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云飞
内容提要:1930年代的左翼女作家,在追求性别解放与民族解放的道路上高扬女性主体意识,但在严酷的革命斗争中也无法回避地经历着性别之痛:女性为了革命不得不遭遇堕胎、弃婴、失孩等惨痛经历。本文对杨刚和丁玲两位女作家的小说文本和非虚构作品中讲述的“母子关系”进行梳理,发现杨刚的“母子互生”和丁玲的“母子和解”,既是文学想象也是伦理化的政治隐喻。并通过分析虚构文本、现实经验与伦理化的政治隐喻这三个层面的交缠映射,来探讨女性与革命之间的复杂关系,并尝试回答20世纪中后叶的政治隐喻为何会借助“母子情深”的表述而非别的伦理关系。
在20世纪曾经壮怀激烈的“红色30年代”,“革命”成了女性反抗封建父权的一条新的出路,并且在文学想象世界里留下清晰足迹,如谢冰莹的“女兵”、白薇的“炸弹与征鸟”等,性别解放与阶级解放通过文学扭合成同向合力,实现了想象与实践的相互映照。但同时,严酷的战争和革命斗争也带来无法回避与言说的性别之痛:如女性为了革命不得不遭遇堕胎、弃婴、失孩等惨痛经历。那么,左翼女作家是如何在文学文本中讲述“母子关系”的?现实之痛又是如何在想象中被抚慰治愈?20世纪中后叶的政治隐喻为何会借助“母子情深”的表述而非别的伦理关系?本文将以杨刚和丁玲为例进行考察。
杨刚一生共创作了10个中短篇小说,显性文本大都写的是旧社会底层人民,尤其是劳动妇女的苦难和反抗,但引人注目的是,其中至少有6篇故事写的是女人与孩子的关系。《日记拾遗》(又名《肉刑》)和《生长》两篇,写的是女性或为革命或为爱情打胎的刮骨疗毒般的痛苦。《母难》写一个女佣吴妈得知儿子从学徒店里走失,千辛万苦寻找的故事。《桓秀外传》中的桓秀嫁给富人家的痨病少爷,很快成为寡妇,又被地主公公毒打霸占并生下一个儿子。她虽然恨死地主,却因为深爱孩子而隐藏起仇恨。《黄霉村的故事》写一个性子泼辣暴烈的陈二奶奶因为不会生育而嫉妒杀人的故事。她在作死作活假装怀孕、串通尼姑买婴败露后,不堪忍受失落和绝望,残忍地杀害善良无争的大妻、其子连同婆婆三条无辜的生命。
这些小说中,令人印象最深的是写失去(或不能拥有)孩子的女性的锥心剧痛甚至心理病态,更有对孩子的那种近乎恋人般的深情依恋。吴妈回想在凶暴无情的丈夫和婆婆身边讨生活时儿子对她的重要性:“现在她不只有一个乖觉知心的儿子,她还有个同难者,她的朋友和同工。这男友小则小,却是她的安慰和希望,她前途的明灯,心坎上的爱人!”当她历尽艰辛终于找到儿子时,又感慨:“她的朋友,亲人,她生命的伴侣,一齐都回来了!这是天降的一笔莫大的财富,这是严冬里一盆熊熊的大火,偎在她胸前;她的快乐,不是口舌所能道的了。”桓秀经常跟儿子悄悄耳语,因为“她把她的儿子当成她唯一可信赖唯一明白她的人,对他谈心事,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看,这种母对子的刻骨深情、全情依恋以及害怕失去孩子的极度恐惧,无疑是一种投射反应,映射出写作者内在的一个巨大的心理创痛,使得作者无意识中不断聚焦母子关系的题材并进行反复书写,而类似“前途的明灯,心坎上的爱人”这样一些与人物的底层身份不太匹配的欧化独白,更表征出这是一种想象性的补偿叙事,具有无意识的自我抚慰和疗愈功能。
