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清河
六天前,陆元和我吵了一架,至今未归。我去找过她,旅馆、网吧、娱乐城,那些我所知的她可能去的地方,却都不见她的踪影。自从陆晓梅三年前去世,陆元对我就越发疏远,后来她高考落榜,变得更加放任自己,混在一群男生堆里,沉迷于电子游戏。我找她谈过多回,也吵过几回架,六天前的夜里,我们吵得很厉害,直至她摔门而去。事后想来,电子游戏只是导火索,根源还是在陆晓梅那里。生下陆元那一年,陆晓梅二十五岁,我已经四十三岁。我们只是同居,一直没有领证,陆元也按陆晓梅的意愿随了她姓。那时候,陆晓梅恼恨我,从陆元懂事起就反复跟她说,陶其居不是你的亲生爸爸,直到陆元也羞于喊我爸爸,实在要喊,都是直呼“陶其居”。这就是陆晓梅在世时给予我的惩罚。陆晓梅去世后,更大的惩罚还在延續,陆元成了她母亲在这个世界留下的代言人,一直替她向我鸣不平。六天前的那天,是陆晓梅的忌日,我们去扫墓。回来的路上,陆元突然问我,这些年来,你是不是有别的女人?我一愣,你乱想什么呢?陆元在我耳后冷笑,我妈还在世时,就已预感到她的存在了,虽然她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个女人。我发现玻璃窗有些潮了,窗外闪过的景色变得模糊。陆元的声音高起来,我一直想要知道的是,既然你心里另外装了一个女人,为何还要接受我妈呢?这些年来我多么恨你,因为你对我妈从来没有上过心,我在你们若即若离的关系中,感到自己是那么无依无靠……
傍晚,我关了照相馆的门,穿过街道时,路面还散着太阳的余热。回到家,夜色刚拉满,冷风就起了,在窗外刮擦着,很快还下起了冷雨。真是比翻硬币还快,白天还穿短袖的。在南方的这座城市,如今一年里也就只剩了夏天和冬天,一天里也能经历炎夏和寒冬。我去柜里找出风衣毛衣,在身上套了三层,还是冷。那冷是从身体内部发出的,源头在腹腔靠左的位置,天气的冷不过是唤醒了它。我今年六十三,身体一直运转如常,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也是在这天夜里,我感到生命的脚步一下子就跨过了某个临界点,真正的衰老也在那一刻骤然降临。
我强烈地想起了我的恋人,又躲进了房间,翻看她的照片。年轻时,我喜欢上了拍照,卧室里这个平时上锁的大箱子,满箱都是我最珍视的为她留下的照片。我承认,我确实有过一个恋人,那是我这一辈子灼心蚀骨的恋情,认识她的时候,我二十四岁;到我三十四岁,她离开了我。留下的这些照片,部分是她的个人照、她在其中的合照,部分是她所在的那个小镇的人物照、风景照。我把它们收藏了三十多年,常常到了夜里,关上门,重新翻出来,细细地看。我用手指轻轻抚过照片里她的影像,想象着真的能够触碰到她的血肉之身,感受到她丝丝缕缕散发着热量的体温,嗅到她那遍及画面中每一个像素的独特气息。我又感觉自己重回了那个小镇,四周环绕着喀斯特地貌的石山,半坡是被石头零散割开的黄色的土地,盆底是连片错落的不规则形状的梯田,它们都因为带上了她无所不在的烙印,而在我的记忆里变得深邃绵延。
半夜,陆元回来了。我刚睡下又被惊醒,爬了起来,却只能无措地站在房间门口。陆元换上拖鞋,与我对视一眼,又径直进了房间。我仿佛看到,她眼神里布满电脑屏幕的电光火花,迷乱却又亢奋。我到沙发上呆坐下来,眼里的泪水,还是流过了脸颊。
对于这个女儿,我自感是带着原罪的。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我等在医院空寂的走廊,她躺在推车里被护士推了出来,一个小小的人儿,小小的脸蛋、小小的眼珠、小小的鼻子,那一刻我内心里充溢着泉水般慈爱的情感。我亲历了她学爬行、学走路的阶段,我教她摄影,让她做我的小模特,任由她调皮地穿着她母亲的衣服和高跟鞋。我想过要做一个好父亲,也渴望把她调教成我所喜欢的样子,模板也许就是照片里“她”的模样。然而随着她渐渐长大,却又亲眼看着她越来越像她的母亲。陆元似乎也感到了我身上潜藏着某种与她不合的节拍,她变得不愿意和我走在一起,我告诫自己要尊重她的天性,一次次地尝试着压抑自己的情绪重新接纳她,却又一次次地失败。渐渐地在这个家里,她们母女俩就结成了一对,我是独一个的不合群的人。某些时候,我也禁不住地泛起对她的怨恨,要不是她这个女儿的存在,我就不会一次次地想与她的母亲中断关系却又下不了决心。
陆元从洗澡间走出来,她脸上的灰暗似也洗去。我内心里又涌起了对她的疼惜,或者还有一个生命行将枯槁的老人在女儿面前的柔弱自怜。
我说,我们可以聊聊吗?
她没有看我,聊什么?
你不是想要知道,我在你妈之外,是不是还有另外一个女人吗?
那就是真的了?
我跟她在一起时,我跟你妈还不认识;直到她去世后,我才遇上你妈。
她是谁?长什么样子?
你想听听吗?你十九岁了,成年了,是可以知道这些事情了。
我妈在世时,知道吗?
