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工记》的人、物、事与王安忆的“表述”

2019-05-22 22:14徐德明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19年8期
关键词:考工记考工王安忆

徐 炯 徐德明

内容提要:走进旧宅,考察百工,发现平民,表述另样的城市稗史与人情世界,同时建构起自己的世情美学,这便是《考工记》。小说由人物“四小开”宕开现代中国都市人生的结构,借老宅上溯物质人文与华洋杂处的几百年遗迹,参悟世道人心。物质文化的古宅遗产,因循人生的当世平民,陈书玉凭仁厚的赤子之心,和旧宅一道超越现世。在惊涛骇浪的外围,他走过平平淡淡的人生,心悬身寄、为旧宅文物计深远,终于不了了之。结构小说、表述情意、谋划文章于今亦可视作百工营造,其中寄托王安忆的人·物·事的生命情感与世情反讽。

《考工记》写老城厢一介平民与祖居旧宅不可分割的半个多世纪,平淡、自然而醇厚、耐读。它仍可部分印证周作人所谓平民文学:“以普通的文体,记普遍的思想与事实。我们不必记英雄豪杰的事业,才子佳人的幸福,只应记载世间普通男女的悲欢成败。”①然而在当代文学中,周作人所谓的“英雄豪杰”与“才子佳人”已然消失。本书主要人物陈书玉非但与佳人缘薄,也不与“贵族”对举;他是“城市平民”,不被列入剥削阶级,不是工农群众,同时也不是体制中的干部与领导;他既不是革命动力工人阶级,也不是革命对象资本家、地主;他是一般社会知识忽略的对象,意识形态没有完全覆盖其所处的边缘。他不曾卷入运动风暴核心,谁会关注那与旧宅子默默相守一生的生命有何意义呢?然而平淡不意味没有价值,王安忆就是要揭示那平民与平淡事物的蕴藏:人与物,人事与物事,与物相关的人情/物理/事理/世情之真。

一 人事/结构

这部小说表现的生活内容长达半个多世纪:从1944年陈书玉由重庆回到上海南市引线弄祖宅的白色防火墙外,到2000年宅子濒危,“防火墙歪斜了,随时可倾倒下来,就像一面巨大的白旗”向当下社会文化潮流与经济结构投降。小说确立宅/男生活表述的重心:经历了几个世纪的那座旧宅,“万事万物都在转移变化,偏偏它不移不变”,这个独身禁欲的男人生活在激流旋涡的外缘,没有经过多少灾难与痛楚。陈书玉青年时托庇旧宅而习焉不察,新制度下因为它可能带来不利的阶级成分/身份而中心如煮,走入中年反而像中了蛊一样被这个叫作“煮书”的旧宅魅惑,一心为修葺而奔走,从小学教职退休后他/它们不离不弃如伴侣,越老越是情深了。

半个多世纪,陈书玉身边的世界是一个不断变化、衍异的平民社会,王安忆习惯写城市平民的稗史琐语,她不以宏大事件标志小说。②辨识陈书玉经验的半个世纪,小说分明要表托、凸现那一段隐匿着的稗史,他周围的人事变故都显示出社会生活的不平静:新旧社会更替,大虞家经营不慎,父亲被抓,家俬店、西洋殡葬棺具店被查封,所幸及早避居川沙为“乡下人”;陈书玉就职的小学校里贴“镇压反革命”“土地改革”标语、学生家长被缉捕;不具体的原因,朱朱被抓判了刑,陈书玉陪他的妻小去探监而感慨“造孽”;副校长“纵容旧思想旧人员”被定为右派,“返回原籍改造”惩处,新旧身份暧昧的陈书玉惶惶不安地清晨去送行;饥饿恐慌中,夜半亲睹瓶盖厂老厨子为嘴而偷盗生产原料白铁板,事发后服刑三年;“集体经济大跃进后勤处”的汪同志自挂在院内瓶盖厂的钢梁上,流言关涉地主家庭出生或不当男女关系;“抄家”时陈书玉过于积极地配合红卫兵,在老宅子里上演了一出滑稽戏;身为干部的奚子,中断来往多年,竟然找他寻求庇护,他们避到浦东的大虞家;大风暴过去,陈书玉拒绝了朱朱家移居香港的恳请,在家中为失学青年作高考补习;余下的日子就是为老宅子成为文博保护遗迹而努力。陈书玉活在这个琐碎稗史时空中,他见证了动荡的社会人生,又超越这个时空,因为他有一个“伴侣”——可以时时帮助他出脱现实、上溯历史的旧宅,他建构了特殊的生活模型:“宅/男。”逐渐认识这个身居其中的伴侣的过去/现在/未知的将来,努力修葺它,为它谋求文物的身份权利,这是陈书玉在营造自己的生活史,也返照宅子的营造史。

