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清末文人富察敦崇的遗留文集中,记录了大量与清末历史事件有关的见闻和个人感悟,例如清末科举考试、孙中山逝世地故实、“顾太清砚”流传、义和团运动,等等。但由于以往重视不多,部分史事仍尘封其中未为学界所知。
关键词:富察敦崇 清代科举 增旧园 顾太清砚 义和团
中图分类号:K25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5349(2019)06-0076-03
富察敦崇(1855—1926),清末民国时人,字礼臣,号“铁狮道人”。清代著名词人顾太清外孙。咸丰五年(1851)七月出生于燕京,光绪五年(1879)报捐笔帖式援例授官,先后担任过满档房委署主事、满档房总办、陆军部捷报处总办、奉天巡防营务处提调等职。其虽未考中过科举,但受到从小所接受的儒家教育的影响,一生喜好作文、作诗,为后人留下了众多有益学术的文献资料。
一、富察敦崇遗文著录概述
富察敦崇幼承家学,具有较深的儒学功底,著有《燕京岁时记》《南行诗草》《左传精华》《经义新评》,等等,其中以反映北京民俗的《燕京岁时记》最为著名,影响最大。近年来富察敦崇遗文相继发现,除《左传精华》《经义新评》等部分著作仍付阙如,其大部分著作皆已有整理点校或影印本出版。富察敦崇的多种著作如《南行诗草》《紫藤馆诗草》《画虎集文抄》《庚子都门纪变》《燕京岁时记》《皇室见闻录》《隆裕皇太后大事记》等皆有影印版或点校本流传。《思恩太守年谱》,吉林省社会科学院图书馆藏稿本六卷全,现有点校本出版;《芸窗琐记》一卷,国家图书馆藏,尚未刊行。《富察遗闻录》仍未见传,有待古籍整理工作的进一步考察。另,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藏有敦崇所著《吴柳堂先生逸事》线装刻本一卷(典藏号982.878/435-688),为各种记录敦崇著述之文献所无者。[1]
二、富察敦崇遗文所见史事举例
1.敦崇参加科举乡试的记录
富察敦崇曾先后六次参加科举考试,均未能中试。但因其有志于此,对科举乡试的制度、人员安排、考试习俗以及他第一次参加考试的具体情状做了详细记录,这些记录为我们今天研究清代科举提供了鲜活的第一手资料:
凡鄉试,分子午卯酉四年,周而复始。恩科不计,秀才、监生一体应试。八月初八日进头场,“四书”文三篇,八韵五言诗一首,初十日出场;十一日进二场,“五经”文各一篇,十三日出场;十四日进三场,策问五篇,十六日出场。正主考一员,一品官充之。副主考二三员不等,一二品官充之。同考官十八员,翰林、御史充之,即所谓“十八房”也……以上派出各官,其子弟、同族、甥婿、表兄弟等皆回避,不得进场,防舞弊也。专门搜检夹带文字,待卫充之。贡院门,王大臣充之。明远楼稽查接谈换卷,二三品文职充之。场内弹压,副都统充之。点名、放签、放卷、查墙,御史充之。九月中旬,择龙虎日,顺天府放榜,谓之“揭晓”。前一日填榜,每填一名,由官役人等暗中传出,至琉璃厂张之,谓之“看红录”。报喜人至中式各家粘贴红单,谓之“报录”。出场时,亲朋见之,必曰“得意,得意”,己必曰“了事,了事”。