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双
内容提要:《湘行散记》是沈从文对自我生命中湘西经验的一次回顾,不仅具有颇高审美价值,也是理解诠释沈从文及其创作的重要资料。《湘行散记》是关于湘西自然与人融合的史诗,“声音”的意象,既延续着历史,又象征了湘西文化品格的“文”与“野”。天人合一、自然与人感应的传统生命哲学观,使沈从文对人的悲剧命运取静观反省而近于宿命的态度;“无言的哀戚”,表达的不仅是个体的人对命运的无奈,也是人的存在对语言的无奈。
1934年,在沈从文的文学生涯中,可谓重要年份:《边城》《从文自传》出版,《湘行散记》诸篇陆续在报刊发表。这三部作品,凸显了沈从文立足现代文坛的主要特色。
1930年代初,沈从文已是著作等身的名作家,然而其小说量多驳杂,描写湘西经验的作品,混在大量都市题材小说中,其独特价值尚未被充分挖掘。《边城》《从文自传》《湘行散记》的问世,使沈从文作为现代文学不可重复的“这一个”形象,即刻清晰起来。①
《边城》向来被视为沈从文最富典范意义的小说,也是其作品中传播和影响最广者。然而倘若没有《湘行散记》,《边城》的解读很可能止于一般经验意义上的“原始古朴”“牧歌情调”,《边城》深邃的生命哲学意蕴,沈从文人生体验最幽远的内核,则不见得能被触及。
1934年元旦,《边城》开始以边写边发的形式在报纸连载。由于母亲病重,1月7日,沈从文踏上了回乡路。就在这客人为时间焦虑、船只在古河道缓慢行驶的漫长旅途中,沈从文每天“向着河流清算我对于这条河水这个地方的一切旧账”②。熟悉的山川、激流、险滩、吊脚楼,熟悉的橹歌、水声和人声,水手的艰辛,妓女的无常,眼前所见与他十几年前离开时几乎一模一样,令他唏嘘不已。他每天给新婚妻子张兆和写信,报告沿途景象。回到北平,他以旅行书简为素材创作散文。1934年4月1日,以《鸭窠围的夜》为起首,湘西之行的见闻感受,一篇一篇在报刊发表。这些文章,1936年结集为《湘行散记》出版。而他给张兆和的信,则在半个多世纪之后,也结集为《湘行书简》出版。
《湘行散记》是《湘行书简》沉潜和反刍的结果,二者既可对读,文本之间情绪的差异,也透露了沈从文对于湘西的情感和判断在理性审视后的升华或变化。如果说《边城》是一首抒情诗,《湘行散记》则是“史诗”。它不但有“诗”,更有“思”,即沈从文对湘西自然、历史、文化与生命存在的反省、咀嚼,其审美表达的纯度与历史反思的深度,高于他此前几乎全部的创作。他预感这部调动其全部历史记忆和生命感动的作品,将是一部不朽之作。③
散文的生命不仅在形式,而在内蕴。《湘行散记》的美,与其说是语言所决定,不如说来自作者独特的生命体验。
声音,宛如沈从文与故乡的联络暗号。当他在桃源上船,立即被家乡久违的声音感动了。那些声音,除了吊脚楼的人语声,主要便是水声和橹歌,它们曾陪伴了他的青春和成长,然而在多年漂泊中,却已然淡忘。现在,这些声音,立刻唤醒了他的生命记忆——“这是桃源上面简家溪的楼子,全是吊脚楼!可惜写不出声音,多好听的声音!这时有摇橹唱歌声音,有水声,有吊脚楼人语声……还有我喊你的声音,你听不到,你听不到,我的人!”④每天,他都迫不及待地在信纸上告诉远在北平的妻子:
你瞧,这小船多好!你听,水声多幽雅!你听,船那么轧轧响着,它在说话!⑤
他用蜡笔或钢笔给张兆和画桃源码头的吊脚楼,画江面千帆竞过的场景,画两岸神秘的山峰、优美的村落、突兀的岩石。有形的对象都可以画,然而,“我画得出它的轮廓,但声音、颜色、光,可永远无本领画出了”⑥。
