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可训的文学根柢与学术成就

2019-05-16 01:00毕光明
长江文艺评论 2019年2期
关键词:当代文学文学批评文学史

◆毕光明

当代文学研究学术力量的地理分布,北重南轻,成就高的学者基本上汇聚在北方。以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的组织结构为例,现任会长是白烨,副会长程光炜、陈晓明、陈思和、陈福民、孟繁华、吴义勤、於可训、贺绍俊、阎晶明、张志忠、张清华、乔以钢,除了陈思和与於可训,几乎都在北方,集中在京津地区。如果说,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力量南北还相对均衡,华东现在已是学术重心的话,那么,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的学术力量,中南和华南就显得相对薄弱。正是在这样的学术地理格局中,於可训能够跻身于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的高层结构之中,就表明了他在当代文学界具有相应的学术影响力。倘若承认学术机构隐形的评价标准具有一定的权威性的话,那么把於可训称作“当代文学的中南第一人”也恰如其分。

学术影响来自于学术成就。於可训在当代文学评论和研究上取得的成就,凝聚在他新近出版的皇皇十卷本《於可训文集》里。当下仍然活跃在当代文坛上的恢复高考后成长起来的学者,出版文集的少见,於可训应该是继孟繁华之后又一位出版文集的中年学者。《於可训文集》计文学评论4卷,文学理论1卷,作家评传1卷,新诗研究1卷,文学史1卷,古诗选注和文学创作1卷,序跋·访谈·附录1卷,是於可训走过的学术历程和丰沛的文学批评创造力的全面呈现,因其厚重,也是中南学术地理上的地标性建筑。有了这套文集,当代文学的学术营造才南北呼应,相映成趣。治当代文学曾被看作没有学术性,这一魔咒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被洪子诚的个人著述《中国当代文学史》(1999)所打破,殊不知九十年代中后期,随着中国当代文学史教学与科研经验的积累和突破意识的增长,一个在作家作品评论的基础上对共和国文学整体进行历史把握的学术共同体正在形成,於可训就是这个学术团体里走在前头的一位。继1997年洪子诚在香港出版《中国当代文学概说》(《中国当代文学史》的前身)之后,1998年於可训出版了同样是独立撰述的《中国当代文学概论》,成为新中国最早出版个人化当代文学史的两位学者之一。於可训的学术地位由此可见一斑。

《於可训文集》的主体部分,是作者自八十年代以来出版的文学评论和文学史研究著作,如《小说的新变》(1988)、《批评的视界》(1994)、《新诗史论与小说批评》(1995)、《中国当代文学概论》(1998)、《当代诗学》(2000)、《当代文学:建构与阐释》(2005)、《艺术生产原理·受体论》(1989)、《王蒙传论》(2009)、《新诗文体二十二讲》(2012)、《新世纪文学论集》(2013)、《文学批评理论基础》(2014)等,此外还有此前尚未结集出版的新世纪以来的文学批评论文。从这些文学批评论集、文艺理论和文学史著作中,可以看出作者是与当代文学的变革与发展贴得最近的批评家和文学史家,是以文学学科总体的知识构成作为武器,对行进中的当代文学进行跟踪批评、历史考察与史的建构的学者。世纪之交当代文学研究完成学术转型以来,一些学者专注于文学研究的历史化和知识化的学术建设,於可训有所不同,虽然同样身居名校,在以研究生培养为主的专业工作里会向一个个现当代文学研究的专业领域里深入掘进,也就是文学史研究成为其学术重心,但是,於可训并没有因此而轻视文学现状批评,没有放弃作为批评家的责任,而是自觉地把文学研究建立于文学批评的基础之上,一方面将当代文坛已有的批评成果融入文学史写作,一方面继续密切关注文学现象和作家创作,结合文学史研究中的理论思考对当前的文学现象加以分析评判,以助当下文学问题的解决和创作的进步,也就是说,他始终是一个当代文学的在场者,他的文学学科建设活动都指向当代文学审美创造的推进。於可训能够这样做,跟他在七十年代末就参与了当代文学的变革,在八十年代文学复兴运动中已经是一位文学批评骁将,熟悉贯穿改革开放全程的当代文学潮流、事件和文学演变的情况,因而具有推动文学正常发展的使命感有关,但也为他接受了完整的文学教育,有深厚的文学根柢所决定。