中式后,亲朋见之,必曰“大喜,大喜”,己必曰“侥幸,侥幸”。不中者谓之“落第”,亲朋见之,必曰“抱屈,抱屈”,持卷票至顺天府领落卷,以验其是否出房。出房者,即荐卷也。正榜之次有副榜,副榜之次有誊录,皆文字佳而有小疵者,或额满也。又有堂备、房备等名目,皆佳卷而未售者。中式后,保和殿覆试“四书”文一篇,五言八韵诗一首,分一、二、三等列名,准其一体会试。劣者罚停会试一科或三科。场中试卷,派磨勘大臣磨勘之,谓之“大磨勘”。派翰林官磨勘之,谓之“小磨勘”。“小磨勘”在前,“大磨勘”在后。如有硃墨不符及文理纰谬者,举人斥革,考官罚俸、降革有差,其郑重为何如也。[2]
以上记录见于敦崇年谱“咸丰十一年”条,是年其堂叔乌拉布中顺天府乡试第一百名,敦崇年七岁,正随乌拉布读书习字,自然也为堂叔中试感到高兴。到同治十二年(1873)敦崇十九岁时,他第一次参加了科举考试:
八月应乡试。先由本旗看箭,国子监录科。兵部看箭,顺天府投卷,卷费六千。卷凡三本,红格纸面,印“第一场”“第二场”“第三场”字样。将卷领出,亲笔填写。右书一名敦崇,年十九岁,系镶黄旗满洲崇岳佐领下人,身中、面白、无须、无麻。左书曾祖、祖父三代名讳。书毕缴还,换给卷票一张,粘于卷夹子,入场时以此领签,如有遗失,则不得入场矣。卷分官号、旗号、皿号、贝号、合号。官号者,现任文武大臣及翰、詹、科、道之子弟,恐其与寒士争名,故另立官号以限之。满归满号,汉归汉号。应试及十人者,给额一名。十六人者,给额二名。二十人者,仍给额二名。不及十人者,统归民卷取中,则占额不多,与寒士无碍矣。旗号者,满蒙合额,汉军分额。皿号者,监生也,南省人曰南皿,北省人曰北皿。贝号者,生员也,皆直隶人。合号不知其义。顺天府按号钉箱,移交监临官。监临官钤用紫花印,另加某字、若干号木戳,以定号舍次序。号舍密如蜂房,皆以《千字文》为字号,每字一号桶,号舍一百间,八十间以后为茅号,又曰屎号,即厕所也。是科应试者,一万六千人。号舍不足,又搭芦棚,谓之席号,甚为危险,既畏雨,又畏火。三日之中,不得卧睡,其困苦为何如耶!……初八日黎明,予随佐臣兄……至举场东砖门外簾御史前,呈验卷票、领签,进贡院左门交签,在放卷御史前凭卷票领卷。卷印“辰字七十三号”……号军接待,将考筐行李卸下。号顶、号帷、号簾挂齐。号房深四尺,宽三尺,俨然一小车也。煤米油盐、果饵蔬肉、笔墨灯烛、衣服铺盖,以及荷叶桌、盘线灯、茶壶茶盅、匙箸饭碗、小锅小勺等、马札油布等,一一安置妥帖。然后将卷袋由项摘下,悬于壁间,眈眈注视,惟恐遗失。行则挂于项下,不敢暂离也。号军将煤米领去,代为煮饭、烹茶,腌脏可厌。盖号军皆绿营兵充当,倩替者居多,每十号一号军,以供服役。予号七十三,已近屎号,臭恶不堪……晚饭后,和衣而卧,睡至三更,号军呼曰:老爷,接题纸。兢兢而起。题纸长三尺,宽二尺……此时不敢再睡。尽一日之长,将三文一诗作出。初十日,誊写清楚,幸未犯规。盖撕卷、烧卷、污卷、越幅、曳白、犯圣讳,抬头错误、题目错误、文短不及三百五十字、文长逾七百五十字、草稿不全、添注涂改过百字,一切种种,均应贴出。一经贴出,则二场扣除矣。场具收拾完毕,至公堂收卷官前交卷。见其翻阅一过,盖用发誊小戳,则无事矣,领签出场。十一日进二场,作《易》《诗》《书》《礼记》《春秋》经文五篇,十三日出场。十四日进三场,对策问五道,十六日出场。九月十一日揭晓,惟麟寿臣一人中式,余俱落第……是科监临乃户部右侍郎三等承恩公崇绮、顺天府府尹彭祖贤,乙卯举人。正考官,乃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全庆。副考官,乃都察院左都御史胡家玉、吏部右侍郎童华、户部左侍郎潘祖荫。