又听到极好的歌声了,真美。这次是小孩子带头的,特别娇,特别美。你若听到,一辈子也忘不了的。简直是诗。简直是最悦耳的音乐。
三三,这条河上最多的是歌声,麻阳人好像完全是吃歌声长大的。⑦
船行一路,摇橹的歌声一路。他陶醉不已,对夫人说:“我相信你从这纸上也可以听到一种摇橹人歌声的,因为这张纸差不多浸透了好听的歌声!”⑧
我小船已泊定,吃了两碗白面当饭,这时正有二十来只大船从上游下行,满江的撸歌,轻重急徐,各不相同又复谐和成韵。夕阳已入山,山头余剩一抹深紫,山城楼门矗立留下一个明朗的轮廓,小船上各处有人语声,小孩吵闹声,炒菜落锅声,船主问讯声。我真感动,我们若想读诗,除了到这里来别无再好地方了。这全是诗。⑨
橹歌其实起于艰辛的体力劳动,属鲁迅所戏称的“杭唷杭唷派”。但《湘行书简》中的沈从文,刚由都市回乡,只有审美,所感全是亲切。他兴奋得不停给张兆和写信:“在这种光景下听橹歌,你说使人怎么办。听了橹歌无法告给你,你说怎么办……橹歌太好了,我的人,为什么你不同我在一个船上呢?”⑩“我又听到摇橹人歌声了,好听得很。但越好听就越觉得船上没有你真无意思……”⑪
声音对于人的记忆来说,因带有情景记忆的功能,比起文字来,更富感性和还原历史的作用。沈从文《湘行散记》的故乡书写,声音意象异常醒目。他与故乡暌隔十余载,是声音首先唤起了他潜藏在生命里的记忆,找回了自己——“这就是我,这就是我!三三,一个人一生最美丽的日子,十五至二十岁,便恰好全在那么情形中过去了,你想想看,这是怎么活下来的!”⑫
都市的声音,从来为沈从文所排斥,他认为那是都市病的根源,令人睡眠不足、神经衰弱、生命力萎缩。对照其他现代作家,无论是追求都市时尚的现代派作家穆时英、刘呐鸥,还是批判资本主义的左翼作家茅盾,他们对于工业文明、都市“声音”,一般都持欣赏态度。这也是中国现代文学普遍渴望“现代”的反映。比起他们,沈从文确实很不“现代”。他欣赏的声音,不是现代的,而是陶渊明式的。他说“在都市住上十年,我还是乡下人……坐在房间里,我的耳朵里永远是响的是拉船人的声音,狗叫声,牛角声音”,他感觉自己“是从另外一个地方来的人”。⑬
当然,沈从文醉心的声音,不只是水声、橹歌、牛角声等本身富有诗性的东西,他还敏感世俗的声音。这些声音,有时是诗意的:“小船上尽长滩之后,到了一个小小水村边,有母鸡生蛋的声音,有人隔河喊人的声音……忽然村中有炮仗声音,有唢呐声音,且有锣声;原来村中人正接媳妇,锣声一起,修船的,放木筏的,划船的,都停止了工作,向锣声起处望去——多么美丽的一幅画,一首诗!”有时却是残酷的:当黑夜占领全河,在木筏的火光和吊脚楼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在岸上船上人说话声与吊脚楼上妇人唱小曲的声音之外,黑暗中还有一个柔弱的声音:
什么人家吊脚楼下有匹小羊叫,固执而且柔和的声音,使人听来觉得忧郁。我心里想着,“这一定是从别处牵来的,另外一个地方,那小畜生的母亲,一定也固执地那么鸣着吧。”算算日子,再过十一天便过年了。“小畜生明不明白只能在这个世界上活过十天八天?”明白也罢,不明白也罢,这小畜生是为了过年而赶来应在这个地方死去的。此后固执而又柔和的声音,将在我耳边永远不会消失。我觉得忧郁起来了。我仿佛触着了这世界上一点东西。看明白了这世界上一点东西,心里软和得很。⑭.