於可训是共和国历史造就的特殊的一代人中的一员。这个特殊的一代就是“老三届”/“新三级”。1966年初夏,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爆发,全国的学校教育受到严重冲击,正常的学校教育进程被打断,大学停止招生,中考也不再进行,于是从初中到高中就有六个年级的中学生先后于1966、1967、1968年毕业,在上山下乡运动中离开了校门。这样的三届毕业生后来被称作“老三届”。这些被“文革”政治运动中断学业,失去了升学机会的一代知青,在“十年浩劫”中经历了各种各样的生活磨炼。1977年高考恢复,他们中的一些人,又意外地获得了重返校园、继续深造的机会。从1977年到1979年,在三年高考中,国家对社会青年放宽入学年龄,老三届里一批人抓住了机会参加高考,以大龄进入了对他们来说迟到了的大学校门。这三个年级的大学生,被统称为“新三级”,其中也有一部分来源于优秀的中学应届毕业生。於可训就是最典型的“老三届”/“新三级”,但他比绝大多数同样身份的大学生要幸运。因为虽然“文革”也一样使他迟到了十一年才进入大学,可他是受过完整的并且是高质量的中学教育的,而大多数“老三届”/“新三级”不仅少有人在遭遇“文革”时已读完了高中,而且许多人连初中都没有念完。基础教育的残缺,对大学的学习和日后的深研与发展,不能说没有影响。就语言文学专业而言,中学期间能否打下良好的语文基础,较早获得对于文学经典的感性经验,对后来从事专门的文学工作有重要作用。余光中曾说:“我相信一个人的中文根柢,必须深固于中学时代。若是等到大学才来补救,就太晚了,所以大一国文之类的课程不过虚设。”於可训出生于湖北黄梅,初中就读于黄梅一中,毕业后考入全国名校黄冈中学读高中,在高考前的26天“文革”爆发,如果不是取消高考,对他来说,进入全国重点大学并没有什么悬念。完整的重点中学教育,给於可训打下了较为厚实的文学基础,正是在中学时代,於可训就在语文老师的引导下产生了文学兴趣。从他的自述里,我们可以看到他的文学之路起于中学时代:

爱好文学是我们这一代人的通病。因为在我们成长的20世纪五六十年代,除了文学能够寄托我们年轻的心灵,编织我们人生的梦想之外,就没有别的更值得我们眷顾的精神文化处所了。如同大多数爱好文学的少年一样,从小学到中学,我的语文成绩在班上都是名列前茅的。记得在故乡黄梅一中读初中的时候,我在某一次包括高中部在内的全校性的作文竞赛中,居然还得过第一名,这因此更增加了我亲近文学的胆量和信心。到了高中阶段,在我就读的黄冈高中,有一位对我的作文颇为欣赏的语文老师,居然开始给我在学习上开起了小灶:她在周末常常让我在她的单身宿舍里阅读她为我指定的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泽东论文艺的书籍,她自己则在宿舍门前用一个木盆搓洗衣物。就这样,在她的洗衣声中,我接触了当时许多重要的文艺理论概念和命题。这对一个高中生来说,未免要求过高,操之过急,颇有点揠苗助长的味道。虽然当时半通不通、似懂非懂,但经历过十年“文革”之后,在我的大学时代,当我的同学们在马列文论课上为那些个陌生的外国人名,如斐·拉萨尔、敏·考茨基、玛·哈克奈斯和弗兰茨·冯·济金根在痛苦地绕口令的时候,这些女士、先生已是我久别重逢的故人了。我相信,我在我的这位恩师为我开的小灶上囫囵吞入的那些概念和命题,是我的一次真正的文学理论的启蒙。我后来无论是从事文学理论批评还是文学教学研究工作,都与这最初的理论启蒙所培植的根基和趣味有密切关系,我因此深深地感谢我的这位文学理论的启蒙导师。

