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罗斯金在劳作者学院的素描教学

张 俊

约翰·罗斯金[John Ruskin]一生曾两度在正式教席上教授素描，第一次是1854年35岁时为“劳作者学院”[Working Men’s College]讲授“风景素描”课，后来在他功成名就的晚年，又接过牛津大学斯莱德美术教授[Slade Professor of Fine Arts]席位。罗斯金拿起笔能画，放下书会写，他在劳作者学院教素描期间，为配合教学写成了《素描要素》[The Elements of Drawing]一书，此书不仅在英、美两国广为流传，还被翻译成意大利语和德语，成为素描史上一部经典之作。虽然罗斯金晚年自认为此书尚不完整，并试图撰写新书取而代之，但就实际产生的影响来看，《素描要素》连同他在“劳作者学院”的素描课，最能说明其素描教学的特点，故本文选这一段论述之。

《素描要素》以书信体写成，包含“初级练习”“在自然中写生”以及“论色彩与构图”三封信，实际就是三章。第一章“初级练习”是为从零开始的学生准备的一系列练习，罗列一下它的练习内容和次序，和今天素描教学比对一下，是比较有意思的。

罗斯金的初级练习包括十个项目，其内容依次为：

一、用钢笔、墨水在纸上画出方块，并用层层交叉排线和点的方式，在方块里画出均匀的影调。可以用削笔刀刮除过深的地方，要求影调尽量均匀。

二、用软铅笔，徒手临画册里的植物花叶，再用透明纸张蒙在画册里摹出花叶的轮廓，再将摹本覆盖于徒手临本之上，以摹本检验临本，改正临本直至准确。最后用钢笔、墨水在徒手临本上勾出轮廓线。要求勾线缓慢、准确。

三、用钢笔、墨水排线，做连续变调练习。务求过渡均匀。

四、用H或HH硬铅笔，像“练习三”一样，线、点、橡皮擦并用，做连续变调练习。要求耐心、缓慢、均匀。

五、用铅笔涂影调，渐渐涂出大写字母“A”。涂出字形后，用钢笔、墨水、直尺肯定地画出字母的轮廓线。用橡皮及削笔刀除去字母轮廓以外的一切痕迹。以上五项练习是学会对硬笔的控制，应当混合起来练习，不必单练一项。

六、枯树写生。选择写生对象的要求是枝干深暗，背景灰白。用铅笔，按照上一项画字母“A”的相同步骤，画出枝干的轮廓。不考虑立体造型，省略细枝末节，只画出可辨别之大枝。完成后，用钢笔肯定地勾出轮廓线，画出前后穿插关系。轮廓线务必精致，暂不画树叶。

七、用水彩颜料、驼毛水彩笔、擦笔纸或布，在纸上画出的方块范围内，练习均匀着色。继而练习渐变着色。

八、找一石块，置于窗前桌面灰纸上，练习写生。能画此石，便能画天下一切可画之物。从暗部积影调而成，而不必先有轮廓线。

九、用水彩在纸上横扫，留下飞白。待干透，用水彩填补飞白，务必填补完全，仿佛当初一笔画成，未经补笔。

十、用水彩将整张纸涂成蓝色，待干透，在纸上再用同样的蓝色画一方块，干后再画一更小的方块，逐次缩小方块，最后形成色调不同、叠加在一起的若干方块。再用较干的水彩笔补色，统一所有方块的色调，将其连为一体。能完成这一练习，即可用此法描绘石块，如“练习八”同样步骤，用水彩写生石块。

《素描要素》行文至此，罗斯金特别注释道：从第十步练习往后，不再给练习分条目，因为素描的基础手段，至此已经穷尽，往后的练习，无非是难度的增加而已。1以上各条总结，均依据John Ruskin,The Elements of Drawing,E.T.Cook and Alexander Wedderburn ed.,The Complete Works of John Ruskin,Vol.15,1904.

和今天普遍流行的素描教学相比，罗斯金的基础练习有一个醒目的不同，即他更强调影调，从影调开始素描，而不是先确定形和结构。今天，只有非常熟练的画家，为了强调第一眼的印象，捕捉局部生动、亲近的感觉，才会从局部开始往整体画。而对于一名初学者，一般的要求总是先求形准，形不准是不允许上影调的。表面的效果掩盖了形体结构的缺陷，这是初学者最常犯的错误。看着罗斯金的素描步骤，我们清楚地意识到，素描教学有一个历史，从过去到现在存在着观念上的差异，古今类似的观念与古今不同的观念纠缠在一起传播到现在，需要我们追本溯源，才能更清醒地理解我们当前的处境。

但是罗斯金的素描教学必须放回罗斯金的上下文中去才能理解。在他那个年代，他在《素描要素》中体现出来的教学方法和原则，是针对时弊、独树一帜的。

19世纪英国美术教育面临的主要问题，是传统艺术行会停办，再没有一个职业能够为大量涌现的工业产品提供审美品质的保障，皇家美术学院的小部分精英只关心为艺术而艺术的事情，政府指望不上。1851年世界博览会上，东道主英国展出的实用工艺美术质量低劣，审美品位极其低下，佩夫斯纳以为“在矜持尊贵的新古典主义装饰才过去50年之际，这是不可思议的。而且这触目惊心的对比对于当代有识之士而言也是显而易见的。”2[英]佩夫斯纳著、陈平译，《美术学院的历史》，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235页。