当然不知道,我从没想过要跟她说。
陆元轻叹口气,可是,在我妈去世前的几年,我就看出来了,你们两个根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或者说,虽然你居住在这座城市,是我妈委身来投靠于你,但你更不像是这个地方的人,你像是从另外一个遥远的世界来的。可是,这些年来你把自己隐藏得那么深,我对你所来的世界几乎一无所知。
她走到我对角的沙发,坐了下来。
我内心里炽热的岩浆四溢,好吧,在我年轻的时候,的确有过一场恋爱,那个女孩,叫罗美凤。
我出生在这座城市,我的父亲,原本在供销社上班。后来,因为历史问题,他丢掉了工作,为生活苦闷了几年。等到社会风气变了,他在街口开了家商店,主营日常用品。后来,商店扩营,家里的生活好了起来。再后来,他还做起了批发。生意渐渐做开了,我们一家在这座城市,也成了大商户。有一回,父亲带上我们回云母镇,为曾老太爷迁坟。那时候我二十多岁,知道自己祖上原来在云母镇,是从曾祖父这一辈,才到了城里。对于父亲,那次迁坟只是一个契机,他最终想要的是认祖归宗。也是因为那次迁坟,我们发现下面乡镇蕴藏的巨大商机。说起来这又是父亲的心结,似乎是我们这个家族,由于难以言说的伦理纠纷,过去在村里曾经遭遇过深渊般的非难,我们把生意做回那个地方,也是一种为上辈人的“平反”。于是,我和大哥两个,承担起向乡镇拓展生意的重任,云母镇在我负责的范围内。在镇上,我们开了一家商店,在小镇附近的一个村子,我见到了罗美凤。那一年,她才十四岁。
那天,我们送完货回来,经过一个村子,看到了送亲的队伍。前头七八个人敲锣打鼓,跟着个阴阳先生模样的人,左手抓牛号角,右手执铜短剑。后面就是新娘子,穿着红色花点的裙子红面黑底的布鞋,边缘有金色垂锻的红头巾蒙了头,旁边伴着几个年轻的妇女,分别给她端盘子、打伞、引路,后面跟着的又是一群花巾蒙着脸的妇女,唱着一种后来我才知道的“哭叹”,只能偶尔地听出一些词句,其音哀怨悱恻,又像是葬歌。也只有在村里,才会见到这样的婚礼,我下了车,好奇地跟在后面。更奇怪的还在后面,走了一段路,送亲的队伍在村口一棵大榕树下停住了。那是一棵很大很大的榕树,地面露出粗壮的树根,树上垂下来蓬勃的气生根,树干需七八个大人才能合抱,整棵树遮盖了方圆几里地。树脚前还砌起了案台,贴着些画了乱符的红纸,插满了烧剩的香蜡。迎亲的队伍围着这榕树,又做了一桩桩仪式,送亲的队伍走了,竟然把新娘子一個人留了下来。回来后,我在远房表叔郭逢开那里,才打听到了事情背后的典故。追溯起来,这场婚事中的新娘子罗美凤,她的曾祖母和我的曾祖父还是舅表兄妹,因此她也就是我的远房表妹。这场离奇婚事的新郎,竟是那棵榕树,至少有五百多年了,一直被村里人供奉为“树神”,周边村落的人们,逢年过节初一十五都会前去祭拜,哪家哪户有了灾祸就去祈禳有了喜事就去还恩的。那一年,那榕树部分的枝叶突然干枯了,村里的鸡鸭也离奇地大量死去。阴阳先生“六跳脚”在榕树下架起罗盘问过卜,说那是树神给村里人的警示,解救的办法是在村里选一个女孩嫁给树神。当然,这是一个仪式,嫁给了树神之后,除了还顶着树神妻子的名头,女孩还是可以回家。村里人对于树神,有着敬仰也有着忌惮,把女儿嫁给树神等于让她守了活寡,谁家的父母能这样狠心呢?但是也有好处,因为人们供奉树神,就得祭献酒肉食物,有时候还会有酬礼红包,但树神实际上又不会享用,如果他有了妻子,当然就归他的妻子所有。罗美凤的母亲,早年已过世,她的父亲,因为好赌把家里快败光了,当下,她的父亲看到了这里面的好处,竟然私自定下主意,允诺把女儿嫁给了树神。
罗美凤嫁给了树神,也就跟树神一起,可以接受人们的敬拜了。初一十五,榕树下,神位旁铺一张稻草织成的莲蓬,罗美凤盘腿安坐其上,依然蒙着新娘时的那面头巾。敬神讲究赶早,在凌晨五点起到七点,人们就陆续地来了。在香气缭绕烛火摇曳中,看不见罗美凤的脸面,她全程都得端坐,不能有大的摇动,不能声响,就像那真是一尊神像。敬过神,人们离开,留下一些酒肉、水果、糍粑。等到朝阳升起,敬神完毕,人们又可以把罗美凤送回家去。遇上喜事,比如婚嫁、满月、新屋入伙,人们也会来拜神报喜,带来的酒肉会更丰盛,红包也会更大,有时候还会有隆重的仪式,燃放大捆的鞭炮。遇上灾祸,比如疾病、困厄、人口走失,人们又要来祈神消灾。之后按照指引,在河边、山脚、三岔路等处,架起由树枝绑红绳做成的树桥,埋下箱底积压多年的铜钱。要是村里死了人,葬礼中也要去到树神跟前,做一场报神的法事,孝子孝孙跪拜树神,向树神大声哭泣,倾诉自己遭遇的不幸,祈求树神在黑暗中为自己的亲人引路。当然,法事后总免不了一份丰厚的酬礼。
我真正见到罗美凤,是在她嫁给树神十多天后。那天,一个男孩来店里买东西,郭逢开告诉我,那就是罗美凤的弟弟,叫罗金民。我一时来了心思,告诉罗金民我刚好也到村里,可以开车搭上他。那时候罗金民十二岁,还从来没有坐过汽车,他在驾驶室里显得很兴奋,对于我能够开动汽车也特别崇拜。我想起郭逢开说过的话,又告诉罗金民,我是他的表哥。罗金民更加激动,当即喊我“表哥”,什么话都愿意跟我说。我因此了解到,自罗美凤嫁给树神后,他们的父亲还是四处去赌,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家了,如今家里只剩下姐弟两个,罗金民在上学,罗美凤就承担起家里的劳动。我对他们年纪小小就得承受的处境感到惋惜。罗金民又邀请我这个表哥到家里坐坐,她姐姐正在家里做糍粑呢。那完全在我的思路当中,我假意推搪一下就答应了。当然,那时候我主要还是为了满足好奇心,就是想亲眼见见树神的妻子揭去红头巾的真容。