以上勾勒的线性稗史就是小说的基本结构?不!历时性的事件表述不是目的,王安忆的稗史超越线性与平面去表现变化中的世故人情。“事”的动荡虽然映射社会体制,人在其中仍是被动的,人生经得起变化、受得住粗粝才丰富人性,世变中的人际关系与社会同构或相悖形成的悲喜剧才是其独特价值。《考工记》的结构以人际关系映射世情、世道,借老舍的现成说法,王安忆这小说是“人物领导着事实前进”③,体现结构功能的几个人物是陈书玉青年时代开始交游的“西厢四小开”。1940年代初他们舞场上结识,一起骑脚踏车穿行街道、弄堂、乡间陌上,是一道年少风景。陈书玉1944年回上海,再聚会已少了一位,另一位结了婚。此后,变故丛生,好像风流云散,其实是归属不同阶层,与时俱变地宕开新社会的结构格局。从市井里的风流年少,到新社会发生阶层、城市、乡村、海外的分化,拉开了社会地位与空间距离,也形成了小说富有张力的结构。往日的舞场交游在新社会忽然生出选边站位的问题:奚子是新政权中人,陈书玉不知情而参与过他主导的战时四川行,因此沾光不被置于新政权对立面,大虞、朱朱出身工商资本家庭,是被改造对象。大虞一家运蹇,避居到浦江对岸的川沙起房造屋、娶妻生子,成了乡下人;朱朱娶得冉太太,一个出生于民族工商资本家庭的女人,有了三个孩子,他忽然惹上牢狱之灾,刑满后就全家移居香港了,多年后奚子说起曾暗助他家离境。迄于大虞过世,四小开结构才与社会空间脱节,那时奚子和部下已从位置上退下来,市场化开始了新的社会结构方式。剩下陈书玉陪着那穿越历史的旧宅,台风到来,他以全副生命努力护持它的姿态超越了这个时代。

这结构中的人事自然体现人情与世道变迁。城市平民顺生过活:处处烙印时代,种种碰壁回头,时时路窄难行,往往柳暗花明,再大不了也是顺其自然地活。它根源人性又不离市井,得乡野粗粝滋养而有另样丰富。这四小开的结构别具匠心,且分析人物命名见其一斑。“‘四小开’里,那三位一姓朱,一姓奚,一姓虞,互相昵称为;朱朱,奚子,大虞,陈书玉叫‘阿陈’。”朱朱的昵称是姓氏叠字,像是老大不小叫乳名,天生任性而不须负责任。与《天香》写绣艺侧重女人相反,这一部重点写男人,朱朱弱一点,他交往的舞女采采、妻子冉太太便是书中出彩的女人了。妻儿去探监,朱朱只会哭,“一个字说不出来”,“冉太太眼里却是干的,直瞪对面的人,赤红赤红,……你看看,这三个人(引注:孩子),你要活着,活下去,听见吗?”

昵称大虞者,青年时经历不虞,老年成其“大”。他入乡随俗地娶了农工两栖“地母”般的村妇,生活中增添了几分乡野。大虞多能,木作中会家传手艺:做西洋棺材、雕花、打家具,下乡后成为一个大木匠。他是陈书玉几十年“唯一的交游”,随时给予关于旧宅的建议,也是陈书玉修葺旧宅的希望寄托。这个人物是王安忆小说美学的现身说法。小说让他成为大木匠是理想化,可以参看《天香》申进士为造园去拜访的那位智者章姓大木匠。大虞在木作中可谓通人,为雕花匠、司殡匠、做家具的小木匠④、造屋厦殿宇的大木匠;文化则有交汇的结构特征,他家的营业与自己爱的雕塑深深浸染海上“华洋杂处”品格,作为陈书玉家旧宅的知音称得上古今贯通,都市而乡村的经历则熟谙风骚又深汲地气;在生活中是智者,小说有两次郑重申述“顺其自然”,这顺生哲学就应在大虞身上。他汲取乡野生命力,汇集融化各种经验而成生活智慧,形成超越的态度,他的生命力“将事情从可能性的此岸,逐渐过渡到不可能的彼岸”⑤。

