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 铭
张 云
陈进勇
作为城市公共水域的杭州西湖,兼具山水风景与人文资源,在历史上一直吸引了各类园林依托建设。与传统城市私家园林不同,杭州西湖湖上园林一直在一个更为复杂和动态的城湖大环境中发展与演化。民国初年,是杭州城湖关系在短期内发生巨变的时段,“西湖入城”使城湖空间不再隔绝,也加剧了园林、风景、城市互为影响、互为转化,造就了西湖湖上园林建设发展的一个高峰。那么,作为更大的风景有机整体组成部分的西湖湖上园林,当其复杂的依托环境发生变化时,是如何适应、演化及转变的?这一变化从哪些层面得以具体体现?西湖湖上园林在这一时期的变化,是否为它带来了某种不同于其他江南传统园林的独特性与重要性?
关于杭州西湖园林的研究成果颇丰,角度各异,这些研究或着眼于园林整体性的特色分析与测绘记录,如安怀起的《杭州园林》[1]、童寯的《江南园林志》[2]等;或关注单个园林的历史信息梳理及造园风格手法赏析,如《西湖名园——郭庄造园手法分析》[3]等;或选取西湖园林中具有特色的类型来揭示其营造特色,如《杭州西湖汉传佛寺园林空间研究》[4]等;或以整体视角阐述西湖园林从古代到现代的发展阶段及时代特征的《杭州西湖园林变迁研究》[5]《杭州西湖风景区山地园林历史变迁及理景艺术研究》[6]等;而对于民国初年西湖风景的演变,近年有研究者从“空间竞争”的社会学视角加以解析,如《Perceptions of Change, Changes in Perception—West Lake as Contested Site/Sight in the Wake of the 1911 Revolution》[7]等,通过分析对风景场所的记录与表现中体现出来的显著变化,提示出民国初年这个时段对于现代西湖风景形成的重要性。
民国时期西湖风景园林的记录,主要集中在各类游记及导游书籍中。民国初年,随着1909年沪杭铁路开通及1912年杭州城墙开始拆除后,关于西湖风景的记录逐渐增多,如汪洋的《西湖四日记》[8](1917年)、陈之祥的《西湖游记》[9](1917年)、徐珂的《增订西湖游览指南》[10](1918年)等,在1920年政府开始环湖马路建设后,西湖风景园林的记录数量出现了爆发性增长,从胡祥翰的《西湖新志》[11](1921年)、《西湖新志补遗》[12](1923年)开始,在1921—1937年间,既有个人作者的西湖风景园林介绍如西湖闲闲居士的《名胜西湖》[13](1923年)、刘再苏的《西湖快览》[14](1925年)、周润襄的《游西湖的向导》[15](1929年)等,也出现了专业旅行社的西湖介绍如中国旅行社编写的《西子湖》[16](1929年)、浙江省国民党党部编写的《西湖导游录》[17](1935年)等,在这些西湖文献中,湖上园林往往辟有专篇介绍,成为研究民国西湖风景园林的重要资料。除各类游记及导游书籍,某些有影响力的民国西湖公共园林有专门的园志记录了详细的建造过程,如《西泠印社志稿》[18]等。此外,民国西湖湖上园林也留下了相当多的影像记录,如民国初年“二我轩”摄影社制作的相册《西湖风景》及散见在各文献中的园林照片等,都是珍贵的研究资料。
本文拟聚焦于民国初年这一特定时段,以郭庄及西泠印社2个具有代表性的湖上园林为分析对象,具体辨析作为研究对象的园林中建筑与空间的位置关系变化,揭示近代城湖关系变迁背景下杭州西湖湖上园林的空间演进过程及背后的发展逻辑。
