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主义伦理与讲述中国的方法※
——欧阳黔森论

2019-05-22 19:26颜水生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19年5期
关键词:欧阳伦理贵州

颜水生

内容提要:在文学创作中,欧阳黔森始终坚守和弘扬社会主义伦理,一方面,欧阳黔森通过人民伦理和文化地理表现对文化传统和革命历史的思考,表达对革命精神和红色文化的歌颂,体现了社会主义伦理立场。另一方面,欧阳黔森描绘改革时代的巨大变化,表现对时代精神和自然宇宙的思考,强调社会伦理和自然天理在社会发展中不可或缺的价值,尤其是他坚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科学发展观和生态文明观,体现了社会主义伦理原则。

欧阳黔森被认为是蹇先艾、何士光以后贵州作家的最重要代表,他以独特的创作风格和艺术个性在当今文坛具有重要影响。1994年,欧阳黔森出版散文、诗歌合集《有目光看久》;进入21世纪以后,欧阳黔森的文学创作进入喷发期,他陆续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等杂志发表作品,至今已出版长篇小说《非爱时间》《雄关漫道》《绝地逢生》《奢香夫人》,中短篇小说集《味道》《白多黑少》《莽昆仑:欧阳黔森中短篇小说选》等,另有一部散文、诗歌、小说合集《水的眼泪:欧阳黔森选集》。他的《断河》《村长唐三草》《扬起你的笑脸》《五分硬币》《丁香》《血花》等十余部中短篇小说先后被《新华文摘》《小说精选》《中华文学选刊》等转载,短篇小说集《味道》被收入孟繁华主编的“短篇王文丛”。孟繁华、陈晓明、杜国景、周新民等学者都曾撰文高度评价欧阳黔森的文学创作,《当代作家评论》《小说评论》《当代文坛》等刊物发表了研究欧阳黔森的专题评论文章,这些文章大多侧重研究欧阳黔森文学创作的个别方面,比如叙事传统、叙事艺术和英雄主义,尤其重点分析欧阳黔森短篇小说创作的艺术成就,但对欧阳黔森文学创作的整体研究还有待深入。一般认为,从第一次文代会到第四次文代会之间的中国当代文学是以人民和革命作为核心伦理,正如毕光明指出新中国文学“是以社会主义伦理为基础的”;在毕光明看来,中国“革命的实质就是伦理的转向”;人民和革命使中国革命的领导者掌握巨大的伦理优势。改革开放以来,改革与现代化话语逐渐成为新时期文学的核心伦理,但是人民和革命伦理在新时期文学中仍然熠熠生辉。欧阳黔森在文学创作中始终坚守和弘扬社会主义伦理,从思想内容方面来说,欧阳黔森继承社会主义革命伦理传统,人民伦理和文化伦理是这种叙事伦理的重要载体;他对文化传统和革命历史的思考,以及对革命精神和红色文化的歌颂,都体现了社会主义伦理立场。同时,欧阳黔森也描绘改革时代的巨大变化,表现对时代精神和自然宇宙的思考,强调道德伦理和自然天理在社会发展中不可或缺的价值,尤其是他坚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科学发展观和生态文明观,体现了社会主义伦理原则。欧阳黔森在文学创作中对社会主义伦理的坚守与弘扬,或许对新时代讲述中国故事、弘扬中国精神具有一定启示意义。

一 生活智慧与人民伦理:于经验讲述中国

2017年,欧阳黔森在《求是》发表《向生活要智慧》,他强调“人民是文艺创作的源头活水,火热的基层生活才能为创作标注精神的高度”。欧阳黔森在这篇文章中的主要观点可以概括为“向生活要智慧”和“以人民为伦理”,也就是说他坚持“为人民”的写作伦理。可以肯定地说,欧阳黔森强调文艺创作与人民群众的密切关系是继承和坚守社会主义伦理的典型表现。1942年,毛泽东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就提出文艺为人民的根本原则;2014年10月15日,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提出文艺要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2016年11月30日,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国文联十大、中国作协九大开幕式上的讲话》再次强调文艺工作要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以人民为中心”的伦理观一直是中国社会主义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党的十九大进一步把“以人民为中心”确定为坚持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基本原则和方略。党和国家领导人关于文艺工作的讲话给欧阳黔森以深刻启示,使他深刻地认识到文艺创作没有捷径和秘诀,只有扎根生活、服务人民的劳作者才有资格获得丰厚的馈赠。欧阳黔森在回顾自己的创作生涯时,多次强调深入生活、扎根人民是他创作《绝地逢生》《雄关漫道》《奢香夫人》等作品的源泉。2017年,欧阳黔森在回忆创作《绝地逢生》的经历时指出,他“被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民深深感动着”。无论是现实题材创作,还是历史题材作品,欧阳黔森都坚持深入生活、扎根人民,他强调作家不深耕生活,就无法获得鲜活的创作素材,也无法激发厚重的历史感,更无法打通历史、现在和未来。在《向生活要智慧》中,欧阳黔森认为作品的好坏归根结底也是由人民说了算,人民伦理也是评价文学作品的根本标准,只有那些适应、满足人民群众心理需要和审美需求的文艺作品才是真正的好作品。人民群众的心理需要和审美需求是历史积淀的结果,文学创作必须顺应时代发展而不断更新创造,好的作品既是人民的选择,也是时代的选择。因此,“向生活要智慧”和“以人民为伦理”既是欧阳黔森贯彻党的文艺政策的必然结果,也是他的文艺创作经验的全面总结。

