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建先
内容提要:新文学刚刚过去的第一个十年,陈铨的小说《恋爱之冲突》,通过充满逻辑悖论的情节设置、主张自由婚恋的艺术表现,以其尖锐而直白的语言文字,表现出了对“自由恋爱”质疑和否定的鲜明态度,由此引发对五四思想启蒙的沉重反思。文本展现与时代潮流相悖的思想风貌,是陈铨作为深受西方人文精神洗礼的现代知识分子,面对“西方”与“传统”的深刻认识和自觉反省。
“恋爱自由”“婚姻自主”“个性解放”是五四时期社会解放三大主题话语,更是五四文学创作的重要命题。然而,当历史进程走入1920年代末1930年代初,也就是新文学刚刚过去的第一个十年,陈铨却写了一篇小说《恋爱之冲突》,通过对“自由恋爱”的质疑和否定,去深刻反思五四启蒙思潮。
被赞为“实系佳作”①的《恋爱之冲突》②,阐述了青年陈铨在“恋爱自由”口号下,对个体、社会与人生的高度关注与思考,并通过尖锐而直白的语言文字,深刻地反映了思想启蒙中的婚恋自由问题。这篇小说虽然看似与时代潮流相悖,但所提出的问题却发人深思。奇怪的是,到目前为止,学界对于这篇作品的文本价值,也没有给予高度的重视,令人感到非常遗憾。个人认为,《恋爱之冲突》从题目开始就具有强烈的反讽性:“恋爱自由”是五四思想启蒙的主导性理论,可是陈铨为什么要去表现“恋爱”的“冲突”呢?作为一个深受西方人文精神洗礼的现代知识分子,陈铨又如何以在场者的身份且能够游离于主流话语之外,以一种质疑启蒙的反省态度去展现他对“西方”与“传统”的深刻认识?
如果说“文学研究的合情合理的出发点是解释和分析作品本身”③,那么最先不容忽视的便是文本的第一个情节,它是我们把握作者创作思路的逻辑起点。《恋爱之冲突》开篇交代的第一句是,“自从刘女士回信拒绝了云舫的要求以后,云舫的哲学思想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④。这句话既是完整的情节表述,也是小说叙事的关键环节,强烈暗示了故事将围绕云舫思想发生“变化”前后的关系开展。紧接着,小说以陈云舫、刘翠华、黄则凌两男一女在美留学期间的三角恋情关系为背景,详细交代了云舫思想变化的原因:刘翠华在与陈云舫的接触中,慢慢地被陈的才华所吸引并发生了恋爱,然而当翠华准备接受云舫求婚时,突然得知云舫在国内已有家室,于是马上断绝与云舫的关系。此时的云舫瞬间“觉得一切的一切都是黑暗的,冲突的,盲目的”⑤,于是他的人生哲学得以发生变化。那么,不禁要追问的是,云舫前后的“人生哲学”变化与作者的创作思路是什么关系呢?这是厘清“恋爱之冲突”的第一个问题。
文本交代的第一个情节看似很简单,但故事背后的思想却发人深省。首先,小说涉及到了五四时代话题:“恋爱自由”与“人生哲学”。婚恋自由早在晚清的先驱主张中就被赋予了崇高的启蒙意义,为此启蒙智者们猛烈抨击传统婚姻制度和旧风俗礼教,怒斥旧婚姻本质不过就是“包办”和“买卖”⑥。文学创作紧密配合了启蒙思想的宣传,新文学的第一个十年里恋爱问题小说就占据了极大的分量。经启蒙精英从思想到文学创作的全面宣传,“恋爱自由”“婚姻自主”的思想已深入影响时代青年,他们信奉爱情是婚姻的唯一条件,只有经由自由恋爱后结合的婚姻才是正当的婚姻。⑦