为解决这一问题，英国政府大力兴建设计学校，拟定全国统一的“国家艺术教育课程”[National Course of Art Instruction]，出版配套素描教材，并在南肯辛顿博物馆成立国家艺术训练学校[National Art Training School]，开创了一套流行的素描教学法。3参阅Susan Owens,The Art of Drawing:British Masters and Methods Since 1600,V&A Publishing,2013,chapter 5,6.这一时期出现的素描教材针对门外汉，从坐姿、执笔、工具开始，把素描分解为动作来教。这和往昔以指导学生临摹大师杰作为主旨的素描教材很不一样。新书摆出一副规范的姿态，以一种僵化的方式长期进行石膏像写生，其僵化程度要引用当时一位亲历者的话才能想象：

学生们选好一件石膏像便开始起稿，他要量一量身高有多少个头长，还要从各个角度去测量，并用铅垂线确定测量点的精确位置。起稿过程与其说是画素描，不如说更像是搞土地测量。仅仅起个稿，一般就要耗费两周时间，每周工作六个小时。稿子起好后，学生接着用一张保护纸垫在画面上，只露出一小部分画面，他接着把白垩铅笔削到不可能再尖的地步，然后做出极其精细的排线，一层排线上再加一层排线与之交叉，两层排线间再施以细密的点，每一个画死了的黑点都要用面包擦去。带着一种真正崇高的耐心，学生们一点一点沿着石膏像的形体画下来。要是足够勤奋，一个晚上可以做出大约一平方英寸的影调……这可怜的素描既没有个性也没有连贯的气韵，看起来不像日光之下的任何东西，只像肯辛顿的素描——平板、愚蠢的素描，可是非常圆润柔和。4George Moore,Modern Painting,London,1906,pp.65-66，转引自Susan Owens,The Art of Drawing,p.121.

不和这种石膏像写生比一比，就看不出罗斯金素描教学的新鲜。他绝对反对把素描当作一种工具来教，在他眼里，素描是通往艺术、自然和道德的途径，其本身并不是目的。他在《素描要素》序言里写道：

我宁肯通过素描教会学生热爱自然，也不肯教会学生通过观察自然学会素描。5John Ruskin,The Elements of Drawing,p.13.

而他批评国立设计学校的错误道：

我们经常把能够应用于制造的艺术，与制造本身搞混了。6Ibid.,p.12.

他进而举例说，本应当先造出拉斐尔，再让拉斐尔替你设计。拉斐尔会给你设计出最好的杯杯盘盘，但是不要因为一心想着造杯杯盘盘，结果耽误了造拉斐尔。他教人忘掉规矩和系统，认为学生不是要学会优雅地操控缰绳，而是要学会自由地骑光背马。

罗斯金对素描和自然同样真诚的要求，挑战了南肯辛顿素描教学体系。他教素描不是为了实用，这和他所任职的劳作者学院的办学宗旨是完全一致的。对于这所学院当时的情景必须做一交待，才能理解它和罗斯金之间的相互吸引。

劳作者学院非同一般。它是由国王学院[King’s College]一位名叫弗里德里克·毛里斯[Frederick Maurice]的文学、历史和神学教授领头创办的，时值英国社会劳资对立紧张之际，毛里斯以改善劳动者阶层的教育为办学目的，聚集起一批富有道德公义感的饱学之士，学院教师全都无偿义务教学。这个学院的创办乃是一群高尚之士的义举。

学院于1854年开学，初创时的课程有毛里斯主讲的“从莎士比亚的戏剧看约翰王的统治”、休斯[Hughes]和沃尔什[Walsh]主讲的“公共健康”、鲁德洛[Ludlow]主讲的“合作法”、布鲁尔[Brewer]主讲的“英国历史地理”，此外尚有语法、算术、几何、机械、自然哲学、天文学等课程，当然也包括约翰·罗斯金主讲的“风景素描”。7参阅R.B.Litchfield,The Beginnings of the Working Men’s College,London:Hudson&co.,1902.

罗斯金因为十年前出版的《现代画家》[Modern Painters]，已经成为英国新一代艺术批评家中的翘楚，他有感于毛里斯的高尚理想和卓越见识，不仅本人志愿加入劳作者学院义务教学，还为学校拉来了他的好友、名画家罗塞蒂[Dante Rossetti]作为客座教授，讲授“人物和动物素描”课。在1858年劳作者学院的第三份年度报告中，特别提到了本院罗斯金教授新近出版的《素描要素》，认为这证明了教授们并不因为是义务授课便敷衍了事，而是真挚地全力投入。8参阅The Working Men’s College,Third Report,1858.

其实在劳作者学院创办之前，英国已出现过旨在提升劳动阶层职业教育的机械学校。此类学校强调学习有用，学好本领，改善生活。相比之下，劳作者学院反其道行之，强调学习的非功利性。学院创始人毛里斯坚持认为，文学、历史、科学、艺术但凡有任何好处，其好处必在学术本身，而不在于其有用无用。因此劳作者学院务以提升学生的见识、趣味、修养乃至心性为宗旨，它为什么与罗斯金志趣相投，而罗斯金的素描教学理念又为什么能在此得到发扬，于此便一目了然了。

罗斯金离开劳作者学院后不久，于1860年发表了四次演说（后结集出版为《给未来者言》[Unto this Last]），这是他一生的转折点，此前他宣扬道德为艺术之灵魂，旨在艺术；此后宣扬道德为人生之基础，旨在人生。9参阅G.W.Kitchin,“Ruskin in Oxford”,Ruskin in Oxford and other Studies,London:John Murray,1904.通过素描，他终于从外在的自然走向了人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