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红梅 刘伟
内容提要:在近半个世纪里,中野重治与鲁迅保持着紧密的精神联系。作为一位无产阶级文学家,中野重治将马克思主义与鲁迅的思想和文学很好地结合在一起。鲁迅深化了中野重治的政治与文学观念和人性的政治思想。鲁迅的爱国主义精神和决不妥协的斗争意志激励着他。鲁迅的著作成为中野重治反省战争和近代日本,批判天皇制,寻求主体重建的重要思想资源,也是争取民族独立和解放的精神力量。
在现代日本文学家中,与鲁迅关系密切的不在少数,受到鲁迅影响的也有很多,像竹内好、太宰治、大江健三郎等,但是,像中野重治(1902—1979)虽然与鲁迅从未谋面,彼此也未直接通信往来,却在思想性格与文学创作等诸多方面映射出鲁迅精神的日本文学家却并不多见。大江健三郎曾指出:“在我看来,晚于鲁迅开始文学活动的中野重治是日本惟一能够在文学和人品上接近鲁迅的作家。”①日本出版《中野重治全集》的广告把他比作日本的鲁迅。中野重治何以如此“接近”鲁迅,在这种“接近”中,鲁迅对他起了怎样的作用?显然,要追问这个问题,就不能不去探究包含在“接近”中的,中野重治与鲁迅“相遇”的共通点和接受鲁迅影响的根本所在。
中野重治与鲁迅最初的“相遇”始于何时?现没有明确的依据可考,连中野重治自己也无法证实。他在1925年加入东京帝国大学的左翼学生组织“新人会”,不仅阅读了大量马克思的著作,且先后翻译了列宁的《第二国际的消亡》《致高尔基的信》等著作。在接受了马克思主义之后,基于对社会阶级斗争的关注,他由爱情抒情诗转向了政治抒情诗写作。然而,在法西斯残酷镇压下,中野重治先后在1928年3月、1929年4月、1930年5月被捕入狱,面对残酷的现实和痛苦的监狱生活,中野重治不仅没有妥协、退却,而且在1931年8月加入日本共产党,这种精神特质应当是他“接近”鲁迅的一个重要原因。
这个时期,如果按中野重治的说法,大概应是接触鲁迅的时间,也正是鲁迅参加左翼文学组织,投身于无产阶级文学运动时期。接受了马克思主义理论和从事左翼革命活动的鲁迅或许对他具有更多的吸引力和亲和力。在1931年或1930年代的某个时刻,中野重治与鲁迅“相遇”了。在后来写下的《某一个侧面》中,他记录了阅读鲁迅著作的体会与启迪:“那个感受就是我也要做好人,我也要做一个无论是什么事情都要做一个正直的人,除此之外,我还要为日本的民众拼命的努力,为日本的劳动者和农民而工作。把包括冲绳在内的日本民族的独立为己任而不断的奋斗,为了这个我必须把我一身利己主义的东西扔掉,即便遇到压迫、困难、阴谋家的奸计,不屈服地坚持到底,即便被孤立、被包围也要抗争。”②如前所述,这是1956年写下的文字,但他说现在读鲁迅感觉“跟25年前读鲁迅具有着同样的深刻的印象”③,可以说,上述所言就是最初与鲁迅相遇的感受,二十五年过去了,依然保持着“初遇”的感动与激励。从他后来一直到晚年与鲁迅的精神联系和他的思想与创作情况来看,这些印象或感受已经转换并内化为深刻的影响,使他厘清或坚定了自我理想与人生信念。
1932年5月中野重治再次被捕,在多次审讯后,1934年3月中野重治被判处四年徒刑。长时间的监禁生活使他病魔缠身,且多次申请保释而不准。这个时期日本共产党组织遭到严重破坏,由于1933年佐野学和锅山贞率先发表“转向声明”,引发大批被捕者改变了自己的政治立场,狱中的最高领导人又发表了转向声明,在这样的情况下,医生谎造病情,律师也苦口相劝,特别是疾病若不及时医治就会死亡的恐惧时时威胁着他,基于现实考虑,在1934年5月,他被迫承认自己的共产党员身份,并承诺今后不再参与共产主义运动,于是“转向”而得以出狱。但是,中野重治“转向”后选择了与众不同的道路。