我随罗金民穿过巷子,走进屋门,心里却怦怦跳着。要见的只是一个乡村女孩,我却如此神经叨叨,又替自己可笑。廊下的灶头里,木柴噼啪烧着,映照出暖红的火光,蒸汽从锅里冒出弥漫了整个厨房。罗金民喊一声“姐”,灶头前坐着烧火的那个女孩,就抬起了头来,火光映红了她的脸,弥漫的蒸汽里有些迷蒙。我停住了,静静地看着她,她穿着一件素色的长衫,她的脸容那样地纯净,她的眼睛又那样地澄澈。那只是一个少女,过去我所认识的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大概也是这个样子吧,一时间我难以相信她就是当日路上所见的那个蒙头新娘。可是,不知道是火光和蒸汽的作用,还是因为知道了她是树神的妻子,因而在我的意念里,她周身也就仿佛虚环着神的圣洁光辉,带上了神所赋予的那种未知力量,让她看起来似乎有一种被照亮的感觉。我呆在那里,一时有些茫然了。罗金民又说,这是我们的表哥。她嘴角露出笑意,含着一抹娇羞,却又完全没有乡村孩子见到陌生人的胆怯,就像我过去就经常来她家里走动一般。又或者是,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中,她在那一刻完全看穿了我,知道我来这一趟就是为了偷偷看她的。我有些害怕,脚下甚至有些震颤,就像在她面前我清楚地照见了自己的阴影。我怨恨起了自己,如此仓促地来见她,就是要毫无防备地袒露自己吗?我后退着走了两步,慌乱中喊出的是,我的车。似乎是这样,我才找到了充足的借口,逃了出来。真的,就像是逃命一般,我走到了村口,远远看见了车,才松了一口气……
这就是我们的第一次相见,也可以说是我第二回见到她。接下来,有一个多月我都在刻意地回避她,直到后来在村里又见上了。那天我们去村里卖化肥,卖去了一多半,我才发现她也夹杂在人群中。我心里一阵惊喜,那些天我害怕见到她,却又多么想要见到她呀。那天天色晴朗,她的确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她的头上别着蓝色的发夹,耳边垂下一绺头发,阳光下鼻翼旁有细微的汗珠。我终于揭开了谜底,看到了她真实的容颜,完全显形的她只是凡俗之躯,已全部打破了她的神性,我内心里还是生出了空洞般的失落。当然,在重新面对她时我也可以变得坦然,甚至在他们这些村民面前,我还有着商店老板这层优越感。轮到她了,她问了价钱,翻弄着手里一个布片做成的小袋子,似乎有些为难,最后还是要了一包磷肥、一包钾肥。她在袋子里取出卷成圈的钱,一张张重新捋平,凑成数递给我。我看到了她的手,手掌那么娇小,手指上却又结着厚茧。我的心又莫名跳起来,她离我那么近,那一刻里她那么安静,我再次看了看她,她的耳垂有点厚,她的下巴显得圆润。我感到了一种特别的气息,又确信这种气息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就是这种气息让我感到她与别的女孩不同。可具体在哪里不同呢?我似乎又难以明确。付过钱,她突然悄声问,你真是我们的表哥吗?我愣了一下,想起曾经跟罗金民说过了,就说是的。她说,那你往后就是表哥了。我说,那当然是的。她走向车斗,要把化肥背回去。我看着她略显柔弱的身体,说要帮她。她蹲下身,说她可以自己背。我们只好往她肩上放了一包磷肥,她直起身,往村里走去。那时她才十四岁,一个女孩子,而那包磷肥,有八十斤重。我还是担心她,况且我是她的表哥呢,就帮她背了另一包钾肥,跟在她的身后。
一路上,我看着她的背影,她挺得还算坚实的身躯,她有些轻微颤动的腰肢,她包裹得结实浑圆的屁股,似乎又突然间感受到了自她身上传来的那股独特的气息。后来,我渐渐地弄明白了,她的这种气息由多重内容混合组成,她是一个女孩,有着女孩的身躯,可是她又年纪小小就参加劳动,因而在她身上就有了结实妇人的那种韵味。她以女儿之名,却又担起了一个家庭,供养弟弟饮食上学,就像是母亲的角色甚至还有父亲的角色也早早附加在了她的身上。更重要的一层,她是一个凡间的女子,在世俗上还是未婚,却又已经嫁给了树神,因而秉赋了神性。然而,她虽然成为了神的妻子,却还得生活在世间,因此在出嫁的那一刻同时就成为了活着的寡妇。所有这些矛盾的两面和多维,却都奇异地集合在一起成为了她,从而让她散发出独特的气息,让我这一生都为她着迷,从此无法自拔。
那天晚上,躺在床上时我又强烈地感到了冷。后来,在那冷里似乎又夹杂了热,还是从腹腔的位置发源的。我挣扎着起来喝水,隐约近了河边,却又遇到了一头奔来的猛兽。我惊醒过来,陆元站在我的床边。陶其居,你怎么啦?她俯下来,探了探我的额头,你是不是病了?我勉力一笑,心里想着,我是老了,这病不过是副作用。去医院的路上,我又想起了梦中的那头猛兽,那不是一头普通的猛兽,它身上是发光的大块鳞片,头上是弯曲的两只圆角,那是一只具有了神性的巨兽。这些年来,它就时常进入我的梦中。医生初步诊断是胃炎,又嘱咐要住院,做一个详细的诊断。我自己很清楚,这病其实是无法逃脱的,就像是,这也是一场仪式,我因而知道衰老降临,人生已进入倒计时。
病房里散逸着药水味,外面天色冷灰,被冷风追逐的一缕阳光,也不得不从窗玻璃上躲进屋来,最终慵懒地附在墙面。我躺在床上,陆元坐在床边的椅子。我喊了她两遍,她才听到了,眼睛还是没有离开手机。
我说,家里的照相馆,让你接手了吧,好不好?
