儿痒,不是一块能生养的料!”

我爸总在与“村长”说话,总在。

夜里,我又听到我爸的说话声。我爬起来,走到他的房间外,沿门缝往里瞅。我爸坐在竹椅上,“村长”被一根红线(那种做鞋子的挺结实的线,由很多股细线拧成,许是我妈过去做鞋子剩下的吧?)拴在椅脚。“村长”很疲惫,懒懒地站着,胸脯塌着,头垂着。它似乎嫌弃我爸深更半夜多嘴多言,索性将眼睛眯上,看都不看我爸一眼。

我爸不管“村长”这些反应,我爸在对“村长”唠嗑:“300只鸡,瘟疫死80只,狗咬死15只,小青踩死6只,剩余199只,母鸡150只,49只公鸡,下蛋的母鸡只有105只……下的蛋多一半分送给徘徊镇各家各户,不送不行啦,镇上的人没用毒药毒死它们,没用鸟枪打死它们都算慈悲啦,送点鸡蛋笼络一下他们,理所应该啊。其余鸡蛋卖一部分,留一部分做腌鸡蛋。小青爱吃腌鸡蛋,小蓉也爱吃。要是小蓉回来,就叫她带一些去广东。去年秀娟返乡,托她捎一些给小蓉,秀娟不捎。秀娟说鸡蛋容易变味,捎不成。不捎也不能怪人家……”

我爸继续说:“公鸡卖了29只,留下20只配种……今年赔本赔得劲大……”

院子里下不得脚,满地鸡屎。我足不出户,呆在屋里写。我写些什么?我写了几百个小说的开头,没有一个能进行下去,有的卡在300个字上,有的卡在20个字上。唯有一篇成型的,我写另一星系的生活:我,我爸,我妈,陈小蓉,被亲情因子吸引,再次成为亲人;我们住在香花香草丛中,不食人间烟火;我们有翅膀,悠游于名山大川;我们没有忧愁,只会欢笑,不知眼泪是何物……

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正是一个下雨天。窗玻璃上雨水纵横参差,外面的世界一片迷蒙。

下雨天,我爸没有出去做活,他和“村长”在堂屋里聊天。我听见他在说小蓉。“村长”时不时拍打翅膀予以回应。

“小蓉这孩子,小小年纪离开家,隔壁秀娟带她去的广东。广东远啊,很远很远。她在广东的哪座城市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待的那个小镇叫厚街镇,她做活的厂子是一家鞋厂。听秀娟说这鞋厂是中外合资的,老板们都讲外国话,厂名叫啥来着,我没记住。小蓉说厚街镇比徘徊镇大十倍,咱们徘徊镇只有一条街,从街东头到街西头,只需要几分钟,厚街镇有很多条街,每条街都保准让你走累。厚街镇街道多是多,小蓉说她没走过三条街。这孩子一个月才休一天假,休假那天恨不得二十四小时睡觉,连饭都不想吃,哪里还会去遛街?小蓉说鞋厂气味不好,那些橡胶味、胶水味刺鼻,难闻,小蓉经常喉咙疼……她说她想换个环境,换个工作,也不知道换了没有……”

4

我想把我妈写回来。我就写母亲在河流上度过一段用鳃呼吸的生活后,想念起以往在陆地上用肺呼吸的日子,从河流上返回家,一家人过上宁静、幸福的生活。我妈失踪后,我一直睡眠不好,写完这些,睡意向我袭来。我美美睡了一觉,醒来觉天地清澈,生活有无限可能性。我找我爸,我爸在清理鸡粪。我问我爸,我妈回来没?我爸摇头。我沿着镇子、田野、河流搜寻,一整天,筋疲力尽。没有见到我妈。

为什么我能把母亲写失踪,却写不回来?我痛苦地问我爸。我爸并不理会我,他拉起一车鸡粪往菜地走去。

5

亲戚家上房梁,我爸去帮忙。亲戚家住在多宝河对岸。多宝河位于徘徊镇东边,河道狭窄,水势浩大(徘徊镇阴雨天气多,多宝河不存在枯水期)。我爸離家的这一夜,暴雨突袭徘徊镇,多宝河河水漫进镇子。凌晨一点,水涌向我们家的院子。我慌忙搬上二楼。凌晨三点,我打着手电往院子里照,几棵桃树一半身子泡在水里,鸡舍也已冲毁。我这才想起我爸的那些宝贝们。我慌忙摸索着下楼。水已至我腰部。我披上雨披,借着手电筒的光,向鸡舍走去。鸡舍的几面单墙已垮塌。不见一只鸡——也不可能见一只鸡。

一大早,我爸冒着大雨撑船过河,赶回家。他浑身湿透,火急火燎地奔向鸡舍。他呼唤他的宝贝们,他叫村长,叫虞美人,叫许多只鸡的名字。他吹哨子,命令鸡群集合。院子里大水茫茫,哨子声寂静哀伤。他意外地得到一声应答。“村长”在桃树上拍打翅膀。我爸不知是悲从中来还是喜极而泣,捂住眼睛,泪水从指缝间流出来。他慌忙跑回屋子,拿起一只大筐子,往桃树下跑。我爸站在水中,喊,村长,跳到筐子里!快跳下来!“村长”听从我爸的指示,跳进筐子。我爸紧紧抱着筐子,回到二楼。

“村长,你是好样的!你一向能飞,遇事镇定,暴雨中也没慌神,还知道飞到桃树上,你是好样的!”

“那些鸡真笨啊,桃树在鸡舍跟前,怎么不知道飞树上去呢?真笨啊,长着翅膀还不往高处飞!也怪我,平时没训练它们的求生能力……”

我爸抱着“村长”,唯恐一松手,大水又来卷走它。

雨停五天,水方渐退。我找到了虞美人。它在我们家菜地的一片淤泥里。我帮它清洗身上的淤泥,梳理羽毛。我把它归还给我爸。我爸拿出葫芦瓢,将虞美人盖在瓢下。他的敲击声很响,但招魂术没起作用。我爸将虞美人连同葫芦瓢一同葬在桃树下,他还取出一沓纸钱,焚在桃树下。鸡会花钱吗?我爸肯定没想过。如果我哈哈嘲笑他,他照样会这样做的。我不敢嘲笑他。我怕他反问我,鸡为什么不能受到和人一样的礼遇?