对生命的爱,由爱而孳生的悲悯,就是沈从文内心那个“软和”的东西。当他的船上旅程进行数天之后,他的感受,逐渐由最初的亲切有味,变得忧郁厚重起来。
《湘行散记》里另一种有趣味的“声音”,是“野话”(脏话)。
在船上那些天,“三个水手有两个每说一句话中必有个野话字眼儿在前面或后面”,“十九句话中就说了十七个坏字眼儿。仿佛一世的怨愤,皆得借这些野话发泄,方不至于生病似的”。⑮脏话,是文明人不屑的“粗话”,而在湘西水手那里,说脏话“像使用符号一样,前后皆很讲究。倘若不用,那么所说正文也就模糊不清了”⑯。沈从文不用“脏”字,而代之以“野”,消除了对它的道德判断。他向张兆和解释说,水手们大声说野话,既不是骂人,也不是打架,而是“说话”⑰。这种特殊的“说话”方式背后,有不能承受的生命负荷,有都市人无从经验也难以想象和共鸣的生命方式:
只见一个水手赤裸着全身向水中跳去,想在水中用肩背之力使船只活动,可是人一下水后,就即刻为水带走了。在浪声哮吼里尚听到岸上人沿岸喊着,水中那一个大约也回答着一些遗嘱之类,过一会,人便不见了。这个滩共有九段。这件事在船上人看来可太平常了。⑱
死亡成为“太平常”,如何不使人抑郁呢?然而抑郁属于读书人,水手船夫这些伧夫野人,只能靠野话去解构和抗拒命运的无常与恐惧。
滩多浪险,注定了撑船拉纤是一项高危工作。最难的滩,须靠粗话连篇配合奋力搏击,这滩遂获名“骂娘滩”。骂娘滩河宽水浅,一滩接一滩,水手们必须不停地在白浪里钻进钻出,使出浑身解数,“即或是父子弄船,一面弄船也一面互骂各种野话,方可以把船弄上滩口”⑲。正因为水手职涯是一种搏命的生活,充满死亡厄运,因此“船上规矩严,忌讳多”,语言粗鲁,似乎便成为一种补偿。沈从文一再使用“庄严”来形容这些水手们对待生活的态度。在他的很多作品中,他爱强调湘西人与儒家知识体系不兼容,一再讽刺那些被“子曰”“诗云”规训得失去血性的苍白灵魂。他这种姿态,很容易被解读为乡下人的狭隘和自卑。钱锺书《猫》中对有沈从文影子的多产作家曹世昌的讽刺,根本说,就体现了“雅正”的钱锺书对“野生”的沈从文,在无论文化还是人生经验上都存在巨大的隔膜。
如果说水手们的“野话”,产生于苦难生活及险恶命运,那么《一个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中的野话,则几乎可以理解为一种地方文化。文章中那个“爱玩字画也爱说野话的人”,是沈从文行伍时期的“老战友”曾芹轩。他“揉合了雅兴与俗趣”,令人看到在湘西这地方,“野”与“文”如何奇妙融汇。他抑制不住赞美自然美景时,这样说:“这野杂种的景致,简直是画!”他品评明代名家绘画时,这样道:“沈石田这狗肏的,强盗一样好大胆的手笔!”在他的语言体系中,脏字成为语气助词,其功能不仅是骂人,也在表达强烈感情。文中这位二十五岁时就遍尝风流、起码有“一百个女人净白的胸膛被他亲近过”的中年商人,与沈从文最像的地方是,他们都是“无师自通”型人才,与沈从文相似,这位朋友的能耐来自“人生”这部大书。该篇文章最有趣的描写,是他骂底下人时那滔滔不绝的“野话”,在沈从文的耳朵里,比歌声还动听。
沈从文在《一个多情水手和一个多情妇人》中,写过水手之间、老妇人对孙女的呼喊和对话,那些脏话都是“实录”,确实“不雅”。而在这篇,这位天才朋友的野话或许过于“野”,也过于多,写出来不堪入目,因此沈从文并未实录,而采取间接描写手法进行渲染,但我们从作者的津津乐道中,也仿佛“听”到了主人公那超乎想象的铺天盖地的野话:
我还不曾遇见过什么学者,比这个朋友更能明了中国格言谚语的用处。他说话全是活的,即便是浑话野话,也莫不各有出处,言之成章。他那言语比喻丰富处,真像是大河流水永无穷尽。在那旅馆中住下,一面听他詈骂用人,一面就使我想起在北平城圈里编大辞典的诸先生,为一句话一个字的出处,把《水浒》,《金瓶梅》,《红楼梦》,……以及其他小说翻来翻去,剪破了多少书籍!若果他们能够来到这个旅馆里,故意在天井中撒一泡尿,或装作无心的样子把东西从窗口抛出去,或索性当着旅馆老板面前,作点不守规矩缺少理性的行为。好,等着就是。你听听那老板的骂出几个希奇古怪字眼儿,你会觉得原来这里还搁下了一本活字典!⑳.
沈从文屡以乡下人自居,经常宣布在伦理判断上与“文明”人不一样。这篇散文,他刻画的这个满嘴野话、“粗中有细”的“妙人”,就体现了其不合于一般知识分子伦理道统的态度。他对湘西野话的描述,对“泼皮”的欣赏,令人感到他笔下自然流淌出的是一种文野交织、看似粗俗实则脱俗的文化。这样的审美立场,显然不同于五四新文学以现代“文明”为尺度的审美观。而这恰好是沈从文最独特和有趣的地方。
在《从文自传》中,沈从文将人类知识体系称为“小书”,而将天地自然称为“大书”。㉑他的知识与道德,主要不从“小书”来,尤其不是从中规中矩的学校教育来,而是在天地自然间撒野和观察中习得。沈从文所随顺的“自然”,不是现代理性主义认识论中的人这个“主体”的认知对象的“自然”,而是传统中国哲学天人合一观念下的自然,即“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中的自然。也就是说,天地人之本初原状,本来就三位一体,既包含“自然”,也融合“人事”。
沈从文的童年经验中,人与自然本来就是浑然一体的:“天热时,到下午四点以后,满河中都是赤光光的身体。有些军人好事爱玩,还把小孩子,战马,看家的狗,同一群鸭雏,全部都带到河中来。”㉒他的家乡,“一切事情保持一种淳朴的习惯,遵从古礼”,官府无为而治,“兵卒纯善如平民,与人无侮无扰。农民勇敢而安分,且莫不敬神守法。”㉓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则人间生老病死、优胜劣汰,都不过是天地运行“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的常态而已。生命的存在,便具有天命的意味。这使沈从文对人生苦难的书写,不是激愤和反抗,而是潜蓄着静观、悲悯与宿命。
《湘行散记》所写人物,最常见的有两种:水手与妓女。水手经年漂泊、收入微薄、命运不定,“全是在能够用力时把力气卖给人,到老了就死掉的。他们的希望只是多吃一顿饭,多吃一片肉,拢岸时得了钱,就拿去花到吊脚楼上女人身上去,一回两回,钱完事了,船又应当下行了。天气虽有冷热,这些人生活却永远是一样的”㉔。《桃源与沅州》,主要写这两类人。妓女是桃源县一大产业,“挖空了每个顾客的钱包,维持了许多人的生活,促进地方的繁荣”。官府收“花捐”,妓女的健康和生存却并无保障:“这些人有病本不算一回事,实在病重了,不能作生活挣饭吃,间或就上街走到西药房去打针,六零六三零三扎那么几下,或请走方郎中配副药,朱砂茯苓乱吃一阵,只要支持得下去,总不会坐下来吃白饭。直到病倒了,毫无希望可言了,就叫毛伙用门板抬到那类住在空船中孤身过日子的老妇人身边去,尽她咽最后那一口气……”㉕