当时左翼文学队伍“转向”的作家情况比较复杂,但几乎只有中野重治不仅放弃了“转向”承诺,反而固执地用文学写作坚守共产主义的理想信念。他在出狱后的两年里写了《第一章》《铃木、都山、八十岛》《村庄里的家》等小说。1937年以后,日本帝国主义加快侵略步伐的同时,强化了专制统治和思想控制,左翼作家的创作完全被封杀,特别是1942年起,他一直处于被不断地审讯、监管之中,直到1945年日本战败后才重获新生。即便在如此残酷艰难的困境中,他仍然写下了《告别和歌》(1939)、《斋藤茂吉札记》(1942)等作品,显示了永不放弃的斗争意志和顽强的抵抗精神,这种精神使他更加喜爱鲁迅的著作,④而且,这种精神一直贯穿于战后的“政治与文学”论争和“战争责任”论争中对于天皇制度和国民精神改造的主体重建中。中野重治带着革命实践的切身经验、带着对马克思主义与政治的个性化理解和遍体的创伤,也带着自我反省与内心苦斗走向了鲁迅。
鲁迅无疑为中野重治树立了一个伟大而崇高的形象和楷模,坚定了他的人生信念和战斗意志,但是,如果仅仅看到这一表层的影响,是难以理解为什么他终生坚守鲁迅精神并与鲁迅保持如此紧密的对话关系,为什么与其他接受了马克思主义的日本文学家鲜明地区别开来,更无法理解为什么只有他是“惟一”“接近”鲁迅的日本文学家?而要回答这个问题,唯一的路径就是潜入他的内心世界,在情感上和思想上去探寻鲁迅的深刻影响。
应当说,“转向”之后是他思想最为苦闷的时期,尽管他的“转向”基于种种原因和策略。但是,他毕竟在狱中没有坚持到底,向残酷的现实和困境妥协了,所以内心总有无法抹去的阴影,他一生都在与这一阴影对抗,一直到写于战后的“自叙传”式的小说《广重》,始终没有停止对“转向”行为的自我剖析和带有自虐性的批判。他说:“如果我们把自称为降伏的羞耻的各种错综复杂的社会性、个人性原因,充实于文学性的综合当中,把通过文学作品打出的自我批判,加入日本革命运动中的传统性、革命性批判当中的话,那么到时候即便过去的已经成为过去,但就像附在脸上的痣一样,永远无法消失,但是这是作为一个人、一个作家,必须推进的第一要务的道路。”⑤隐含在其中的情感是极其复杂、矛盾和痛苦的,一方面他不能不承受来自社会的种种冷眼与非议,包括亲人朋友的误解和责难,另一方面不得不面对自己“变节”的事实与悔恨,同时,找出各种理由证明自己的清白、坚贞和拯救自我灵魂、安抚内心的创伤,以及不甘心“失败”摆脱苦痛重新寻找抵抗与抗争之路。
然而,对于他的转向,鲁迅却是很理解的。中野重治在《关于鲁迅》(1951年11月号《改造》)中提到了鲁迅在1934年给萧军写的信。鲁迅写道:中野重治“他也转向了,日本一切左翼作家,现在没有转向的,只剩了两个(藏原与宫本)。我看你们一定会吃惊,以为他们真不如中国左翼的坚硬。不过事情是要比较而论的,他们那边的压迫法,真也有组织,无微不至,他们是德国式的,精密,周到,中国倘一仿用,那就又是一个情形了”⑥。萧军认为:“从信中可以体会到鲁迅先生对于日本某些作家们的‘转向’,是给以一定的‘谅解’并未加以‘深责’。”⑦
为什么鲁迅能够“谅解”并未加以“深责”?原因可能有这么几点:首先,鲁迅对日本社会的天皇极权统治的残酷性和左翼运动的艰难处境非常了解,在上述与萧军的交谈里已显示出来。其次,鲁迅非常清楚中野重治“转向”的性质,是“不与政治发生关系”转向文学的“转向”。在他与鹿地亘关于“转向”的对话里,可以看出,他认为“中国作家的转向,与日本作家的转向不同”,在他看来,白色恐怖下那种为国民党效力才是“所谓的转向”。⑧再次,就是源于“人得要生存”⑨。深刻的生命意识和白色恐怖下革命运动中的血的经验教训。鲁迅曾经写过“我现在心以为然的道理,极其简单。便是依据生物界的现象,一,要保存生命,二,要延续这生命,三,要发展这生命(就是进化论)”⑩。