这一心理创痛,来自女性为了革命事业不得不骨肉分离的现实经验。在杨刚50年的人生中,几乎一直过着没有家庭的生活。因为她始终把革命的需要放在第一位,“为了党的需要,随时准备牺牲,即使到了悬崖绝壁,要跳,就要毫不犹豫地跳下去”。她唯一的女儿也诞生在逃亡途中,从小寄养在亲戚家,曾经因无法忍受母亲的“无情”和寄人篱下的生活三次离家出走,最长一次竟达三个多月。女儿找到后,杨刚“就把她交给了党,由延安保育院抚养长大”。据其女郑光迪回忆说,“我们基本上没有生活在一起。自我记事以来,我们见面的日子加起来也不超过两年。她总是独自一人在天地间的一头忙碌着,而我在另一头”。每次母女分别,“是那样的无可非议与势不可挡”。事实上,当年为了革命,这种母子分离的情况,几乎是革命女性们别无选择的命运!长征路上的女红军、战争年代出生入死的革命女性,她们的孩子经常被沿途送人;有的孩子永远也找不回了,有的忍痛承诺有条件养了也“永不要回”。而丁玲生下孩子才两个月胡也频就牺牲了,她含悲忍痛把孩子送到湖南老家,两天后就毅然踏上归途,终于从一个革命的“同路人”转变为一枚“党的螺丝钉”。后来从国民党的软禁中出逃,辗转奔向陕北延安后,一双儿女也基本上是在延安保育院长大的。
无独有偶,同时代曾做过“女兵”的作家谢冰莹也有一篇小说叫《抛弃》,写一对革命者夫妇挣扎在赤贫和革命理想的矛盾中,虽然意识到孩子是“革命的种子”和“未来社会的主人”,却无力养活刚生下的婴儿,丈夫忍痛将孩子抛于街头,谎告妻子已送给育婴堂的院长。妻子就一直幻想过几年接出孩子,“她的小手可以举着鲜红的旗帜,走在我们前面了”,可说是另一种替代性的补偿叙事,聊以慰藉为了革命骨肉分离的创痛。
这种骨肉分离的心理创痛,表现得最触目惊心的要数杨刚的日记体小说《日记拾遗》。这篇小说本来是杨刚在1933年应老师斯诺约请用英文写就的,收进斯诺1936年编的《活的中国》中(1935年又易名为《肉刑》,用中文发表在4月15日的《国闻周报》上)。当时斯诺了解到杨刚出生豪门,很早就背叛了自己的阶级,认为她是极有代表性的中国新女性,便要求她写一篇自传体小说放进去。杨刚直接用英文写了两篇,但要求不用真名并替她保密。后来斯诺采用了这一篇,署名“失名”。
小说写的是一个女革命者一周的日记。日记一开始就写“我”正经受着贫穷、饥饿、白色恐怖和痛苦的妊娠反应,因时时处于紧张、贫病、衰弱而苦恼自己妨碍了革命工作,进而暗暗滋生打掉孩子的念头。后来在朝鲜族的革命者老李太太的帮助下施行打胎,最后在她刚吞下人流的白色药丸腹痛如绞时,带着“在死亡和血泊中挣扎的腹中小生命”,一路遭受着呕吐、冷战、“被白蛉和蜈蚣攻击般的麻痒刺痛”,以及“像被刀子在脔割”“腰部像有石头要爆炸”“脑子里有团烈火在燃烧”“整个身子像掉进毒蛇口里”这样“抠心挖肝”的“活罪”被捕入狱。在狱中看到同监被国民党抓来顶替受刑的已怀胎六月的女房东:“她已经晕死在墙角下,腿张得大开,裤子和衣服全是血,裤裆里有许多看不清的血肉块。肿了的两只手摊放在膝上,全是青紫大泡……”小说描绘了女性为了革命被迫终止妊娠而流产的惨厉情状,绝对堪称“肉刑”,恐怕也是文学史上绝无仅有的一篇。
仔细阅读中文版的《肉刑》与《活的中国》中的英文翻译版的《日记拾遗》,我们可以发现被以往的研究者所忽略的东西。
首先,充斥这篇小说的主要内容是决定堕胎的心理轨迹,尤其是堕胎的理由、理性的决定与女性的本能和母性的喜悦之间的激烈冲突与交战。或许《肉刑》要考虑到国民党的文化审查制度,这种个人与集体任务之间的冲突被大段删去,而在《日记拾遗》中就讲得更清楚直白。从大段的内心自白来看,主人公十分认同革命的事业比个人需要更重要这样的信念,并且还把能够放下个人感情当作革命者的觉悟起点,因而对自己怀孕造成拖累集体大局心怀自责。但是,紧接着,母性的本能完全颠覆了这样的理性认知:
我是多么盼望这小家伙死掉啊!然而同时我的心好像又在竭尽最后那点力气在抗议。两种相互矛盾的本能——一种是自私自利的本能,旨在保存我的孩子;一种是大公无私的,旨在使我继续有用处。刹那间我觉得,只有母婴双亡,才能彻底解决问题。这是多么不忠实的念头啊!