那是你的照相馆,干嘛让我接?
你接了去,就有了自己的店,可以有份工作了,况且早晚也是留给你的。
她抬头扫我一眼,我才不要你的照相馆呢,我又不喜欢拍照。
不用来拍照也行,你可以改成其他的,卖水果、卖衣服都可以。这店铺是你祖父母留下的,也不用缴纳租金。说起来嘛,照相馆没以前好做了,现在连手机都带了照相功能,来照相的人渐渐少了。别的照相馆呢,也不单是照相,还增加了户外摄像、影音刻录之类,还能用什么美图,可是这些我都不会。之前就想过要关掉,只是想着这店已经陪伴了我多年,也就一直这样地随了它……
陆元已经侧过了身,半个背对着我。她已经烦了我的聒噪。
我无法睡去,只能睁眼看着天花板。如果陆晓梅还在,一定很高兴看到照相馆终于要关了吧。去世前的那几年,她一直想要说服我把照相馆改了做其他生意,但我就是硬撑着没有顺她的意。当初与陆晓梅认识,就是在照相馆里。那天近傍晚了,陆晓梅来到了照相馆,頭发汗涔涔地贴在脸颊。她是来为她的一个姐妹取照片的,我找到给她之后,她并没有马上离开,反而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她说,她走了很长的路,口渴了。我倒了水给她,她一口喝光了,还是没有走的意思,我只好又倒了一杯给她。这回她慢慢地喝着,找些话跟我拉扯起来,当知道只我一个人伺弄着这家照相馆,她说要留下来给我做帮手。我一时吓着了,照相馆开几年了都是我一个人,我并不需要帮手。她说,其实她前天就来过一回了,但是当时照相馆没有开门。我往后回想,当时的确是外出关门了。她马上接口,说如果照相馆里能够多一个人,那就能照常营业,她也不需要再辛苦跑这一趟。她就以这个为借口,缠了我好久,还说天就要黑了,她得赶很远的路,要是她在路上出什么事了,我就要担这个罪责。这话就说得过份了,我撇开她忙自己的。她换了哀求的语气,说她如果能够留下来,有个吃饭的地方也就满足了,至于工资开多少都行。如此地被她缠不过,我就松了口。那些年我独身一人多年,已经厌倦和恐惧了没有尽期的形单影只,我在灵魂深处依然固守着一个罗美凤,但我的生活我的身体还是渴望有个伴……
陆元终于一局终了,伸了伸懒腰。
我笑说,累了吧。
她脸色收紧了,我知道,你一直都看不惯我玩电竞游戏。
又回到这个话题,我心里有些丧气。
她像憋了许久,你怎么就那么固执,非要认为电竞游戏就是玩物丧志?
我只是怕你走了歪路。
歪路?你的就是正路?陶其居,我再给你科普一遍,电竞游戏是一门新兴的产业,如果用心也可以玩得专业,在我认识的人当中,有人已经玩出了名堂。现在,成熟的电竞比赛渐渐多了,要是哪天我能在比赛中获奖,就有可能加入正规的团队,也能得到一份正式的工作。
陆元站起来,赌气地还是走了。
屋子重新变得沉静,隔壁床的病人目睹了这一幕,尴尬地笑笑。这样的结果也许是我们父女关系的必然推演,这些年来我对于女儿一直都想尽责管教,却每回到了最后都无一例外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在退让,只得在心里又一次默念,她真能够走上一条自食其力的道路。
傍晚时分,陆元回来了,还带来了盒饭。吃过饭,陆元提议带我出去走走,活动一下筋骨。屋外有冷风,但比空气凝滞的屋内好多了。走了几转,我们在棚架的长椅坐了下来。再回想也难以记起,我们父女俩多久没有这样地相伴过了?
陆元问起,我多久没有回过云母镇了。我告诉她,离开那里之后,快三十年了我都没有回去过。
怎么不回去了?
我也不知道,也许我是怕回到那里,怕重新触碰到记忆中的那些人和事。但其实,我心里是渴望着回去的。
是吧,你已经把那个地方,当作是你的理想之地。你在这座城市住了下来,却又遥望着那个地方。这就是全部问题的症结所在。
我只是……
她打断了我,我觉得我妈挺可怜的,这些年她都跟一个不在面前的女人搏斗。可是有时我又觉得她挺可恨的,她虽然一直想着法子要征服你,但是在她的内心里,却又是死心塌地归依于你。你这样一个糟老头子,凭什么值得她这样呢?