“为人民”的写作伦理促使欧阳黔森始终关注人民群众的生活状况。2018年,《人民文学》在第1期开设重点栏目“新时代纪事”,该栏目的定位是“专注于老百姓的美好生活需要,写出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历史意蕴和时代特征,记下各个层面从实际出发,以勤劳智慧谋求有永续保障的国家兴盛、人民幸福的心路历程”,该栏目呼吁新时代现实题材创作的丰收,倡导作家要诚心诚意进入现实内部,以文学的审美样式和规律呈现现实的生动与丰繁。2018年,欧阳黔森在《人民文学》杂志先后发表报告文学作品《花繁叶茂,倾听花开的声音》和《报得三春晖》,分别讲述贵州花茂村和海雀村的脱贫故事。花茂村是革命老区,地处边远、自然条件恶劣,长期处于贫困状态,但在精准扶贫政策的支持下,花茂村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昔日的贫困村变成小康村。欧阳黔森在花茂村前后生活了半年时间,他才写出《花繁叶茂,倾听花开的声音》,他在作品中强调“作家在人民中体悟生活的本质,吃透生活底蕴”。2017年10月,欧阳黔森再次来到乌蒙山区深入生活,并前往海雀村进行调查采访,这段经历为他写作《报得三春晖》提供了素材。《人民文学》编者在“卷首”指出,这个对中国革命史有着特殊意义的小山村是“精准扶贫的典范”。乌蒙山区也是一块红色土地,中国工农红军二、六军团曾在这里建立革命根据地,乌蒙山区属于严重石漠化的喀斯特地貌,几乎不适合人类居住,地处乌蒙山屋脊的海雀村长期没有摆脱穷困的命运。但在实施脱贫攻坚任务的支持下,海雀村以及毕节实验区发生了令人震撼的变化。在欧阳黔森看来,花茂村和海雀村由贫困到富裕的发展历程其实就是一部中国农民坚韧不拔、生生不息向贫困宣战的心灵史诗。欧阳黔森长期在乡下深入生活,一贯坚持眼见为实的创作态度,最终创作这两部纪实性作品,真实地反映贫困地区的时代面貌和底层农民的心路历程。《人民文学》重点刊发欧阳黔森的作品,不仅表达对现实题材的美好憧憬,更凸显精准扶贫在新时代的紧迫性。

实际上,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以人民为伦理”一直就是欧阳黔森文学创作的重要追求,他在现实题材和历史题材创作中都实践了这个创作理想。2008年,欧阳黔森出版长篇小说《绝地逢生》,小说主要讲述偏远落后的盘江村农民脱贫致富的艰难经历,塑造不畏困难、无私奉献的村支书蒙幺爸形象。小说旨在通过描写盘江村由不毛之地变成伊甸园的过程,塑造顽强坚韧的农民形象,谱写一部中国农民的心灵史诗,歌颂当今这个伟大时代。2012年,欧阳黔森在《山花》发表中篇小说《村长唐三草》,主要讲述唐三草辞去公办教职回村务农带领桃花村脱贫的故事。唐三草不仅具有慷慨无私、扎根乡村、勇于奉献的精神,而且具有领导群众、想出办法、解决问题的能力,在村支书和村官的配合下,彻底改变了桃花村的生存环境和生活水平。2014年,在短篇小说《李花》中,欧阳黔森讲述青年志愿者戴同志由深圳到乌蒙山区参加扶贫工作的故事,小说热情歌颂青年志愿者服务人民、服务社会的奉献精神。在《花繁叶茂,倾听花开的声音》和《报得三春晖》两部作品中,欧阳黔森总结了这些小说的创作经验,他强调这些现实题材和历史题材作品都是他长期在乌蒙山区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的结果,生活和人民是他创作的源泉与动力。

“为人民”的写作伦理既是欧阳黔森贯彻党的文艺政策的必然结果,也是他观察、分析社会发展和时代状况的必然结论。“时代脉搏的跳动、时代潮流的涌现传输着发展中大国由富变强的‘信号’”,正是从这种时代意识出发,欧阳黔森认为人们必须拼搏奋进才能成为时代英雄,才能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贡献力量,同时英雄必须服从人民的利益和需要。2009年,欧阳黔森在《故乡情结》中讲述了他的时代认识、英雄崇拜与人生理想,他写道:“我生活在这个充满希望和险峻的时代,自身的危机感使我只有不断地拼搏,不断地奋进”,“在这个渴望英雄的年代里,我也渴望英雄”。欧阳黔森的英雄理想是以人民伦理作为基础,他认为只有代表最广大人民的利益才是真正的英雄,人民是衡量英雄的价值标准。欧阳黔森笔下的英雄都是以人民利益为重,都可以说是真正的人民英雄,绝不是个体英雄。2006年,欧阳黔森在《十月》杂志发表中篇小说《莽昆仑》,小说讲述地质工作人员张刚的悲壮故事,欧阳黔森通过小说人物的话语强调张刚是真正的英雄,并且用诗歌《勋章》歌颂张刚的勇敢品格和牺牲精神。地质英雄一直是欧阳黔森描写的对象,《血花》《勘探队员之歌》《山之魂魄》等作品描写地质队员为人民、为国家寻找矿藏,他们历尽千辛万苦,有些地质队员甚至献出了年轻的生命。在《一张中国矿产图》中,欧阳黔森歌颂地质队员的英雄品格,歌颂那些为勘测地质而失足身亡的地质工作人员,他写道:“你的灵魂也许已经走进了/人民英雄纪念碑/与不朽的民族魂们站在一起。”2012年,欧阳黔森在《贵州精神》中歌颂那些为贵州发展和人民幸福做出重要贡献并英勇献身的党员干部,他认为贵州精神也就是不怕困难、艰苦奋斗、攻坚克难、永不退缩的精神,贵州精神也就是英雄主义、乐观主义和理想主义。2015年,在《民族的记忆》(组诗)中,欧阳黔森歌颂白求恩、陈纳德、罗伯特·肖特、苏斯捷尔等为中国人民解放事业做出贡献的国际主义英雄。欧阳黔森的英雄理想与人民伦理是相互统一的,无论是在文学创作还是在英雄崇拜方面,他都试图以人民伦理作为检验成功的标准,作为衡量英雄的尺度。