这种思想在鲁迅“3·18惨案”后写的《“死地”》《无花的蔷薇之二》《记念刘和珍君》《空谈》等和“左联五烈士”遇难后写下的《为了忘却的记念》等文章中都有充分的体现。这些文章中野重治都仔细阅读过,感同身受,并做了大段引述。在险象环生、生命随时受到威胁的黑暗现实里,鲁迅有着自己独到的斗争策略和韧性战斗的做法。在中野重治看来,“3·18惨案”是中国最为黑暗的时期,然而鲁迅却表现出特有的机敏和高超的策略,躲过劫难,他写道:“从年谱上来看,鲁迅在事件后为避难辗转于山本医院、德国医院、法国医院,五月初才回到寓所,这个时候他46岁,说鲁迅在事件之后马上写了文章,这个有点问题。”⑪在他看来,白色恐怖中疲于奔命求生中的鲁迅,是不可能像人们想象的那样气定神闲、泰然自若地奋笔疾书。他的这种判断,是基于经历过类似的黑暗一幕的生命体验和对鲁迅行为的人性化的理解。在鲁迅看来,“这并非吝惜生命,乃是不肯虚掷生命,因为战士的生命是宝贵的。在战士不多的地方,这生命就愈宝贵”。这是鲁迅“教给继续战斗者以别种方法的战斗”⑫,而鲁迅自然就能够“谅解”“以别种方法”“继续战斗者”的中野重治。这也正是最能拨动中野重治心弦的地方。
在中野重治看来,鲁迅不仅是一位文学家,而且“是巨大的理论家,特别是一个政治家,文章中拥有了理论家的内容和政治家的思想”⑬,但同时认为鲁迅的政治是人性化的政治。像鲁迅为小林多喜二的死而写的唁函,虽然很短,但是,充满了人性,他说:“做政治性的发言的文学者很多,正确的政治性发言的文学者也很多,但是,鲁迅他的人性的发言,他的文学性的发言很多的场合,虽然没有带有政治性的语言,但确实是更加痛彻的政治性的发言。”⑭“人性的政治”是他对鲁迅的独特理解,反过来讲,也是鲁迅理解中野重治的根本,更是中野重治的人性的政治的重要思想根基和实践依据,也就是说,二者是在人性化的政治观点和态度上达成了统一和共鸣,但这不是简单的共鸣和同构,在这种对话中,内在奔流着来自鲁迅的思想与情感的影响。鲁迅对生命的重视,对人的关爱,通过文学进行人性的政治斗争,深化了中野重治的政治与文学观念和人性的政治思想,深刻地体现在“政治与文学”的论争中。
在战后不久的1946年,日本思想界围绕“政治与文学”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思想论争,论争是在新日本文学会和《近代文学》两个阵营进行的。具体说是在中野重治与荒正人、平野谦之间展开的。尽管两方的观点有一定的差异,但是在一些基本问题上,即“对忘却人体的物质存在、对政治观念和文学密切不可分的现象,都持怀疑态度”⑮。对此,中野重治连续发表三篇《批评的人性》的系列文章展开强烈的驳斥和抨击。
在论争中,中野重治始终把思想聚焦在“人性”上,批判他们打着拥护人性、保卫艺术的旗号,“不择手段的压制在非常艰难的条件下,不断发展起来而努力的民族主义文学运动,粉饰和献媚反革命的文学势力”。他指出,平野谦和荒正人的文学是“非人性的”而且是“反革命的”。⑯“人性”成为他批判平野谦和荒正人的强大的思想武器和有力的价值尺度,尤其是在围绕小林多喜二的“牺牲”而展开的激烈的厮杀中更是发挥了巨大的威力。在平野谦看来,献身于无产阶级文学运动的小林多喜二和在侵华战争中冲锋陷阵的火野苇平是一样的,都是“同一个时代的牺牲品”。对此,中野重治毫不留情地批判他陷入了不知区分帝国主义的专制政治与反帝国主义的民主政治的谬误中去了,他指出:“把小林多喜二和火野苇平看作是表里一致的”和把小林多喜二和火野苇平认为是“同一时代的牺牲者”,这就等于在战争中,“天皇和军队的二等兵同样都是牺牲者是一个道理。小林多喜二为了革命文学和民主主义事业被敌人杀害,是一种牺牲,火野苇平为了这个敌人,把战争的道路更加拓宽,也是一种‘牺牲’,这就是平野所说的,具有着‘成熟的文学肉眼’的虚张声势”,“这样的话,帝国主义的专制政治和反帝国主义的民主政治那不都是一样的吗?”⑰