我觉得还有话要跟陆元说,却已说不出。我无法告诉她,那头闯入我梦境的巨兽,在某些日子里,也会突然地溢出梦境,来到我的日常生活之中。那是一只神兽,也是一只鬼兽,会露出狰狞的獠牙。有时候我感到自己也具有了通灵能力,即使是闭锁于房间里,也能感知到山川大地、河流田野,我发现自己能够与它们遥遥对话,听到它们的声音。在某个夜晚或者早晨,就像是神的引领,我会出发前去,去到很远的地方,看到了神奇的宫殿、绚丽的景象。但很多时候,我也会幻变成鬼魂,我在这座城市里居住,却面目可憎,讨人嫌,让他人难以靠近。这些年来,照相馆就像是我的一座城堡,来来去去都只是客人,路上到处可见也是陌生人,我没有深入交往的朋友,一直独来独往,像是隐没于人潮,就是一只孤独的野鬼。而无论是神还是鬼,都是罗美凤所留下给我的,即使她已经离开我多年,即使我也离开了我们所相识相恋的那个小镇多年。
那一年,我有了人生第一台照相机,那是一个生意伙伴送给父亲,父亲又送了给我的。小镇相对闭塞,村里人还从来没有见过照相机,看着也感到好奇。回想起来,我当时的心境也真如自赋了一台照相机,对那片土地就带了一个审美的取景框。当一个人陷入了恋爱中——是的,我觉得那时候我已经在恋爱了——自然就会把自身的心境也赋予到周围的环境。比如,深秋时节早晨芋头叶上沾满了晶莹的露珠、午后太阳倾斜地照着花生地析出层次分明的光线。又比如,灌溉时稻田里的缝隙一条条灌满似乎能够听到水稻喝水的声音,风吹过玉米林扫过长长的叶子如无数的舌头摆动着交谈。我在城里长大,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庄稼,认识了罗美凤之后,我对耕种也特别留意起来,或许在我的记忆里,所有这些都已经与她融为一体。当施肥的时候,田里汪着泥水,她站在田边,左手挽着脸盆,右手抓起一把肥料,在空中扬出一道弧线。当喷药的时候,喷筒在桶里吸足了药水,她往前推动手柄,就听到药水洒落稻苗沙沙沙的声音。只要有她在,就是风景。当然还有别的,有一回,突然下起雨来,我们只能分别搭了几个稻草垛避雨,雨水落在这收割后的田野上,四周变得更宁静了,她刘海的头发有些湿了贴在额头,正出神地看着漫天的雨幕,我偷偷举起照相机,拍下了她的侧脸。有那么一回,已经黑透下来,天上星星在闪烁,群山厚重连绵,稻田里蛙声阵阵,我们穿过庄稼地回家。我想起要给她拍一张,就小跑到了前面,回身举起照相机,在按下快门的那一刻,才突然发现她如魅影一般,无声地夜行于这山野之中。突然间,我才醒悟到她并非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而是嫁给了神的女人。
进入了冬天,收割后的庄稼地又是另一番风情,那时候的风是从山的那边刮过来的,带着呼啸的叫声。玉米却还长在地里,它们的枝叶已经完全枯焦,呈现出褐色,萧瑟一片。这样一片冬天里的玉米林,也见证了我们之间曾经发生的故事。那天,我随罗美凤到山里砍玉米树,走进玉米林,突然不见了她的人影,紧随前去,却听到她走过时撞开玉米树的窸窣声,偶尔还有她清脆的笑声。那玉米林从半坡长到平地,过了小河,又绵延到了对面的山边,茫茫荡荡地一片。她身体娇小,走惯了野地,猫着腰很快就走过了。我得看着路才能往前走,裸露的手臂、脖子、脸上都被玉米树的叶子割伤,那伤痕并不深,细小地一段,却又有一种辛辣的痛。她原不过是个少女,有时也不免动些调皮的心思,明白到她是想跟我捉迷藏。我那时也许该已预知到与这样一个女子恋爱会夹杂着伤痛,而这样的伤痛却似乎又让甜蜜中多了一种迷离的醉意,莽莽荡荡的玉米林又像是深藏了太多未知的境地,而让我义无反顾地追逐前去。我甚至已经感觉不到那些伤痕的疼痛,而横冲直撞般迎著玉米树辗压过去,内心中也有一股放浪于山野的释放感觉,直到在河边的玉米地追上了她。她回过身来,看到了我手上脸上脖子上落满的伤痕,专注地一处一处看过,问我疼不疼。我告诉她不疼,但就是在那个时候,那种辛辣的痛感似乎又重新激活。她眼里汪出了泪水,舒开柔软的手掌在那些伤痕上轻轻抚过,终于又哭出了声。她告诉我她是故意的,就是想让我受这些伤,就是想要看见我伤痕累累的样子。那一刻她不再是那个调皮的少女,而是一个满怀忧虑的妇人,她身上已背负了太多,我在她身上既感到了诞生的力量,也感到了毁灭的力量。就是在她的身上,又何尝不是叶子划出的伤痕呢,那些伤痕密集地一道道鲜红若艳,好多处都渗出了芝麻粒般的血珠。她吻起了我身上的伤口,我也回吻她,直到把彼此的伤口吻遍。