奚子的命名有典故,为在“四小开”中分配一人为政的结构而设计:“子奚不为政”⑥,奚子自然从政。他有云山雾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感觉,自打舞场分别,直到受到运动冲击,往大虞家暂避,二十多年老朋友才再聚首。上海解放后,几个朋友有事无事、几次三番找奚子而未曾得见。奚涧与朱朱、大虞不一样,有个官样名字,他活在上层建筑里,与昔日的朋友成为“这边/那边”的关系,被某种结构隔开了。延伸其人格力量与旧日友人打交道的是“弟弟”“小李”,他隐身照顾着旧友,这既有奚子自身的革命经验,也可从右派副校长身上得到教训。后来,他连名字都改了季西涧。⑦

这四个朋友,两个避世,两个入世。避得远的在香港,近的则到了浦江对岸。朱朱一家避开上海,其实在香港生活是另一种入世;大虞的浦东避世,亦非“不知有汉”。奚子入世做官为治世,阿陈不过是找个生计饭碗,他大学读的是铁路,做了小学校教员。⑧他远离人群,独身禁欲,交朋友止于四小开,师生相处除了教学之外仅是下乡劳动。独自栖身于“煮书”,对世道人心栖栖遑遑。阿陈,一个最随意的昵称,学名与老宅“煮书”共用一个“书”字,年少时的他,“在纨绔的风流外表下,其实是一颗赤子的心,为人相当实在”,交际场上舞女也看得出“阿陈浮浪底下的仁厚心”。其仁厚见之于待人接物:待人有爱人之心,接物有惜物之意。爱心多样的表达,有“不忍人”之心(蘑菇中毒女生、为返乡右派送行、惊讶穿绿军装的汪同志上吊),有“怀人”之心(采采、冉太太),有执着不舍的友情(大虞出殡拦棺饮泣)。陈书玉不同于王琦瑶可视为时尚的怀旧对象,他与数百年旧宅的关系可反思中国现代性的某个向度。对比一般的历史叙述,陈书玉的生活表述简直是方外。王安忆对此有清醒的估量:“因那时的意识形态是极其简单的,完全不足以覆盖生活,有着广阔的边缘世界。”⑨社会结构有他的生存空间,换句话说,他还是那个时代结构中的一个成分,有关他和周遭人事的表述应该是世道/世情不可忽略的组成。

二 物事/文化

《考工记》人事虽不简单,陈书玉却实在不起眼。人海中的陈书玉与南市街弄里的“煮书”旧宅不便等量齐观,小说“宅/男”的表述使它/他们互相依附,必须承认有那一座旧宅才让留守人陈书玉为主角。王安忆给阅读批评出了道题,如何评述这宅子?古宅“煮书”作为特殊建筑物区别于一般房屋:它坐落在旧上海县南境地,想象没有城墙,可以直接看到黄浦江边码头;它是几百年的古物,不是一般的民居窄院,百工奇巧与各色名贵材料造就了这庞然大宅;它又紧挨着租界区并打上华洋杂处的印记,1942年的小开陈书玉骑脚踏车向北转眼就到了大世界舞场。更让读者为难处是它的角色,它不仅仅是一个写实的物质环境,也不愿意充当背景,它和陈书玉一般是主角!你可以视它为隐喻,但无法否认其物质性状,而且它呈现出一种生命样态,它穿越几个朝代与多种政治,与漫长的市井稗史搅和在一起。宋朝林希逸所谓:“《考工记》不特为周制也,尽记古百工之事,故匠人以世室、重屋、明堂并言之,三代制度皆在此也。”⑩这本制式化的官书中的“制度”,实在不止于规模、体制、度量,更包孕文化政治的制度。小说《考工记》中的造物是有生命的,它历时性的文化印记在与人的互动中累积而成,和人一道经历风云变幻而摸得着温热与冰凉,直至与陈书玉的生命休戚与共。它是有情的物。

中国小说与抒情言志的诗有别,不便单纯抒主观之情。它得言之有物,天工开物与俗世俗物;它还得言之有序有事,哪怕是心思也得化为心事。中国话本叙事常常要有个话头,这“物”与“事”的话头,上海话现成叫“物事”。若问《考工记》的话头,就是几百年旧宅这“物事”。物事词源不限于吴语,其含义既有事情又有物品、东西的含义,甚或有指性灵异怪,书面语传统的例证颇多。⑪“煮书”旧宅物事,作者命意在考工,实因为它是“良材美工”造就,又与“人生日用”关联。⑫于是,作者在这物事日益衰败中拈取物的工艺细节来断续表述其特征。大虞进城来看陈书玉,安排小酌,随手掇拾那雕镂精细的黄花梨、红木家俬,读来印象仿佛考证。如果不强调其官书与稗史的互文反讽,“考工记”的名头也算是名正言顺。这里就“八仙过海”砖雕、“金砖”、铜铸的“塞壬”阴沟盖三物,去考订与想象其间或隐或现的事情,完成这旧宅物事的文化变迁的历史感,对照它的败相而体味其间的荒谬。