在婚恋自由的思想影响下,云舫形成了他的“人生哲学”:云舫认为自己现在是接受了新文化思想的留洋知识分子,就应以“新”的标准来衡量自己的旧婚姻,不管从前对妻子是如何的满意,这样的“旧婚姻”都是必须要破坏的。所以他“不顾一切要向翠华求婚”,但却遭到翠华的拒绝。他想不通的是:既然有足够的理由“自由恋爱”了,那为什么美好的“恋爱”不能“自由”继续下去了呢?于是,云舫的“人生哲学”被迫改变成了“冲突哲学”。
然而,在“恋爱冲突”产生之前,陈铨给云舫什么样的婚姻现实呢?小说在开篇不到八百字的篇幅里清楚地交代:云舫二十二岁那年暑假,在“母亲的眼泪”“未婚妻的悲苦境遇”“性欲冲动”再加上自己对婚姻的好奇心驱使下,他同意与母亲指派的女子结婚了,并且发现“母亲确乎没有骗他,他的妻子是很美貌而且很聪明的”,“入洞房彼此一谈,云舫已经觉得浑身酥软,美孚灯一灭,什么问题都迎刃而解了”。⑧陈铨在“冲突”产生前的背景情节设计中暗示了两层重要信息:一是云舫被母亲所包办的婚姻是合乎常情的婚姻,是朝朝代代的青年从婚前的抗拒、接受到婚后的磨合以至于和谐历程的一个缩影。“包办婚姻不幸论”的说法,多数往往是文学家、艺术家及媒体人士站在“亲自由主义”的立场,或者为满足“文艺为现实服务”的需求,给人们造成“只要是父母包办就是不幸婚姻的开始”印象,这种错觉本质上是过度解读甚至误读的结果。他们将父母与子女置于敌对的立场,让婚姻成了一方绝对压倒另一方的权力场域。殊不知生活中那些反抗父母意见而一意孤行的恋人,特别是女性,能得到幸福的几率是微乎其微的。第二层暗示的信息是包办婚姻下的云舫夫妻是恩爱的、幸福的。小说写到云舫暑假成婚后返校的这一年中,“云舫的家信,忽然增加,从前每一个月只写一封,现在一星期就要写两封”⑨。从通信数量的变化上表明,他与妻子的感情如胶似漆。如果说父母包办婚姻一定是不幸的,云舫又怎么会那么快与妻子如此恩爱有加呢?
包办婚姻下的夫妻照样可以爱得很浓,对包办婚姻的批判只是一种启蒙策略。故面对被“冲突”的新恋情,云舫同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荒唐:到美国后遇着翠华,他对家庭的感情,才渐渐转变,然而心中也曾经过不少的斗争。到翠华同他决裂以后,他激愤到极点,脑筋渐次昏聩,他才痛恨他的家庭。⑩
如此尖锐且深刻的反省,阐述了陈铨“恋爱”为什么会“冲突”的缘由:云舫接受新思想前,夫妻是和睦恩爱的;当踏入“自由恋爱”的新社会后,便开始痛恨起他的家庭。在此,陈铨预设的逻辑悖论出现:既然云舫都有了融洽、和谐的婚姻以及婚后的甜蜜爱情,为什么还要让他去接受“自由恋爱”来痛恨家庭?问题必然聚焦于“自由恋爱”,陈铨正是有意通过否定性的背景情节预设来否定新青年们倡导的“自由恋爱”。对此,陈铨还在小说中毫不客气地展示了云舫荒谬的内心独白:
他同他妻子不过是旧式的强迫的婚姻,他当然应该脱离的。脱离不但他自己认为应该,他妻子方面,也应当认为应该,他们彼此如果还想当“人”——拿道义来说,拿责任来说,都是应该脱离的。⑪
云舫替女性解放言说的这一番深刻的“拯救思想”,映射了时代青年在启蒙思想影响下的婚恋诉求——休妻是推翻旧传统、实现个性解放的现实革命举措,他们不满旧式婚姻中的妻子并决意离弃,不是她们受没受教育、不是她们“小脚”“大脚”,亦不是她们容貌美不美丽,而是因为她们是守旧落后的代名词,承认她们就等于让自己蒙羞。这不仅是“自由恋爱”下的婚姻革命,更是当时社会的一种文化时髦。故陈铨以否定式的叙事结构拉开恋爱小说序幕,其目的就是通过恋爱婚姻冲突的背景预设,来完成对五四新旧思想冲突的文学阐释。
