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艺术的归宿

2019-05-16 01:00◆张
长江文艺评论 2019年2期
关键词:语言艺术文字人类

◆张 炜

□ 语言,不只是一个使用工具,还是我们的母语,是我们的母亲,支撑了一切。它的末路,会演变为整个人类的危机。

□ 生命对健康、对美与力的执着追求是与生俱来的,其创造力、表达力以及创造的那种欲望,至始至终伴随着,只要生命还在,人类对语言艺术至美至高的追求就不会死亡。

“语言艺术”是一个至大命题。谈到它,首先会想到文学,因为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文学集中体现了语言的艺术,显示了语言的最大魅力。但“语言艺术”这个概念远比文学要宽泛,两者不是同一个命题,只是非常接近。

现状

当代阅读不仅变得空前方便,而且给我们带来一种压迫力,因为可读的东西太多了。上世纪四五十年代出生的人,年轻的时候要读一本好书很难,精神生活同物质生活一样匮乏,上了大学才有了图书馆,情况好了一点。那个年代有一种阅读的饥渴感,一本好书具有强大的吸引力,辗转许多人才来到自己手里,看完了再传给别人。越是不容易得到的书籍越是渴望,千方百计要去分享一场语言的盛宴。那时没有电视、网络、手机这些东西,只有少量报刊、书籍和广播,所以就会想方设法寻找那些稀少和珍贵的好书,在这些语言文字的描述中,可以读到最生动的故事、最有趣的人物、最独特的思想,了解那些遥远和未知的人是怎样生活的。当时连收音机都属于奢侈品,所以文字的阅读几乎成为那个时代的人们娱乐、消遣和求知的主要途径。

现代生活变得极为丰富多彩,纸质印刷品已经是巨量生产,但好的读本却依旧难寻,过去是物以稀为贵,现在需要披沙沥金。回到具体的语言艺术层面,能够深深吸引人、打动人的,却永远是极少一部分,它不但没有增值,反而变得越来越难寻觅了。现在的读物以各种方式呈现,整个语言的繁衍、印刷数量之巨,超乎想象。尤其是电脑和手机屏幕,排山倒海一样涌出的各种各样的文字与图像,使碎片化阅读成为一种常态,进而化为习惯,占用了人们的大量时间,每个人的脑海中都堆积了大量的文字垃圾。杰出的文字让人废寝忘食,心心念念久久回味,当然会影响人的世界观和人生观。现在可读的东西很多,个别文字读起来也觉得有点意思,不过看完就忘,根本记不住,也不会再回头去找。因为它们没有触动灵魂,没有撩拨到生命的敏感部位,不会让人牵挂,是一些可有可无的文字。

当下的文学写作如此浮躁、拥挤、混乱,人们对语言艺术就有了一种不信任感。这如同目前人们对食品达成的共识:各种各样的添加剂、农药残留、有害物质,使大家都不太放心了,有人在阳台这样狭窄的空间里也要种点菜蔬,想法给小孩买些进口食品。因为他们对市场上的一部分食品失去了基本的信任。这个信任很重要,语言艺术也是同样的道理。比如有些儿童读本,不仅文字粗糙浅显,插图拙劣无趣,而且价值观也有问题,它们宣扬物质主义、暴力,推崇逞强和任性,歌颂什么胜者为王之类。有些家长只好买遥远之地的经典。

目前不仅是童书,大量成人书更是粗制滥造,语言俗腻,故事大同小异,价值观不健康,更缺乏高阔的思想境界,缺乏灵魂的力量,不能震颤心灵,让读者普遍失去兴趣。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干脆不看,只满足于碎片化的阅读,成为休闲或娱乐的一种方式,或来点心灵鸡汤,读完扔掉。碎片化阅读的盛行,意味着人们对语言艺术失去了信任,对寻找好读本失去了信心,不再认为那种寻找是有价值和有意义的。另一种表现就是更多地选择阅读远处的书,这与大范围寻找值得信任的食品是一个道理。许多读者开口便是福克纳、海明威、马尔克斯、米兰·昆德拉、博尔赫斯等,如数家珍,能说出一长串外国作家的名字。这些西方现当代作家的确是太有魅力了,读这当中的杰作,感觉笼罩在一片芬芳之中,那就是书香。它让我们领略到奇异和深度:一个人怎么可以把语言艺术经营到这种程度,翻译过来依然魅力不减,迷人的文字充满磁性,给人以巨大的享受,且无法遗忘。即使再老旧一点的西方经典,像托尔斯泰、屠格涅夫、普鲁斯特等,至今魅力未减。