也许是因为第一次参加科举,敦崇对本次考试记录地非常详细,自入考场至揭晓落榜,种种事宜无不该备。而其从应试者角度写出的所见、所闻、所感,令其所述更显生动,读来仿佛身临其境。其中涉及咸丰、同治年间科举制度、考场安排、考官设置者,则更具学术价值。
2.富察敦崇祖居、遗物等史实考略
富察敦崇祖居名为“增旧园”,其曾专作《增旧园记》一文述其大略。此文亦收录于其个人年谱中:
增旧园,旧名天春园。在安定门大街铁狮子胡同,乃康熙间靖逆侯张勇之故宅也。当明季之世,宅为田贵妃母家。名姬陈圆圆者,曾歌舞于此。道光末年,先考竹溪公由鸭儿胡同析居后,购以万金,因其基而修葺之,故更名增旧园云。园有八景,其正厅东向者,曰停琴馆,取“停琴伫凉月”之意。对面有亭,曰山色四围亭。亭之北有台,曰舒啸台,盖尝登东皋以舒啸焉。台之西有厅南向者,曰松岫庐。庐之南有修垣焉,长三十余丈,苍苔掩映,薜荔缠之,曰古苺堞。垣之曲折处,有石洞,上镌有“凌云志”。可以暗通前宅者,曰凌云洞。停琴馆之西,有曲房焉,曰井梧秋月轩。轩之北,由长廊而斜度者,曰妙香阁,乃昔年拜佛处也。此增旧园之八景也。
铁狮子胡同今名“张自忠路”,增旧园即坐落于此。依敦崇记述可知,增旧园不仅占地广大且历史渊源深厚。民国以后,其生活日益困顿,不得已将增旧园售予北洋政府外交总长顾维钧。“北京政变时,顾维钧出走,房屋闲空,段祺瑞执政府即以此作为中山先生行馆。”[3]后孙中山先生于1925年病逝于此,“中山先生昔年之病室今已由全国政协辟为‘孙中山先生逝世纪念室。”
据富察敦崇自述,增旧园的“山色四围亭”中收藏有一件古“瓦器”,乃其以重金购得,与家传螺纹砚、白沙瓶合称“三宝”。宣统元年,“三宝”之一螺纹砚被家中仆人误跌去一角,敦崇甚为伤心,特作《哭砚诗》以记之:
六月初一日,因家藏罗纹砚一方,乃本生先妣爱新觉罗伯夫人所遗。昨日晚间,误为奴子跌去一角,作诗一章哭之曰:“呜呼砚兮,与君不永终兮。实吾母之所赐兮,其伤心为何如。砚兮砚兮,予终身不能释然矣。”
敦崇此诗并无特别之处,但其于诗后所录小字注释却颇为学界重视:
砚背有先外祖母太清道人顾福晋铭曰:端溪石,平如掌,苍烟霏,白云网,美人贻,君子赏,直以方,无邪想。先外祖郡王衔多罗贝勒太素道人奕讳绘和之曰:承露盘,仙人掌,掌中纹,兜罗网,一片石,百年赏,百年后,无我想。
此诗因涉及清代著名词人顾太清而多被相关研究者引用,成为考证顾太清身世的有力证据之一。顾太清将此砚命名为“天游阁太平砚”,作为女儿以文(也就是敦崇的生母)嫁妆的一部分送至富察家,故敦崇对此砚甚是宝爱,但它还是没能作为富察家族的传家宝保存下去,据叶恭绰《遐庵小品》记载:
顾太清砚,端石。冰丝青花。匣内题曰:“太清季女以文适富察氏,以此砚赠嫁,见以文子敦崇礼臣所著《芸窗琐记》及《紫藤花馆诗稿》。予乃从礼臣婿家买得之。己巳五月,之诚。”匣面题日:“天游阁太平砚。”[4]