自从“恋爱自由”成为启蒙知识分子破旧立新的文化武器后,婚恋自由一度成为席卷社会生活的新话题,最典型的莫过于自由恋爱之风的盛行。在小说中,“自由的恋爱”发生“冲突”后,文本的艺术表现紧贴社会现实,更善于深度挖掘真相:一方面,知识青年从反传统的角度要求退婚、离婚,将由恋而婚的合法性上升到意识形态的高度;另一方面,由于社会对“自由”“平等”现代观念尚未全盘消化,启蒙者就将其急速切入到现代中国亟需变革的文化语境中,随着以诋毁传统来弘扬“自由”“自我”之现象愈演愈烈,使得“自由”最终演变成道德缺失下的“自由乱爱”。
最先掀起这股风潮的出国留洋或者归国的留学生,他们在经受了欧美文明的洗礼之后,归来面对早就被长辈定下的姻亲,首先表现出的是弃旧妻,故而退婚、离婚、另娶成为一时之风气。胡适在一篇文章中谈到了这个现象,他说“近来的留学生,吸了一点文明空气,回国后第一件事便是离婚”⑫。《恋爱之冲突》中的留美学生云舫,就是一心想离弃旧妻、另娶翠华。云舫在美国留学时同翠华发生恋爱后,他一开始也并不完全对旧妻冷酷绝情,虽然“觉着良心上有点对不起她”,但是他这样心安理得地想着:“自从新文化运动以后,离婚并不是一件什么特别的事情,他所听见看见的不知道多少。尤其是留学生方面,更是车载斗量。”⑬云舫的这番言论不知代表了当时多少留学青年的心声!在云舫看来,虽然“弃旧妻”可能免不了使得她们成为新制度的“牺牲者”,但他认为离婚对旧妻来说也是一种解放,她从此可以实现她的“自由”,“当有自由意志的人”,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拯救了她。作为男性知识精英代表的云舫,他这番“为赋新词强说愁”的“作恶”不得不发人深省,将“休妻”“离婚”看成是对女性的一种解放,貌似站在替女性言说的立场,来掩盖男性内心的愧疚心理,不得不佩服陈铨的绝妙讽刺笔法。
正如云舫说的,新文化运动后,在留学生方面离婚已然是司空见惯的。有学者也做了这样的评价:“这样的名单(即离婚的名单,本文作者加)如果罗列下去,会是长长的一串。”⑭追求“恋爱自由”而兴起的这股弃旧妻、离婚、退婚新风潮,他们只单方面强调“自由”需求而不顾被弃妇女的命运,殊不知对女性带来的伤害和痛苦有多大。面对如此严重的社会问题,陈铨在小说中意识到了离婚对毫无过失的旧妻及家庭的巨大隐痛:他还有什么资格谈恋爱神圣?他自己就是他已爱的妻子不忠实的叛臣!他还有什么资格讲男女平等?他自己就是一个压迫女性的暴虐者!他还有什么资格讲救国救民?他对他最亲爱的家庭,都没有一点同情心!⑮
云舫深刻的忏悔表明他明白了放弃家庭去追求“自由的恋爱”不过是“兽性”的体现,被打躺在医院才真正认识“以前一切的行动都大错特错了,他以后下定决心要好好地作一个有良心的人”⑯。云舫不仅看到了知识精英自身的伪劣一面,更感同身受了离婚对女性的伤害,能站在女性的角度言说着实难能可贵。当时《民国日报》以女子的口吻刊发的一篇文章,更是尖锐指出“离婚”“休旧妻”的真实目的:“你这薄情郎,苦逼离婚……我亦猜着你的心意:今可发达,又有美人,想必得伊人之钱,贪伊人的色,只顾朝朝佳节,夜夜良宵。”⑰这个女子的痛苦控诉,让我们看到了“自由恋爱”背后潜藏着多么可怕的自私丑陋勾当!更有,在新旧思想过渡的时代,男女受教育程度严重失衡,试想社会上又能有多少知识女性可供男子自由选择?