可以看出,欧阳黔森是一个紧跟时代发展的作家,“为人民”的写作伦理具有深厚的历史内涵与现实意义,它既是党的文艺理论的历史发展,又是当今社会的现实需要。虽然人民伦理在新时期文学遭遇启蒙话语和自由伦理的挑战,但新时期文坛仍然活跃着一批明确倡导人民伦理的作家。20世纪80年代,张承志和韩少功仍然明确坚守人民伦理;2001年,莫言在演讲中提出“作为老百姓写作”的观点,莫言强调“为人民的写作也就是为老百姓的写作”。进入21世纪以来,无论是历史题材还是现实题材创作,欧阳黔森都强调“为人民”的写作伦理在历史长河和时代发展中的不朽地位,延续中国当代文学的人民伦理传统。相比较而言,“十七年”文学中的人民伦理包含鲜明的阶级内涵,但莫言、张承志和韩少功等作家的创作都没有延续阶级斗争内涵。欧阳黔森也是如此,虽然他坚守人民伦理、怀念革命时代,但他并没有继承“十七年”文学中盛行的阶级斗争模式。“为人民”的写作伦理不仅是党的文艺理论政策导向的结果,也是欧阳黔森创作经验的科学概括。从生活经验出发讲述中国故事使欧阳黔森的文学创作更具有客观性和现实性,也使他的写作伦理更具人民性和科学性。

二 故土情结与文化地理:于情感描绘中国

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马克思研究“国家形式和意识形式同生产关系和交往关系的关系”的“出发点当然是自然规定性”。马克思所说的“自然规定性”其实就是“地理障碍和‘地域人种’的规定性”,这种“自然规定性”不仅是艺术研究的重要出发点,也可以说“马克思的文学批评的‘意识形式’总是离开不‘自然规定性’”。众所周知,文学创作也存在这种“自然规定性”,2015年,欧阳黔森在访谈录中强调“文学与地域属于母子关系”,这个观点也包含地域及其历史文化等“自然规定性”。2009年,欧阳黔森发表散文《故乡情结》,表达他对故乡的感情和对沈从文的崇敬。作为贵州人的欧阳黔森,他身体中流淌着湘楚文化的基因,他也多次强调自己的小说具有楚味。据欧阳黔森说,他的故乡与沈从文的出生地不到六十公里,他曾经幻想过和沈从文同喝一方水同吸一口气的喜悦。沈从文的“精神血脉中拥有着楚文化刚勇尚武的因素”,具体到创作中则体现为他对故土民情风俗、自然风物和历史文化的激情礼赞与理性审视。正是因为上述原因,欧阳黔森对沈从文怀有高度崇敬心理,他认为沈从文给世人呈示辉煌灿烂的作品与人品,他对沈从文有一种泰山压顶般的仰视感觉,他认为沈从文把他们共同的故乡写绝了,他觉得自己在沈从文的巨大阴影下永无脱颖而出的可能,欧阳黔森写道:“我的一切都在他前行的伟岸而灿烂的背影中自惭形秽。”沈从文为欧阳黔森树立了一座难以逾越的丰碑,也激发了欧阳黔森的创作动力;与沈从文一样,欧阳黔森对生他养他的故土投入太多的感情和文字,他尽情地描绘故土的自然地理和历史文化。我们知道,人的存在发展离不开自然环境和社会关系,马克思就十分重视人与自然环境及历史文化的关系。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写道:“由于一个国家的气候和其他自然特点不同,食物、衣服、取暖、居住等等自然需要本身也就不同。”马克思不仅揭示人的需要与自然环境的密切关系,而且强调满足需要的方式是“历史的产物”,“多半取决于一个国家的文化水平”;也就是说人的需要是由自然地理和历史文化共同决定的。因此可以说,欧阳黔森的文学追求及其创作特征是故土独特的自然地理与历史文化蕴育和决定的。

欧阳黔森浓墨重彩地描绘家乡铜仁的自然风光,尽情抒发内心的自豪感,他强调铜仁“属于山美、水美、人更美的那种地方”。在他的所有文字中,家乡铜仁的梵净山是描绘最多也是最美的山峰。欧阳黔森认为梵净山集峨眉之秀、黄山之奇、华山之险、泰山之雄于一身,他对这灵山秀水有着无比的自豪感,梵净山经常让他魂牵梦萦。2012年,欧阳黔森在《光明日报》发表诗歌《贵州精神》,在正视贵州自然条件和历史文化的基础上,提出团结和谐、自信自强的贵州精神,热烈呼唤英雄主义、乐观主义和理想主义。欧阳黔森对贵州的山地环境有着清醒认识,贵州拥有令人敬畏的大山,“东有神奇瑰丽的武陵山脉/西有巍峨磅礴的乌蒙山脉/北有雄关险峻的大娄山脉/南有俊俏秀美的逶迤苗岭”。虽然欧阳黔森以华美语言描绘贵州地理,但无法掩盖他对贵州贫困的忧虑。正因为在这样极端贫困的条件下,更需要艰苦奋斗、攻坚克难的贵州精神,才能使高原出平湖、天堑变通途,才能拉近贫瘠与富庶的距离。自然地理不仅影响贵州社会的发展状况,还深刻影响贵州的文化特征,这在欧阳黔森文学创作中有着重要表现。2003年,欧阳黔森在《当代》发表短篇小说《断河》,小说描绘浓厚的高原特色,断寨地处红土千里的喀斯特高原东部,四处高山耸立、河谷深切,在裸露的山体上偶尔有一层层分布不均且薄薄的红土,生长着永远也长不高的小树。2013年,欧阳黔森发表短篇小说《扬起你的笑脸》,小说描绘浓厚的山地文化特色。山地环境决定梨花寨独特的住宅形式和生活方式。浓厚的山地文化是欧阳黔森文学创作的重要内容,也是他文学创作的独特魅力。