物事之一:砖雕“八仙过海”⑬。“煮书”的建筑风格是徽派,青瓦白墙,砖雕门楼,风火墙以断火势。八仙砖雕,造像结构谨严、技法精湛,其余还有窗槅木雕。不可遽论八仙雕镂艺术与小说《东游记》孰先孰后,宅子大致是明代以后造成,祖父表白砖雕的细腻手法为清代工艺,伯父把它约束在乾隆年间建造。王安忆虚虚实实的纸上世界只表明宅子有来历,究竟明、清何时建成并不重要。关注砖雕的意义是表明这宅子与明、清的民间流行文化相一致,正如今天在徽州地区的民居中所见。因此,来自皖南而后来上吊自杀的汪同志才对这宅子有点不屑。

物事之二:“金砖”。金砖是钦工物料,正如“煮书”的斗拱结构,都不是用于民间屋宇的材料与工艺规格。作者只为写这宅子的来头,虚构正是表明它本是纸上物事的虚无,无须考究它是否僭越。从营造上讲,大虞比陈书玉更懂“煮书”,王安忆从他眼中见出金砖。其时大虞还没有修炼成大木匠资格,他来宅内拜寿,讶异地上竟然铺的是金砖。15世纪初明永乐年间修建北京宫殿,紫禁城的地砖就开始用苏州陆墓烧制的细料方砖,即后来所说的金砖。正德至万历是明烧制金砖的高峰,清代雍正朝又有大规模烧制。总之,明清的历史上不停烧制金砖以供给宫中修建所用。⑭也不必深究为何可以将金砖用于民居,王安忆善于写实至极翻转虚无,在第一章末尾她不惜笔墨地细表如何烧制金砖,那最末的工序是浸在桐油中,似乎在故意自我颠覆,正如她在《天香》里故意卖一些破绽⑮,那几乎是虚构的某种记号。

物事之三:“塞壬”(Siren)阴沟盖。“煮书”是一座吸收与糅合中西元素的建筑。陈书玉对祖宅不断有所发现,他找宣纸而无意间发现房契,祖上在道光年间购得这所旧宅,落款为“道光丙申”年,那是上海开埠之前几年置办的产业。当这宅子归入陈氏名下,开埠后新主人又按新潮的西洋建筑给它换了些装潢,安上百叶窗遮光,天井四角下水的阴沟盖由砖石改为铜铸,并且以希腊文学塞壬形象造型。⑯华洋杂处的人际交往波及住宅的中西混搭,子孙则更多地践行西人生活方式,都穿西装、读工科和在洋场交际娱乐,陈书玉一生的重要朋友是在舞场上订交。

物事历“劫”而呈“成、住、坏、空”,1944年已经是这宅子兴衰的转折点。陈书玉从重庆回到防火墙下,老宅立在废墟上,他意外其“完好如故”的状态,连用两个讶异的“竟然”。即使如此,它还是就此走下坡路了,上述“良材美工”的物事都发生在青年陈书玉之前一两个世纪。青年时代,他对老宅有过几乎无感的念头,自打新政开始就有点不自在了。他未必考虑拥有产权,但产业却能决定一个人的阶级地位,他因为宅子而被动、悬心了,如那个等待另一只靴子落地的英文短语表达⑰,盼着确定妾身未明的阶级成分。他努力让宅子归公,最后好歹成了在地居民委员会办的瓶盖厂厂房,一个混合了朝廷宫殿良材、洋人工艺、徽派风格的海上名宅,变成居委会小集体生产自救的简单工场,是另一种“飞入寻常百姓家”吧!度过感受食物恐慌的几年,人际关系更紧张起来,旧宅子日渐衰朽、漏雨、坍塌,陈书玉从楼上住到楼下以避雨。一边寻求公家帮助修葺,一边也揭开了营造史反顾的篇章,这个努力方式成为他退休后的生活常态:在旧宅与风雨搏斗,在机构间奔走呼吁、求告。屋瓦、楼板不停败落,“这最后一名留守人,在瓦砾场里度过余生”⑱。