於可训走上文学批评之路并最终取得成就,的确与他在中学时代接受到文学理论启蒙有关。写作上有天分,加上读中学就接触到文艺理论,这样培养起来的文学兴趣对他不断加固自己的文学根柢会起着催长作用。十年“文革”中,於可训先是当下乡插队当知青,后来被招到工厂当了工人,其中四年在机械厂,四年在铁路局。在这期间,他把游国恩主编的《中国文学史》看了一遍又一遍,此外,还读了一些那时候能找到的革命文学作品。对文学的爱好使他成了一名工人业余作者,发表诗歌作品,电台还经常播放他的诗歌作品,说明文学一直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活跃着。1977年,於可训考上了武汉大学中文系,终于以文学为安身立命的专业了。恰逢改革开放、万象更新,在文学突破极“左”的文艺思想禁锢而谋求变革与复兴的新时期,进入名牌大学学习文学专业的於可训和他的同代人,所受到的鼓舞和激励仿佛一股魔力,推动他们一头扎进文学世界。在大学里,於可训继续迷恋创作,更参加各种文学活动。七十年代末,大学校园文学社团风起云涌,校园文学刊物也蓬勃兴起。在这样的文学热潮中,於可训和他的同学一起倡议发起,并联络了全国的十几家校园文学刊物,共同创办了一个跨校的文学刊物《这一代》,汇聚了七七、七八级重要的校园诗人、小说作者和评论爱好者,成为历史转折时期名重一时的校园文学刊物。於可训在《这一代》的五个编委中,分工负责编辑小说和评论,他还在创刊号上就校园文学刊物和“大学生文艺”现象发表了题为《潜在的潮流》的述评文章,在历史与现实的关联中对早熟的一代所掀起的文学新潮进行解说。如果说,参与创办《这一代》是於可训文学批评活动的正式开始的话,那么,他在武汉大学中文系四年时间的学习,是他的文学根柢变得更加坚实的时期。

恢复高考让告别学校教育十余年的老三届一代,获得考入大学深造的宝贵机会,一代政治运动的受害者,一夜之间变成了幸运儿。於可训在这些幸运儿里又更为幸运。因为在恢复高考而成为大学生的老三届里,像他这样没有因“文革”而造成中学学历断档的人很少。如果将“文革”十年忽略不计的话,那就等于他从重点高中毕业后,考大学上的是全国名校,接受的是完整而高端的教育,个人的发展进步并没有被什么耽搁。若是硬要把“文革”考虑进去,那也不过是为了日后当一个文学家,高中毕业后让他先进入社会体验生活,有了对社会和人生的认识再去上大学、学文学,以更好地理解文学里的社会与人生。尽管这代人有百分之一百的理由彻底否定“文革”,但十年“文革”的生活捶打,对于学习文学专业的青年一代来说,不是人生的荒废,而是为他们积聚了巨大的精神能量,这也是七七、七八级在大学学习时校园文学为什么如火如荼的原因之一。正如於可训所描述的:“在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那样的一个历史转折的年代,刚刚恢复正常秩序的大学校园无疑是一切新旧思想剧烈交锋的场所。我们在这里经历了对后来的中国历史影响极大的拨乱反正和思想解放运动,我们用新的理智和热情,清算了在过去年代里因愚昧和狂热所犯下的错误,我们因此而获得了精神上的解放和新生。我们开始学会了用自己的头脑去思考,用自己的方式去创造。而对于我们这些刚刚重新获得学习权利的大学生来说,我们在当时所能做到的一切,便是利用极为有限的时间倾注全部热情去从事课余文学活动。今天的人们很难想象当时的大学生对文学狂热迷恋的程度达到了何种地步,我甚至怀疑他们是把红卫兵的那份狂热再度转移到了文学身上。文学在这个年代无疑成了他们倾吐积郁和表达思考的‘喷火口’与‘喷火’的方式。除了如饥似渴地阅读当时能够见到的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尤其是最新的文学创作外,就是围绕所阅读的文学作品和那些不无敏感的文学问题,指点评说,高谈阔论。不论在什么时间,在什么场合,只要一接触这些对象、这些话题,就难免慷慨激昂、面红耳赤,乃至捶胸顿足、扼腕撸袖,怒目圆睁,挥拳相