随着“自由”的恋爱观念愈演愈烈,让其在“个性解放”的文明外衣遮蔽下显露丑陋的一面,“自由恋爱”在一定程度上等同了“自由乱爱”。小说的第八章中,翠华明明知道她的所爱已婚,但她还是禁不住这样想:“一个女子,永远就不能爱一个已经结了婚的男子吗?”“纵然云舫已经结婚,她也未尝不可以同他继续恋爱。”⑱特别是翠华在向其好友诉说心中的犹豫时,对方的回答仿佛给了她一剂强心针般的猛药:“我老实告诉你罢。爱情这东西,实在是没有理性可以讲的。恋爱的宫墙里,只有‘爱不爱’的问题,没有‘对不对’的问题。”⑲
此言一出,着实让人汗颜。如果“恋爱”只存在爱与不爱,无关对错,意味着任何有悖道德伦理的恋爱都可以变得合理合法,她认定的“恋爱”就可以是抽离了道德约束的纯粹“个体”自由。然而,小说不仅为了揭露而写,陈铨一方面让笔下的人物肆意张扬去道德化的“自由乱爱”,文本的独特性更在于通过内心独白对此予以深刻剖析:“所以什么主张,能够帮助他达到他自私自利的目的,他不知不觉地就去主张它。”⑳如此尖锐的语言,反映出陈铨在历经了五四从热潮到渐渐退去的十年,清楚地看到了知识青年是如何糅合新旧观念并实践他们的恋爱,他并不仅仅局限于“恋爱”本身,而是意识到了与“乱爱”相伴而来的审美真相——伦理道德的缺失,从而导致社会世风日下。在当时社会中,确有诸多社会上层人士纷纷在正妻之外置小家小室,军界的蒋介石、袁世凯、张作霖、杨森、张宗昌,文化界的张大千、马寅初、郭沫若、徐志摩、茅盾、郁达夫甚至鲁迅等,这些看似浪漫的爱情故事给平民阶层带来了不可估量的负面影响,当时《妇女杂志》随处可见女性被迫自杀守节的悲剧事件。因此,小说并没有呈现“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甜蜜结局,而是以两人均惨死于他人枪下作为悲剧性收尾,可见陈铨正是以此作为去道德化的“自由恋爱”的警示与反思。
婚恋自由是男性启蒙精英在全面反传统下的政治话语和思想诉求,然而它没有为女性解放提供一条可行的出路,而实际上早在五四期间,就有很多女性作家意识到了“恋爱自由”带来的痛苦和绝望,当她们纷纷以反叛者的姿态逃离家庭的牢笼后,却发现追求“自由恋爱”反而使她们得到血和泪的沉重教训,如庐隐的《象牙戒指》、梅娘的《蟹》、冯沅君的《误点》、沉樱的《妩君》等通过一个个的文学故事痛苦地诉说反叛、追求自我后无路可走的绝望。对男性而言却并非如此,他们既是婚恋自由的倡导者,同时也是受益者。《恋爱之冲突》揭露的是男性精英,他们以反封建包办婚姻为借口不顾已婚事实,打着婚姻不幸的幌子,大胆去追求“自由恋爱”,实际上做的是封建社会男人娶妻纳妾的行当,“婚恋自由”可笑地变为了已婚男性粉饰婚外恋情的遮羞布。
陈铨通过构筑一个在异国他乡由恋爱引发的悲剧故事,诠释了他在这场轰轰烈烈的启蒙思想运动中的生命体验与深刻反思。他第一个借“自由恋爱”口号以最直白、最尖锐、最深刻的方式给予五四启蒙运动沉重的反思。