中国小说里的大宅子,如《红楼梦》的荣宁二府,《家》《憩园》《京华烟云》《财主的儿女们》都是深宅大院,王安忆另一部长篇小说《天香》也是,它们与家族十九相关,但《考工记》却一反大家族叙事。陈家子孙,似乎三代以上的事情与己无关,即如陈书玉从重庆回来与爷爷同居一室,除了常年看见他临帖摹画,他并未理解老人临摹的文化生活范式。家中给老人祝寿一回,作者的笔只是绕着阿陈的朋友大虞等落墨,直系、旁系亲属全然不顾。姑婆住在家中如同陌路,粮食等生活必需品凭计划供应,一时间所有血缘与姻亲关系都不如与体制的关系重要。陈书玉与父母的关系不如与祖辈相处得好,负担他们的生活费也不当面交。所以,王安忆写这“煮书”人家,是不用拟出家谱来的。这几百年的宅子就毋庸紧扣家族谱系来写了,它与“礼”漠不相关。这部以《周礼》张目的《考工记》真的无礼!缺少了“礼”的意识形态约束,宅子的物质性主体上升了,它历经改朝换代、文化更替,承沐过帝王恩威,呼吸过欧西风气,它是有灵性的,它收藏了几百年里许许多多的物事,理所当然地是小说的主角。

中国小说表述具象之“物”未曾如王安忆全力写这所旧宅。食品如“洞庭红”、衣物似“珍珠衫”都是古代白话小说中的著名例证,⑲然而前者只是时运的转喻符号,后者则是女人与身体的借代修辞。《红楼梦》作为叙述载体的“通灵宝玉”,隐喻功能远大于实体,“命根子”的重要性与僧道仙佛一起完成寓言。王安忆这实实在在的纸上古厝,实在找不出什么好作为比照的文学经典,姑且套用那不时尚的评论术语,是“创造”。

三 表述/情

王安忆对语言性感和情感力度的认知,对旧宅和陈书玉的独特存在方式的把握,对中国小说史的审视,导引着《考工记》的表述与笔法文章。

那宅子不会说话、静止不动;那人独身寡语,居家时光多为独处,行动不多,唯有出访大虞才多一些对白交流。人事/物事多是缓慢静态的演变,几乎没有激烈冲突的情节。如何表述这平淡的半个多世纪、这看似琐屑日复一日的稗史?既不能淡而无味,又不能没有节制,下笔须在日常平淡中求醇厚、事实放任中求精练,其实要煞费周章。因其平淡的外表与丰富的内蕴间的张力,得让内在的活力显现于语言表层。王安忆对此早有清晰思考:“小说的写作,……要将那一个活生生的物质从语言中裸露出来,而就在此时,语言也改变了固定的形状,变成性感的了。”语言须“汲取着生活本体的温凉”⑳。“义归乎翰藻”而不失个人化“性感”的语言,“活生生的物质”怎样得以裸露于“表”?概括王安忆小说多年自觉践行其艺术,一言以蔽之,曰“表述”。

以“表述”作为批评术语,是一次冒险。现有的文学理论翻译中没有这个关键词。于传统文论,“表”只在文类中有个不确定的位置。㉑拈出“表述”来作为批评范畴,更偏向源于传统“说话”的艺术表达,勾栏书台上说话人讲故事,基本功是“说表”。由宋朝至今、由柳敬亭到王少堂的评话传承中,以“扬州评话”的“说表”功夫最为细腻与日常化,苏州弹词在“唱”词以外也以“表”为主。“说”在交代事情与人物行动,“表”在对白之外,更多的是承担事理、情理的细腻表达,以人情为语言动力表露情意神韵。拟话本、文人创作的书面小说全面汲取了说书人说表艺术的语言资源,古代说书人口头说表的“声口”消失了,书面的《水浒传》《红楼梦》《海上花列传》俱在,其间“表述”的艺术功能研究还有很大空间。中国现代小说,鲁迅“小说模样的文章”㉒以其“表现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别”㉓拓展了小说艺术空间,思想内容的深切端赖“表现”。当代小说家,王安忆近年来的创作,尤以《天香》《考工记》的“表述”具文章家匠心、诗之蕴藉,不类《长恨歌》的上海表意近铺陈、《富萍》的下层生活有说表印迹。㉔接下来略窥《考工记》语言的“表述”特征。

且看陈书玉和采采之间的无言之“表”。两个人之间深切互动却又没有任何对话:

……触动真心,两人都不说话。静夜更加静,又好像喧哗着,无限的大,又极其的小,小成二人世界,只有他和她。进了弄堂,来到采采栖身的那一幢,……开门进去,久久听不见上楼的动静,亭子间的灯也不亮。他知道,人就在门的那一边,轻轻一推,就进去了。时间过去,他终还是调转车头,……那扇黑灯的窗户,就像一只眼睛,看着他的背影,无论多么快,多么远,都走不出它的视线。