叶恭绰记述,此处“买得之”之人乃是邓之诚,后邓将自己收藏的“叶蕡女史砚”与此砚一起转让给了叶恭绰。
3.富察敦崇书信涉及史事举例
《清代诗文集汇编》第780册收录了富察敦崇的《南行诗草》《紫藤馆诗草》及《画虎集文抄》,其中《画虎集文抄》有《覆科布多参赞大臣内弟瑞景苏书》一封,作于“庚子嘉平月初一日”,即1900年农历十二月初一,当年义和团运动达到高潮,敦崇在北京城亲历亲闻,为远在科布多的内弟瑞洵详细叙述了他所了解的情状:
别来半载,城社为墟。从古及今,无此奇局。谨为吾弟详言之。拳匪之祸起于山东,即嘉庆间之八卦教也。……直境直督裕禄姑息养奸,置之不问……在外之匪,则据城矣,戕官矣,砍电杆矣,烧铁路矣。……在内之匪已于前门一带放火杀人矣。此五月十五日事也,至十七日黄昏以后,红巾数百沿街喊杀,九城教堂一齐焚毁,而所毁之处率皆虚室,并无多人。盖教士、洋人均聚集于交民巷、西什库两处,外来洋兵亦止数百余名,半护教堂,半卫使馆。擎枪守卞,如御大敌。而我国之虎神营、神机营各军巡,行走街市,昼夜不休。明为防匪,实系助匪。明为保洋,实欲图洋。……五臣斩矣,内线断矣,而洋兵之来又谁引之哉?……自闭门斩使之议定,昼夜环攻,……不意攻之一月,而仍不解,壯志灰矣,军心懈矣。惟有席卷财货,乘隙而逃之。一著众志成城,抗不遵令,武卫军士首先抢劫,诸匪继之,一唱百和,东南一带财货皆空。……至七月二十日,日本兵到,首先攻城。曾不周时,而神京失守矣。……次日寅刻,洋兵入城,……举首四望,烟焰弥天,炮声振耳,闭门惴惴,惟待一死。……三日之后,出榜安民,各分地界。北则日本,南则英美。各国或宽或严,纷纭无定。至八月十七日,则庆邸还朝矣。闰月二十日,则合肥到京矣。种种变象,度日如年。……自今以往,亦惟有布衣蔬食,以尽天年而已。
敦崇此信因出于耳闻目睹,读之仿佛身临其境。他为我们生动地展现了义和团运动中清政府官员和在京外国人的举动,展现了八国联军入京后对北京城的蹂躏与破坏,“举首四望,烟焰弥天,炮声振耳,闭门惴惴,惟待一死”,则从京城居民的视角,反映了清末积贫积弱局面下,普通百姓生活的无可奈何。
三、结语
富察敦崇一生历经咸、同、光、宣四朝,且好文事、喜著述,其遗留文集中记录了大量与清末历史事件有关的见闻和个人感悟,由于以往重视不多,部分史事仍尘封其中未为学界所知。随着相关材料陆续问世,富察敦崇文集的整理和出版有了长足进展,为我们从中寻绎相关史事记录,提供了便利。本文选取的几则事例,皆出于敦崇本人据实记载,对于考证清末相关故实,增益学术提供了相关作证。
参考文献:
[1]王广瑞.富察敦崇著述考[J].文化学刊,2016(2).
[2]富察敦崇.思恩太守年谱[M].高文俊等点校.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15:10-12.
[3]戴逸.孙中山与北京平安大街[M]//戴逸自选集.北京:学习出版社,2007:400.
[4]叶恭绰.遐庵小品[M].姜纬堂选编.北京:北京出版社,1998:189.
责任编辑:杨国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