我等着我爸责骂我。要是我早一点想到鸡舍里的鸡,或许我能想办法抓到几只,抱到二楼上。我爸一句也没说我。他根本不想理我。家里几天没开火。我吃点干粮充饥。我爸什么也没吃。

前几天,徘徊镇的人挤在街上抓鱼。我爸并不想抓鱼。他在街上走,寻找他的鸡。至面粉厂门前,我爸脚下哧溜一滑,险些倒地。他感觉到脚下有鱼。用手去一摸,果真抓到一条鱼。鱼足有五斤。鱼在他手里不跳腾,不着急逃走,仿佛和他很熟。他也觉得鱼的眼神很熟。

我妈失踪后,我们家便不再吃鱼,也不吃河里的其他生灵。我和我爸曾沿着多宝河寻找我妈,甚至在河边焚香祈祷。我爸说,你在小说里写你妈变成了一条鱼,以后我们不能吃鱼。要是以后你妈以鱼的样子回来,不知道我能不能认出她?

鱼在我们家一只大号木盆里住下来。我爸去红星商店买鱼粮,商店没有。他将大米捣碎,给鱼投食。鱼在木盆里摇头摆尾,游来游去,吐泡泡。多宝河的河水趋于清澈,我爸把鱼送回多宝河。

我爸从河边回来,打破暴雨夜后的沉闷,主动和我说话:“小青,这鱼可能是你妈。我看她的眼神,特别熟悉。她怕我责怪你,所以专门回来维护你。即使不因为你妈,我也会选择原谅你,只是需要一点时间。这些地上的东西,本来就笨,以后要养,就养天上的。”

6

为什么我能把母亲写失踪,却写不回来?2009年,我姐回家暂住,我向我姐倾吐我的纠结、困惑和痛苦。

我姐说,妈肯定活着,只不过变了身份,我们认不出来而已。我姐说很多人都会在生活里改变身份,有些人的改变让我们知道理由,有些人则不让我们知道。无疑,我妈属于后者,她没有给我们呈现一丝线索,她成为回旋在我们头脑里的谜团。我姐说她这次回来也是为再变身份。她要变成严艳红,变成一个20岁的女人,然后去发廊打工。我姐对我爸和我说:“爸,小青,你们不知道,在鞋厂太累人,去发廊能轻松一些。发廊要年轻妹,所以我回来办一个假身份,我要减掉十岁。”

我姐13岁去鞋厂打工,那时候她要变大,她不得不伪装成18岁;现在我姐30岁,她要去发廊打工,要去吃青春饭,她要变小,不得不伪装成20岁。我没出过远门,我只在徘徊镇生活,不管我姐怎么变,我只知道她是陈小蓉,不是什么李红艳、严艳红。

我姐陈小蓉,买了一堆腮红、粉饼、眉笔、睫毛膏、卸妆液、指甲油什么的,她觉得自己头发比较少,还买了几顶廉价的假发头套。我姐对着镜子鼓捣一上午。她喊我,小青快来看看,看我像不像20岁?我懒得看她,我冷淡地说,我只知道你是陈小蓉,不是严艳红。我姐又对着镜子鼓捣一阵,说,唉,这些年在工厂里干活,没日没夜,致使皮肤松弛,缺乏弹性,睡眠不足,满脸暗斑,我多扑几层粉,遮一遮,能强一点。我姐戴着假发,化着浓妆,走到餐桌边,像参加舞会的人,而不像出席晚宴的人。她的假发差点垂到碗里,嘴巴刚碰着碗沿,口红已把碗染红一片,筷子头也像进过大红的染缸。我爸盯着我姐,连连叹气。

其实我爸也变了身份,我爸由养鸡的人变成养鸽子的人。我爸养鸽子已经两年。我爸认为:养鸡占地面的空间,惹得镇子里的人不高兴;养鸽子,鸽子往天上飞,这样徘徊镇的人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另外,鸽子行走天空,也不会出现像上回多宝河泛滥造成群鸡阵亡的惨重局面。我爸过去养鸡,他每天俯视地面;现在养鸽子,他每天仰望天空。我为我爸现在仰望天空的新生活而高兴,打心里高兴。我爸现在,背不像先前那么驼——他努力挺直腰,伸长脖子,望着天空。他看着他的鸽子飞进云彩里,飞得踪影全无,他还要望着天空看好一阵子。他住在二楼鸽子屋里,他的喉头有时发出“咕咕”的声音,仿佛和鸽子共用着一种语言。他平常很少搭理我,更多的时候都在和鸽子说话。

我爸把30只鸽子抓进笼子,鸽子的羽毛从笼子里纷纷漏出来。他把鸽笼放到电动三轮车里,骑上电动三轮车去沙洋县城,给饭馆送货。我爸中午回到家,脸上有些喜气,想来是鸽子卖得不错。“爱吃鸽子肉的,多半是女人!”我爸说,“鸽子肉大补,怀孩子、坐月子的人爱吃,生病的、体虚的人也爱吃。今天的市场行情是一只二十块钱。不过,早上我还没出镇子,镇长的老婆在路上拦住我,她说她最近腰疼腿软,需要补补气血,她要去三只鸽子,总共只给三十块。”

我姐说,爸你以后不要情面软,情面軟是要亏本的。

我爸说,是啊,养这500只,已经花费一大笔,种苗钱一万多,鸽子房的建设一万多,饲料费、疫苗费每年少说都得三、五万。鸽子繁殖得又慢,有一阵还不明原因大面积死亡。要想卖肉鸽弄回本钱,难啊。听行内人说,养信鸽参加比赛能挣钱,以后我也想试试。不过说实话,挣不挣钱我没多想,我天生喜爱这些有翅膀的东西,尤其爱看它们飞翔。

我爸还告诉我姐,他的鸽子一直维持500只的总量,这不会变。如果新增20只仔鸽,他就卖掉20只老鸽子;如果增加了50只仔鸽,那肯定会相应地卖掉50只老鸽子;如果没有增加,反而死了20只,他立刻会去鸽子交易市场买回20只。他反正要让总数为500只。

我姐问我爸这样做有什么讲究?我爸也说不出所以然。只是说,要么养500只,要么养5000只。

我姐吐一下舌头,5000只!呼啦啦飞上天,准能把我们徘徊镇的天空覆盖住!