中野重治的发言体现出他对于“政治与人性”关系的深刻理解。在他那里,政治不等于简单的人性化理解,而对人性的把握又离不开对于政治立场的坚守,二者是融为一体的。中野重治在对小林多喜二和火野苇平比较、分析中,既看到了人性的一面,又看到了不同阶级的政治立场和属性,是一种深刻的人性的政治。相对而言,平野谦则是一种对于政治的人性化的肤浅的理解,关注了所谓的人性的一面,而超越了阶级的方面,忽略了政治,丧失了政治立场,把人性和政治对立起来且混为一谈。所以,中野重治尖锐地指出:“平野根本不具备把政治作为人性来考虑的能力。”⑱在他看来,平野谦他们打着所谓人性的旗号来否定无产阶级及其作家,为了达到他们否定无产阶级文学的目的却不择手段地把为无产阶级文学事业而牺牲的小林多喜二与作为侵略战争炮灰的火野苇平相提并论,恰恰暴露出他们的非人性的本质。
在中野重治这种猛烈的抨击话语里,不难看到他高超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水平,也能感受到鲁迅思想与精神力量的内在驱动,包含他对鲁迅深刻的人性化的思考。他关于鲁迅对政治与文学的论述始于1937年写的《鲁迅传》,在他看来,鲁迅的书写“基本上都是在用抒情诗的形式来决定他自己的政治态度”⑲。在1926年“3·18惨案”后鲁迅的愤怒声讨里,他读出了鲁迅的政治态度与立场,他大段引述了《无花的蔷薇之二》后指出:“这个可以说是在论辩,或者是在呼喊。是一种诗,但并不是政论。”⑳他意识到,鲁迅“目睹许多青年的血,层层淤积起来”,为这些优秀的青年们牺牲了而痛苦万分,鲁迅虽然并不赞成徒手“请愿”,希望“‘请愿’的事,从此可以停止了”,㉑但是,鲁迅肯定了青年们献身的意义,也深知文学的“无力”和“无用”,但他并不主张放弃政治斗争,而是强调运用政治革命的手段和方式,所以,在《革命时代的文学——四月八日在黄埔军官学校讲》中鲁迅写道,“文学家弄得好,做几篇文章也许能够称誉于当时,或者得到多少年的虚名罢”,但“一首诗吓不走孙传芳,一炮就把孙传芳轰走了”。㉒从上述文章中,中野重治看到了鲁迅对于政治与文学的独特理解,看到了渗透着人性的思想光辉,中野重治对于小林多喜二的高度评价,显然与这一思想情感完全一致,内嵌在对平野谦的批判之中,并延续在他后来提到鲁迅关于小林多喜二逝世唁函的论述中。他觉得,鲁迅关于小林多喜二1933年2月被杀时的日文唁函是“像亲人的说话的方式一样”,“同时也是基于小林的死体现出的鲁迅本人的活生生的一个方面”。㉓因此,“鲁迅的文学给予了”他“难以形容的政治性的感动,鲜活的政治性的感动”。㉔
中野重治与小林多喜二是同时代的人,都经历了最为残酷的天皇统治,与平野谦和荒正人同样接受了马克思主义思想,具有左翼背景,都与战前的无产阶级革命运动保持密切的关系,但是,他参加了无产阶级运动的生命体验,同时又深受鲁迅的影响,表现出了鲜明的思想个性和特有的理论深度,明显与他们拉开了距离。当然,鲁迅在日本的影响非常广泛,荒正人在他论争的文章中提到了鲁迅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并大段援引,尽管荒正人很清楚鲁迅写此文正值国民党背叛革命,并大肆“清党”,爆发了上海“四·一二”政变和广州“四·一五”大屠杀而弥漫着恐怖的历史背景,但事实上他并没将其联系起来思考文章的真正含义,没有真正理解鲁迅利用此次演讲,借古讽今,批判国民党的所作所为的用意,却把鲁迅提出的“文学无用之用”和“对政治文学的冷嘲”,理解为“反抗革命文学的艺术至上主义”,㉕可实际上鲁迅是批判夸大文学的作用,强调“一首诗”解决不了政治革命,政治革命需要的是“大炮”,而这恰恰是中野重治在读《革命时代的文学》早已理解的鲁迅的政治思想,这种理解鲁迅的深度和高度,也预示了中野重治的批判要远比荒正人和平野谦更有力,也更正确。所以,竹内好当时就认为,“在论争之中还是中野的看法更正确一些。中野的文章更美,也更加感动”㉖。