首先,陈铨有意把恋爱故事植入西方校园场域,旨在揭露留学精英现代性思想的真相。五四时期的留学生,他们在异国他乡展现出的应是求真知、明真理、做真人的优秀品质,归国后方能以“上智”身份来启蒙“下愚”大众。然而陈铨在这篇恋爱小说中,通篇表现出来的是一群没有理想追求、没有学风正气、不务正业的留洋学生,他们现实的行为根本匹配不上留学精英的身份。小说讲述的是一群在美国芝加哥大学留学的中国学生,他们除了身处异地、有着洋派的作风之外,其他所作所为如喝酒、打架、追女孩玩等跟国内不学无术之青年毫无区别。特别是在小说的第十九章,陈铨更是极尽绝妙之讽刺笔法描绘了留学生的“素描像”:“整半年坐在小屋子里观察宇宙人生的哲学家”,“隔二十英里可以嗅得着他身上的香水的修饰家”……小说尤以一句“集中国留学生人才之大成,破芝城学生会历朝之记录”作为点评结尾,乌合之众的群像跃然纸上,简直让人哭笑不得。
陈铨通过讽刺手法刻画的这群留美学生的日常。其实,这种质疑早在鲁迅的笔下就有出现,如《藤野先生》开篇就通过幽默的笔法揶揄了这群留日学生头顶上的大辫子似“富士山”,接着写到他们白天成群结队地游山玩水,一到晚上就满房烟尘斗乱通宵达旦地跳舞,暗示了这群东洋留学生思想既迂腐不堪,又要以赏樱、跳舞等时髦社会活动来标榜现代。鲁迅甚至还在日记中挖苦讽喻这些留学生,“假如在欧美留学,毕业论文最好是讲李太白,杨朱,张三……待回到了中国,可就可以讲讲萧伯纳,威尔士,甚而至于莎士比亚了”㉑。从鲁迅到陈铨,都非常清楚精英知识分子在启蒙大众中的“上智”身份,他们对启蒙主体的反思是一脉相承的,都意识到启蒙者本质上依然是中国传统士大夫形象,只不过现在他们是在被迫取消科考制度后走的另一条缙绅之路——留学西方,摇身一变成了现代知识分子身份,但二者都是以“话语言说”的方式进入权力中心,并都以教化“他者”为天赋责任。同时,启蒙主体掌握的“言说”是从实用主义的角度解读“西学”“自由民主”观念,借助西方话语“躯壳”表现的还是“中学”的根本。因此,在鲁迅、陈铨等作家通过讽刺留学生各种滑稽、不学无术的行为,将笔尖深深触到了五四启蒙的根本,启蒙发难者们处心积虑地建构的“现代性”思想王国,却根本不是源于对西方理念与文明价值观念的深刻理解与认同,而是强烈功利主义心态下的急迫选择,如此工具性运作方式不得不让人深思。
其次,陈铨通过“个体”与“群体”关系的艺术化叙事,直接指控了五四彻底反传统的非理性意识。小说借云舫之口,道出了“恋爱自由”背后的非理性认识真相,即“自由”抽离了一切的道德、伦理、制度等的约束后,原本具有社会属性的“人”被虚无成纯粹的“自然人”,“恋爱”可“自由”到“只有爱不爱,没有对不对”。不可否认,“人”的发现是五四的功绩,它强调“以人为本”、人的主体性地位,体现了启蒙精英意欲培养个性独立的现代人文价值观念。然而,就五四启蒙塑造中西两种对立文化的根本而言,是西方之“个体”与中国人思想意识中的“群体”观的根本对立,即“速成”的西方人文与“源自于儒家的实用主义经验哲学和道家的虚无主义哲学的双重组合”㉒之“群体”观的对立,他们认为只有“个体”的个性得到充分自由、人性得到全面解放,彻底扫除了代表落后的“群体”传统思想障碍中国才能进入现代文明社会,中华民族才有复兴的希望。因此,启蒙先驱主张青年人要敢于打破传统专制的束缚,大胆追求个性解放,从功利角度解读了西方既有人文精神的相对“自由”,误读成了“自然人”的“绝对自由”。这个时期的文学叙事同步强化了理论话语的宣传力度,借助大量的文学叙事宣扬“自然人”的“自由”。五四启蒙者推崇绝对的“个体”自由,是看到了“自然人”强大的破坏、反叛力量,而这正是他们想要营造的社会效果。但是,为什么五四启蒙运动到了1920年代末期,便从狂飙突进滑向退潮降温,这不得不归咎于启蒙精英们对西方“人”主体性的功利性误读:“自然人”在反抗、破坏一切后必然走向虚无化,这种无法消除的内在矛盾制约,使得五四文学创作必然被左翼文学运动取代,“个体”与“群体”从矛盾对立的关系重新走向“个体”服从“群体”的共生互存关系。主流文学创作在回归“群体”后,既体现了启蒙者在否定一切后无路可走的失落和悲痛,更是五四的自觉选择。