向。那时候的学生宿舍,熄灯之后,就是热闹非凡的卧谈时间,依旧是白天的对象,白天的话题,却谈兴高涨,夜复一夜,乐此不疲。而且常常是不知东方之既白,通宵达旦。时人所谓文学的‘轰动效应’,就是由这股对文学的狂热劲头引发的。这甚至是全民族的一种文学病态,当时的大学校园,不过是社会的一个侧面罢了。如果没有全民族尤其是青年对文学的这股痴迷和狂热的劲头,和在这股文学的狂潮中孕育滋生的那些个丰富的文学‘话头’,就不可能有‘文革’结束后新时期空前绝后的文学理论批评的兴盛和繁荣。这股文学热潮也因此成了新时期文学理论批评最直接的话语资源。”七八十年代之交大学校园里大学生对文学的狂热痴迷,是全社会文学热潮的折射。今天看起来,这样的文学热狂显得有些不正常。但它的不正常来自几代人所经历的严重压抑和扭曲人性的不正常的社会生活。“文革”结束的历史转折和思想解放运动,是百年中国继“五四”之后又一次人的大解放,人的解放首先是精神的解放,它必然以全社会的情感爆发作为基本形式,人的文学就在这样的历史巨变中充当了全民族的情感、意志和思想的“喷火口”。这样的文学盛况,百年一遇。於可训和他的同代人,就是在这样的文学狂潮中开始他们的大学学习生活的。对于中文七七、七八级来说,文学不只是一种静态的知识,需要在课堂上和阅读中去接受,文学更是认识自我、反思历史、批评社会、表达感情的最好方式,是人的本质力量的显现,是生活本身,是高于物质存在的精神存在。因此大学里系统文学知识的学习,与对自我的社会生活经历及人生经验反刍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对经典作品的阅读都会在自我经验的投射中变成一种类创作,而对理论知识的理解也会调动起阅读记忆进行内批评。有高中毕业的知识基础,有上山下乡和当工人的社会阅历的於可训,在这样的大学生活和专业学习过程中,为自己毕业留校后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的教学与研究工作打下了厚实的知识与理论基础,培养了关注文学现状的兴趣和介入文学进程的能力。从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从九十年代到新世纪,几十年来於可训的文学批评与研究,始终固守文学的审美本性,坚持社会历史的批评方法,提倡开放的现实主义,都是历史转折时期的文学教育和文学实践活动对他塑型的结果,这是他形成独特学术个性,取得骄人学术成就的基本保证。

从事文学评论与研究,需要扎实的理论基础,还需要掌握有效的批评与研究方法,这些都离不开个人的努力钻研,但也与环境,特别是小环境的影响有关。於可训就读和工作的武汉大学文学院,有着深厚的学术土壤和富有特色的治学传统。且不说从二十年代的初创期到1928年国立武汉大学成立后的三四十年代,就有杨树达、黄侃、郁达夫、闻一多、沈雁冰、周作人、钱玄同、林语堂、刘博平、刘永济、徐天闵、谭介甫、朱东润、游国恩、苏雪林、黄焯、高亨、冯沅君、叶圣陶、朱光潜、席鲁思、程千帆等多位著名学者执教于斯,即使是新中国成立后,文学院也有过“五老八中”的高水平学术群体共创的鼎盛辉煌,教学科研水平居全国一流。就现当代文学学科而言,上个世纪50年代初由著名文学史家刘绶松先生创建后,即成为中国新文学研究的重镇。刘绶松所著之《中国新文学史初稿》(上、下卷),于1956年出版,是现当代文学学科为数不多的奠基性著作之一,产生过很大的影响。刘绶松之后有陆耀东、易竹贤、孙党伯、陈美兰教授等,在“文革”后恢复重建现当代文学学科,走在新文学研究的前沿,成果迭出。陆耀东、易竹贤教授是率先开展鲁迅研究、胡适研究、徐志摩研究的学者之一,所取得的研究成果《论鲁迅前期思想》《鲁迅思想研究》《胡适传》《徐志摩评传》等,是新时期上述研究领域的开拓性论著。嗣后,孙党伯教授的《郭沫若研究》,由他主持的《闻一多全集》12卷本的整理出版,都是该领域的一些有代表性的、分量很重的研究成果。陈美兰教授在这期间参与编撰和主编的教材《中国当代文学史初稿》(上、下册),是新时期最早出版的当代文学史教材,为当代文学学科的重建,奠定了重要基础。如此积极的进取意识和丰富的研究成果,对于作为学生辈的於可训来说,是取之不尽的学术资源。於可训从中感受到的是既治史也研究个案,文史结合但始终以文学为本,从实证材料出观点的学术传统,他的文学观念和学术个性的形成无不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这从他后来所取得的一系列研究成果里可以得到印证。尽管他不同意把他说成是“武大学术传统的亲历者、继承者和发展者”,但他知道自己是“趁着一个历史的机遇,跑到武汉大学中文系来读书,后来又留在中文系教书的幸运儿”。他如是解释:“说幸运,不光是说有这么一个改变个人命运的机会,同时也是说,我从学生时代开始,就有幸进入了你所说的武大中文系由几代人开创的这个学术传统之中,接受其有形无形的熏陶和影响,久而久之,自然也养成了一种治史的爱好。余生也晚,未能亲领刘绥松先生的教泽,但陆耀东、易竹贤、孙党伯、陈美兰诸师,对我的影响,却是十分直接的。我的《中国当代文学概论》,就是在诸师尤其是陈美兰老师的督促鼓励下写成的。我不敢妄议这个传统,但我的前辈老师曾把本学科的特色和传统,归纳为几句话,其中有两句‘文史兼治,注重实证’,我印象尤深。我的前辈老师,在文学史和作家评传的研究中,都卓然成家,在学界广有影响。这些都是我享用不尽的学术资源。”的确,在武汉大学文学院接受到的学术传统的熏陶和影响,是於可训取得学术成就的坚实基础。从毕业留校任教,到成为“当代文学领域一位具有学科意义的学者”,七八十年代之交在名校接受文学含量十足的专业教育所形成的知识谱系,决定着於可训学术道路的方向和能够到达的高度。