欧阳黔森对贵州这块土地倾注深厚的感情,他对贵州的历史文化有着高度自信。2015年,欧阳黔森发表《我的文学理想与追求——自述》,详述他对贵州历史文化的看法。欧阳黔森生于贵州长于贵州,贵州的历史与文化正如他身体的血液,在他看来,贵州是一个具有悠久历史和灿烂文化的地域,他对贵州的历史与文化有着无比自豪。欧阳黔森认为贵州文化广纳中原文化和周边地域文化之长,每一个地域文化在历史星空中都闪耀光芒。长期以来,贵州人对“夜郎自大”和“黔驴技穷”这两个成语一直如鲠在喉,但欧阳黔森发现这两个成语都是历史谬误,非但没有必要对此产生心理负担,反而应该产生文化自信。2004年,欧阳黔森策划出版“夜郎自大”丛书也是基于建构文化自信。据孟繁华考证,“夜郎自大”典故源于《史记·西南夷列传》,由于后人对史书没有深究,“所以人云亦云,以讹传讹,置尝羌于不顾,遂把‘夜郎自大’的由来与贵州相联系”。孟繁华对这个典故追本溯源,希望还原历史本来面目,纠正人们对“夜郎自大”的认识。孟繁华认为欧阳黔森策划的“夜郎自大”丛书“试图借史、借事来凸显贵州曾经是海现在是山而雄浑博大、能纳百川、群山竞秀的博大胸怀”。

欧阳黔森的文学创作大多取材于贵州的历史人物或现实人生,他还特别描绘贵州浓厚的红色文化底蕴。欧阳黔森在青少年时代阅读了《金光大道》《艳阳天》《难忘的战斗》《红岩》等小说,也听到地质队员讲述《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聊斋》等故事,这些都成为他儿时最深刻的记忆。2005年,欧阳黔森发表短篇小说《心上的眼睛》,小说描绘贵州深厚的红色文化。欧阳黔森在小说中写道,娄山关的险峻是英雄夺关斩将展示风采的地方,娄山关的风都洋溢着英雄的味道,很容易使人热血沸腾;他还多次引用毛主席诗词《忆秦娥·娄山关》,他强调毛主席诗词能使小说主人公的“血液像涨满春水的溪流,正汹涌澎湃浩浩荡荡地奔向心海”。小说通过叙述者“我”、丁三老叔和失明军人以多重复调叙述方式表达对红军的敬仰与热爱,娄山关不仅是群众缅怀红军英雄事迹的场所,也是群众抒发自我真情的对象。2006年,长篇历史小说《雄关漫道》详细讲述红二、六军团转战贵州并且在黔东和黔大毕地区开创革命根据地的经历,塑造贺龙、任弼时、关向应等无产阶级革命家的崇高形象。

欧阳黔森对家乡贵州有着深厚情感,他对祖国中国也有着赤诚热爱,他是一个具有浓厚国家意识的作家。1994年,在作品集《有目光看久》中,欧阳黔森创作一组以“高原梦”为题的诗歌,这些诗歌描绘浓厚的高原特色,他把贵州这块红土高原比喻为“巨人隆起的又一个/美丽而丰富的乳房”。欧阳黔森把红土高原与共和国的历史融为一体,认为高原梦与共和国的未来交相辉映,并以此歌颂古老的民族和伟大的时代。在诗歌《隆起与沉陷》中,欧阳黔森认为隆起与沉陷是中国大地上千万年来不朽的风景,隆起使中国大地雄性昂然更拥有伟岸,沉陷使中国大地母性幽深并滋养五千年的灿烂文化。2015年,欧阳黔森在《中国作家》发表《那是中国神奇的版图》(组诗),从诗中可以看到,中国在欧阳黔森心目里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欧阳黔森把昆仑山比作东方巨人的头颅,把黄河、长江比喻为巨人“一泻千里的两道目光”。欧阳黔森突出中国版图的威仪与深邃、沧桑与沉浮、博大与雄奇,强调东方古老民族的严厉与慈祥。

总体来说,欧阳黔森从个人情感出发,通过描绘故乡贵州的自然地理和历史文化,表达对贵州的热恋与自信,最终走向对国家的热爱与自豪,体现家国一体的精神自觉。实际上,书写贵州独特的文化地理一直是贵州文学的传统,从蹇先艾到何士光等作家都具有浓厚的贵州情结,《水葬》《在贵州道上》《乡场上》《种苞谷的老人》等作品都描绘贵州的风土人情。相比较而言,蹇先艾习惯以启蒙眼光和批判视野描绘贵州的文化地理,何士光在《种苞谷的老人》中把贵州的文化地理浪漫化和诗意化,而欧阳黔森在正视贵州文化地理的基础上,独到地描绘贵州的红色文化和革命历史,弘扬社会主义革命伦理。贵州的文化地理在欧阳黔森的文学创作中俨然成为一种本体意味的精神力量,正如欧阳黔森于2015年在《文艺家的“文化自信”该何去何从》中所指出的,高度的文化自信不仅是作家文化自觉的表现,也是作家文化心态的体现,更是作家走向成熟的重要标志。作家只有对自己脚下的土地具有文化自信和文化自觉,才能创作出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优秀作品,才能用作品去引领人民群众的视觉、思维和价值观的建立,才能引领人民群众的精神世界不断迈向新台阶。从情感出发描绘中国图景使欧阳黔森的文学创作更具有感染力和说服力。