水手中,有不少是未成年的小孩。他们包揽船上一切杂活,“淘米,烧饭,切菜,洗碗,无事不作”,报酬则是一天两分钱作零用。㉖
除了学习看水、看风,记石头,使用篙桨之外,也学习挨打挨骂。尽各种古怪希奇字眼儿成天在耳边响着,好好的保留在记忆里,将来长大时再用它来辱骂别人。上行无风吹,一个人还得负了纤板,曳着一段竹缆,在荒凉河岸小路上拉船前进。小船停泊码头时,又得规规矩矩守船。……一个不小心,闪不知被自己手中竹篙弹入乱石激流中,泅水技术又不在行,淹死了,船主方面写得有字据,生死家长不能过问,掌舵的把死者剩余的衣服交给亲长说明落水情形后,烧几百钱纸手续便清楚了。㉗
每当写到这些,沈从文便很“忧郁”,而笔底涌出的,往往是“无言的哀戚”——“提到这些时我是很忧郁的,因为我认识他们的哀乐,看他们也依然在那里把日子打发下去,我不知道怎么总有点忧郁。正同读一篇描写西伯利亚方面的农人的作品一样,看到那些文章,使人引起无言的哀戚。”㉘
沈从文的“无言哀戚”,并非五四启蒙文学的悲天悯人,或革命作家的“寄同情于无产阶级”。他的悲悯,平等中包含对自然、人生、天命的敬意。《湘行散记》以及他的其他小说散文中,在写到这些卑微生命默默承担苦难命运时,他经常使用的词是“庄严”:
看到日夜不断千古长流的河水里的石头和砂子,以及水面腐烂的草木,破碎的船板,使我触着了一个使人感觉惆怅的名词。我想起“历史”。一套用文字写成的历史,除了告给我们一些另一时代另一群人在这地面上相斫相杀的故事以外,我们决不会再多知道一些要知道的事情。但这条河流,却告给了我若干年来若干人类的哀乐!小小灰色的渔船,船舷船顶站满了黑色沉默的鹭鸶,向下游缓缓划去了。石滩上走着脊梁略弯的拉船人。这些东西于历史似乎毫无关系,百年前或百年后皆仿佛同目前一样。他们那么忠实庄严的生活,担负了自己那份命运,为自己,为儿女,继续在这世界中活下去。不问所过的是如何贫贱艰难的日子,却从不逃避为了求生而应有的一切努力。在他们生活爱憎得失里,也依然摊派了哭,笑,吃,喝。对于寒暑的来临,他们便更比其他世界上人感到四时交替的严肃。历史对于他们俨然毫无意义,然而提到他们这点千年不变无可记载的历史,却使人引起无言的哀戚。㉙
沈从文经常谈到“常”与“变”。卑微的个体生命,对于历史与自然来说无足轻重,然而他们对待命运的态度,却神圣敬畏而呈现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庄严。“在这一段长长岁月中,世界上多少民族皆堕落了,衰老了,灭亡了”,“然而这地方的一切,虽在历史中也照样发生不断的杀戮,争夺,以及一到改朝换代时,派人民担负种种不幸命运,死的因此死去,活的被迫留发,剪发,在生活上受朝代种种限制与支配。然而细细一想,这些人根本上又似乎与历史毫无关系。从他们应付生存的方法与排泄感情的娱乐看起来,竟好像今古相同,不分彼此。这时节我所眼见的光景,或许就与两千年前屈原所见的完全一样”㉚。沈从文感动不已的“常”和“不变”,在五四新文化主流叙述中,却正是阻碍国家与民族进步的“传统”“惰性”、愚昧麻木的“国民性”。因此沈从文的忧郁,也有与同时代人难以沟通和理解的孤独感。不过,他正是从自然天地中撷取力量,去抗拒抵御现实存在的虚无。我们突然感受到在这种忧郁里面,似乎包含了一种不光是作者,更是那一片土地、那一族生民与生俱来的苍凉。这个苍凉的内蕴与意境,在几十年后的当代,甚至也可以在同生于那一带山水人文的作家作品里嗅到。