自那之后,我和罗美凤就常常在庄稼地约会。借着夜色的掩护,我们相牵着往庄稼地深处走去。我听到了一些声音,似乎是风在耳边吹过,又像是鸟虫自大山深处发出。我们继续走,整个旷野完全被黑夜所占据,或者是一处相对平坦的野地,或者是紧靠山脊的穹窿地带,我们才停了下来。那些声音又再次地响起,或者它们一直都在后面跟随,只是当下又清晰了起来。那似乎并不是风声,或者是某些小动物的叫声,而是类似于鬼怪的叫声。我并没有见过鬼怪,但我想那就是鬼怪的叫声,有些凄厉、又有些哀怨,让人毛发直竖骨头狰狞。我看向四野,身边并没有防护,不知道该往哪里躲藏,只有蜷缩了身体。罗美凤却昂然面对着声音的来处,却见她嘴唇轻轻启合,喃喃地发着什么话语。那话语如游丝般传了开去,似乎是与那些鬼怪对起了话来,那些鬼怪还害怕罗美凤,在惊慌忙乱一阵之后就全然退去。我却为此感到了更大的惶恐,眼前的这个女子,她原是树神的妻子,在那一刻我真正见了她具有的神力。她因为贴近自然山水而变得清纯,却也因为有了神的名分而变得媚态,她身上集合了风俗的压抑与原生态的欲望之美。而相形之下,我这个长她十多岁的男子,来自于城里的男子,反而变得包裹自己而不敢展示。那是完全不同于在白天里、在村子里所见的那个女孩,她真的是来到了凡间的神。回过头来,罗美凤却对我嫣然一笑,我惊魂未定,她已经悄悄地解开了身上的衣服,又褪到了脚下。月光自天边洒落到她的身上,让她蒙上了一层神圣的暖光,在她小巧的梨子般翘起的乳房周围还形成了耀眼的光晕,以及在一些凹陷处却又形成了让人遐想联翩的阴影。我没想到她会变得如此大胆直率,似乎是处在旷野之中,她身上的野性也被激发了出来,又或者是重新唤回了那种原始的力量。那些鬼怪的声音再次涌现,我再次惊慌无措,她轻轻靠近来,仰起脸看着我,眼睛里满盈着柔情的水,水底深处似有两颗晶莹的星星。她已动手解开了我外衣下摆处的一枚纽扣,我猛地捧起了她的脸,动情地与她亲吻起来。那些鬼怪的叫声,就在周边环绕着我们,我甚至可以看见他们伸长的獠牙,深深的眼窝,还有岩石般落满了沟壑和孔洞的头颅。可是他们只能怪叫,却又一直靠近不了,那是罗美凤身上的神力织出了罗网。又或者,那些都是罗美凤召唤来的,他们都只是罗美凤的奴仆,他们是在守卫我们。在这样充满惊恐和危险的境地,我自心底里似乎也诱发出了新的力量,开始变得舒展。我感到自己缓缓地进入了她的身体,紧紧抱着又滚落到了地上,那些凸起的泥块、石头,还有草叶、荆条,在我们的身体上留下了伤痛,却同时也增加了我们的快感。我看到月亮在天边隐没,星星多了起来。星斗在旋转、山体在旋转、大地在旋转。过了些时候,在另一边又响起了飘然而来的乐声。也许那就是仙乐之音,穿透了夜空又流过了人的身体,然后在隐约是灵魂居所的地方引起了一丝丝震颤。我为自己如此巨大的幸福几乎晕眩,因为我这一个凡俗的男子,却得到了神的青睐。是的,那是我旷古烁今的体验,周围的一切都已经听从了神的安排,渐渐地所有的声音都隐没,山、树、草都隐没,又变得那么空茫,变得无形,直到虚空的来临。
这天,陆元没有回来。护士通知要做胃镜,检查室在另一栋楼,我来到时已排起长队,到处都是惆怅面容。墙上,挂着的显示屏亮得耀眼,伴随着不时响起的电子叫号声,让人无法逃遁。队伍行进得太慢,后面还不断地来人,站不久腿脚就麻了,心又莫名地慌张起来,那种衰老的感觉突然又袭击了我。也许当衰老降临之后,人体内置的那架钟表节奏也会变得更加缓慢,然后这种缓慢的节奏又会反映到外部周围的环境。
陆晓梅怀上了陆元,肚子的形状凸显之后,就搬离了照相馆,住进了家里一个独立的房间。从此,陆晓梅对我生活的入侵正式进入到了核心的家居生活,而这种入侵是以购买为主线的。最开初,我们给孩子添置了衣服、玩具、摇床,陆晓梅也重新购置了梳妆台、柜子、衣物架,家里也多买了沙煲、炒锅、瓢盘碗碟。陆晓梅把我们的饮食起居安排得井井有条,我感觉又重新回到了家庭生活,一度觉得那就是我所需要的。陆元出生后,孩子成为了我们共同的生活中心,彼此也有了很多配合。不知不觉中,陆晓梅已在这个家庭占据了主导的位置,她全面地介入各种家居的安排,她购买的欲望似乎也终于找到了顺畅的通道。我不知道她过去一直那样,还是住进家里那段时间她突然喜欢上了购物,总之她购物的行为就像是爆发了一般,她每天总得去逛商场,回来就总会带回来一堆物品。开始的时候,家里缺什么,她还会提前用本子记着,对照着去采购,衣服、食物、饮料、零食、电器、饰物……各种用品用具。渐渐地,家里各处都堆满了买回来的物品,消耗这些物品的速度已经赶不上购买这些物品的速度,可是她已经停不下来,她似乎总有买不完的东西,似乎总有买某些东西的理由,折价的、换季的、多买多送的,或者并不需要理由,就是因为她觉得需要买。