我爸眼里火花一闪,露出饥渴的向往的神色。

我姐回来,我爸的话匣子方才打开,他几天内说的话,几乎是他一年说话的量。我知道我姐走后,我爸的话匣子又会锁上,那把钥匙不再开锁,躺在荒草中继续沉睡,生锈。我时常认为我爸故意疏离我,其实仔细想一想,是我首先懒得和我爸说话,其次才是我爸懒得和我说话,久而久之,我们习惯了不和对方说话。

我爸准备午饭,他说要煲山药鸽子汤。我说我不吃。谁叫你吃,你值得吃?做给你姐吃的!我爸边收拾鸽子内脏,边说。

我姐和我坐在房间里聊天。说到我爸养鸽子的事情,我透露出一些担心。我姐说,妈到现在找不见,上回养鸡又蚀本,两把刀插在爸心里,爸能好受?我给爸六万块钱叫他养鸽子,哄他高兴呗!赔就赔,我在外头还能挣回来钱的。

我姐支持我写下去。她对我说,你坚持写这么多年,不容易,千万别放弃。你寄给我的小说,我没读懂,但我觉得你写得好。没有梦想的生活有什么意思?我支持你实现你的梦想。还记得我们十岁生日,舅舅问起我们长大后的梦想,你说你想成为作家,我那会儿没想其他,我只想有一双漂亮的红皮鞋,像蓝丫脚上穿的那双红皮鞋。舅舅摸着你的脑袋,对爸妈说,将来,小青准保有出息。舅舅笑话我,小蓉啊,你将来干脆去皮鞋厂做工,给老板说你不要工钱,一个月给你发一双鞋子,你就心满意足。舅舅真神哪,他能预言我的生活。不过,这些年我在鞋厂打工,做各种皮鞋,我始终没有做出蓝丫穿的那种红皮鞋……

我告诉我姐,蓝丫在法国留学,听说要定居在法国。我姐说,唉,我们与她,真是比不得。做镇长的女儿就是不一样,她始终比我们活的好。所以我希望你过上与我不一样的日子,过上蓝丫那样的日子。小青,我一辈子都支持你。

“其实……姐……我……”我想说我是个失败者,我想说我写作十几年,文字只上过几家小报小刊,根本不可能当大作家,我想说我的梦想是错的——但我没有说出来。

吃饭间,我爸对我姐说,小蓉,你年龄也不小了,在外面有合适的,成个家吧,爸想看见你成家立业。我姐说,爸,我处过一个男朋友,处了两年,他父亲生病,喊他回家,他回去后,再没音信。他家是广西山区的,听他说小时候已定下娃娃亲。我爸说,黑了东山有西山,树多的是,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我姐说,道理我明白,碰上有缘人,我会考虑成家的,你放心,你多关心关心小青吧。我爸说,小青的事,我也托过好多次媒,但是……

我不爱听这些,我把碗端回我的房间,逃离他们的对话圈。

“严艳红,以后这样叫我,切切记住,不要叫漏嘴。”我姐离开家的时候,对我们反复叮咛。

7

我姐变了身份,我爸也变了身份,唯独我没变过身份。这些年,我一直在写小说。出于忏悔,我只写一个主题:关于母亲的归来。我想把我妈写回来。我的这想法并不过分。当年我把我妈写走了,我有责任有义务把我妈写回来。我调动福尔摩斯的探案推理法,用形象思维、抽象思维、想象思维、判断思维、发散思维、创新思维、逻辑思维各种思维来写母亲,未果。我回归传统,想到一种招数:激将法。我觉得激将法是一种比较狠的招数——尤其适用于爱吃醋或争风吃醋的女人。我打算写杀猪女人介入我们家庭,写她和我爸鸳梦重温,以此刺激我妈回来。

我为什么想写杀猪女人和我爸呢?这可不是凭空飞来的异想天开的段子,是有现实的影子的。也就是说,杀猪的女人和我爸曾经有过关系。

杀猪女人,就是陈跛子的老婆。陈跛子虽然有福气得了四个儿子,却没有福气活得长久一些,陈跛子四十岁不到就因疟疾而死。徘徊镇的人不信,医学这么发达,疟疾能死人?各种猜测、质疑直接指向杀猪女人,人们几乎都在心里得出同一恐怖的结论:杀猪女人不仅会杀猪,还会杀人。但谁也没有证据来证实这个结论。杀猪女人为什么要杀死陈跛子?因为陈跛子有残疾,杀猪女人烦腻这个残疾男人。杀猪女人杀死陈跛子后想重新塑造怎样的生活?人们回答不上来。人们只见杀猪女人仍然走街串巷,杀猪挣钱,没听见杀猪女人和哪个男人传出绯闻,哪怕一点流言的火星子都没冒出过。杀猪女人身上故事性不强,很快,人们的唾液也不再为她浪费。