八十年代以来,於可训扎根名校,以当代文学的教学与科研为志业,勤耕不辍,在文学批评和文学史写作中磨砺出一支凌云健笔,对当代文学作家作品、思潮、流派和现象,进行富有专业眼光和学理性的阐释和评判,取得丰硕的成果,其文学教育和研究活动与当代文学学科体制的建设与完善同步进行。在八十年代,文学的探索与创造蓬勃兴旺,於可训活跃在批评队伍里。1985年《文艺报》召开了全国第一届青年批评家会议,於可训受邀请参加了这个盛会,标志着他的批评家身份得到确认,从此与黄子平、吴亮、季红真、南帆、陈晓明、李劼、贺绍俊、潘凯雄、蔡翔、程德培、张陵、李洁非、王绯、汪政、晓华等人一起,在文坛上叱咤风云,有力地推动了文学的创新潮流。这批人为开放时代引进的现代文论所武装,打破革命功利主义的文学传统,鼓涌起审美主义思潮,与作家密切互动,共同创造了纯文学的黄金时代。进入九十年代,随着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实行,商品化潮流兴起,文学逐渐边缘化,曾经盛极一时的批评队伍悄然溃散,适应高校研究生培养的需求,於可训开始在文学史建设上投入更多精力,充当了当代文学研究的学术化转型的先行者。由于在批评活动中深入了文学的内部结构,因而他也是这次转型的成功者。世纪末出版的《中国当代文学概论》,虽然在史的品格上不像洪子诚的《中国当代文学史》那么鲜明,但它毕竟是在中国大陆出版的“第一部”个人独立撰写的当代文学史著作。就是从当代文学史教材来看,它也独具特色:“一是改变了过去教材过多罗列作家生平和复述作品内容的惯例,集中探讨宏观文学现象和带有综合性的文学问题,具有强烈的“史论”色彩;二是叙述框架独特,进行了新的文学分期,还将台港澳文学作为附录列入其中。”正因此,它在高校受到了欢迎,也得到了学术界的好评。至新世纪主编《中国文学编年史·现代卷》和《中国文学编年史·当代卷》,一改现当代文学史编写“以论带史”或“以论代史”的积习,重新搜集、发掘、整理为此前的现当代文学史所遗漏或舍弃的重要史料和史实,对特定时间段落里的全部文学事件、全体作家的文学活动及文学作品的生产情况,按认识文学发展规律和确认文学作品价值的需要进行选择,组织进可供寻绎的历史秩序里,使之成为完全用事实和材料说话的文学史。这样的文学史体例,在当代文学领域里,自属首创,它为更完备的现当代文学史和追求现当代文学史自身的科学性构建了一个更为全面系统、扎实可信的研究基础,称得上是重构文学史的重要成果。於可训对现当代文学的史的建构,是自觉的。他说过,“我写《新诗体艺术论》,确实是写我个人的‘新诗史’(这本书增订本改名为《新诗文体二十二讲》)。《当代诗学》也就是当代诗歌理论思潮史。《当代文学:建构与阐释》主要是我对不同年代的‘当代文学’历史叙述和历史逻辑的思考。那两本编年史是对编年体文学史的一次尝试。《王蒙传论》则是为一个作家写的史。其实,在这中间,我还出版过一本带‘史’的书,叫《新诗史论与小说批评》,这些书都与‘史’有关,可见我的‘历史癖’之深,‘历史瘾’之大。”文学史、文体史、作家创作史,不管哪种研究对象,都以史的形态加以处理,这种对史的癖好说明於可训在微观研究的过程中,产生了对文学演变规律进行总体把握的兴趣,也获得了对文学现象进行深度阐释的能力,因此,从锐意于文学问题的思考和作家作品批评,到沉潜于史料的发掘和文学历史秩序的构建,是长期以专业眼光看待文学发展演变过程和思考作家创作与社会历史的关系的结果。所以,作为八十年代培养出来的学者,伴随“新时期文学”行进,从批评家而为文学史家,是水到渠成的事情。然而文学史家与批评家并不是否定关系。对于於可训来说,批评与研究都是学术工作的形式,二者不存在等级之分,重要的在于批评也好,研究也好,能够在何种程度上接近文学的真谛。因此,估量於可训的学术成就,不光要看他为当代文学研究和学术转型做了哪些工作,贡献了哪些成果,更要看他在通过学术研究推动当代文学的发展进步时维护了哪些不应动摇的价值理念。

