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思 华
(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1)
“看来”和“想来”本来是两个实义动词,后来在我们生活中逐渐虚化为用来表达说话人主观态度的话语标记,成为一种常见用法,出现频率高。
有关“看来”“想来”的相关研究主要有:一是单独对“看”“想”两个构词语素的研究,如方梅(2005)[1]、姚占龙(2008)[2];二是分别对“看+来”和“想+来”相关格式和语法化过程的研究,如方一新、雷冬平(2005)[3]、曹沸(2015)[4];三是对“看来”和“想来”两组词比较的研究,如樊城呈(2011)[5]他从句法、认知、语用角度较为详尽地比较了两者的异同。第三类专门对两个词比较的研究要少得多,在知网仅能检索到7条。在前人的成果中,可以发现研究相对还是分散且缺乏系统性。鉴于此,本文拟在前人研究基础上对各家学者梳理的“看来”“想来”语法化路径进行考证,并结合古代文献语料重新探讨两者的语法化脉络,为产生两者语法化的机制提供理据来源。
在《说文解字》中“看”释为“睎也”。睎,即望,原义为用眼睛去观察,最早出现于春秋战国时期。“想”释为“冀思也”。冀,即希望,原义为希望和思考,最早出现于周朝。例如:
(1)韩子梁车新为邺令其姊往看之暮而后门闭因逾。(《韩非子》卷十三)
(2)专情耑想,毕志所事。(《洞灵真经》新雕卷第一)
例(1)中“看”意为察看、探望;例(2)中“想”意为思考、思索。
在《现代汉语词典》中“看”释为“使视线接触人或者物”;“想”释为“开动脑筋,思索”。“看来”“想来”都作为一个动词,“看来”是指根据经验或已知情况作出大概的判断;“想来”指只是根据推测,不敢完全确定。《现代汉语八百词》和《动词用法词典》把“看来”和“想来”都归于动趋式,两者作插入语。“看来”解释为依据客观情况估计和看起来,估计;“想来”解释为估计。《现代汉语语气成分用法词典》把“看来”和“想来”作为一个语气副词。
“看来”“想来”的词典释义归纳如表1:
表1“看来”“想来”的词典释义
“看来”和“想来”之前表具体行为动作的“看+来”和“想+来”组合成的短语结构已渐渐消失,两者在现代汉语中逐渐变成一个有“估计、揣测”情态成分的词,分别指经观察而作出判断和犹料想。例如:
(3)a.从这面包的颜色上看来一定是变质好几天了。
b.明天张明的生日宴会我很想来,但是不知道公司会不会加班。
例(3)中都有具体的观察和思考对象,保留动作的原义,“看/想+来”表示动作的完结,是实义动词。(3a)中是指视线接触到面包这个食物后,通过观察得出的结论,视觉动词“看”加上趋向动词“来”。(3b)中是希望和打算的意思,心理动词“想”加上趋向动词“来”。
(4)a.张主任还在开会,看来下午的拓展活动举办不成了。
b.这钱想来也不可能是他偷的。
c.看来这个唱歌比赛我是没有资格了,我还是退赛吧。
例(4)中已经没有具体的观察和思考对象了,而是凭主观臆想推测结果。(4a)和(4b)中的“看来”“想来”并不是用视线直接接触或者思考后得出的结论,而是表说话人自己的主观推断,凝固为一个词,有认识情态的语义,表确信程度。(4c)中则有非常明显的主观痕迹,表示“我认为”的意思,在认知义的基础之上发展出只表示说话者对事件的主观态度,作为话语标记,不属于句子的命题成分,删除后仍不影响句子的真值含义。
为了方便表达,在文章中,我将“看来”和“想来”的具体实义记作“看来1”和“想来1”,将较虚的认知动词记作“看来2”和“想来2”,而将最后虚化成的话语标记记作“看来3”和“想来3”。
“看来”最先出现在魏晋时期,原是一个“看+来”的连动短语,“看”是实义动词,指用眼睛去观看,有具体的观察对象,“来”对“看”的动作进一步补充说明。一直到唐五代它都是具有“观看”语义的常用词,到宋朝开始虚化为认知动词。宋以后“看”的视觉动作逐渐弱化,演变为一种抽象行为,从具体的“观察”变成内化于心的“感觉”,主观认知义明显增加,且出现了“介词+认知主体+看(来)”的固定形式。这种用法自宋以后普遍起来,到明清时期最终演变为只含有推测语义的话语标记成分。