然而我真爱这个小生命!尽管痛苦不堪,我还是巴望这桩奇妙的事情会发生,渴望那个小娃娃从我的肢体里诞生到世上来。我需要它,犹如一个真正的诗人需要创造不朽的伟大篇章一样。……自从闭了经,自从胎儿在子宫里开始活动,这种奇妙的感觉就一直使我的心大为震动,简直难以形容。我的喉咙渴望向全世界宣布它的存在。
整整两页文字,都在作着惨烈的心灵的争斗:每当理智占上风时,女性本能马上就会起来抵抗;当“盼望小孩子死掉”的冷酷冒上来时,马上就被“然而我真爱这个小生命”的深情呢喃所覆盖;当感受到生命在子宫中活动的奇妙而意志开始动摇时,马上又用汇集个人的生殖力创造一个“伟大的子宫”、孕育一个新国家的伟大幻想来自我劝慰;而当堕胎心意已决时,却仍旧依依不舍地说自己是如何痴情地幻想做妈妈!在这样反反复复的纠结拉锯中,甚至觉得只有母子双亡才能一了百了地彻底解决问题!但是最后,钢铁般的意志又浮现上来自我批判:这是对革命的不忠实!因而在理念上,母性本能其实已先见地被划为“个人渺小自私的权利”,显示出小我服从大我的革命逻辑,但两者之间交战的痛苦到了只有用死亡来化解的极端地步,又说明母性本能与革命理性的力量恰恰势均力敌!叙事的张力中透露出严正的革命逻辑所无法遮蔽的人性的热力和强大,为后面的质疑和思考埋下伏笔。当她听说老李太太七次妊娠皆因贫困、逃亡而被迫中止,第八次终于生下一个小宝宝,但七个月大的婴儿却与父母一起入监而不幸夭折时,小说发出了这样意味深长的感慨:“七次!一个女人能够经受得住这样的恐怖达七次之多吗!女人与革命!世界史上静悄悄地埋没着多少没有写出来的悲壮的史诗啊!”“妇女与革命——多么奇怪的一对!”最值得注意的是下面这句:
女人的子宫对“历史的必然性”是多么漠然置之。它有它本身的历史和它本身的需要!这是把辩证法缩成最简单的陈述。
草明在1942年也创作过一个短篇《疯子同志》,小说写革命者李慕梅在刚刚打过胎不到一个礼拜就和丈夫、三岁的女儿一起被抓入牢中。女儿不幸患了天花,特务要她招供情报才让医治,李慕梅愤怒拒绝,最终女儿因得不到医治而悲惨死去。从此,“我算不算母亲?”这样痛入骨髓的自责永远像噩梦一样纠缠着她,在李慕梅“神经错乱的脑筋里,永远记得革命、女人、孩子三件事,为了努力把这三件事联在一起”,她终究得了疯病。草明借助这三者之间无法调和的关系,提出了与杨刚差不多的问题:妇女与革命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难道真如李慕梅最后所认定的那样:“干革命就不能生孩子,要生孩子就只好不干革命”——这样唯一的两难选择吗?至少杨刚在小说中表露出,革命要求个人服从集体,服从更宏大的历史目标,但即便是完全认同革命逻辑的女性身体,也有她自身的“历史必然性”,如果辩证法承认社会历史的必然性,那么,女性身体所承载的必然性又该如何处置呢?
丁玲的杂文《三八节有感》,让我们进一步看到女性与革命之间的矛盾在现实中的真实延续:如果一个女人不结婚,无异于一种“罪恶”,会遭遇无尽的谣言和“污蔑”。所以女人只能结婚,这些原本“抱着有凌云的志向,和刻苦的斗争生活”的新女性,婚后却“被逼着做了操劳的回到家庭的娜拉”。但牺牲了事业专事婚姻孩子的女人却也有可能因不革命的“落后”之名而被离婚。当然,若是女人提出离婚,那更是要被“咒骂”的完全的不道德。因此,她们中有不甘“落后”的,就“厚颜的要求托儿所收留她们的孩子,要求刮子宫,宁肯受一切处分而不得不冒着生命的危险悄悄的去吃着坠胎的药”。但这样一来她们又有可能面对“贪图舒服,好高骛远”之类的责难:“既然这样怕生孩子,生了又不肯负责,谁叫你们结婚呢?”于是她们终究不能免除“落后”的命运。