三 道德焦虑与社会伦理:于精神想象中国

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指出“现在社会上出现的种种问题”,比较突出的是“价值观缺失”,总书记认为“文艺是铸造灵魂的工程,文艺工作者是灵魂的工程师。好的文艺作品就应该像蓝天上的阳光、春季里的清风一样,能够启迪思想、温润心灵、陶冶人生,能够扫除颓废萎靡之风”。总书记强调“追求真善美是文艺的永恒价值。艺术的最高境界就是让人动心,让人们的灵魂经受洗礼,让人们发现自然的美、生活的美、心灵的美”。欧阳黔森深入领会习近平总书记的讲话,他在《文艺家的“文化自信”该何去何从》中详细讲述他的学习体会,他强调作家应该主动担起灵魂工程师的重担,用文艺作品去积极引领人民群众高尚的精神文化生活。2015年,欧阳黔森在访谈录《探寻人性美》中提到他表现人性善良源于他对社会道德状况的忧虑。为了改变当今社会人性的缺失和人情的冷漠,欧阳黔森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向往真善美,以作品来温暖人心。欧阳黔森对人性善良的表现还源于他对母亲的崇拜,他多次强调:“在我眼里,母亲就是真、善、美的化身。”在欧阳黔森心目中,母亲继承了中华传统美德,是真善美的化身,始终怀有母性的善良和仁爱。欧阳黔森在第二届蒲松龄短篇小说获奖感言时称赞母亲“这要多么的伟大才能做到呀!”欧阳黔森希望在文学作品中塑造善良的女性来鼓舞人们要有一颗善良的心去向往生活、热爱生活。欧阳黔森追求性善论为核心的社会伦理,既与党的文艺政策和母亲的人格力量紧密相连,又与他对社会道德状况的焦虑紧密相关;欧阳黔森希望以美好的人情、善良的人性、高尚的人格引领社会道德和时代精神。

人情美一直是欧阳黔森文学创作的重要追求。欧阳黔森对人情美的追求大都是通过爱情故事表现出来,他尤其喜欢表现初恋的美好、纯洁与坚贞。2001年,欧阳黔森发表短篇小说《五分硬币》,小说主要讲述“我”对感情的珍惜和怀念,表达的是对青春、理想和爱情的向往和追求,小说的主旨颇具象征意味,幻想的破灭更加表现“我”对感情的珍惜。2003年,欧阳黔森在小说《断河》中主要讲述麻老九在断河边的人生经历,小说在残忍的故事中包藏着深切的爱。小说不仅表现浓重的亲情,还表现深厚的爱情,梅朵对老刀和老狼都怀有真挚的爱情,最终以死殉情;麻老九经常在梦中会见死在断河的女人,他为这个梦境守候了一辈子。2006年,欧阳黔森在《花城》发表短篇小说《有人醒在我梦中》,小说既有对知青下乡辛苦劳作的回忆,又有对青年时代甜蜜初恋的怀念,表达对青春易逝爱情难得的感慨。2013年,欧阳黔森发表《远方月皎洁》,讲述“我”对青春时代的初恋的怀念,小说试图指出,年轻人很容易忘却一生中最美好的东西,但青春易逝、年华不在,美好的事物不可能再次出现,人们只能是无眠地睁开双眼怀念远方皎洁的月光。在这些描写美好爱情的作品中,欧阳黔森大都设置革命时代的社会背景,爱情故事最终也都发展成悲剧,使小说带有浓厚的感伤气息。

人性美也是欧阳黔森文学创作的重要组成部分。1999年,欧阳黔森在《当代》发表短篇小说《十八块地》,小说的主要目的或许在于表达美好的人性,在生活困难的岁月,卢竹儿却充满哀伤与企求地要求保护山羊,最后怎么也不肯原谅“我”的背叛。政委关心保护鲁娟娟虽然夹杂自己的感情,但政委的正直善良总让人心怀感激。2005年,欧阳黔森在《人民文学》发表短篇小说《敲狗》,小说通过厨子、中年汉子、徒弟对待黄狗的不同态度探讨人性的温度与深度,中年汉子和徒弟都表现人性的温暖。何士光认为《敲狗》“对人性作了一次深深的审视”。这篇小说曾入围“鲁迅文学奖”,并于2009年获得第二届“蒲松龄短篇小说奖”榜首,授奖词写道:“小说在无情中写温情,在残酷中写人性之光,是大家手笔和大家气派。”2013年,欧阳黔森在短篇小说《扬起你的笑脸》中讲述乡村教师田大德在梨花寨的教书故事。小说结尾以极具象征意味的语言描绘田大德对学生心灵的影响,那山谷里夜的火光和斑斓从未熄灭从未消失从未离开他们的心,他们的心从此没有寒冷的感觉,他们的心有了灵魂的温度,扬起笑脸就成了他们的一种人生态度。欧阳黔森在小说中写道:“在我的脑海里,那堆火从来不曾熄灭过,而那张在火光中辉映的笑脸,至今灿烂无比。”“扬起你的笑脸”既可以说是欧阳黔森特别看重的一种处世哲学,也可说是他重点张扬的人类精神。美好人性一直是欧阳黔森小说创作的重要主题,尤其是生活困难的革命时代,人们最终都得回归日常的物质生活和人际关系,人性美放射出耀眼的光芒照亮人心、温暖时代。