1.魏晋南北朝到唐五代
例如:
(5)杏园岂敢妨君去,未有花时且看来(《白氏长广集》卷五十五)
(6)遥夜看来疑月照,平明失去被云迷(《玄英集》卷七)
例(5)、例(6)中的“看来”是连动短语作谓语,“看”是观看,“来”对其补充说明,表明位移动作完结的方向,即从一方向另一方移动。例(5)译为杏园怎么敢妨碍君主离开,等到花开的时候你再且看来。“花”是进行“看”动作时的观察对象,两个动词意义实在,结构松散,中间还可以插入其他成分,属于“看来1”。这种用法在唐朝比较广泛。
2.宋元时期
例如:
(7)占得观卦处亦举得分明,看来此说亦不可废。(《周易集说》卷七十六)
(8)据某看来,易本是个卜筮之书,圣人因之以明教,因其疑以示训。(《朱子语类》卷六十六)
例(7)中已无“看”的实物,只是通过一种抽象的观察来作出判断,“看”多少还保留一些动作性,只是观看的对象为抽象事物,“看来1”已经开始向“看来2”虚化。可见,到宋朝“看”的视觉意义在逐渐弱化,“来”的使用范围泛化,由趋向动词变成时态助词,与“看”合并后共同组成表“推测、估计”情态义的认知动词,结构凝固,有明显的短语词汇化倾向。例(8)中还出现了“介词+认知主体+看(来)”的形式。需要注意的是它们并没有彻底虚化,在这些用例中都或多或少地包含了“观察义”和“认知义”,并且在句子中仍然承担语法功能,位于句中,连接前后两个句子,使语意贯通,起衔接作用。最终虚化为话语标记成分的“看来3”出现在明清时期。
3.明清时期
例如:
(9)及诸品藏经,盈箱满案,千言万语,看来都是赘疣。(《古今奇观》卷三)
(10)探春道:果然的话。据我看,连他姐姐并这些人总不及他。(《红楼梦》第四十九回)
(11)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红楼梦》第五十回)
例(9)中“看来”是“我认为”的意思,完全失去了属于动词范畴的典型特征。例(10)中出现介词结构“据我看”,除了有自我推测的意思外,更多是一种委婉的语气。探春是想对薛宝琴流露赞美之意,但又不想表现得太直接,为了适应交际的需要用“据我看”在这里做插入语使整个句子的语气变得委婉。“看来2”已经开始从认知义向言语义虚化,属于语用层面。而例(11)中直接省略认知主体,且位于句首,引出话题中心,不作任何句子成分,与“来”凝固成为表主观态度的话语标记成分“看来3”,去掉后不会改变句子语义。从韵律上讲,这里仅起到补充音节来协调诗文节奏的作用。
从以上几例可以发现,“看来1”已经从“看来2”完全虚化为“看来3”,“看来3”的用法持续到现在并逐渐固定下来。认知主体可以直接省略,位置变得灵活,可位于句首,直接由说话主体引出话题内容,省略之后也不影响句子语义。话语标记作为功能性成分,属于语用层面,不作任何句法成分,所以不传递或者较少传递概念意义,在语篇中通常读轻声或者可省略。[6]
“看来”的历时演变归纳如表2:
表2“看来”的历时演变
“想来”最早出现在南北朝时期,是“想+来”的连动短语形式。“想”意为思考,“来”进行补充说明,表动作的完成。从最初的“思考、思索”义到隋唐发展出“推测、估计”义,宋以后这种用法逐渐多起来,可视为一个语气副词,表委婉语气,明清后彻底变成只表主观态度的话语标记。但“想来”与“看来”不同,“想来”是直接由一个半虚的认知词向情态词的虚化。“想”的行为与人的思维活动直接相关,本身就属于认知域,所以虚化轨迹没有“看来”明显,是直接从知域到言域的映射,语法化历程晚于“看来”。
1.南北朝到隋唐
例如:
(12)邱园版筑,尚想来仪;公室皇枝,岂不虚迟?(《徐孝穆集笺注》卷二)
例(12)表“思考、思索”的意思,“想来1”是表心理活动的实义动词,有词汇意义。这种用法一直到明清前都在持续使用,虚化程度要低于“看来”。
2.宋元时期
例如:
(13)王念平生樽酒地,千年万岁想来游。(《山谷外集》卷十三)