从於可训的一系列谈论中,我们看到,作为贯穿改革开放历史时期的文学批评家、文学史家和文学教育家,他给自己的定位就是一个文学研究和文学教育工作者,在当代社会历史和生活土壤上生长出来的文学就是他的安身立命之所,值得他持之以恒关注和维护的就是文学创作的健康发展和文学评论研究的正确开展。为了文学的健康发展,需要文学批评。要给作家作品的价值做出评价、确定位置,就要有文学史的建构。文学批评是文学史写作的基础,文学史为文学批评提供参照系,二者相互依存。真正能够给创作以启发的文学批评,建立于丰富的文学理论和文学批评理论的基础之上,没有文学理论和文学批评理论就没有真正的文学批评,此外,文学批评方法的选择也至关重要。文学批评和文学研究的对象,就是文学,文学是社会生活作用于作家的心理体验的结果,研究文学就是研究作家和作家所经历的社会生活和生活转换而成的艺术形式,文学批评就是对社会历史的批评,同时也是对艺术形式的体味。最能体现於可训的学术思想和学术态度的,是他旗帜鲜明地反对将文学史当作另一种形式的思想史和现代观念的形成史来看待,既反对把文学史当成作家这类“知识分子”的思想观念的“注脚”,也反对把文学史当成文学史家这类“知识分子”的思想观念的“注脚”。在他看来,“文学史的主体,只能是文学所反映的社会生活形式和作家所创造的艺术形式,即所谓形象和艺术(形式),以及作家的形象和艺术创造活动本身,而不能是作家的思想观念”。基于这样的文学史本体论,他对“往往不是从文学史实出发,而是从文学史家的理念出发。这种理念有时是政治的,有时是哲学的,有时是文化的,或其他方面的,如此等等。文学史家的工作,就是从这些先在的理念或模式出发,到文学史中去寻找例证,以填充和证明这些文学史的理念或模式,并不太顾及文学史本身的实际状况”的文学史持否定态度。这是对上世纪末以来文学研究和文学史研究中舍本逐末的做法的反拨。针对“现在的文学研究似乎不谈点哲学、思想、文化,就没有深度,不来点‘现代性’就见不出水平”的偏差,他明确强调:“文学研究应当以文学为本位”;“文学形式本身的问题,也应该引起足够的重视,甚至应该居于文学研究的中心”。这样的观点,在新世纪提出来,似乎有点不合时宜,但它恰恰说明由八十年代大学中文系“四史一论”(中国古代文学史、现代文学史、当代文学史、外国文学史和文学概论)奠定文学根基的一代,在文学受到后现代文化研究理论冲击时,能够牢牢把握住文学研究的对象主体,不至于让文学研究被文化研究和文学社会学研究所淹没甚至替代。而热衷于文化研究、文学社会学和思想史研究的学者,有不少是在专业基础理论建构期遭遇到“现代性反思热”、“文化研究热”和“思想史热”,对文学基础理论未必有兴趣,因而出现“对文学的性质缺乏了解,研究者自身的文学素养缺少修炼”的问题,它是新世纪文学研究弃置文学的一个重要原因。於可训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才发出如下告诫:

有必要重提文学的审美特性,强调文学研究和文学批评的感性经验,重视对文学文本的阅读鉴赏和实证分析。文学固然离不开思想,文学创作固然不能不讲思想深度,但文学中的思想与纯粹的思想,即逻辑化的理论化的思想,又不是同一种形态。因此,离开了文本,离开了文学形象,离开了对文学的感性经验或审美感受,孤立地谈论思想,或以文学为由头,信马由缰地说开去,都不是文学研究、文学批评应取的方法和态度。