陈铨从反思的角度给予五四第一个十年“自由恋爱”主题整体创作的症候分析。“恋爱之冲突”,从故事情节看,是男性为争抢恋人而引发的冲突;从文化本质看,是五四新思想与传统旧观念的冲突;而从创作目的看,则是通过揭露“自由恋爱”的运作策略和启蒙精英的真实本色,来质疑与反思五四反传统的启蒙话语体系。诚然,中国传统文化就像一条生生不息但又藏污纳垢的大河,有其因袭积旧的弊端,但终究不能把所有陋俗旧习等同于传统与儒家。陈铨意识到了一旦启蒙者彻底批判和反传统,就等于彻底拔掉了自身立命之根,否定了自身那又从何处谈起启蒙。因此,从西洋留学归来的“学衡派”谦谦君子陈铨,面对启蒙精英全面否定民族传统文化的极端做法,以其深刻冷峻的理性精神用文学叙事的方式同步了“学衡派”的沉稳思想:既强调传统文化的价值,也不回避“吾国之旧文明固多缺,西方之新文明亦非充善无憾者”㉓的现实。故《恋爱之冲突》是新文学创作的突破点,不再是盲从主流文学而是保持了高度的理性看待人生、社会与历史,其思想意义深远而又沉重。
注释:
① 余生(吴宓):《评陈铨〈冲突〉》,《大公报》文学副刊第126期,1930年6月9日。
② 《恋爱之冲突》原名为《冲突》,1999年北京华夏出版社出版的《陈铨代表作》改名为《恋爱之冲突》,详见孔刘辉的《有关陈铨的几条史实辩证及其佚文》,《新文学史料》2011年第4期。
③ 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145页。
④ ⑤ ⑧ ⑨ ⑩ ⑪ ⑬ ⑮ ⑯ ⑱ ⑲ ⑳ 陈铨:《恋爱之冲突》,《野玫瑰》,《中国现代文学百家》,陈建功、舒乙主编,华夏出版社2010年版,第3、3、4、4、33、55、53~54、34、34、21、37、54页。
⑥ 李圣悦:《现代妇女与现代家庭制度》,《妇女杂志》第11卷第12号,1925年12月。
⑦ 参见焦颂周《给劝我结婚的友人》,《新女性》第2卷第5号,1927年5月;炳文:《婚姻自由》,《妇女杂志》第6卷第2号,1920年2月。
⑫ 胡适:《美国的妇人》,《胡适文存》第1卷 ,黄山书社1996年版,第476页。
⑭ 余华林:《女性的“重塑”——民国城市妇女婚姻问题研究》,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221页。
⑰ 韦杰三:《一个为盲婚而战的学生》,《民国日报·妇女评论》1923年5月23日。
㉑ 鲁迅:《马上日记之二》,《鲁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64页。
㉒ 宋剑华:《百年文学与主流意识形态》,湖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44页。
㉓ 梅光迪:《民权主义流弊论》,《留美学生季报》1916年第3卷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