显然,女人、生育与革命三者之间的矛盾,不仅只停留在杨刚、草明等女作家的文学想象中,只有在革命的危急时刻才会凸显,在相对和平的革命根据地的女性现实经验里,也同样是一个重重缠绕的真实困境。对此,丁玲提出了批评和“企望”。在她那几条要女人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自强、愉快、不生病、肯吃苦、要坚持的勉励之余,实际还有一个更重要却一直被忽视的“企望”——“我更希望男子们尤其是有地位的男子,和女人本身都把这些女人的过错看得与社会有联系些。……使理论与实际不脱节,在每个共产党员的修身上都对自己负责些就好了。”——希望男性女性都能够理解女性问题背后的社会原因,更希望男性能够在日常生活中践行男女平等的理念。丁玲1940年代为身处革命伦理困境中的女性开出的这味药方,在半个世纪后终于得到了确认与回响。从女性主义理论脱胎而出的“男性气质”研究(Masculinity Studies)专家康奈尔,一针见血地指出:性别是一种社会关系,也是一种实践建构。日常生活就是性别政治的舞台,而不是避难所。男性无法回避其在性别秩序中享有的父权红利,因而也必须正视自己有促进性别平等的责任和义务。而1990年代以来的女性主义理论与世界妇女运动实践也都关注到了这个核心要点:“男性参与”(Male Involvement)。这个概念是在1994年的开罗国际人口与发展大会上被首次提出来,并在大会通过的《北京行动纲领》中专辟一节“男性的责任和参与”,强调男子应分担职责、促使他们积极参与负责任的生育、性和生殖健康、防止对妇女的暴力等。在翌年北京世妇会的《北京宣言》中又进一步呼吁:“鼓励男子充分参与所有致力于平等的行动。”——女性解放,绝非是女性单一性别内部的事情,应该是有男性参与、社会支持、知行合一的性别解放,追求的是与阶级解放同向合流的人性的平等和自由!由此一点“企望”,也可见出丁玲当年的性别意识的超前和敏锐。
如前所知,由于对革命的赤诚奉献,杨刚强压下骨肉分离的心理创痛,却无意识投射在虚构小说作品中,表现出对“母子”关系的强烈关注,同时也在文本的叙事缝隙中触及了女性的性别之痛与革命伦理困境。而在她的非虚构作品中,同样也可以频繁看到有关“母子”关系的文学书写。比如在《辛苦呵,我的祖国》中有“祖国啊,我亲生的娘”,在《献给孙夫人》中有“我们的母亲啊,让我把我的心垫在你的脚板上”这样的诗句。在《见证——〈我在地球中央〉代序》中提到,“地球,……是人类的母亲”,在《五月——民族斗争的顶点》中,写“他们把五月变得像怀孕了五个孩子的胎腹一样,成了生命之神的象征,成了创造与胜利的指牌”。更在以《北平啊,我的母亲》为题的散文中,表露自己如“哭泣慈母的孤婴”,急切地要“回家”,却发现北平母亲在受着强敌的欺凌和蹂躏,所以对外族的抗战就是一场“争夺母亲的血战!”进而由女人从怀胎到生子的过程联想到“我们现在正是一个产床上的女人”,“现在我们的产床就是战场”,“我们就只有结结实实、急急忙忙地干,和生孩子似的一阵赶一阵,一气接一气,将死亡与毁灭永远驱出东亚大陆!”(《没有哭泣的余裕》)而在《沸腾的梦》中她热烈向往:“我看见一群,一阵,长长的,火车行列式的一大阵孩子们,在那丰美伟大的境界中奔走赛跑。”这些“红如玛瑙,热如火焰、光明如疾电”的“中国黑发孩子们已经从宇宙创造的怀里吸去了新的精液”,为了光荣、美和生命而“沸腾”不已!
总之,“母亲”在杨刚的笔下既是地球、祖国和北平,也可以是正义战争以及为了革命事业燃烧在一起的每一个“中国心”;相对应的“子”,既是人类、人民、“孤婴”,也是将从“伟大的产床”生产出来的新中国“婴儿”!郭沫若以男子爱恋“年轻女郎”来比喻“五四”男性对新生祖国的爱恋和燃烧般的激情,女作家杨刚却以母亲“产床”创生“婴儿”来比喻自己对新生国家的创造热望,两相对比,更见出女性丰沛的创造性和主体性。
同时也可以看到,在杨刚笔下出现的政治隐喻——“母—子关系”是双向滑动的——“祖国”既可以是“母亲”,也可以是被创造的“新生儿”,作为“人民”集合体的“我们”,既是“祖国之子”又可以是“创生之母”。显然,这种双向滑动中透露出了杨刚所理解的平等互生的关系特质:个人之所以愿意牺牲小我是为了要追求国家民族的独立和自由,而民族国家的独立与强大最终又是为了保障人民获得民主与自由。因而当她追求奋斗半生的“沸腾的梦”终于落实在新中国成立这样伟大的事件上时,她留下了如此激动人心而又热烈坚定的预告:
我们几千年来的希望,我们几千年来的要求,要一个独立、民主,和平、统一、富强五者具备的国家的要求——在过去常常使人称为白日大梦,或者是唱高调,现在这个几千年的大梦一定会实现了。(《毛主席和我们在一起》)