在文化研究和批判现代性为大学新一代学人所追慕的新世纪学术场域里,谈论文学的审美特性,谈论文学形式是识别文学和非文学的标志,是使文学成为文学的东西,有被人嗤之以鼻的危险。但是,於可训敢于指出新一代学者缺乏文学理论根基,一味追逐西方学术思潮,鄙弃传统方式的文学研究,造成文学批评异化和文学研究远离文学的现象,体现了具有深厚文学理论功底的资深学者的文学责任感和使命感。他直指新世纪以来整个文学教育和文学研究中越来越远离文学本体的严重偏差,呼吁文学批评与文学研究回到文学本身,的确有挽狂澜于既倒之功。

於可训的声音充满了底气因而振聋发聩。八十年代那一批曾经以过人的思想和才情营造了文学大繁荣的批评群体,早已风流云散,像於可训这样仍然坚持在批评前沿的寥寥无几。正因为这样,由经历了改革开放四十年文学发展全程,取得了令人瞩目的学术成就的资深批评家来为当代文学研究的学术化和理论化追求把脉,就有可能发现理论风气的症结所在,开出一二疗救之方。与上述文学研究背离文学本体的问题相关,於可训对新世纪文学批评的异化现象也发表了有说服力的批评意见。在接受李遇春的访谈时,针对他提出的20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中国文学批评界一直在翻炒各种西方理论,如现代性理论、民族国家想象理论、文化研究理论、疾病隐喻理论之类,但却未能起到促进文学批评繁荣的作用这一现象,於可训指出了当下文学批评应用各种新的理论资源时存在的问题:“那就是‘大而化之’。在文学和文学批评的范畴内,这些理论大多是对文学问题的‘外部研究’,是文学批评的‘外围理论’,是社会学理论或文化学理论,而不是文学理论,更不是文学批评理论。它与文学有关系,与文学理论和文学批评理论也有一点关联性,但因为隔着社会学或文化学的障壁,‘沟通’不好、‘融会’不够、‘转换’不力,容易发生问题,要么隔靴搔痒,不着痒处,要么大而化之,不得要领,很难直接对文学批评发生作用,弄不好还会消解文学批评。”为此他比较了八十年代批评对理论的运用:“那个时候引进的西方理论大都和文学批评是相关的,主要是文学批评理论,比如精神分析批评、神话—原型批评、英美新批评、俄国形式主义文论、结构主义、阐释学、接受美学和读者反应批评等,它们本身就是批评理论,对文学批评直接发生作用,适用于当时的文学批评对象,满足了文学批评观念和方法革新的要求,因而对当时的文学批评是起促进作用的。”当下的文学批评乃至文学研究,理论资源不可谓不丰富,但问题在于这些理论本来就不是文学理论,用于文学阐释未必恰当,更严重的是,一些唯新是务的学者,把操练西方理论当作了研究目的,仿佛研究中频繁地引用各种西方理论才算学术。这样的研究方法,自成一个理论生产门类倒也有益无害,相反可以拓展当代中国的文化生产领域,功莫大焉,但是,如果据此鄙弃八十年代的文学理论,完全以这种用文学作为理论的注脚的方法替代尊重文学学科特性的研究方法,那么它所消解的就不只是文学批评,而是文学本身。事实上,当代文学的学术队伍正在更新换代,学术研究的新生力量,相当一部分人对文学文本不感兴趣,无意发掘作品的思想艺术价值,不关心文学所反映的历史与现实的社会问题,学者的研究无法经由文学的阐释活动深入民族的精神潜流,也无法在时间系列里建构起文学的历史秩序,由于缺乏真正的文学批评,多数文学专业的大学生、研究生和青年学者,严重缺乏对当下鲜活的文学创造及其价值的了解,当代中国文学失去文学批评的重要渠道而难以发挥再造国民精神的功能。在这种情况下,於可训的建议就不失为对于新兴学术群体的忠告:

我认为,要纠正目前文学批评的一些弊病,一个很重要的方面就是加强文学批评基础理论建设。最近20年来,文学领域消解得最厉害的就是文学基本理论和文学批评基础理论,以我的陋见,较系统完备的文学基础理论著作,除了童庆炳主编的《文学理论教程》等少数论著,此外就没有多少像样的文学基础理论著作,更不用说文学批评基础理论著作了,这些年来,基本上就是一片空白。但20世纪 80年代不是如此。文学基础理论和文学批评基础理论著述,都十分丰富。一方面,以前的文学基础理论著作,还在发生作用,比如蔡仪主编的《文学概论》、以群主编的《文学的基本原理》等,另一方面又从西方引进很多文学基本理论著作,最著名的,如韦勒克、沃伦的《文学理论》等,所以 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基本理论建设是比较发达的。这就为当时的文学批评提供了很多学理上的依据,提供了理论上的声援和支持。但这方面在最近一二十年做得比较差。因为文学理论大面积地转向文化理论,文学基本理论建设遇到了很多障碍、很多问题,包括大学开设文学理论课程,也没有以前那么重视,那么正宗。我觉得这是影响当今文学批评的一个问题。