一个嗜读的人,想把他吸引住很难,文字的破绽、疏忽、粗浅,难以逃脱其眼睛,他们会紧紧地抓住好的文字。可见语言艺术的独特魅力是不可取代的。

语言艺术不像绘画和摄影那么具体,正如人们说莎士比亚:“一千个人眼中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在深度的阅读中,读者把自己的人生阅历、生活经验、感悟力、想象力全部调动起来,参与其中,开拓着语言的思想和审美空间。表面看来语言艺术很单调,不过是由一些符号和词汇组成,然而这种组合因为别致精粹和深不可测,终成为一种最深奥、最了不起的心灵艺术。虽然音乐也葆有巨大的想象空间,但是却表现出极大的模糊性,作为思想和艺术的载体有着难以克服的局限。而文字在讲述故事、表达思想时既清晰又模糊,并在一个恰当的刻度让读者参与。每一门艺术都有自己的特点与长处,作以比较,是为了说明语言艺术的价值。

无论物质生活还是精神生活,建立信任感是最重要的,它需要整个社会的努力,因为一旦失去信任感便不可挽救,后患无穷。所以确立语言艺术的崇高地位,不仅是写作者和阅读者的事情。十三亿人口当中必然有一流的语言艺术家,这样的呈现者部分出现在视野里,部分却遮掩于阴影中。因为出版物太多,书籍和网络的海洋中,第一流的书写也会淹没。网络上风起云涌,简直是文字沙尘暴,在这样的情势之下寻找第一流的语言艺术,是一个难题。第一流的人物往往不会站在聚光灯下,因为他专心于非常精致和深邃的艺术创造,是一种极为内向的工作,不是通俗和大众化的,在短时间内很难与大多数人达成共识,所以在许多时候,大艺术家更需要经受时间的慢慢浸泡。

真正的语言艺术等待“大读者”。大读者并不比一个大作家更廉价和更容易。艺术判断是一个极其复杂的过程,大读者需要超乎常人的领悟力、洞察力,因为有时候大家都说好的一个作品,并不一定就好。一流的语言艺术要通过勤奋阅读、敏锐感悟和准确判断才能发现,虽然费力,但却值得。如果找到了令人着迷的当代作家,他又恰巧与自己生活在同一个时代:或许他已八十多岁,而读者只有三十岁,他们仍然处于同一时空。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激动人心的大事。千万不要与之擦肩而过,而要因此心怀感激。这真的是一件大事。《托尔斯泰传》的作者艾尔默·莫德是一位英国作家,与托尔斯泰有过密切交往。他曾说过一段让人久久难忘的话:住在莫斯科,晚上出来的时候,看到这个欧洲城市的灯火像蜂巢一片,茫茫夜色里,一想起托尔斯泰就在这其中,立刻有一种安慰和安全感。他回忆那个夜晚,这样写道:“在80年代和90年代,莫斯科至少有一家住宅(托尔斯泰家),那里各种类型各种状况的人们在一个人的影响下会聚在一起,这个人身上没有任何卑鄙的东西,他在最黑暗的反动时期,保持着一颗充满希望的心和一个燃烧着的信念,即邪恶的事物绝不能持久,当前的罪恶不过是暂时的。”在当年俄罗斯无边的夜色里,有那么一户人家,有那么一个人,许多文化人经常到他那里去,团结在这所房子的周围;就因为有了他,大家才不觉得绝望。所以莫德说:“这种状况决不是一件小事。”

我们的文学阅读一定不能忽略当下,而是要努力发现当下,找到一个能触动灵魂的当代作家,读懂他的全部文字,进入他生命和艺术的世界。我们似乎能望见他的神态,嗅到他的气息,在他思想之光的烛照下,爱护和厚待自己。人生不过百年,经历多少事情是一定的,而追随一个特别丰富的生命同行,将是一件极其了不起的事情。

我们有无数写作者,这其中肯定有了不起的人物,正安坐在某个角落里。这就需要阅读者不再盲从,不再听从市声:嗡鸣于市声,即意味着平庸。因为缺少深邃与精微的文字,很容易找到乌合之众。文学审美最忌讳广告,要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心。

中国语言艺术的现状,就是期待建立普遍的信任感。语言垃圾湮没大半,致使大量文字变得没有分量,似乎全都可以远离和舍弃,每个人都想耳根清净,不是先睹为快,而是速速离开。这种厌恶的心理是空前的。我们亲手毁掉了纯正典雅的汉语言文字,毁掉了我们赖以生存的根本:语言的基础。这是由我们自己长期“努力”的结果。毁掉语言,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源头