这是陈书玉一生唯一接近女人的经验,二人世界中间有道门,爱情的那扇门就是没有推开,在这扇门内外的永恒时间里,“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无言、无声,有情、有意,有冲动、有犹豫,有期待、有失望,有转恨、有畏怯,有如芒在背……最终化为女子名字:采采,《诗经》中的“怀人”篇什,陈书玉一辈子审美化了的念兹在兹的感情。这个表情过程与心性逻辑,已经预示了他孤孑一生。再经过陪冉太太探监,旁观夫妇稚子的泪眼情热火灼相对,他连呼“造孽”,这是他承受不了造孽而决心独自过活的节点。没有了男女情感的归属,才会转化为对住所旧宅的情感依赖。于此可见,这表不是一般的描写,它以情为动力,依照情感逻辑延伸,产生了虚拟、隐喻的象征功能。

引文表述的事情发生在1942年的某一个夜晚,于陈书玉情感上产生的影响却是经久不息。将感情寄托于事,中国人所谓事情是“事”与“情”的融化汇合,这“情”要“表”,这“事”也要“述”,因此称之为“表述”而不援用叙事学翻译的“叙述”。回到上述事情的引证,倾听陈书玉和采采心中的情感波动是于无声处听惊雷:隔着门的一对男女,正当青春骚动之际,何况采采刚刚从陈书玉脚踏车前杠上下来,几乎是一个温香满怀而又不容妄动的情境;隔着门站立的男女其实是一场情的对峙,这一场虚拟的情的“推敲”,彼此都伸不出手去。王安忆走的是传统的表情路,而不诉诸西方小说的心理分析。此情此境一笔并写两面:门外是正面直书,述“时间过去”而不言长短,“终”字容涵的心理纠结过程尽在不言中,离开时“飞”的驶出,表明挣脱情感的力量多大,吸引力就有多大;写门后的人是金圣叹“背面傅粉”的笔法,站在暗中的,心里明白,门若被推开来就什么都不用说了,离乡背井的一切就此终结,然而大失望了,黑暗中“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试将以上表述过程以叙述人方式分析,则门内外的视点难以并述,支配其过程的情动力在门里门外的激荡也很难以叙述者的全知、限知说明。最重要的“情”,只宜“表”而不便“叙”,中国小说人情/世情的基本特征有采用“表述”来阐释的必要。

王安忆的表述成就不是一蹴而就。“三恋”欲望胜过“情”,时代观念主导着文学偏至,世情与情欲之间无暇平衡,还顾不上如何表述。《长恨歌》的表述,表意胜于表情,意念的分析性表述多,世情观念的王琦瑶先于个人情感的王琦瑶,开头整整一章表的是上海世态:弄堂、流言、闺阁、鸽子、类型化的王琦瑶。王琦瑶住入蒋丽莉家竞选上海小姐,对着窗外花园的月色,不由自主产生虚无的感受:“这里的夜晚是有魔术的,它混淆视听,使得人物皆非。”《天香》里蕙兰与婆婆都守寡。夜半惊觉,蕙兰看见院子里夫人坐在月下,出来“喊了一声‘妈’。夫人回过头来,眼眶里有光,原来是泪。蕙兰走近身边,偎着夫人坐下,两人都无话。多少件伤心事,此时都在静夜里浮起,无须问答,便心知肚明”。又是无言,一笔写两人。表情达意,惊心动魄,这心、情惟天月可“表”。

月色令人兴感今夕何夕!《考工记》将它与都市饥饿年月中人与动物的互动、特定人事与惊惧连带表述,得未曾有。月光下饥饿表述,情境复杂、笔法摇曳、人心惟危,堪称写饥饿恐慌年代的绝响。陈书玉夜深被疑似钟鸣的金属声唤醒:

越过几重壁障……,钻入耳内。惊起来,梦境退潮般远去,……睡意全无。雕镂的窗棂上印着一枚枚的亮,投在床前地上。……天井就像盛一池清水,有一条鱼,银箭似的斜射过去,是那头猪。……追下楼拦截,……他突然获得超感,觉着有一高频率,就像刀锋划过,分裂了静夜。……他也听见这宅子的呼吸,一吞一吐,一起一伏。……门下卧着那猪,一只耳朵撕裂了,垂下来,遮住一只眼睛。

他看见仓库的门开着,一张白晃晃的纸,泛着光,仿佛有水在上面滑动,底下呢,长了脚,从里向外移动……,露出一张脸,是老厨子!纸不是纸,是铁皮。……老厨子的眼睛锐光一闪,就知道被看见了。……他(陈书玉)心跳得很快,因为心虚……。胶轮车压过路面,吱嘎叫着,渐渐远去。他浑身冰凉,手脚麻木,几乎动弹不了。月亮移了一点,眼前是光,人却在影地里。