甚至在1952年写的《论苏轼——纪念苏轼逝世八百五十年》中,深刻阐述了苏轼身上(也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典型的)个人与社会的关系后,自信满满地认为这一几千年来无法解决的“深刻悲愁与矛盾”,随着新中国的诞生已经被成功“解决”了!可以说,在杨刚这样高调的“母子互生”的政治想象中,已然内置了中国式的“家/国同构”的伦理路径。
的确,中国的政治,历来就是“家/国同构”的伦理化政治,伦理也是政治化了的伦理。这种类比甚至可以在西汉大儒董仲舒奠定的最高政治原则里找到合法的依据。“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君臣关系、父子关系与夫妻关系同构,忠臣、孝子与节妇并提,因而“以孝治天下”是最便利的政治谋略,但“爱民如子”的赞词却多献给父母官而不是皇上。因为若把君王比作“慈父”或“生身父亲”极可能是大逆不道的僭妄。所以文学里几乎找不到用“父子”关系来比拟君臣关系的例子,更多的是类比夫妻(男女)关系。男性臣子喜以“香草美人”自托,抒发政治失意之“闺怨”。及至晚清,梁启超将君臣关系的伦理化隐喻类比扩展到东西方文明上,大胆想象与“西方美人”结婚,创化东西结合的“宁馨儿”。而秉承“五四”时代“弑父”精神文化气质的郭沫若,更是把冀望新生的民族国家想象成热恋中的“年轻的女郎”(《炉中煤》),上承梁启超,仍然是夫妻关系同构的变体。
但是,到了国破家亡的抗战时期,却出现了大量把延安和党比作“母亲”、把党组织视为“革命大家庭”的文字。在家国破碎的时代,坚持抗日的中国共产党和它的根据地便成了中华民族理想家国的缩影和化身。再加上中共中央对知识分子采取“来去自由”的政策,吸引了成千上万怀着抗日救国热望的知识青年奔向延安。据八路军西安办事处统计,仅1938年就有1万多名青年从这里获准去延安。1943年任弼时在中央书记处工作会议上更是指出:“抗战后到延安的知识分子总共4万余人。”“延安”成了那时候中国青年知识分子心中的“革命圣地”。
正如丁玲所忆:“上延安去”,成为当时进步青年的心愿,是最大胆、最光荣、最纯洁的英雄行为。从这种“圣地”的“召唤”功效里,我们的确瞥见“游子”对“慈母”(精神“原乡”)的热烈向往和眷恋。这种强烈的情感,在延安文人的书写中俯拾即是。艾青在到达延安后感慨:延安这“娘”的怀抱里来了许多她的“流浪儿子”。韦君宜也说:“我是抱着满腔幸福的感觉,抱着游子还家的感觉投奔延安的。”跟随冼星海来到延安并结为夫妻的钱韵玲回忆说:“延安!多么庄严美丽的古城!我们朝盼夜想的革命的母亲啊!”作为当时延安仅有的三个博士之一的女作家陈学昭,第一次采访延安后便念念不忘,后来终于一门心思投奔到延安的怀抱:“我们像逃犯一样的,/奔向自由的土地,/呼唤自由的空气;/我们像暗夜迷途的小孩,/找寻慈母的保护与扶持,/投入了边区的胸怀!……”在以上这些充满了浪漫主义激情的表述里,母子关系的“母”体还是“延安”,可说是“祖国—母亲”这一隐喻的替换。但在陈学昭那首诗的后半段还有——“共产党把我们每个人民,/看待做自己的宝贝的儿女,/它要将幸福给所有的人民!”在这里,母体“延安”被不自觉地替换或并置为“共产党”,这里的母子情深是双向的,表现出延安早期知识分子心目中与党之间的融洽亲情。这的确也不是知识分子的一厢情愿。1941年的《解放日报》社论宣布:“随着抗战以来中心城市的相继失去,以及国内政治倒退逆流的高涨,大后方的文化阵地显得一片荒凉,只有延安不但在政治而且在文化上作中流砥柱,成为全国文化活跃的心脏……在这个旗帜下萃聚了不少优秀的科学艺术人才……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到延安来,仿佛回到自己的故乡,家庭。”可见在“母子情深”这一政治隐喻上,党认同了“延安”的母体功能,并作出了这样正式的回应。