我爸和杀猪的女人睡过觉。只睡过一次(这仅有的一次,徘徊镇的人都不知道,要不是我爸给我妈主动坦白,连我妈也不会知道),我得强调一下。那是由于喝酒而造成的一次意外。当然,这意外,后果很严重,它让我爸妈二十年来平静的夫妻生活紊乱过三天。我还要强调一下,我妈45岁以后即便有点神神叨叨,但一直到她离家失踪前,她都算理智清醒的人(有偶尔的神经质,而这些神经质并没有造成对生活的破坏和摧毁)。我爸和杀猪女人睡觉这一年,我妈50岁。她身体虽瘦弱,可眼珠有光,齿锋犀利。我妈咬牙切齿地骂我爸,不要脸!流氓!我爸争辩,我上了她的当,她假装喝醉!你叫我送她回去,她拿着杀猪刀强迫我!这恶毒的寡妇,倒贴十万两黄金给我,我都不想要!她逼我的!你叫我去送她的!我爸争辩时,脸色急得发青,五官快要绞在一起,显出万分的痛苦。他的眼里流出泪水,很快的,河流恣肆。我妈比我爸大三岁,我妈在婚姻中不仅有妻子的身份,而且有姐姐的身份,这点我不能在叙述中忽略。多少年来,我妈一直以瘦小病弱之躯,疼着护着她的男人。我从小到大,没见过我妈和我爸有过战争,我们家是和平的(除了这一次——因为杀猪女人而起风波)。隔壁秀娟家和我家大不相同,她家的情形,我简直不想描述。秀娟的父母把日子过得鸡飞狗跳,你踢我一脚,我得咬你一口,谁也不肯吃亏。秀娟爸打她妈下得起狠手,秀娟妈有一回肋骨被打断六根。自那,秀娟妈聪明起来,她学会了忍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以后的两年,她对敌人做到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等秀娟爸彻底丧失对她的警惕,她便在秀娟爸的饭碗中拌进安眠药。男人睡死过去,她操起棍子,足足打了男人一整夜。打出事了。秀娟妈被警察抓走时,对秀娟说,去广东找你小姨,自己混饭吃去。我们家的这事要落到秀娟家,那情形恐怕难以预测。我说过我妈的身体里有姐姐的身份,我妈在关键之时会用姐姐的力量战胜一切波澜。这故事后來的结局是这样的:我妈大约是第一次见我爸痛心彻肺地流泪(我祖母去世,我爸没哭,我外公被车撞死,我爸没哭,被一个寡妇欺负,我爸显得羞愧,耻辱,无地自容),她心一软,走到天井里,从晾衣绳上取下一条毛巾,递给我爸。我爸受宠若惊地接过去,把脸埋在毛巾里。我妈心疼地抱住我爸的头。我爸扑在我妈怀里,再次痛哭起来。我妈狠狠地擂几下我爸的背,继而又轻轻地拍他的背。我爸安宁下来。我爸的忏悔仪式到此告一段落。

自此,我爸碰见杀猪女人,像避瘟神一样避着。我们家过年也不杀年猪,谁家杀猪,我们去谁家买些肉回来,将就着过年。

杀猪女人嫌杀猪生意不好,前几年去城里给人当保姆。据说专门伺候那些病重老人,挣的钱还不少。

嫉妒是女人的天性。我要试试写杀猪女人和我爸重续旧情,刺激我妈回来。于是我写杀猪女人来找我爸,她手提杀猪刀,站在鸽子楼上,崇拜地听我爸讲育鸽经。她杀猪有经验,杀鸽子却不在行,处理不好鸽子的皮毛和内脏。我爸耐心地教她解剖鸽子,我爸在鸽子楼上手把手地给她上解剖课。我还写我爸对杀猪女人赤裸裸的恶心的表白,他说他不喜欢那满身中药、西药味的老婆,偏偏喜欢杀猪女人身上的那一股腥气。那腥气,是生命力旺盛的象征!他喜欢生命力旺盛的女人!我还写,我爸在杀猪女人面前一而再地说我母亲的坏话:“跟着她,日子没盐没味,生不如死!跟着你,我能活两个一百五十八岁!”

我写下这些乱七八糟的文字,很快将它们置之脑后。我知道我写的是垃圾,是废品。我写这样的文字,自己都觉得神经病!我也没指望真的发生什么——生活哪里是我能用笔来左右的!但我为什么又要这样干呢?一则,我妈失踪和我小说巧合,一直以来让我迷惑,虽然我也同意我姐的观点,我也告诉自己,我和我妈失踪这事一点干系都没有,但我又恍惚觉得有千丝万缕的干系;二则,我头脑里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冒险念头,期望生活出现一些乱子,出现一些岔道,来满足我对平庸生活的抗拒。

其实我爸和鸽子们相依相伴的生活,很幸福。我爸每天打开鸽子楼的那些窗户,站在楼上看他的500只鸽子呼啦啦振翅飞向徘徊镇的天空,它们排成队列,向东边飞去,越过树木,越过电线杆,再往高处飞,消失在云层里……我爸眼不眨地看着它们,仿佛在为它们送行,仿佛它们能把自己的目光帶到遥远的地方。我爸的目光,怜爱,温情,饱满,在早晨的光线里生机勃勃。我爸根本不需要什么杀猪女人。那个杀猪女人,五大三粗,杀气腾腾,一脸凶相,满身腥味!在小说里配给我爸,我都觉得损害了我爸,在现实里配给我爸,我是百分之三万地反对的。

我写下这段文字后(准确的说是三天后),杀猪女人气喘吁吁地跨进我家大门。她对我说,我刚从一百里外的葡萄沟赶过来,我听见你爸叫我来找他。杀猪女人真的出现了!我突然很后悔把她写进我家。我轰她出门,我说我爸不在家。我想起以前我妈在的时候,我爸像避瘟神一样避这个女人。我轰她走,我准备关上大门,再用铁链锁住。她不肯走。我呼唤我们家赛虎,那只凶恶的大狼狗,只要赛虎一来,她就不得不滚开。我爸听见响动,从鸽子楼上走下来。他一见杀猪女人,三步并作两步,上来一把拉住,搂进怀里。我惊呆了!我没法相信我看到的!但事实就是事实。接着,我爸给杀猪女人做鸽子汤,烤鸽翅,煮鸽子蛋,焖鸽子肉,好一顿鸽子晚宴!吃完,他们手拉手走上鸽子楼。

我后悔不已。我祈祷:愿上帝挡在这男人和女人的肉体中间!别叫这男人背叛我妈!

上帝啊,我妈回来,知道我爸主动睡小三,我妈会……?