西湖历史上由浅海湾演变而来,秦汉六朝时期,西湖仅是有宝石山吴山南北2个岬角的向东海开放的海湾,隋代始设杭州,西湖东侧的居住聚落逐渐扩展。从唐中期到五代,西湖成为城区重要水源及城郊游览风景,杭州城区逐渐发展完整,并因为西湖的存在形成南北狭长、两端宽中间窄的“腰鼓城”形状,杭州和西湖基本确立起共生的城湖关系。
西湖和杭州历经千年磨合达成的共生的城湖关系,在近代出现了一个显著的变化。在民国以前各朝代,虽然西湖对杭州城非常重要,也是有名的大众游览胜地,但西湖一直是杭州“城外”的一处水域,城市空间由城墙明确限定,到达西湖需经过城门,城门每晚关闭,这让西湖在场所上及心理上被认为是与城市空间不同的“郊外”空间(图1)。1911年辛亥革命成功后,从1912年起沿湖满营和杭州城墙开始拆除,使得西湖和城区连接成为一个空间整体,被时人称为“西湖入城”[20-21]。
作为湖上名胜式园林的典范,西泠印社的建设从1905年开始,到1924年基本成型,其中可以发现存在2次建设高峰,并均与近代城湖变迁的时间节点对应。
第一次建设高峰是1912—1915年。从西泠印社1905年建设首座建筑仰贤亭后,有6年时间几乎未建任何建筑,但从1912年起的5年间,石交亭、山川雨露图书室、宝印山房、斯文窗、心心室、福连精舍、四照阁、题襟馆、剔藓亭9幢以上建筑分别建成[18]。西泠印社的第一次建设高潮始于1912年,对应了1912年拆除满营开始“西湖入城”的时间节点。
西泠印社的第二次建设高峰是1920—1924年。吴隐建的遁庵、还朴精庐、味印亭、观乐楼4幢建筑,于1920年捐给了西泠印社,之后从1922年开始,小龙泓洞景观、缶亭、汉三老石室、鹤庐、凉堂、华严经塔、复建的四照阁7项建筑及景观建成[18],又纳入柏堂和竹阁2项相邻建筑,西泠印社在3年内增加了9项以上的建筑及景观。西泠印社第二次建设高峰的时间,对应了城湖关系变化的另一个时间点,即从1920年起,政府提出“建筑西湖环湖马路之计划”[21],该计划改善了西泠印社的可达性,也促进了西泠印社的进一步建设(表1)。
西泠印社建设过程中,在重点位置上发生的建筑迁移,是其空间分区演变的线索及标志。
西泠印社北侧正中的山顶平地,是孤山上重要的制高点,也是一处有名的景点[18]。西泠印社在往北侧拓展的过程中,第一步就是于1914年在旧址上重建了四照阁,以恢复旧时名胜。
然而,位于孤山这处重要位置上的四照阁,在1924年被移至鸿雪径尽端西侧,原四照阁处建了华严经塔[18]。四照阁作为历代以来的有名景点,在重建不久就被辟为西泠印社的公共茶室,“西湖入城”后,此绝佳观湖处必是一番热闹场景。而替换为华严经塔后,则成为仅供观瞻、无法进入逗留的纪念性构筑物。
图1 杭州城墙变迁图(改绘自参考文献[19])
因此,四照阁的向南移位,说明从1924年开始,西泠印社的空间逐渐演化成为南侧大众停留区和北侧专业讨论区的分区格局。四照阁南移后,西泠印社北部区域的鹤庐成为个人研究空间,而观乐楼也静僻到1927年吴昌硕可小居于此[22](图2、3)。
图2 1924年四照阁南移,原址建华严经塔(改绘自参考文献[1])
图3 南移后的四照阁使北侧区域相对清静(作者摄)
在西泠印社20余年的建设中,其建筑、园林、景观构筑物等所组成的整体空间格局也逐渐从原来的东西向展开,演变成南北向延伸。
西泠印社从1905开始建设,到1912年,西泠印社形成了以仰贤亭为中心、沿山地等高线东西向展开的完整空间格局[18]。1914年在西泠印社东北侧高地建题襟馆[22]、四照阁,其后到1920年建设了观乐楼等建筑。因此,到1921年左右,西泠印社的空间布局开始向北拓展。