望着汤汤的流水,我心中好像忽然彻悟了一点人生,同时又好像从这条河上,新得到了一点智慧。的的确确,这河水过去给我的是“知识”,如今给我的却是“智慧”。山头一抹淡淡的午后阳光感动我,水底各色圆如棋子的石头也感动我。我心中似乎毫无渣滓,透明烛照,对万汇百物,对拉船人与小小船只,皆都那么爱着!㉛
李健吾评价《边城》时说,它是翠翠唱给二老的情歌。我们也可以说,《湘行散记》是沈从文献给湘西的情歌。它以“大道至简”的朴素语言,创造了“大美不言”的审美境界,同时,指示了读懂“边城”、进入沈从文内心的通幽曲径。
注释:
① 持相同看法的学者还有张新颖、刘志荣。
② ⑱ ㉙ ㉛ 沈从文:《湘行散记·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沈从文全集》第11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52、250、252~253、252页。本文所引《沈从文全集》,均为此版。
③ 他在1月15日给张兆和的信中对“自己的能力着了一惊”。《湘行书简·泊缆子湾》,《沈从文全集》第11卷,第140页。
④ 沈从文桃源蜡笔画题字,见《沈从文全集》第11卷,第118页。
⑤ ⑥ ⑩ 沈从文:《湘行书简·小船上的信》,《沈从文全集》第11卷,第122、119、121页。那一天,是沈从文踏上水路的第一天,给张兆和一共作了三幅画、两封信。
⑦ 沈从文:《湘行书简·河街想象》,《沈从文全集》第11卷,第133页。
⑧ 沈从文:《湘行书简·泊曾家河》,《沈从文全集》第11卷,第125页。
⑨ 沈从文:《湘行书简·到泸溪》,《沈从文全集》第11卷,第194页。
⑪ ⑮ ⑯ ㉔ 沈从文:《湘行书简·水手们》,《沈从文全集》第11卷,第128、128、128、128~129页。省略号系原文有。
⑫ ㉘ 沈从文:《湘行书简·夜泊鸭窠围》,《沈从文全集》第11卷,第153、152页。
⑬ 沈从文:《〈生命的沫〉题记》,《沈从文全集》第16卷,第306、307页。
⑭ 沈从文:《湘行散记·鸭窠围的夜》,《沈从文全集》第11卷,第243页。
⑰ 沈从文:《湘行书简·忆麻阳船》,《沈从文全集》第11卷,第134页。
⑲ 沈从文:《湘行散记·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沈从文全集》第11卷,第262页。
⑳ 沈从文:《湘行散记·一个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沈从文全集》第11卷,第230页。
㉑ 沈从文:《从文自传·我读一本小书同时又读一本大书》,《沈从文全集》第13卷,第250页。
㉒ 沈从文:《从文自传·我上许多课仍然放不下那一本大书》,《沈从文全集》第13卷,第277页。
㉓ 沈从文:《从文自传·我所生长的地方》,《沈从文全集》第13卷,第244~245页。
㉕ ㉖ ㉗ 沈从文:《湘行散记·桃源与沅州》,《沈从文全集》第11卷,第234~235、236,237、237~238页。
㉚ 沈从文:《湘行散记·箱子岩》,《沈从文全集》第11卷,第27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