人格美也是欧阳黔森文学创作的重要内容。1994年,在诗歌《山村女教师》中,欧阳黔森讲述年轻女教师自愿选择偏远的荒村工作,把青春热血洒向古老愚昧的山村,把智慧与微笑洒向纯洁的童心。在《绝地逢生》《村长唐三草》等扶贫系列小说中,欧阳黔森讲述乡村干部带领群众艰苦奋斗、攻坚克难,歌颂他们勇担责任、无私奉献的高尚品格。在《勋章》《血花》《勘探队员之歌》《山之魂魄》等地质系列诗歌中,欧阳黔森讲述地质队员吃苦耐劳、坚韧不拔,歌颂地质队员是真正的“山之魂魄”。欧阳黔森一方面直接描绘乡村教师、农村干部、地质队员的英勇事迹,热烈歌颂他们的高尚品格;另一方面他还间接赞扬张志新、遇罗克等人的高贵品质。2014年,欧阳黔森在《人民文学》发表短篇小说《兰草》,叙述者“我”多次提到北岛诗歌《宣告》和雷抒雁诗歌《小草在歌唱》,还直接引用舒婷诗歌《这也是一切》中的诗句。众所周知,《宣告》《小草在歌唱》《这也是一切》三首诗歌都表现了为追求真理而英勇献身的高贵品质和无畏气概,都表达了对理想和未来的坚定信念和美好追求,也都预示变革时代的到来。欧阳黔森引用这些诗歌,表现他由革命话语、阶级话语向改革话语、人性话语的转变,表现他对改革时代的向往和追求。

综合以观,欧阳黔森从当今时代的精神状况出发,着重描述知识青年在革命时代的人生故事,在宏大的革命叙事中融入日常生活的情感叙事,不仅表达对青春、爱情与理想的怀念,而且表达对人情美、人性美与人格美的赞赏。但现代个体并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知识青年的爱情与理想都随时代发展的风云际会而烟消云散,留下的只是无尽的感伤与怀念。在改革时代,曾经的知识青年大都取得事业上的成功,在物质上获得巨大的满足;但他们的人生并不完满,他们总是陷入情感混乱和精神孤独的状态。在当下时代,中国的物质生产力已有了巨大发展,人民生活水平也有了很大提高,党的十九大报告指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我国社会主要矛盾已经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物质生产力的发展也急需社会道德状况和时代精神的改善与提高,习近平总书记在《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提出要“扫除颓废萎靡之风”,号召文艺工作者“要通过文艺作品传递真善美,传递向上向善的价值观,引导人们增强道德判断力和道德荣誉感,向往和追求讲道德、尊道德、守道德的生活”。这是党和国家领导人准确观察分析当今社会道德状况和时代精神而作出的正确主张,也是社会主义伦理在新时代的必然要求。在欧阳黔森的创作中,革命与恋爱的统一、物质与精神的冲突最终都指向现代个体的精神出路,或许欧阳黔森在苦苦思索:在物质生活日渐发达的中国,我们该何以安顿自己的灵魂?

四 传统智慧与自然天理:于哲学思考中国

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强调“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继承和发扬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坚持和弘扬中国精神”。如果说欧阳黔森通过传递真善美来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那么他又通过吸取中华传统智慧来坚持和弘扬中国精神。欧阳黔森把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贡献给了地质事业,这段经历是他一生中始终无法忘怀的记忆,也是他文学创作的重要来源。地质工作使欧阳黔森亲密接触大自然,也促使他不断思考人类与自然的关系,他甚至认为关注人与自然成为他的本能。2014年,欧阳黔森在散文《水的眼泪》中着重表达他对老子哲学思想的看法,他认为两千年前的老子就已经揭示了万物的真理,他在文中引用老子名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种宇宙生成论使欧阳黔森认识到万物的发展都要遵循自然规律。欧阳黔森认为“道”是老子思想的精髓,他从汉字结构分析老子的思想:“‘道’字的结构:首即是头,头上两点即是眼,眼高头低即是思,思之则走之。如是,可谓正‘道’否?”众所周知,老子之“道”是宇宙本源之“道”、自然规律之“道”和人生准则之“道”。正如陈鼓应所指出的,“‘道’是老子哲学的中心观念,他的整个哲学系统都是由他所预设的‘道’而开展的”,欧阳黔森深受老子之“道”的启发,他不仅希望“道”成为思想的根基,也希望人们能够先思考后行动,更希望“道”能够盛行于世。欧阳黔森高度评价老子思想,他认为老子的智慧让我们自惭形秽,也让我们体悟自我的无知与浅薄;不仅如此,欧阳黔森还认为老子在两千年前所著的《道德经》对自然环境问题就已经有了唯物的结论,为人类的发展提出了警示。可以说,欧阳黔森对人与自然的关系思考不仅与他的地质经历相关,也深受中国传统哲学思想的影响。