同时,共产党领导的延安平等的政治经济制度的实施,更是在物质和精神双重层面确立了“党”的母体地位。据朱鸿召《延安文人》研究,当年投奔延安的知识分子虽然个人的动机不尽相同,但大致可以分为“叛逆者、逃亡者和追求者”三大类。无论哪一类,都可以说是“五四”后反封建的“逆子”形象的延续。他们因为反叛自己的阶级而自断后路,那断的不仅是精神情感的退路,也是物质和生存的保障。而进入延安后,虽然物资匮乏,但“供给制”保证人人都有饭吃,比起在国统区的困顿,文人们感慨道:“想到在外面整天愁吃愁穿,在延安则不管你工作如何,都有饭吃,而且从来没有一个人认为吃饭是什么‘恩赐’。或者像外面一样有吃‘下贱饭’之感……而是有饭大家吃,有吃大家饱的吃法。”据当时一些进入延安采访的民主人士观察,这的确是事实。梁漱溟1937年1月一访延安时便留下了这样的好印象:“一般看去,各项人等,生活水准都差不多,没有享受优厚的人,是一种好风气。”1944年6月参加“中外记者西北参观团”的赵超构也写下了这样的观感:“一般工作人员的生活享受,虽说有小小的差异,也只是量上的差,而不是质上的异。没有极端的苦与乐,这件事对于安定他们的工作精神自有很大的作用。”斯诺夫人尼姆·威尔斯也观察到在延安“个人私产几乎不存在”,全体军队每天只吃两三顿少量的小米饭配一点蔬菜,每周日有几小片肉。这样的伙食对其他军队来说一定会得各种营养不良病,但红军却照样个个健康茁壮,而当地人却大部分如面黄肌瘦的灾民。她由此断定“这纯粹是心理”因素导致的结果。换句话说,知识分子进入延安成为准军事化制度下的“公家人”,享受着相对平等的供给制——人人都有饭吃的现实保障,以及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理想信念赤诚燃烧出勇猛精进的生命状态,使得延安小米具有了物质和隐喻双重意义上的“养育”功能,为“党—娘”话语的生产奠定了肥沃的土壤。
随着新中国的成立,这种“党—娘”母子关系的革命伦理便有了普适扩大版。1958年大跃进期间,社会上流传着一首歌谣:“党是娘亲俺是孩,一头扎进娘的怀。咕嘟咕嘟喝奶水,谁拉俺也不起来。”还有“唱支山歌给党听,我把党来比母亲”这首更质朴直白的小诗的流行。饶有意味的是,这首小诗出自一个“出身不好”的小知识分子姚筱舟(煤矿技术员)之手,易名“焦萍”发表后被雷锋日记摘抄方广为流传。直到1963年被作曲家朱践耳发现并谱曲,最后作为电影《雷锋》的主题曲,由具有“翻身农奴”背景的藏族女歌手才旦卓玛深情献唱后,迅速传遍大江南北,成为今日仍不断被翻唱的红色经典。通过这首歌词的诞生和传播,我们也可以看到,本来更多的是知识分子与党/国间的“母子情深”的伦理隐喻,已经被延展到人民大众与党和国家的关系上了。
显然,丁玲对以上主要产生于延安时期的“家/党/国同构”的“母子情深”的政治伦理,具有热烈而明确的情感认同。当她被国民党软禁三年逃出到达保安后,潘汉年曾建议她到法国做统战工作,她非常不能接受,“顽固地”坚持要到延安去:“我要到我最亲的人那里去,我要母亲,我要投到母亲的怀抱,那就是党中央。只有党中央,才能慰藉我这颗受过严重摧残的心。”另外,丁玲在1981年回忆1950年代被打成右派后与陈明在冰天雪地的北大荒里感慨:“而我们却是这样被无故开除出党籍,离开了母亲的怀抱,离开了战友、同志,无亲无故。”这一感慨与奔赴延安时的心态是一脉相承的,之前是“游子还家”的热切和坚执,如今是被政治风云甩荡出中心后“弃子”般的委屈和孤苦。而在1979年建党节,丁玲复归参加了政协的党员会,感慨万千地写作了《“七一”有感》,上来第一句便是“党啊,母亲!我回来了!……整整二十一年了,我离开了母亲,我成了一个孤儿!……今天我再生了。我充满喜悦的心情回到党的怀抱”,“党—娘”认同跃然纸上。并且在另一篇美国的访谈文章中认为中国共产党的伟大,在于可以自我承认错误,“口头上说说容易,真正做到很不容易。党又把我们的名誉、地位完全恢复过来,等于承认过去整你整错了”。只要把这几段话联系起来看,袁良骏先生说丁玲持有“娘打孩子论”还是客观公允的。