中野重治在政治与文学关系的理解上,在论争的姿态上明显与众不同,作为一个无产阶级文学家,马克思主义对他的影响同样不能忽略,马克思主义是构成中野重治思想与文学的前提和基础,但是,中野重治独特之处就在于将马克思主义与鲁迅的思想和文学很好地结合在一起。
鲁迅是深受马克思主义影响的文学家,但是,在中野重治看来,鲁迅的“马克思主义”植根于中国土壤。鲁迅的文学来自中国现实,来自现实活生生的底层的劳苦大众和知识分子。鲁迅的文学就是要用文学改造国民精神。中野重治认为,在鲁迅那里,“政治已经成为了人,或者换言之是历史获得了肉身”㉗。中野重治始终“在坚持革命的立场与执著艺术美之间内在的紧张对立中,寻找自己的定位,形成和发展自己文学的美与艺术个性”㉘。而从鲁迅文学那里他找到了样板。把马克思主义与鲁迅文学结合的结果,就是在中野重治那里将政治与文学,通过人有机地融为一体,解决了政治与文学的紧张关系。而这样的政治和文学要改变的就是鲁迅所做的工作,就是重建现代主体的人。
战后日本思想界在进行“政治与文学”的论争的时候,触及战争责任问题,包括文学工作者战争中的自身的责任和天皇的战争责任,1946年1月创刊的《文学时标》上登载了荒正人、小田切秀雄、佐佐木基一联名写的《发刊词》,文章宣称:“《文学时标》将以纯粹的文学的名义,一个不放过地抓住和声讨这一些厚颜无耻的、冒渎文学的战争责任者,并和读者一起把他们在文学上的生命埋葬掉。这是为在文学领域确立民主主义的第一步”㉙。然而,中野重治却质疑追究文学工作者战争责任的做法,当人们为文学工作者的战争责任和究竟哪些人应该负责任而争论不休的时候,中野重治却已经把目光投向了天皇和天皇制,以及迷信于天皇的日本国民精神上。在他看来,天皇制意识形态导致了战争中人的麻木和愚昧,不自觉成为战争的支持者和追随者,他试图从日本文化心理结构和天皇制的意识形态里挖掘导致国民奴隶根性的根源,探寻改变愚昧麻木的国民精神状态,剔除自己体内的天皇制这一意识,以彻底实现人的解放和民族独立的主体重建之路。人便被置于了首位,成为他关注的焦点。战后写下的《天皇和战争犯罪责任》《日本战败的意义》《道德与天皇》《作为文学者的国民立场》等文章正是批判封建的天皇统治下的日本人的愚昧的奴隶思想。他认为,“日本人民要将肉体、精神从封建的、半奴隶的状态中摆脱出来……日本人要成为真正的人”㉚。这一思想依然和鲁迅的批判逻辑是一致的,也正是在这一对战争责任和战争中的人的精神状态反思背景下,他进一步理解了鲁迅,鲁迅的著作也成为中野重治反省战争和近代日本,批判天皇制和其统治下的人的精神的重要思想资源。
在中野重治看来,鲁迅通过政治也通过文学与帝国主义做斗争,也跟这样的自己做斗争,也与半殖民地、奴隶根性作斗争。㉛鲁迅是在黑暗的中国和残酷的现实压力和反抗中诞生的,日本帝国主义“侵略和压迫直接推动了鲁迅向这方面发展”㉜。这种意识包含着在批判日本帝国主义侵略的同时,也把自己在内的日本人看作在天皇制下疯狂地支持侵略战争的国民的立场,就是唤醒日本民众不要只看到自己是受害者,还应意识到对于他者的中国也是加害者。对于中野重治而言,鲁迅不仅是批判天皇制度,反思日本国民麻木的精神状态、寻求主体重建的重要思想资源,也是争取民族独立和解放的精神力量。
在近半个世纪里,中野重治与鲁迅的思想与文学结伴而行,鲁迅深刻影响了他的革命意志和斗争精神、对政治与文学的深刻理解,也影响了他对日本国民精神改造和重建现代主体的志向。他从鲁迅那里获得了巨大的精神力量,也树立起在日本人心中的崇高的地位与形象,这也就不难理解大江健三郎何以评价他为“惟一”“接近”鲁迅的日本作家。