欧阳黔森在《道德经》中不仅体悟了宇宙自然规律,也体悟了上善若水的哲学思想。欧阳黔森在大自然中获得灵感,他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中进一步深思悟道。他把自然之观感与老子之哲思结合起来,从《道德经》体悟到自我的渺小,他认为自己在浩瀚的世界中就是一滴水珠。欧阳黔森曾经在《光明日报》发表过一首歌颂水的长诗,欧阳黔森描绘了水的属性和精神,他认为水具有“遇坚而刚、水滴石穿/遇软而柔、润物无声”的精神,他赞扬水滴向往大海而艰苦卓绝的过程,这些精神其实也就是老子在《天下莫柔弱于水》和《上善若水》中提出的观点。老子认为“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老子揭示了水的坚韧不拔的性格,揭示了以柔克刚、水滴石穿的道理。老子认为“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揭示了水的润物无声、无私奉献精神。欧阳黔森对水的看法深受老子哲学的影响,然而,欧阳黔森并没有完全接受老子的思想,而是对其采取了批判性吸取的态度,欧阳黔森主动扬弃了老子“居善地,心善渊”的观点,他反对做绿叶上的露珠,反对把美丽藏于深山。欧阳黔森主张做勇敢的强者向往大海而艰苦卓绝的过程,这似乎又接近儒家积极入世的思想。实际上,欧阳黔森不仅深受道家思想的影响,儒家文化也在他思想中占有重要地位,他曾提到儒家性善论和阳明学等儒家思想在他创作中的作用,他强调“传承优秀文化,在优秀传统上创新,才是汉语言写作者的明智之举”。2007年,欧阳黔森根据自己的所见所闻创作散文《白层古渡》发表于《收获》杂志,他在《白层古渡》中也思索了水的本性,他认为水的本性“是热爱自由,是没有颜色的,是无形的”,他强调无形的优势可以使水随意根据条件成任何一种形状,但人要任意改变水的形状都应该慎之又慎,现代人不应该剥夺水的自由。欧阳黔森在《白层古渡》《水的眼泪》《贵州精神》等作品中都提到水随物赋形的属性,这种看法可以说是继承中国传统哲学的结果。孔子曾提到水随物赋形的特点,“其流行庳下,倨句皆循其理”。2012年,欧阳黔森在诗歌《贵州精神》中再次歌颂水的精神,强调大海才是万物之源,他在诗中写道:“如果一滴水、千万滴水/不曾有着艰辛而漫长的汇集/就不会有大地抒情诗一样美丽的小溪。”欧阳黔森描绘水的情怀和作用,他认为水滴是构成小溪、江河、大海的必要组成部分,水滴克服长途跋涉和千难万阻,水滴始终洋溢着战斗的英雄主义和不可阻挡的气概,正如老子所说:“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在欧阳黔森看来,水滴的精神也就是团结的精神和战斗的精神,这种精神赋予江河不可阻挡、一泻千里的气概,赋予大海蕴育自然、容纳万物的能量。中国古人也相信水是万物的本源,春秋时期的管子指出:“水者何也?万物之本原,诸生之宗室也。”虽然老子没有明确指出水是万物的本原,但老子强调水“几于道”,而道“渊兮,似万物之宗”,老子把“道”与“水”联系起来,无疑是受到“水”的启发,从而以“水”来类比“道”。众所周知,老子通过对“水”的认识揭示宇宙自然之道,更揭示社会之道和人生之道。孔子曰:“夫水者,君子比德焉。”孔子也是从水探讨社会之道和人生之道。欧阳黔森创作《贵州精神》的目的并不是阐释中国传统的哲学思想,而是希望利用中国传统的社会之道和人生之道以建构贵州精神;他把理想主义道路比喻为跌宕起伏的河流,是希望当代贵州能够发扬水的精神,能够攻坚克难,实现后发赶超。

欧阳黔森在《道德经》中还体悟了辩证法的哲学思维。早在1994年,欧阳黔森在作品集《有目光看久》中的第一句话“那一段岁月很美丽,那一段岁月很残酷”,就已经表现了朴素辩证法。在《水的眼泪》中,欧阳黔森对水的属性和精神的概括也已经体现了辩证法思维,比如“遇坚而刚、水滴石穿、遇软而柔”的思想来源就是《老子·七十八章》。可以说,欧阳黔森不仅融会贯通《道德经》关于“水”的哲学观点,而且熟悉《道德经》中的辩证法思想,并将之运用于对自然、社会和人生的思考。2004年,欧阳黔森在《十月》杂志发表中篇小说《八棵苞谷》,小说主要讲述三崽家与贫困进行抗争的故事。欧阳黔森在小说中写道:“美丽有时与沧桑相伴,可谓美丽的沧桑,而沧桑又喜欢与苦难接连,可谓沧桑的苦难。”这是一种朴素的辩证法思维,正如《老子·五十八章》揭示的祸福相依的朴素辩证法思想。2015年,欧阳黔森在访谈录《探寻人性美》中指出,伟大的老子在《道德经》中就已有了朴素的自然辩证法,如果认识不到、不遵循自然法则和自然规律,人类就会自食其果。欧阳黔森的文学作品有一半以上对人与自然的冲突进行了反思,可以说是深受中国传统哲学思想影响的结果。