(14)小官想来今有吕布威镇于虎牢关下,搦天下十八路诸侯相持,不曾得吕布半根儿折箭。(杂剧《三战吕布》)
例(13)意思是“希望、打算”,开始向只表主观愿望的心理动词虚化,但仍然具有词汇意义。例(14)出现了“想来2”,带有“估计、揣测”的语气,词汇意义弱化,作主语“小官”的谓语和后面小句的状语,有语法功能,不能随意删去。
3.明清时期
例如:
(15)想来必定标致,可惜未能够一见!(《二刻拍案惊奇》卷十四)
(16)女人在门房里坐等,汤升想来想去,总不便向首县开口,只得又上去回老爷。(《官场现形记》卷二十二)
(17)我想来二爷不止用这个,只怕还要用别的,这也不是事。(《红楼梦》卷十二)
例(15)意思是“猜测、估计”,位于句首,认知主体省略,无词汇实义,意义明显虚化。齐沪扬(2011)在《现代汉语语气成分用法词典》将“想来”收录为语气副词,表示根据一些情况进行推测②,例(15)中的“想来”可以看作一个语气副词。例(16)中“想来想去”是一种主观表达的结构,基本实现了从认知义向言语义的过渡。例(17)中与第一人称“我”搭配,这种用例在明清时期非常多,中间有语音停顿,表明说话人自己的立场和态度,暗含“我认为”的意思。“我想来”在历时演变中已经完成语法化,删去依然不影响句子语义,可看作一个话语标记。但值得注意的是,话语标记并不是在句中可以随便删除,它与说话人的沟通方式至关重要。③例(17)中如果去掉“我想来”,虽然意思没有大变,但整个语气会显得强硬许多,导致双方交流的效果大打折扣。
“想来”的历时演变归纳如表3:
表3“想来”的历时演变
从春秋战国到魏晋南北朝,“看”“想”这两个单音节动词主要表示用眼睛看和脑子想的具体行为,表“推测、估计”抽象义的用例出现在唐以后。而“看来”和“想来”的短语结构则是从魏晋以后才出现,随着汉语词汇的双音化发展和“来”语义的泛化,这个短语结构逐渐凝固为一个词,宋以后这种用法普及,“看来”“想来”表示抽象义的用例才逐渐固定下来。到明清时期,表示“估计义”的则以复音词“看来”和“想来”为主了,取代了“看”和“想”的抽象含义,实现了“看”和“想”行为义的专职化。最后两者还演变为只表说话人情感态度的话语标记,除了在一些特殊语境中,这一格局一直保持到现在。从古至今,“看来”和“想来”处于一个从“行为义—认知义—篇章义”依次转变的连续统中,这是由于在语法化过程中受到各种语法化机制相互制约、影响的结果。
语法化自19世纪开始就一直是国内外语言学家研究的热点,最早可以追溯到18世纪西方的哲学家孔狄亚克,后来由法国语言学家梅耶正式提出。在中国最早对语法化研究的是沈家煊先生,沈家煊(1994)[7]认为,“语法化是指语言中表示实在的词转化为无实在意义,表示语法功能的成分这样一种过程或现象,中国传统的语言学家称之为“实词虚化”。这个过程往往与特定时期说话人的认知意识密切相关,一个词语的过度使用或者高频出现就会导致说话人对词汇意义的淡化或忽视,这种情况下语义虚化和语法化就发生了。关于影响语法化的机制,各家纷说不一,这里主要讨论导致“看来”和“想来”发生语法化的机制。
主观化是一种语言形式经过演变而获得主观性的表达功能。[8]实际上语法化就是主观性不断增强的过程,主观化机制是“看来”和“想来”最终虚化为话语标记的主要原因。两者由有具体行为动作的动词短语,发展为表“估计”情态意义的认知动词,并且在认知义的基础上进一步虚化,主观性逐渐增强,使词语自身打上很强的主观烙印,渐渐地表说话人态度的话语标记用法就固定下来,很明显这是一个主观化的过程。“看来”经历了从视觉意义到认知意义再到言语意义的转变,而“想来”是从较虚的认知意义向更虚的言语意义直接转变,所以“看来”的主观化程度比“想来”高。