事实上,丁玲对党的这种政治情感也并不是孤立现象。1979年刘绍棠被平反复出后曾对浩然说过:“我们俩都是党的孩子,只不过呢,你是听话的孩子,我是调皮的孩子,结果是咱们俩都挨了打。娘打孩子,孩子也就不去计较了。”王蒙在1979年发表的小说《布礼》中也借凌雪之口说:“党是我们的亲母亲,但是亲娘也会打孩子,但孩子从来也不记恨母亲”,并认为这是一种特殊的教育方式,为的是引起孩子重视、更好地改造自己……张贤亮1980年发表小说《灵与肉》(后改编为影片《牧马人》),其主人公许灵均也说过:“狗不嫌家贫,子不嫌娘丑”,“娘打子,委屈,也该”。这么多知名作家都表露了从“子”的角度对“党—娘”的主动谅解。而据张光年记载,1981年1月28日,时任中共中央书记处书记兼中央宣传部部长、主管思想文化和意识形态工作的王任重(同在“文革”中受迫害,1978年刚刚复出),担心伤痕文学反映冤假错案太多了,提出“今后不宜多写”,因为“党是妈妈,不能因为妈妈错打了一巴掌就怨恨党”。这无异于是一个经受过“错打”的“长子”代“母”正式发出对“子”的忠诚要求。就如同延安时期由革命文人最先抒写的“母子情深”佳话也得到了党报的正式回应一样,一场跨越二十多年的政治磨难,经由征用母子血缘亲情实现了知识分子与党之间的“和解”。当然,也正是因为这种“和解”,在1980年代“去革命化”的“新启蒙”话语中,丁玲被视为一个替极左路线“歌功颂德”的“辩护士”而遭到诟病。
殊不知,早在1940年代延安时期的文学创作中,丁玲就已在想象的虚构文本中表现过“母子和解”的主题了,说明政治隐喻背后有着更必然的无意识心理逻辑。
同样都有过骨肉分离的现实经验,但与杨刚相比,丁玲对母子关系的文学书写却比较少。在她跨越几十年逾百万字的小说创作中,重点描写母子关系的作品,粗算一下也不到十篇。侧重从母亲角度写的有三篇:《母亲》《消息》《新的信念》;侧重以孩子为中心写的有四篇:《过年》《压碎的心》《给孩子们》《县长家庭》,还有一篇散文《孩子们》。写于1929年1月的《过年》是最早以孩子的心理聚焦母子关系的作品。小说集中描写了小女孩小菡与母亲分离的焦虑惊惧、母子团聚时的狂喜快乐以及再次离别的浓愁伤感;此后三篇都写于延安战地服务团的工作间隙,其中的少年主人公们却一律跳脱出了这种母子分离的焦虑和伤感,甚至反过来有点嫌弃传统母亲的儿女情长,一心一意、想方设法要去当兵抗战,表现出非常坚定早熟的理智和勇敢。《给孩子们》这篇童话作品中的母亲有爱又幽默,放手让孩子们自己组织起来打败胡克。在童话结尾,孩子们本来都想妈妈了却为了参加儿童团又克制住了对母亲怀抱的依恋。在散文《孩子们》中,丁玲更是像总结一样直接表达了对这些小小年纪就“勇敢、坚决地追求光明的心”的崇敬之情。而写于1932年6月的《母亲》,是丁玲明确以自己的母亲为原型写的长篇,塑造了一个原本善良柔弱少不谙事的年轻母亲,在丈夫去世后决心为了一双儿女拼命活下去,并且勇敢突破旧礼教,接受新教育成长为一个坚强的新女性。其中也写到了一个乖巧懂事、渴望母亲关注、害怕与母亲分离的女孩小菡。《消息》写一个被子辈嫌弃的老母亲,偷听儿子和地下工作者的谈话,开启了革命觉悟,动员老年妇女们秘密自制红旗参加革命。《新的信念》中的老母亲满怀着对日本侵略者的切齿仇恨,到处宣讲自己被强暴的残酷可怕的经历,引起了儿子的羞耻和嫌弃,但最后和解在誓死抗日的信念中。
综观一下丁玲这几篇作品,可以看到她的虚构叙事作品中表现的母子关系是比较丰富而多面的,既有对为了孩子拼命成长的母亲的赞颂,也表现了孩子对母子分离的焦虑和痛苦,却没有美化母子关系,而是着重再现出子欲脱离母亲怀抱去创造新天地的强烈渴望。其中既写到了子对母有不满和嫌弃,也写到了母对子也有失望和冷淡的时候,以及在政治、家国宏大背景上生出的新的信念中又能够相互和解与激励。这说明丁玲对母子关系具有一种平和成熟的人性感知,并能够抽离出来,以一个观察者的眼光对母子双方进行理性审视。
或许也正是有了这个他者的视角,使得丁玲在日后受到政治风云的人生低谷,才能够从自己所在的情境中跳出来,更好地观察自己和群体。这种理性平和,可能正是来自现实生活中她对自己的母子关系的一种信心。丁玲的母亲胸怀大志,30岁新寡后与7岁的女儿一起上新学堂,立志教育救国。与向警予结拜姐妹,很早就接触《共产党宣言》等革命书籍。从小就讲秋瑾和西方革命女杰的故事教育她,使她明白“如何改革社会是今天必求的学问”。母亲既是她的引路人,也是她坚实的后盾,在战乱年代一直替丁玲抚养两个孩子。所以丁玲一旦认同了“党”就是精神的母亲,那么她对党的感情就会如同对自己的母亲一样,深厚而不可动摇,即便是出现让她迷惑痛苦的隔离和批判,她也会本着对母亲的爱的信心而不失去生活的信心。“如果不是党教育我,使我理解党、相信党,我是活不下来的,很可能在哪一个运动中倒下去的。为什么不倒下去呢?为什么还高高兴兴地活着?就是因为党一直是我心中的希望和信仰。”可以说,正是因为这个信仰以人格化的母亲形象存在,才给了丁玲历经二十多年的磨难依旧矢志不渝的坚强和乐观。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说丁玲复出后爱党爱国的高调,是为极左路线唱赞歌的说法,反而是流于模式化、简单化了。