1922年西泠印社南侧的柏堂、竹阁被纳入后,西泠印社用地直接和南侧孤山马路接壤,在1923年建设了石坊作为南侧入口标志。之后,于1924年又在北侧山顶建华严经塔。这样,在建筑群北扩南延的基础上,最终确立出西泠印社南北向的空间格局(图4)。
城湖关系的变迁,从多个方面影响并导致了西泠印社空间格局的转化。首先,“西湖入城”为西泠印社带来了更多类型的人群,从而促使其演化出更适合分区使用的南北空间格局;其次,在城湖关系变迁过程中,西湖作为城市景观的角色被大大加强,西泠印社的后期建设也因此向南侧西湖方向延伸,这直接造就了其原东西向空间格局的转变;最后,城湖关系变迁使城市与西湖直接相连,促进了西湖周边景点的游览连续性的建构,西泠印社在孤山顶部建设了突出视觉标志性的华严经塔,最终奠定并强调了新的南北向空间格局生成。
表1 对应城湖变迁时间节点的西泠印社2次建设高峰
郭庄始建于清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左右,因主人宋端甫而称为“宋庄”,又名“端友别墅”,1922年售予郭士林,故改名“郭庄”,又名“汾阳别墅”[3]。故郭庄的建设可大致分为1907—1921年的“宋庄时期”和1922年后的“郭庄时期”。
“宋庄时期”的郭庄早期空间布局,是从用地南端的宋家祠堂开始的,其后在祠堂北侧建设了香雪分春堂,祠堂东北侧建了景苏阁,在祠堂东侧建设了沿湖的西式住宅[24]。而用地北侧的大片绿地则多植桃柳,中间设船亭。1922年郭士林购得此地,虽建设不多,但明显将建设重点向北转移,对照童寯先生1937年绘制的郭庄平面,我们可以发现郭士林增建了西侧沿路入口,以及现两宜轩位置的建筑(图5)。
图4 1905—1924年西泠印社的空间演变(改绘自参考文献[1])
图5 童寯先生1937年前所绘郭庄平面图[2]
图6 1921年出版的《西湖新志》评价宋庄为“架屋叠床”[25]
1922年前郭庄的建设,主要有2个特点,一是在用地南侧集中建设了宋家祠堂、香雪分春堂、住宅楼等建筑,二是沿湖建设的3层住宅采用西式风格并又向东加建了2层体量,这使得1922年前“宋庄时期”的郭庄,虽有园林山石,但空间布局拥塞,主体建筑体量巨大且西式风格与山水环境并不协调。1917年汪洋在其《西湖四日记》中直接写道“端友别墅失之俗”[8],而1921年成书的《西湖新志》,则引用了更早的《新西湖游览志》中对郭庄的评论道:“架屋叠床,苦少疏落之致……惜长廊短榭,位置不甚相宜……此地当赠以‘浓抹’二字”[11](图6)。
1922年郭庄易手后,郭士林在用地北侧增建的2个建筑空间,均对应了2处重要的原建筑物,使郭庄形成了具有整体感的空间格局。其增建的西侧沿路的园林入口空间,正对郭庄沿湖的船闸,形成了东西向空间序列来统领郭庄用地中部;而另一新建的“静香云外”建筑,与北侧“舟室”相对,照应了南北关联[2]。这些增建的空间与原有散布的园林建筑形成一体,使原有宋家祠堂及西式住宅在园林中的主导地位被弱化,并将北侧绿地与南侧建筑园林整合起来(图5)。
郭庄沿湖建设,其沿湖入口一直是其重要的园林空间。然而,1907—1937年30年间,郭庄的沿湖入口在位置、方向与界面等方面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在位置方面,1922年前“宋庄时期”的郭庄沿湖入口,位于用地南侧,在卧龙桥畔的湖面支流处,临水设有码头及照壁;而1922年后的郭庄,沿湖入口转移到用地东侧,直接面向西湖湖面,临水设有水门,门坊上还有匾额题词[24]。