这一段表述陈书玉夜半惊魂,一笔并写两事,物事与人事混为一体。城里人在庭院里养猪,杀猪吃肉是活命的希望。吃不饱的猪外出漫游觅食,差点成了外人口中食,那撕裂的耳朵表明它经历过惨烈与侥幸。老厨子夜盗白铁皮被陈书玉撞破,仁厚者规避,其实也是同情,体谅那厨子本来馋食,也是饿到了难堪。若以事情论,老厨子是主,猪为宾,后者穿插在偷盗的过程间。若以人论,陈书玉为主,老厨子为宾,猪为宾次。表现老厨子在铁皮声音起落中安排一个特写镜头搬铁皮出仓库,幻起实落,听视并用;凸显猪的惊魂甫定,视线跟踪,特写镜头落在猪耳朵上。王安忆表述在人,陈书玉是主体,这月光下的惊悚不是浪漫,而是心灵历险,这是诗的表现与表述,而不是侦探故事的叙述。说它是诗,卞之琳、李白、苏轼,古典、今典,化用无痕。起首的金属鸣音如《距离的组织》,床前的月光是另类《静夜思》,饥饿时代的夜不平静,如水的月光中,不是藻荇交横,却是猪终于如鱼得水地回到安全境地,《记承天寺夜游》的月夜友朋得闲,今夜的饥荒让人忙得跃进到另一境地。有了这种诗的凝练,王安忆的“表”就远非说书人“表白”的琐屑了;有了这各种笔法章法的错综,就比传统小说的单调“表述”要丰富节制得多。《考工记》启示,小说传统的现代化是在践行中创造的。

比较同辈小说名家。莫言《丰乳肥臀》叙述饥饿,养鸡场乔其莎(七姐)私下用针筒抽出蛋液注入上官金童的嘴巴。伙房里的张麻子用馒头将农场的所有女工诱奸了一遍,“在每天六两粮食的时代还能拒绝把绵羊的精液注入母兔体内的乔其莎在每天一两粮食的时代里既不相信政治也不相信科学,她凭着动物的本能追逐着馒头”。这残酷的叙述,如莫言呈现打铁一样,把人性放在时代与体制的铁砧上锤击变形。余华《许三观卖血记》的饥饿叙述是一场表演,生活场景是一家人躺在床上画饼充饥,爸爸会空口演绎菜谱给自己庆生,在床枕之上的一片吞咽口水声中完成红烧肉、清炖鲫鱼、爆炒猪肝的烹调。这也不乏精神大于物质的时代哲学的投影,在声音与想象之虚空中饱餐,一家子自欺而不失自娱。由此二家对此一时代的果腹叙述,王安忆的表述不直接落笔粮食,更是一番天地。

本节以表述为方法来讨论,绝无弃置叙述学的意思。表述侧重于“情”,才是重点,也是强调王安忆世情/人情美学里的处置方法。叙述学对结构安排的分析功能,理所当然有别于情境表述,表述只是汉语写事情的特殊优长。它的理论解释还远远不侔于叙述学之为“学”。《考工记》之平淡表层,是它像老宅子一样肃穆静止,它不回避平铺直叙,然而底层汹涌的人情世变却是值得处处细表。王安忆叙述之多方与稔熟,不以《考工记》标志。即使以叙事结构论,这部作品的“四小开”结构亦非以叙述学为理论基础,它是以特别路径进入社会结构。

结 论

小说为何与《周礼·冬官考工记》同名,不避而正犯?用官书作为自己的小说标题,不是以稗史美学犯周礼正义,只是王安忆一种明知故犯修辞。㉕礼失而求诸野,小说亦有官书虑所不及。命名大宅子“煮书”是何理由?小说“著述”大于穿越时空历史文化的“注疏”。

人事、物事的表述,凡小说都不能回避,在世情、人情的美学内想象处置则有无限可能。中国人情小说中立得住的人物如林黛玉等是不朽的,“煮书”不是速朽的形象,以一个肃穆庄严而又衰败的老宅寄托世情美学,规制赤子平民留守人,王安忆这种美学践行没有先行者。“煮书”坍塌与否?我们相信,读者心中这旧宅是倒不掉的。

注释:

① 周作人:《平民的文学》,《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第1集,胡适编,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第211页。

② 王安忆在麦田(台湾)繁体字版《跋》中表示:“以《考工记》官书的身份,反讽小说稗史的性质”,认定自己的著述是稗史,区别于《周礼》那样的官书。宋代林希逸作《考工记解》,开篇谓:“周礼六官其五官体制皆同,而冬官以《考工记》补之,又自一体。”在官书与稗史之间的反讽命意,往往是逆向的,或曰是双向的。