另外,现实中的丁玲自己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早年为了革命抛家别子的经历,使得大儿子蒋祖林对她多年心有芥蒂难以释怀,在莫斯科留学时曾经为了自己的前途写信与被打成右派的丁玲脱离母子关系,作为“母亲”的丁玲为此五内俱焚,真切体验到来自“子”的埋怨与嫌弃,让她痛不欲生以致昏迷整天;而在政治隐喻里,自己却是那个被党所弃的满含悲怨和委屈的“子”,而党就相当于那个被埋怨的“母”——在这样的交互对位关系中,丁玲的内心极有可能经历了精神分析意义上的双重易位投射体验——使得现实经验中满含苦衷抛家别子的“母”与政治隐喻里那个被抛弃的“子”得以发生将心比心的换位体验,让她终于更容易理解和宽宥政治隐喻中“党—娘”对自己的“抛弃”背后,必有情可原或有不得已的苦衷,因而认同“娘打孩子论”就显得合情合理甚至可以说是在所必然了。这或许也从另一个角度解释了丁玲被诟病为“人性扭曲异化”的“愚忠”背后,恰恰附着了她那未泯人性的温暖幽光。这种源自母子角色双向互换的谅解和体察,或许也是支撑丁玲身处逆境二十多年却能乐观豁达地活下来的原因之一。
比较而言,杨刚在小说文本中描写的母子关系,只有母亲这一方的单维视角。“子”在“母”眼中是“前途的明灯”,是希望的支柱,是“生命的伴侣”。小说文本中叙述者和隐含作者与这些主人公高度重合的情绪倾向,也显示出第三方或他者视角的缺失和薄弱,因而这“子”更像是“母”的一个浪漫“镜像”。这种类似双生恋人般的激情,在非虚构的散文文本中就演变为“母子互生”的革命理想。主要维系在对一个自由、民主、独立的新中国的热切催生上,因而当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就真的大有一种梦想成真的感觉。而且她越是对革命无保留地赤诚奉献,对革命结果的期望值也就会越高,换句话说,她的革命理想越高蹈,越要求自己忘我奉献;相应地,她所献身的理想也就必须越纯粹。因为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说,杨刚笔下的“母子互生”某种程度上也体现出心理学中的“共生”特征:母亲和孩子,“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处在这种心理状态的个体,无意识中会追求绝对完美,尤其对忠诚、忠贞、纯净有极高的要求。这一点杨刚很典型,只要是党的召唤,她就会泯灭自己所有个人的欲望和需求,与党保持一致。以至于朋友眼中的她,是“忘我舍身,把自己完全地奉献给了革命”,甚至由于她的疾恶如仇、浩气磅礴,还得了个“浩烈之徒”的外号。当然,在这样的心理结构中,“你”(共生的母亲)也必须要和“我”的想象完全一致,如果出现杂音和异质,那就会演变成“共生绞杀”——因为这种隐秘的心理能量缺少灵活性,就如同一条直线,一往无前,如果被拒绝,就感觉撞到了一面墙上,然后就变成了生死较量。因而1955年春,她那纯粹完美的梦想破碎了。
综上所述,无论是杨刚的“母子互生”还是丁玲的“娘打孩子”,她们借用母子关系来比喻知识分子对党的感情,既显示了女性对理想信念的赤子深情,也表征着她们对革命的某种浪漫化想象。因为这喻体是一种超功利高纯度的情感关系,而伦理化的政治本体,必然需要借助权力关系来运作,即使征用血缘亲情来增强凝聚力,必然也带有自上而下的权力运作的痕迹,因而杨刚的“母子互生”只能是一种理想化浪漫化的激情表述,很难在现实语境中落地;而丁玲的“娘打孩子”,显然更接地气更务实但也隐含着她终究认同了自上而下的权力逻辑,与写作《“三八节”有感》时期对政治父权的批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