我来到楼梯拐角,侧耳谛听。这一整夜,鸽子们扑楞楞地飞。有些鸽子像在撞击鸽棚,互相咬杀,搏击的声音此起彼伏。500只鸽子,仿佛被置于战争中。杀猪女人有时闷声叫唤,有时尖叫一声,有时发出缠绵悠长的“哦——啊——哟——妈呀”这样的声音。500只鸽子被这声音困扰着,不停地扑楞。鸽子们闹了一夜。

第二天,我没吃上每天六点的早餐。我估计鸽子们也没吃上。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行,我得把这女人写走!叫她滚开!叫我爸遗弃她!叫她羞辱地去上吊!去跳井!去喝农药!去叫车撞死!去叫葡萄沟的葡萄噎死!去被风吹阴沟里!去他妈的该去的地方!去死吧!杀猪女人!

我写完54种死法,长舒一口气。我信心十足:她肯定会选择54种死法中的一种去死的,我只需静观事态发展而已。

我起身去厨房,准备煮几只鸽子蛋充饥。没想到,杀猪女人站在灶台旁。她从锅里舀出一勺子汤,嘴巴伸向勺子,吸溜一口,品尝咸淡。她竟然已经占领我妈的灶台!这个灶台,我妈走后,属于我爸,还没有属于过其他女人!

杀猪女人启开厚厚的嘴唇:“小青昨晚睡得好吗?你先去刷牙洗脸,马上开饭!”

我爸喜上眉梢地坐在饭桌边。他的眼神像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我一阵恶心,胃里的饥饿感化为翻江倒海的酸水。我狂吐。

我爸过来拍我的背,问我怎么回事,要不要去看医生?

我大吼,快叫这女人滚!滚远!

我爸返回餐桌旁,坐下,不吭声。我说,她不走我走!

我爸咳嗽一声,清理一下嗓子;再咳嗽一声,整理一下思路。杀猪女人赶忙端来一杯水,他喝下一口。我爸把杯子往桌子上重重一放(像已痛下决断),对我说出一段长长的话(自打我们的生活陷入僵局之后,他对我第一次不吝惜词语)。你真要走我也不留你!你已31岁,你也该去独立生活!我养你31年,已尽到为父之责。你妈走后,我天天给你做饭,洗衣,给你买纸备墨,徘徊镇的人哪个不说我太纵惯你!我有我的考虑。前些年是想叫你写,成全你的梦想。自打你妈失踪,我看你成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我怕你脆弱,经不起风雨,我怕你出事,我便随你的意愿来。你留在我身边,好歹我能护着你。现在你要走,我也不留你。我慢慢老了,总有一天护不住你,还不如现在放手。

好,我走,我去找我妈。我吼道。

小青,我前天夜里做梦,你妈说她要回来,果然她就回来了!我爸说。

你搞没搞错呀,她是我妈吗?她是杀猪女人!

我爸说,小青,你能不能把她当成你妈呢?她和你妈是一样的女人啊!

我觉得我爸糊涂了。他常年和500只鸽子呆在一起,一只鸽子和另一只鸽子,他觉得没有区别,500只鸽子就是同一只鸽子。照他这样看,这个杀猪女人和我妈就是同一个女人。

我爸努嘴,示意杀猪女人上前来和我说话。杀猪女人刚才一直站在灶旁,两只手不停地在围腰上擦来擦去。杀猪女人得到暗示,走过来拉住我的手。小青,我也不祈求你把我当妈看待,更不敢希图当你亲妈,你让我先留下来,留一段时间,照顾你们父女,如果我不合格,你把我赶走,好不好?

我把手从杀猪女人手里抽回来。我并不看杀猪女人一眼,我的目光望着房子的虚空处。我回到房间。我没有走。我走到哪儿去?31年来,我活在徘徊镇,活在我爸身边。除了写小说,我不知道还能干什么。我的头顶只有徘徊镇巴掌大的天空,我的手里只有一支废笔。

这回,我写杀猪女人,是彻底写砸了。我打电话给我姐,我哭诉,我巴望得到我姐的安慰。哪知,我姐竟如掉进绝望谷的老虎,一通咆哮。上回你把妈写失踪,我没怪你,我觉得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这回你又乱写什么!你还嫌生活不乱?你就知道往乱里写!你叫妈知道杀猪女人这事,她还会回来?你彻底杀死了妈!你就是个凶手!你这个混帐!我姐在电话里痛骂几个小时,直到我的手机耗光电量,自动关机。半夜里,我姐又拨打我电话,又斥责我。她恶狠狠地说和我一刀两断,不再提供生活费。她最后说,你不配当作家!

这是我姐和我最后一次通话,也是我最后一次听到我姐的声音。

我写砸了。我没把我妈写回来,倒是把杀猪女人写来长住在我家。给杀猪女人设计的54种死法,也没有一种生效。

我知道我是个失败者。失败者唯一要做的事便是:接受接连不断的失败。我也知道我是个失去方向的人,我不敢去寻找另外的方向,只能朝一个错误的方向,将错就错地走着。至于“梦想”这个词,我一想到它,这根刺就往我血肉里扎进几公分——这根刺,它扎过我的心脏,还要在我的内部寻找可扎的一切。

8

冬至夜。从树木到灌木都被寒冷冻结,风吹镇子,听不见树木摇动的声音。风在镇子里像找不到对手的猛兽,拍打每家的房屋。我觉得我家的墙壁太薄,风就要穿透墙壁,冲进来。鸽子房的那些鸽子又是惊飞,吵闹,半宿也没停歇。堂屋的一扇门“哐哐”直響。它可能是被风吹开的。我决定去把它关上。我从被窝里爬出来,拉起一床被子裹住身体。棉拖鞋里像放置着冰块,我冷得抖抖索索。我走到堂屋,打开灯,看见灯光下的一幕。

杀猪女人和我爸站在屋外。杀猪女人把一个包袱抱在胸前,我爸拉住包袱,要把包袱连同杀猪女人拽回来。

杀猪女人说,我连猪都敢杀,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她的目光。冷得像冰,像刀子!每次她看我,我会浑身寒战!我受不了,我要走!