③ 老舍:《事实的运用》,《老舍论创作》,胡絜青编,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第90页。

④ 《考工记解》“梓氏为器用者,今之小木匠也”。(宋)林希逸:《考工记解》(上卷),《钦定四库全书》,第10页。

⑤ 王安忆:《地母的精神——为上海女作家散文丛书作序》,《麻将与跳舞》,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66页。

⑥ 《论语·为政》篇: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从经典甚至今典中寻找整本小说、篇章或人物命名,已经成为王安忆的处置方式。

⑦ “奚子”与“季西涧”又是一种游戏命名,它是汉语拼音j q x同一发声部位的一次轮转,“季”和“奚”、“西”和“奚”都是,隐喻“换汤不换药”?或者以革命家的任意命名反讽江湖武侠“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同理,《长恨歌》中的王琦瑶也可以看作是一个反切,“琦瑶”切音为“俏”,选美者焉得不俏?

⑧ 也是读大学“学铁路”的上海男人,《长恨歌》中有另一个程先生,爱好照相。

⑨ ⑳ 王安忆:《我看1998—1999上海作家小说》,《麻将与跳舞》,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59、52页。

⑩ (宋)林希逸:《考工记解》(上卷),《钦定四库全书》,第2页A。

⑪ 举凡古代子、史类书,笔记、小说、戏曲,现代如鲁迅杂文,一些用吴语的小说人物对白,缕叙不尽。

⑫ 《考工记解》“天有时,地有气,才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材美工”;“考工者,考试百工之事而记之也。人生日用饮食百工所为必备,阙一不可”。(宋)林希逸:《考工记解》(上卷),《钦定四库全书》,第7页B。

⑬ 《四游记》之《东游记》,吴元泰撰,明万历年间成书。八仙过海,叙八仙成道故事,民间则着重“各显其能”。故事转化为民间艺术、百工表现的题材:有砖雕、木雕广泛见于民居、祠堂、寺庙等;不同形制的清代漆艺桌盒盖面(生漆螺钿嵌人物、大海、仙鹤等)分别有欧洲、美国民间收藏。

⑭ 周震麟、金瑾:《御窑金砖》,江苏凤凰教育出版社2016年版。

⑮ 《天香》中申府的东西楠木楼,在表述中有故意混淆,更从浦东移白莲泾入县城九亩地。

⑯ 塞壬(Siren)是希腊文学中半人半鸟的妖妇,歌喉美妙,在海上诱水手入蹈险葬身。《奥德赛》述英雄奥德修斯得知塞壬歌声致命,令水手用蜡封住耳朵,将自己绑在桅杆上,方率船渡过墨西拿海峡。

⑰ “Waiting for the another shoe to drop”是一个英文习语,意为让那显而易见的事情来吧。

⑱ 王安忆:《考工记·跋》。2018年8月28日台湾麦田繁体字《考工记》出版,比9月花城出版的简体字本略早,这个版本有2018年6月24日《跋》,小说完成一个多月后写于香港中文大学。

⑲ 两篇古代白话短篇小说中的物事(或曰:话柄)“洞庭红”“珍珠衫”。《今古奇观》有《转运汉遇巧洞庭红》,亏本殆尽的商人无奈买了一两多银子的橘子“洞庭红”,不料却带来好时运;《喻世明言》有《蒋兴哥重会珍珠衫》,“珍珠衫”随女人辗转于男人之间的因缘果报。这与希腊传说故事里的“金羊毛”等,皆以物质符号联系神秘信仰,完成象征隐喻。

㉑ 作为文学类别的讨论,萧统《文选》列举“赋、诗、骚、七……表……”三十六个文类。《出师表》《陈情表》表托一己衷情的成就,是不争的事实。

㉒ 鲁迅:《〈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41页。

㉓ 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46页。

㉔ 参见徐德明论“众生话语”,《王安忆:历史与个人之间的众生话语》,《文学评论》 2001年第1期。

㉕ 王安忆“犯”的修辞曾经是古代白话小说的表述手段,但又与之不同。金圣叹评《水浒》中有“犯”:或叙事题材相似,如“武松打虎”“李逵杀四虎”;或情境写法类同,救宋江“江州劫法场”、救卢俊义“大名府劫法场”。王安忆小说中,或“犯”经典中的名句,如小说篇名《桃之夭夭》,《天香》第二卷章节标题“希昭初嫁了”“停船暂借问”“重重叠叠上瑶台”(有替换字);有“正犯”书名,《海上繁华梦》《儿女英雄传》《长恨歌》《众声喧哗》《考工记》。为何采用这种修辞?谓稗史不忌讳老调重弹,转出新意方是胜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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