渐渐地,她的这种购买还变得离奇了,比如有一回她喜欢上了某个店面的布料,把家里的窗帘、被子、被套、枕套全都换了,唯恐漏过了其中一样。有一段时间她又突然热衷上买保鲜盒,都属于同一个品牌,前后共买了一百多只,方形的圆形的扁形的,绿色的蓝色的红色的,杯子饭盒小圆桶,几乎就把那个店的各个品种都买回来了。有一段时间她则恐慌地囤积各种洗浴用品,沐浴液、洗发水、肥皂,大包装的小包装的,堆满了半个房间。然后这种恐慌还蔓延开来,向类似的物品扩展,她又开始囤积牙膏、牙刷、毛巾,然后是洗衣粉、洗手液、洗洁精、洁厕精、清洁剂,甚至是杀虫剂、电蚊拍、灭蝇灯、捕鼠器。为了这些事,我们聊过好多回也吵过很多回,她也曾经检讨过保证过,但转过头来还是继续购买,已经是发疯了一般……
我做的是全麻胃镜,躺在病床上,医护人员不断地安抚我。等到麻醉针打过,我似乎就睡过去了,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了另外一个角落,四周变得安静,检查的高峰期也已过去。医护人员说我刚才检查时,身体一度痉挛得很厉害,问我最近是不是睡得不好。我努力回想这些天发生的事情,胡乱地应了是。医护人员把检查单给我,又解释了一番,我只看到了“溃烂”之类的字样,并没有听明白。回到病房,隔壁床的人已經出院了,房里一时有些寂寥。
后来,在购买的欲望之外,陆晓梅表现出来的却是对秩序的苛刻。家里买回来了那么多物品,到处都堆满了,可又不显得乱,那是因为陆晓梅喜欢收拾。她对家里每个角落都作了安排,哪里堆放什么都是明确固定的。她又订做了一些储物的柜子,买回来了许多收纳箱,那些物品都被她码放得整整齐齐,各归其所。她容不得那些物品出现一丁点的错乱,在家里的很多时间她都用在了收纳上,又看不得那些柜子、收纳箱出现哪怕一丝一毫的空缺,只要用去了物品马上会进行填充,重新恢复井然的秩序。她制定了家庭生活的精细时间表,每天都要做详尽的计划,晚上临睡前就要安排好第二天的内容,哪个时间去哪里、逗留多久、做什么,她都预算得清清楚楚。而在执行计划的时候,她要求做到丝毫不差,要是外部情况有变,不得不更改计划,她就会显得非常焦躁,似乎是自己设计好的密码要被修改一般。她既是那样严格地要求自己,同样也用那样严格的准则要求我,因为我也是家庭生活的一部分。我一个人独自生活了那些年,在家里也就随性了些,开始的时候她要纠正我,让我培养良好的习惯,我还听她,时间一长我就不自在了,老是要受她的批评。最让我受不了的是她对于我生活的各种安排,每做一样事情都有时间的限制,比如吃饭,那就得十五分钟、至多不能超过二十分钟吃完。比如洗澡,规定的是从进门到开门出来十分钟,要是超过了一秒,她就得来敲门的。就连我刮胡子,从涂泡沫到洗干净,她也只给我三分钟,要是没完成,她就要说个不停。她就是这样,每做一样事情都急急忙忙的,似乎总要赶往下一趟,事情与事情之间永远不能有脱节。为了节省时间,她喜欢那种现成的东西,比如煲汤她会选择超市里包装的汤料,喜欢买那种已经切好的冻肉。要是出门,她从不拖拉,化妆穿戴也是严格遵守时间规定。同样为了节省时间,她出门首选是打的,实在要走路,那也是脚步匆匆。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锻炼来的,就算是身上背着陆元、提满了各种物品,她也可以走得很快,连续地赶超路人。每次跟她出门,对我都是一种酷刑,跟她对比我总像是一个病秧子,本来已经比她长了二十岁,她还要把这二十岁十倍百倍地放大,我几乎要跑起来才能跟得上她,等到赶上了气喘吁吁,又要被她臭骂奚落一番……
往病房回走时,我竟然迷路了。这么大一个医院,纵横来去的走廊过道交错纷杂,在我就像是一个迷宫了。我只好在大堂的座椅上坐下,一时竟觉得眼前似乎就有一个无形的取景框,随处看去就是拍下的一张张照片。在这些照片里,我看到了生死病痛、喜乐愁苦,似乎也由此关照自身,更清楚地看见了自己。
问了许多路,到底回到了病房。隔壁病床又住进来新的病人,是一个更老的老人,看起来有八十多岁吧,涌进了一大群家属,闹哄哄了好一阵。我呆坐在床头,谁都没有看我一眼,似乎我只是根木头。我想起了自己的大哥,自从父母去世后这十多年,我们虽然都同住一个城市,却一直没有来往。当年,父亲临走把生意交给了大哥,这也是恰当的,大哥比我更会经营。但我也没料到彼此会隔膜如此,并没有发生不愉快的争执,却还是留下了芥蒂,竟至同住一城却无来往。不知道他的近况怎样?