隐喻就是用一个具体概念来理解一个抽象概念的认知方式,现在常说成是从一个认知域到另一个认知域的投射。[9]从具体到抽象,从个别到一般,是人类认知发展的基本规律。动词“看”本义表示“探望、观看”,“想”本义表示“思考、希望”,两者引申为“推测、估计”的抽象义。“看”和“想”都有延续性动作,因此和表示趋向义的动词“来”连用,“来”对动作补充说明,表位移的方向。随着“来”语义的逐渐泛化,与“看”“想”语义融合,开始从表位移的“路径”图式向表态度的“情感”图式投射。虚化后的“来”可以看作一个类词缀,丧失自身词汇义,恰好深化了“看”和“想”的认知程度,为它们从行为域向认知域再向言语域映射的隐喻机制提供了理论根据。“看来”和“想来”从动作行为到心理行为的投射,是一个隐喻的过程,也是发生语法化的必然机制。
重新分析是西方语言学中的重要术语,是指两个成分的合并使得原来的范畴特征消失,外部结构虽然相同而内部结构却为了适应交际的需要等其他因素被重新界定。“看来”和“想来”最初是“看/想+来”的连动短语,随着词汇化进程的加剧,它们的结构逐渐凝固并组合成一个较虚的揣测情态词。这种用法的使用频率增加,使它们的主观认知性增强,动词的范畴特征完全消失,存在与否并不会影响句意,发生了非范畴化,最后完全虚化为话语标记。重新分析就是在它们的外部结构上把它们虚化引起的内部结构改变呈现得更加专职化、固定化,促使语法化过程最终的完成。“看来”“想来”重新分析过程如下:
[看/想+来]→[看/想来]→[看/想’](’为停顿符号)
类推是指一个形式的产生会诱发另一个形式也相继产生,它往往与重新分析交互作用,是影响词汇语法化的重要机制。但与重新分析不同,类推是受到外部结构不同但内部结构及语法功能都相同的一类词在扩大使用的情况下,使其也具有类似用法的过程。在“说来、听来、看起来、看上去”等一类“V来/起来/上去”主观性极强的构式中,由于受到“看起来”“听来”“说来”等词的广泛使用及类化的影响,原本不相同的两个语法标记或词语各自具有的特殊性已被抹杀掉,发生“中立化”④。因此,诸如“看/想来”类的“V来”结构在语法结构上已不等于其组成成分“看/想/听/说+来”语法意义的简单相加,它已经是一个存在于人们潜意识里表话语标记构式的共性认识,进入这一构式后两个动词常常脱离原义,语义融合,成为一个整体表示独立的语法意义。
语言是一个动态发展的过程,历时的发展总是在共时之中。语法化的过程是语言更替和创新的必然和规律性趋势,在这个过程中,处于共时系统中的语言成分在历时的变化中会产生一些新的语法功能,这些新的语法功能即实词虚化的过程。同时,语法化作为一种历时演变的动态过程,主观化、隐喻、重新分析等机制在虚化的过程中起着重要作用。对“看来”“想来”虚化路径的历时考究,有助于解释产生两者语法化机制的原因,便于对两者词义的把握有更好的理解及判断。
综上,“看/想”和“来”在魏晋南北朝时期是一个松散地用作表观察和思考具体行为的连动短语,“估计、推测”意思的出现发生在唐以后,宋元时期普遍使用演变成为认知动词,即“看来2/想来2”。随着主观性的增强,在明清时期最终虚化为只表说话人主观态度的话语标记,即“看来3/想来3”,表“我认为”之意,这是一个先词汇化再语法化的过程。“看来”和“想来”从表“行为义”的实义动词到表“认知义”的认知动词再到“言语义”中语气副词向话语标记虚化的最终过渡,在历时演变的过程中主观化、隐喻、重新分析、类推这几种语法化机制对两者词义的虚化和更替起到了重要作用。本文结合共时平面和历时发展这两个方面探究了“看来”和“想来”实词虚化的过程,为理解产生语法化的机制提供了很好的理据来源。
注释:
①本文语料主要来源于语料库在线古代汉语语料库和中国基本古籍库,未注明出处的为笔者自编例句。
②参见齐沪扬《现代汉语语气成分用法词典》第432到433页,商务印刷馆出版2011年版。
③耿小敏在《“我说”类元语言的研究》中指出随着语用学、认知语言学等理论的发展,人们发现,话语标记并不是独立于句法之外的可有可无的成分,而是表达说话人对命题的主观评价或态度,是“关于语言的语言”,也就是元语言。
④“中立化”是认知语言学中“构式语法”的术语。此现象最先来自“布拉格学派”的音系学理论,指原先相互对立的“区别特征”在某特殊的语音环境中,其对立特征趋于消失的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