在迟到者的眼里,可能八十年代已经过时,但是文学不会遵从线性历史观里和进化论里的后必胜于前的法则,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文学形态,但文学的基本性质不会有太大改变。研究文学不能不维护文学的审美本性,而八十年代的文学理论正是帮助我们认识到了何为文学自身。如果一种批评或研究硬要否定文学的本体,这样的批评和研究难道是有益于文学的发展,有利于文学审美功能的发挥的吗?如果文学共同体的学术研究在跨学科和回到学术的名义下,用各种理论话语的翻炒和操练遮蔽作家作品和文学思潮流派的思想光芒,再多的学术成果与文学创造和文学学科建设又有何干?於可训一方面不断深化他的学术研究,积数年之功,完成厚重的史论著作《王蒙传论》,实现了自己“不是单纯为了写一部作家评传,而是想借这部书的写作,把我对社会人生的观察和思考,包括对历史文化的一些看法,表达出来”的研究目的,与当代最有历史象征意义(既浓缩了当代社会一个时期的历史,又浓缩了一部当代文学运行的历史)的作家进行了一次“关于历史、人生和命运的‘对话’”,成为一部“兼具深度和厚度的作家心灵史和著作思想史”,全面体现了他的现实主义文学观,“充分论证了他对当代文学中的现实主义演变史的立论”,为当代文学研究树立起一座丰碑,一方面,他始终不忘关注当下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因此能发现“新世纪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都存在着‘异化’倾向”,表现为“文学创作出现边缘化,作家价值取向紊乱以及文学文体的泛化三大问题”。就文学批评的异化,他分析了原因,首先是文艺为适应市场,出现商品化倾向,此外是有批评家主体地位的丧失,批评再创造意识的丧失,文学批评审美意识的异化等。如果说,对文学本质特征的牢牢把握和对当代文学发展史的熟悉,使他对文学发展中出现的问题洞若观火的话,那么,积极为文学问题的解决寻找可行的方案,则体现了於可训对于文学事业的一贯的责任感。他认为,“现在应该是一个重建文学批评的时代,文学批评在整体上要重建,如果不重建,是有害于文学创作发展的”,进而他就文学批评的整体重建指出了几个路径,包括改变商业化、功利化的批评环境,加强文学批评基本理论的建设,调整批评与创作、批评家与作家之间的关系,改善文艺批评的领导工作等几个方面。可见,以文学为志业,成为一个学问家固然很难,但是,结合人的历史命运认识文学的本质特性及功能,在文学的创作与批评实践活动中总结文学艺术创造的规律,以指导用艺术的形式把握现实的审美创造,始终做一名文学活动的在场者,或竟成为文学或学术潮流的引领者,更加不易。在於可训的学术成就里,文学批评一点也不比文学史研究逊色,这使得我们在歆羡于他的学术成就时,不能不重新思考一个问题——什么是学术?

注释:

[1]长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1月出版。

[2]余光中:《自豪与自信——我的国文启蒙》,http://www.sohu.com/a/256324200_661695。

[3][4]於可训:《混迹于一代人中间——我所亲历的新时期文学与批评》,《於可训文集》(4),长江文艺出版社2008年1月版,第3-4页,5页。

[5]“五老”是刘永济、刘博平、徐天闵、陈登恪(徐逝世后由陈替补)、席鲁思、黄焯;“八中”为程千帆、沈祖棻、刘绶松、胡国瑞、李健章、周大璞、李格非、张永安、缪琨等。

[6][7][8][10][11][13][19][20]於可训、张钧:《事实比观点更有力量——於可训先生访谈录》,《新文学评论》,2013年第3期。

[9][12][14][15]蔡家园:《追求感性经验和实证分析的融合——於可训教授访谈》,《文艺报》2016年7月18日003版。

[16][17][18][23]李遇春:《重建文学批评的时代——文学评论家於可训访谈》,《文艺报》2013年2月4日003版。

[21]贺绍俊:《读於可训〈王蒙传论〉》,《文学评论》2010年第4期。

[22]陈怡含:《论於可训的文学批评》,《长江文艺评论》,2017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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