后来,我与罗美凤的事情还是被村里人发现了。那天晚上,我们还躺在野草地上,时光漫长得似乎停滞了,半空是夜晚清浅的雾气。突然,近处传来了脚步声,凌乱又急躁,我们吓坏了,爬了起来,那人已经到了面前。对方也猛地一惊,往后跳了开来,喊着:谁?谁在这里?我们听出来了,那人是罗努兴,村里出名的二流子,不时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此刻说不定就是乘夜做了什么坏事。在那短暂的一刻里,月光之下,我们相互对上了脸。趁他失神后退,我们慌张地往松树林里钻去。没走出多远,就听到他在后面追来的脚步声。我们绕着山腰走了一段,遇到了一条山坳,只能往山上爬去。罗努兴还在后面喊着:我知道你们是谁了,你们跑不掉的!我们不敢确定他是不是真的认出了我们,走得更加慌乱,几回被树桩绊倒、被藤条挂倒,眼看着罗努兴就要追上。然而,罗努兴却又突然刹住了,丢了命似的往回跑,还一边喊着,鬼呀,有鬼呀!我这才听到,山顶上的确传来了鬼怪声,树林里四处也都传来了哭号声。我心里又一阵悚然。过了些时候,那些鬼怪的叫声隐退了。我很快就知道,那是罗美凤所施加的魔法。
我们在山上守了一段时间,下了山,往村里走,近了谷口,迎面又赶来纷纷的脚步声、嘈杂声,听得出是一大群人,还有电筒的光束散乱地照射着,原来是罗努兴把村里的人引来了。我心里惊慌,又要往回赶,罗美凤却不慌不忙,只是牵着我的手,从玉米林又往另一边绕过去了。村里的人散开了几个小队,从不同的方向追赶前来。罗美凤依然镇定,月光退到山边斜照着,她脸庞如蒙了薄纱,衣服和头发都有些飘飞,脚步那样地轻盈。那个疑问再次从我心头涌起,这个我身边的女子,她到底是凡人还是神灵?后面的人还在追赶,但总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我因此隐隐地明白,他们是不会追得上来的,心里安妥了些。穿过了玉米林,我们面前出现了一条河,河水映照着月色潺潺流淌,她带着我纵身一跳,就过去了。我回头看时,那河流两岸似乎拉开了,凭我自己是无论如何跳不过去的。我们又到了另一座山脚,正觉得无路,突然面前就出现了一条山路,那些野草藤蔓自动往两边躲开。我似乎还听到了咝咝的声音,群山在缓缓地移动着,改变着它们原本的队形。我当然全明白了,那是自然山川听从了罗美凤的诉求,为我们作出了安排。我再次确定,面前的这个女子是一个来自大自然的神灵,她与这些山川河流树木都是通灵的。
天亮了,我们再次下了山。回到村里,罗努兴带着几个青壮小伙,还守在了罗美凤家门口,当我们一出现,他们就拥了过来。那时候,我还寄望着罗美凤会突发神力,把我们从这些人手里解救出来,可是等了许久,却都不见神迹的出现。阳光初照,我看到罗美凤脸容淡漠,似乎是失去了夜色的庇护,她又重新变回了凡间的一个女孩。我们被捆绑了起来,押到了村口的榕树下。群情激愤,人们声讨我俩亵渎了树神,大骂罗美凤辱没了树神妻子的名分,痛骂我践踏了树神的尊严。罗金民在人群中慌乱走来,哭喊着要救他的姐姐。当然毫无用处,人们又把我俩推倒跪在榕树前,树下燃起了蜡烛、香火,纷纷数落我们犯下的罪行,祈求树神降罪于我们,也乞求树神饶恕整个村子。不时地有人向我推搡、脚踢,我只能低头,却不敢躲闪。在我的身边,罗美凤甚至受到了更多的打骂,身上满是鞋印灰尘,已经蜷缩成一团。我为自己的无能感到了痛心,转而祈望神迹,却始终无法看到神迹,那一刻她不过是个可怜的女子。
这样一直地到了午后,罗美凤的父亲竟然出现了。他离开村子一年多,那天却恰好回来了,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也是神迹。他穿着整洁,猜摸到他过了一段安稳的生活。他过去并非一个合格的父亲,可是那一刻他急红了眼,狂暴地要推开众人,又被村民扭打了一顿。罗努兴自以为立了头功,成了英雄,站出来代表众人高骂着:你既然是罗美凤的父亲,罗美凤犯下的罪孽,也是你的罪孽,要把你也抓起来。
罗美凤的父亲眼里露着凶光,脾气还很倔,你们谁敢!
你知道你的女儿亵渎了树神吗?
我女儿是树神的妻子,你们都得跪拜她。就是有错,也得由树神来惩罚,而不是你们这些俗人。
罗努兴笑着,笑里却是尖冷的刀锋,树神已经降了旨意,让我们惩罚他。
罗美凤的父亲大摇大摆着,谁得到树神的旨意了?我女儿嫁给了树神,我就是树神的岳父,他也降旨给我,要你们不得无礼!
众人怒骂起来,又要打罗美凤的父亲。罗美凤的父亲提出要跟人们打赌。
怎么赌?
我受树神庇护,刀剑也不可以伤我。
众人又是一阵狂笑,这个罗美凤的父亲是疯了傻了。罗美凤瞪着她的父亲,眼里也满是惊恐。有人真的往地上扔了一把刀,罗美凤的父亲捡起了刀,有些狰狞地笑着。罗金民被人们拉着,喊着他的父亲。罗美凤的父亲看了众人一圈,手上突然一挥,那刀就在他的肚子上捅了进去。完全静默了。鲜血直喷。
一直到第二天的中午,陆元还没有回来。我住得沉闷,提出要出院。医生告诫,病情还会有恶化的可能。但我还是坚持出院,我的病来自于衰老,而衰老是无法医治的,我想是该学着与它相处了。
陆晓梅去世时,陆元才十三岁,却已继承了陆晓梅的大部分习性。她喜欢所有便利的生活,出门无论远近都打车,宁愿叫盒饭也不做一顿饭,后来还喜欢上了电子游戏。她比她母親更幸运的是,她刚好赶上了一个网购兴盛的时代,年轻的她也更容易学会新生事物,因而足不出户就可以广下订单。然后,那些物品就从天南海北,长着翅膀般“咻咻咻”飞进屋子,迅速地占据满了每一个角落。陆元比她母亲更糟糕的是,她甚至一点都不喜欢收拾,于是那些一时用不着的物品就随处乱扔,屋子里总是凌乱不堪。我是个懒散的人,可是我反对的只是陆晓梅刻意建立的秩序,并非这种毫无秩序的凌乱,于是我就只能为她收拾,但我收拾的速度又总是赶不上她乱丢乱扔的速度。为此我批评过她,恶骂过她,她一个小女孩,委屈地哭了鼻子,也曾经悔过,只是没多久,恶习又犯。我也曾经断过她的经济来源,把信用卡藏了起来,或者修改了密码,可是她似乎总有办法从我这里撬开嘴巴。那也是我的死穴吧,我接受了她的母亲,与她成了事实上的夫妻,却一直都没有给她名份。正是深感到自己的罪责,我一直容忍了她母亲的习性,也继而容忍了这个女儿的习性,对她的宠爱更成了宠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