注释:
② ③ ④ ⑭ ⑲ ㉓ ㉔ ㉗ [日]中野重治:『ぁる侧面』(『鲁迅向导』岩波書店、1956年)、『中野重治全集』20卷、筑摩書房1977年版、第644、643、651、646、648、645、653、649页。
⑤ [日]中野重治:「『文学者に就いて』について」、『中野重治全集』10卷,筑摩書房、1978年、第56页。
⑥ 鲁迅:《致萧军、萧红》,《鲁迅全集 》第1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566页。
⑦ 萧军:《鲁迅给萧军萧红信简释录》,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52页。
⑧ [日]鹿地亘:《鲁迅访问记》,《海外回响——国际友人忆鲁迅》,史沫特莱等著,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82页。
⑨ 李长之:《鲁迅批判》,北京出版社2003年版,第6页。
⑩ 鲁迅:《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30页。
⑪ [日]中野重治:『鲁迅伝』(1937年10月号《文学者》)、『中野重治全集』20卷,筑摩書房1977年版,第623页。译文采用《鲁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281页。
⑫ 鲁迅:《空谈》,《鲁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281页。
如玉豆腐坊的伙计负责抬棺,八人抬一副,几个长辈吹鼓的吹鼓,敲锣的敲锣倒也热闹。只是堂前少了女眷,最重要的哭丧只好从简了。
⑬ ⑳ [日]中野重治:『鲁迅伝』(1937年10月号《文学者》)、『中野重治全集』20卷,筑摩書房1977年版,第623、624页。
⑮ ㉙ [日]松原新一等:《战后日本文学史·年表》,罗传开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版,第38、47页。
⑯ ⑰ ⑱[日]中野重治:『批评の人間性』(一)(『新日本文学』1946年7月号)、『中野重治全集』第12卷,筑摩书房1979年版,第93页。
㉑ 鲁迅:《“死地”》,《鲁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267页。
㉒ 鲁迅:《革命时代的文学——四月八日在黄埔军官学校讲》,《鲁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417、423页。
㉕ [日]荒正人:『民衆とはたれか』(『近代文学』1946年2月)、『荒正人著作集』,三一書房株式会社1983年版,第57页。
㉖ [日]竹内好:『中国文学の政治性』、『竹内好集』,影书房2005年版,第70页。
㉘ 叶渭渠、唐月梅:《20世纪日本文学史》,青岛出版社1998年版,第175页。
㉚ [日]中野重治:『文学者の国民としての立場』(『新生』岩波書店1946年2月号)、『中野重治全集』12卷,筑摩書房1979年版,第28页。
㉛ ㉜ [日]中野重治:『鲁迅先生の日に』(『新日本文学』第4卷第十一号、1949年12月)、《中野重治全集》第20卷,筑摩书房1977年版,第631、62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