堂屋里的一束光从晃荡着的两扇木门间透出去,打在我爸脸上。我爸愁眉苦脸,眼里满是乞求,像一只将要被主人遗弃的狗。

我爸使劲拽包袱,生怕一松手,女巫骑着她的笤帚飞走。强大的作用力让包袱散开来,一些衣物掉在地上。

我留,可以,那我们单独过,和小青分开过。

我爸的身子猛地一抖,仿佛有一股寒冷骤然钻进他的身体。他松开抓包袱的手。我爸蹲下身,捡拾地上的衣物。他站起来的时候,显出头晕的迹象,用手扶住前额。他把捡起的衣物重新放回包袱,系好结子,把包袱交到杀猪女人手上。

我爸说,那你走。我爸的声音带着委屈的哭腔。

我走到门边。看见杀猪女人眼神幽怨,呆望着我爸。她嘴巴几次翕动,没有说出话。杀猪女人转身,走出我家院子。她的脚步声带着恨意,带着绝望,踩得徘徊镇的地面都发抖。那声音极其重(镇子失眠的人都应该听得到这双脚发出的声音,那是一种很重的声音),极其绝望。

杀猪女人在我们家待了将近两年。杀猪女人离开后,我爸和我无话可说,连日常对话业已省略。我们之间已不需要语言。语言是多余的,是累赘,是负担,甚至是炸弹(如果一出口,很有可能触碰导火索和引线)。在一张饭桌上吃饭,我爸看着他的碗,我看着我的碗,我们沉默着吃完,各干各的事情去。我写小说。我爸喂鸽子。我不去二楼鸽子房,也没瞅过一眼鸽子。

9

小蓉出事的消息传来。

这些年,关于小蓉的生活,我们多半是在电话里听到的。我们对她的生活所知甚少。小蓉向来报喜不报忧,她让我们以为,她比我们好过很多,她既能支撑她的生活,又能支撑我们的生活。

我和我爸第一次离开徘徊镇远行,来到小蓉打工的G城。

小蓉没给我们留一句话。我们在她的住处,翻遍她的行李物品,没有找到一张纸条,一句话。

狭小、阴湿的杂物间,四个女人合住。两张铁架子床,上下铺。紧邻门边的这张床,小蓉住上铺,英子姐住下铺。英子姐38岁,和小蓉同在“万客来”超市里做工。英子姐告诉我们有关小蓉的一些事情。小蓉以严艳红的身份在发廊里没干多久,老板看出她并不年轻,对她多有挑剔,加之老板要她做些“服务性”工作,她拒绝,自然无法在发廊继续立足。之后她换过四、五份工作,一年前,来到“万客来”超市打工。

小蓉的任务很杂,既要盘点、整理库房的货物,又要打扫两层楼面的清洁,还要给当班的工作人员采买饭菜。常常是,早晨不到五点便去工作,等到夜里十点超市歇业,她还要清扫楼面,忙到凌晨一两点才回到住处。英子姐说:“小蓉患上失眠症,吃很多种安眠药助眠。我给她说安眠药副作用大,叫她少吃。她曾经想戒掉药物,一星期没吃药,结果导致一星期没合眼。不得已,又吃。最近半年,吃安眠药也不管用,整宿整宿睡不着。”睡眠不好,小蓉吃饭也没胃口,一天天消瘦。英子姐说:“人瘦得只剩个骨架子,脸色发灰,眼圈乌青乌青的。小蓉要强,工作还照样做,不比别人做得少,做得差。”

我和我爸坐在杂物间,听英子姐给我们讲小蓉。一只肥硕的老鼠在一堆笤帚、拖把、洒水壶间窜来窜去,根本不怕人。英子姐拿起一块面包扔过去。英子姐说,超市里过期的食品多,老板叫我们能吃的吃,不能吃的倒垃圾堆。过期时间不长的,我们会带一些回来吃,觉得扔掉挺可惜的。吃不完的,喂老鼠。屋子里的老鼠被我们喂得肥肥的。这只最肥,肚皮都拖地上了,我们称它“中年油腻大叔”。

隔壁似乎在调试音乐,扩音器刺啦啦响,声音很刺耳。突然一声尖利怪响,我爸吓得站起来。英子姐说,隔壁是一家夜间烧烤店,店子生意很火爆。夜里,喝酒划拳、砸酒瓶子、吵架骂仗的声音此起彼伏,能把耳朵震聋。英子姐从枕头底下摸出两副耳罩,说是小蓉从网上买来送给她的。

睡不着的时候,小蓉看娱乐书打发时间。同住的另外两个女人嫌开着灯影响她们睡觉,小蓉便买一只手电筒,躲在被子里看书。英子姐说,就这,月底公摊电费,那两个女人还要小蓉多掏十五块钱,她们总觉得小蓉用的电比她们多。

小蓉的床上,被子罩着粉色被套,叠得方方正正,床单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枕头边有两本杂志,还有一堆耳罩。我可以想象小蓉为了抵抗烧烤店的喧嚣声,她给每只耳朵甚至戴上十副耳罩,可还是无济于事。

杂物间又狭小又闷热,这才四月中旬的天气,我爸不停地用袖子擦汗。我爸没有眼泪,我也没有。有一种钝痛在我们心里,我们在反抗它。我们侥幸地期望,通过反抗它,取消小蓉死了的事实。如果我们哭,等于我们放弃反抗,承认小蓉真的死了。我们不能哭。

英子姐说,小蓉平时是个好脾气的人,有一夜却跑去烧烤店,和一群大学生吵架,还差点打起来。那夜,小蓉头疼得厉害,她脸色蜡黄,浑身冒冷汗,躺在床上不停地呻吟。凌晨三点,烧烤店“砰砰砰砰”砸酒瓶子的声音持续不断。小蓉从床上爬下来,穿着拖鞋跑出去。她跑到烧烤店,看见一群喝醉的大学生在发酒疯。他们喊一二三,一口气喝完一瓶,再喊一二三,一起把空酒瓶高高抛起。一群酒瓶旋转着落下,至地面,发出巨大的碎裂声。小蓉对学生们说,学生弟,我神经衰弱得厉害,今晚头疼欲裂,你们吵得我睡不着,天明我还要在超市里做工,都这个点了,散了吧,行吗?