在朝向方面,郭庄沿湖入口早期为南向,与园林初建时最重要的建筑宋家祠堂相对,形成“西湖支流—码头—照壁—宋家祠堂”的南北向空间序列,而1922年后的沿湖入口则转为东向,与郭庄沿湖区域的中心建筑景苏阁相对,形成“西湖湖面—码头—水门—景苏阁”的东西向空间序列(图7)。
郭庄面向西湖湖面的园林界面,也在30年间出现了从封闭到开敞的演变。从老照片看,郭庄初建时沿湖界面较为封闭,景苏阁南侧面向西湖湖面一带均筑有白色高墙,沿卧龙桥湖水支流处的也有照壁遮挡;西式住宅沿湖增建2层体量后,景苏阁南侧沿湖的山墙拆除,变成面向湖面的一层坡顶小房,并开有2扇窗户;之后景苏阁前面沿湖栏杆的位置被改造成水门,设置码头及台阶,成为沿湖主入口,郭庄东侧沿湖界面终于开放起来[3,24](图8,表2)。
图7 宋庄时期和郭庄时期的沿湖入口位置及建设重点的变化 (改绘自参考文献[3])
图8 郭庄沿湖界面的演变(改绘自参考文献[2-3])
近代杭州城湖关系变迁是从拆除沿湖城墙开始的,这加强了湖上区域可达性,并大大促进了湖上园林的建设。因为“西湖入城”,使西湖成为城市公共空间的延伸和城市生活场所的延续,这些园林建设较之以前更注重园林空间与西湖风景的密切关系,进而使园林原有的空间格局发生了巨大变化。如郭庄在清末建造时最初的空间布局以南侧祠堂、住宅为中心,北侧用地以绿化为主,沿湖界面也较为封闭,但1922年后则在园林中部沿湖设置水门,与西湖开阔水面互动,最终使南北园林空间整合一体;而西泠印社在1914年后建设的建筑,更注重南向西湖的视野与朝向最终让西泠印社从东西展开空间格局逐渐变成强调南北纵深空间格局。
表2 1922年前后郭庄的建设改造及空间演变
近代城湖关系的变迁激发了杭州一系列道路建设,使城市道路延伸到西湖环线,也使湖上园林面向陆路而来的入口空间的重要性提升,从而营造出湖上园林新的中心控制空间。如郭庄的西侧沿陆路入口加建后,与园林原船闸相对,并结合增建的“静香云外”建筑,形成了统领南北两区的新的中心空间;西泠印社则面向南侧改造后的白堤马路设置了入口石坊、在北侧山顶制高点设置了华严经塔,确立起与之前不同的空间控制方向。
近代城湖关系的变迁,为西湖带来了更多的游客,这进一步加强了湖上园林空间的公共性转型,园林中更多的私人空间、半公共空间被改造、转型成为公共空间,而原有的园林公共空间也呈现出更多元的特征。如郭庄对外开放的景苏阁增建了面水平台空间及水门,提升了公共性,而住宅等私人空间逐渐边缘化,到童寯先生1937年前拜访时已觉得西式住宅“仅占一角”;西泠印社则通过四照阁等重要建筑的南移,演化出南侧游客聚饮和北侧学术聚会的更为细分的公共性空间。
通过这些层面的演变,民国初年的西湖湖上园林逐渐摆脱原先单一的园林身份,发展为园林、公共风景与城市生活空间的综合体。这种“综合体”的特征,不仅仅体现在空间、使用方式上,也体现在管理模式及游览心理上。西湖湖上园林既是单体园林,也是所属更大的“景点”的组成部分;既是为家族或特定群体使用,也有将近一半以上的空间开放给公众;既有私人建造与开发行为,也有官方划拨与管理使用行为。西湖湖上园林,至此也具有了不同于其他江南传统园林的独特性与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