欧阳黔森不仅在作品中多次引用《道德经》中的观点,也多次提到孔子对他的思想和创作的影响。孔子说:“知者乐水,仁者乐山。”后来子张问仁者为何乐于山,孔子回答说:“山,草木生焉,鸟兽蕃焉,财用殖焉。”孔子在这段话中把山与仁者进行类比,指出仁者喜欢高山的原因,高度赞扬山具有通乎天地、和合阴阳、滋养万物、无私奉献的精神。热爱自然、热爱山水本是人类的天性,而孔子强调“仁者乐山”,或许为了赞赏山的属性和精神;在儒家文化中,外形高大的山是厚德载物、高尚无私的化身。欧阳黔森也正是在这种思想的启发下,形成了乐山敬水的自然观。在《故乡情结》中,欧阳黔森讲述他登上梵净山红云金顶的故事,他由登山联想到孔子“五十而知天命”的观点,并由此叹服孔子的伟大。在中国传统哲学思想的启发下,欧阳黔森形成了自然崇拜思想;他对大自然有一种特殊的情感;他多次宣称自己是一个热爱自然、热爱真实的人,磅礴的乌蒙山脉、秀俊的武陵山脉、神奇的横断山脉、巍峨的昆仑山脉都留下了他的足迹。在诗歌《旗树》中,欧阳黔森描绘昆仑山神奇的风景,歌颂旗树历经千年的风雨冰雪而屹立修行并成为山之魂魄。欧阳黔森在小说《莽昆仑》中描绘巍峨壮丽的昆仑山,他认为横空出世的昆仑山是大地壮丽的史诗;他还描绘高高耸立的唐古拉山,认为唐古拉山在湛蓝色的苍穹里,宁静而又神秘,像画又像诗。欧阳黔森更加喜欢和敬仰昆仑山,他在小说中写道:“凡是历代中国人无疑视昆仑为神山。”这句话是欧阳黔森浸染于中国传统文化而得出的结论。昆仑山被道教认为是“万山之祖”和“通天之山”;“昆仑者,天象之大也;昆仑者,广大无垠也”。这句话出自司马光对《太玄经》的注释,这些观点都被欧阳黔森引用作为例证。

在对大自然的崇拜中,欧阳黔森揭示了现代化和城市化的弊端。欧阳黔森为从事地质工作而自豪,因为地质工作为科学的文明时代立下了不朽功勋;但他也认为“科学文明也带来了负面的影响”。2003年,欧阳黔森在《十月》杂志发表中篇小说《水晶山谷》,欧阳黔森浓墨重彩地描绘七色谷的美景,并以华美的词句描绘这些石头:“这是几亿年风的壮举,这是几亿年水的风采。”但是好景不长,田茂林不仅把黑松岭折腾得惨不忍睹,而且还引来珠宝奇石公司搬空七色谷的石头。公司还在七色谷进行爆破采石,在轰隆隆的爆破声中,美丽的七色谷永远不复存在了。欧阳黔森通过小说人物的话语谴责现代化和城市化对大自然的破坏。2003年,欧阳黔森在小说《断河》中设置一个极具象征意味的结尾,被何士光称为“史和诗的意境”。欧阳黔森这样写道:“是的,当老虎岭没有了老虎,当野鸭塘没有了野鸭,当青松岭没有了青松,或者,当石油城没有了石油,当煤都没有了煤,这也是一种味道。”麻老九和他的乡亲们在断河两岸年复一年地生存着,社会变革和历史变迁都没有改变他们的生活环境和生存方式,但由于现代化和市场经济的发展,汞矿被大量开采以致汞矿石枯竭,采过汞矿的土地也不能复垦。何士光认为欧阳黔森通过这个结尾对现代化和金钱化来作“沉重和根本的反思”,断河的历史既是个体命运的历史也是总体环境的历史,个体命运不可重复,自然环境也难以恢复。2006年,欧阳黔森在小说《莽昆仑》中描写昆仑山的冰川萎缩到雪山的顶峰,雪山总有一天会变成黑山;小说主人公感叹地说,人类的现代化文明是以破坏自然为代价。

欧阳黔森清醒地认识到大自然是宇宙的主宰,并以此批判人类中心主义的无知与浅薄。2007年,欧阳黔森在《白层古渡》中认为人类为了生存总是想不断地改变大自然,其实大自然才是人类的真正主宰,他写道:“人类在与大自然的抗争中,仅仅靠匹夫之勇和主观的精神是可笑的。”欧阳黔森强调,如果人类对大自然的破坏熟视无睹,不久的将来,人类赖以生存繁衍的家园将不复存在。2014年,欧阳黔森在《水的眼泪》中认为,地球几十亿年的演变过程证明大自然的可怕之处,大自然有着不可控、不能任意改变的自然法则和自然规律;人类在大自然面前显得异常渺小,人类唯一能做的就是敬畏大自然,敬畏大自然的法则和规律。如果人类妄自尊大、目空一切,就必然会带来灾难,人类的任性已使地球的生态环境陷入非常危险的状况。

可以发现,欧阳黔森从中国传统哲学思想出发,讲述他的自然崇拜、上善若水和辩证法的思想观点及其来源,反思现代化、城市化和人类中心主义的弊端,表达对科学发展和生态文明的向往。众所周知,自然辩证法也是马克思主义的重要内容,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指出,“通过工业——尽管以异化的形式——形成的自然界,是真正的、人本学的自然界”,马克思明确强调自然界是人类存在发展的物质基础,他直斥工业通过“异化”的方式把“人的现实的自然界”转化为“人本学的自然界”。在《论权威》中,恩格斯提出“自然的报复”观点,他指出,“如果说人靠科学和创造性天才征服了自然力,那么自然力也对人进行报复,按人利用自然力的程度使人服从一种真正的专制”。在《自然辩证法》中,恩格斯多次强调“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人类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对我们进行报复”。马克思和恩格斯关于自然的思考是马克思主义自然哲学的理论基石,也为社会主义自然伦理提供理论基础。中国社会主义伦理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发展成果,自改革开放以来,党和国家领导人也日渐重视经济发展与自然环境的辩证统一,相继提出科学发展观和生态文明观,并使之成为社会主义伦理的重要组成部分,充分体现了“辩证法的开放性”。也就是说,欧阳黔森的思想观念既有中国传统思想的坚实基础,又具有社会主义伦理的丰富内涵。从哲学出发讲述中国故事,使欧阳黔森的文学创作既有深刻的传统文化基础,又具有鲜明的社会主义伦理追求。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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