一群学生围住小蓉。

“哟呵,哪里跑来这个老女人,还把我们叫弟呢,你这年纪,我们管你叫大妈还差不多……”

小蓉说,既然你们尊我为大妈,那你们让大妈过个安静的夜晚。

学生说,你别倚老卖老,社会就是多了你这类倚老卖老的人,轮子才跑不动,我们都被你們这类人拖累了知道不!

小蓉说,没有我们这类人在底层服务,你们在空中楼阁吃喝拉撒去!

学生说,大妈,你还真以为你很重要吗?机器人的工效比你强多少倍你知道吗?机器人永远不会神经衰弱!你是即将被out的那一部分你知道吗?

小蓉夺过一个酒瓶,狠狠地向空中抛去。酒瓶在空中划出一道亮闪闪的弧线,落至一个学生脚边的地面。这个酒瓶碎裂的声音比刚才所有酒瓶碎裂的声音都大,那声音带着速度和愤怒,回击着学生们的耳朵。学生们瞬间安宁下来。等酒瓶碎裂的声音完全消失以后,学生们突然回过神来,两个大块头学生走上前,一人扯住小蓉的一只胳膊。

“你他妈的还真和我们杠上了是不是?我们不揍你都是看你老,经不起揍!你要不识趣,还不滚,小心把你拎起来扔垃圾堆里去!不信试试看!”

英子姐赶来,喝住那群学生。她把小蓉带回住处。小蓉坐在床边,披头散发,呆呆地看着地面,泪水大颗大颗滚落。

小蓉无法忍受烧烤店的喧嚣,她在杂物间待不住,于是她跑到这栋大楼的楼顶,支起一顶帐篷。我不知道,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楼顶等待天明,那是怎样的感觉?我也不知道,刮风下雨的日子,帐篷挡住了风雨没有?小蓉是在楼顶坠落的。她是不小心跌下去的,还是自己选择飞翔一次?小蓉自己珍藏着谜底。我们尊重她,我们决定不追问这个谜底。小蓉十三岁离家时,我爸带她到照相馆,照相留念。她在镜头前灿烂地笑啊,笑啊,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照相师傅说笑过头了,得收一点。小蓉怎么也收不住。那张照片在我们家墙上的镜框里。今后,我们不会对着那张灿烂的笑脸追问为什么的。绝对不会。

一个城市的灯火、人流、喧嚣将我们卷入其中。这是与徘徊镇完全不同的地方。G城,五光十色的霓虹灯,蚁群般密集的人群,巨龙般蜿蜒的车流,令我们眩晕。这座庞大的城市,吞没了李红艳的13岁,吞没了严艳红的30岁,将陈小蓉埋葬在她的33岁里。

我想站在这座城市的人行天桥上喊:“李红艳,我是你妹妹!——严艳红,我是你妹妹!——陈小蓉,我是你妹妹!——我来看你了!——我来看你了!——我来看你了!——”

但我没有喊出声。我害怕我的声音破碎。我害怕小蓉听见会心疼。就让小蓉安静地去吧。

夜风里,我爸的身影在抖动。我远远地看着他的背影。我知道我爸在寻找出口,我让他独自去寻找。我帮不了他。我无能为力。这么多年,我早已看见自己陷入无用的境地。我看得见自己的境地,但我无能为力。我爸走到楼顶的东南夹角,他颤颤巍巍地站在水泥台边缘,他打开他的怀抱……

“小蓉,我是爸爸!你回来吧,孩子!爸爸求你,你回来吧,跟爸爸回家吧!”

我姐没有听到。我姐重重地跌落下去。

10

我爸老得很快。我爸62岁,他看上去比红星商店82岁的钟老头都要老许多。钟老头还能坐如钟。我爸呢,他坐在椅子里仿佛已经没有脊椎骨。他把头歪在椅背上,整个身子瘫缩在藤椅里。他要站起来,总要喊我过去拉他一把。钟老头走路脚下生风。而我爸走路,脚下像踩着淤泥,左脚好不容易抬起来,右脚则像陷得更深,要使出更大的劲,才能从淤泥里拔出来。

两年没见小蓉,她也没给我打电话来。我爸对徘徊镇的人说。徘徊镇的人说我爸得了健忘症。我觉得,我爸只不过是在自己的记忆里做了一点手脚,他有意识地漏掉小蓉死了的事实。

这些养鸽子的书,还有我的十几本笔记,你看看这些吧。将来,你也得吃饭呀。我爸把他视若珍宝的东西交给我。

我开始给我爸做饭,代替我爸喂鸽子。我把二楼鸽子房收拾得整齐而干净,又重新改造了鸽子房的采光系统。明月镇是个养鸽大镇,我去明月镇参加过两期养鸽培训班。我爸笔记上的有些方法,并不完善,我做了修改和添加。比如在鸽子的喂养方式上,我爸只喂食玉米、豌豆等杂粮,我除了喂食这些杂粮外,还供给鸽子们青菜、卷心菜、麦苗等一些青饲料以及矿物饲料。为了降低成本,我自己制作矿物饲料。黄泥、黄沙各3份,熟石灰2份,盐1份,贝壳粉或蛋壳粉0.5份,木炭0.5份,我将它们碾碎后加水混合,搓成圆球晒干,喂食时将圆球打碎,放在鸽舍内。经验总是慢慢积累的:在夏季和孵幼鸽期间,给鸽子的饮水中要增加适量的食盐;鸽子是极爱清洁的鸟类,夏、秋季要保证鸽子们每周水浴两次,冬季每周水浴一次。

从保健砂的配置到卫生消毒、种鸽的免疫,一系列的事情让我忙得不可开交。

我想扩大经营规模,打算买进一批种鸽。二楼的鸽子房面积原先看起来还不错,现在显得很袖珍。我贷款50万,加上手头的积蓄,用这些钱重新规划、建造一座鸽子楼。一楼腾出来,和二楼一起改造,在二楼上加盖两层砖木房,四层楼面一并用做鸽子房。

我和我爸搬进天井后面的两间平房里住。

你将来养5000只鸽子,我只养了500只,我希望你比我强。我爸对我说。我想起我爸说过要么养500只,要么养5000只,我想起小蓉的感叹,5000只鸽子准能把徘徊镇的天空覆盖住,我担心我不能完成他們最向往的心愿,我对自己说,尽力吧,尽力吧。

疾病开始缠绕我爸。这一年秋天,我爸一直在与疾病作战。先是支原体感染,咳嗽发烧近一个月;接着又是痢疾持续一周;一些慢性疾病也集中爆发出来,血压高,头晕,心率紊乱,胸闷气短,膝盖滑膜炎,腿疼得走不了路。总之是这病还没好利索,那病又袭来。我爸在医院里一住就是两个月。

中秋之夜,我爸发高烧,他满面通红,直喊口渴。他的手伸在被单外,我一摸,像碰到一团燃烧的火球。医生交代,如果药物没有缓解他的病情,可以给他进行物理降温。我按照医生说的办法,把手巾在温水中浸泡拧干,反复擦拭他的额头和手臂。我爸闭着眼,他说他看见了月光下的喜马拉雅山,整座山被雪覆盖着,冰凉洁净。他的5000只鸽子飞到山上,鸽子和雪山的颜色融为一体。他说,你知道吗,小青,我养的鸽子和别人养的不一样,我的鸽子飞得更高,它们每天都飞向喜马拉雅山。我爸曾是民办教师,在小学带过地理课。当然,他还带过劳动技术、思想品德、语文、数学等各种课,他是属于那种哪门课缺人就顶上的教师。他带地理课的时间相对多一些,一共有两年的时间。我把微凉的毛巾敷在他闭着的眼睛上,我问,爸,喜马拉雅山在我们徘徊镇的什么方向?我爸说,走出徘徊镇,穿过我们生活的平原,往东,一直往东,东边的东边,东边的尽头,太阳诞生的地方,有一条地平线,地平线上,有一座喜马拉雅山。我说,你的喜马拉雅山是不是靠近太阳升起的地方?我爸连连点头。我爸说,对对对,一座白色的雪山把头伸进太阳里。我说,那我以后把我们家的5000只鸽子带到喜马拉雅山去。

我爸66岁这年,我已经养了5000只鸽子,刚好5000只,一只也不多,一只也不少。这几年,我爸陷在轮椅里,基本没有站起来过。他时常把头陷在胸前打瞌睡,喉咙里发出“咕咕咕咕”的声音,即使鸽子们巨大的振翅声盘旋着围绕着他,也吵不醒他。有时候,我指挥几只鸽子飞到他肩上,几只鸽子飞进他怀里,还安排一只最调皮的小天使(我把这只鸽子取名为“虞美人”)啄他的眼皮。他似乎也想回应鸽子们的情谊:他厚重的眼皮使着劲,想挣扎着打开,可就是打不开;他的手似乎想抚摸一只鸽子,手背的神经元在颤动,可手就是僵住了。

有一天早晨,我爸突然清醒过来,他精神焕发,身板笔挺地站在我面前。他提出,这一天由他亲自喂养鸽子。我爸穿上他最好的毛呢大衣,头戴礼帽,拿出他的橡木拐杖。他说,小青,给我准备最好的饲料,把鸽子楼的所有门都打开。我给我爸拿来他出门用的大挎包,装上满满一挎包饲料。我爸背上挎包。我把鸽子楼上下四层的几十扇门全部打开,鸽子呼啦啦飞向徘徊镇的天空。5000只鸽子,它们白色的翅膀形成阵仗,把徘徊镇的天空变成一整块轻软的羽毛,羽毛在飞翔。我爸朝东边走去,他走出徘徊镇,穿过平原,一直向东,他双手挥舞,向天空的鸽子投食,太阳的光圈环抱着他,他越走越远,他带着一支“咕咕咕咕”的大军走到地平线上……

11

我确定我是来写我爸的。如果我爸身上不添加他作为我们父亲的身份,不添加他作为我母亲的丈夫的身份,我爸就是徘徊镇的这样一个男人:陈老三,身材,瘦高;履历,单薄。在他的身上不必堆砌多余的形容词。他青年时期穿白衬衫,挽起袖子,露出手表,和徘徊镇的男人们略显不同。中年变得邋遢,和徘徊镇的男人们并无二致。他在家中排行并非第三,恰恰是单传。他喝酒,二两酒量,不抽烟。我想象不出陈老三剥离了我们,作为个体的更多的生活。没有我们,他会由一个履历简单的少年走向中年,直至老年。我们,饱满了他的人生,当然,也给他带来了伤心和痛苦。

在我们的日子里,只要我妈在,我妈就是主心骨,我们靠我妈的意志生活,我们通常看不到我爸的丈夫性及父亲性的熠熠闪光。这些年,我怀疑我妈故意离开,就是为了不再遮蔽我爸,让我爸在我们的生命里得到加强、补充,直到成为厚重的父亲。如果是这样,我妈的智慧和心机堪被我们一再称颂。

我确定我是来写我爸的,但我们和我爸又怎么能分得开呢?我只好写下我们作为共同体的日子——我们共度的那些循环的好日子和坏日子。

我确定我写的都符合生活的真实。我妈成了鱼。我爸在地平线的另一侧。小蓉成为祖母时就会回到我身边。我写作,只写父亲,母亲,天空,鸽子。虞美人,起初是植物,后来可以拟称一切美的、雌性的。

我确定我在谈论生活的胆固醇,在谈论美的胆固醇。我确定那些分解在我们骨血里的欢乐抑或疼痛,我们一刻也没有想要疏离,我们伴随着那些高或者低的指数,继续了我们的生活——一棵有蛛网琴弦的苹果树,让我们流下过……热泪。

徘徊镇天蓝得发亮。在我以后的小说里它越过了这篇小说里的阴影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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