语言艺术的产生与成长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伴随人类诞生,先有记事符号、图画,慢慢发展演变成文字和语言。语言艺术是人类文明的主要成果,它是人类在生存中缓慢培植、累积和孕育而成的。《诗经》是中国语言艺术的源头之一,共三百多首,由“风”“雅”“颂”三部分构成,主体“风”有一百六十首,占去总数的一半还多。“风”是什么?“风”是广布流传于辽阔区域里的民间文学,是人们在劳作、祝祷、集会、欢庆时的即兴歌唱,逐渐形成一些固定曲调,形成“风诗”的最初面貌。那时官方娱乐比较单调,周王朝派遣采诗官摇着木铎游走于乡野村间,把口头传唱的民谣俚曲的歌词与曲调记录下来,带回宫廷,进行选择和改编,这就是后来《诗经》中的“风”。

作为源头,它是从民间口耳相传开始的,是来自生活和劳动一线,来自社会各个阶层。过去认为《诗经》中的“风”是底层大众歌唱劳动和爱情,用于欢乐和节庆,其中相当一部分是控诉剥削阶级和社会不公,抒发心中的不平与愤怒等。这种解读有点过于社会化道德化。实际上“风”的创作者不仅仅是劳动人民,可能还要包括当时的社会各阶层,贵族与知识人等都参与其中。这种创作是集体行为,而非个人创造。“诗三百”中的《小雅》大多是当时知识分子的作品,其中可以窥见“风”的影响。《大雅》和《颂》是宫廷御用文人的创作,主要记录了周朝先人的筚路蓝缕,有史的性质;还有一些用于庙堂祭祀和庆典的歌词。

《诗经》中艺术性最强、语言最高妙、内容最感人的部分就是“风”,这部分诗歌在漫长的时空中经过了无数人的修改,具备了无限完美的可能性,是人类语言艺术的瑰宝。“风”是民间文学,不是通俗文学。通俗文学是个人作品,民间文学是集体智慧的结晶。“风”代表了《诗经》的最高成就,它来自人类生活劳动、战胜自然、求得生存的创造过程。这部分高妙传神的文字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宫廷文人的个体创作,而这些个体创作虽有自己的特点,并且对民间艺术有过汲取、提炼、概括和模仿,但总的来说还是缺少前者鲜活的野性和生气。

汉语言艺术的另一个源头,就是伟大的个体创造,即《楚辞》。《楚辞》产生于湖南湖北一带,主要由屈原所作,部分作品像《九歌》《天问》等,可能由屈原搜集整理、加工和定稿,仍然打上了鲜明的个人烙印。如《离骚》,一般认为是屈原个人的作品,拉开了中国文人个体创作的最为绚烂的序幕。由《诗经》到《楚辞》,见证了从星光灿烂的群声合唱,过渡为才华横溢的个体创造的艺术演变。

《诗经》是一部伟大的诗歌总集,是中华民族最早、最美的咏唱,但我们从中无法找出一个有名有姓的作者。从屈原开始,才诞生了独立的诗人,让我们相信个体也有至高至美的创造,也会结出丰硕的语言艺术之果。《诗经》和《楚辞》这两脉源头活水,在中华大地上流淌了两千多年,影响了汉赋、汉乐府、魏晋南北朝诗歌,影响了唐诗、宋词、元曲和明清小说,也影响了后来所有的汉语言文学写作。

发展

汉语言艺术在诞生之初,不仅是《诗经》《楚辞》,就是诸子百家的辩理说难、治国论道、表现思想的文字,都具有无穷魅力。有人说文章不读秦代以后,既指秦代以后的典籍被歪曲篡改了,也指各种原因造成的文字庞杂与膨胀,其质地不再坚实了。这其实正是语言文字发展的一个规律。我们的祖先最初创造了表意符号,然后又发明了少量的文字,慢慢由几百个增至几千个。像甲骨文、钟鼎文、籀文,开始近似图画,古怪难认,类似于古代西亚人的泥板文书。再到后来才发展到用竹简和绢帛等记录文字,比起陶片、龟甲、兽骨、泥板等书写工具,已经是很了不起的进步了。

随着书写工具的演变,人类的文字记录变得越来越容易,文字本身也越来越简化,这是人类对自身的一个解放。人是语言动物,语言获得了解放,其创造力也就成倍地增长,信息沟通和传递就更为方便、迅捷,而语言记载传播力的提高,使人类文明得到了空前的发展。

世界上的任何事物皆有正反两面,有利必有弊。秦代以后篆字固定下来,书写工具和材料较易获得,语言表达也就开始铺张,渐渐失去了节制。稍晚于《诗经》的《楚辞》已经有所膨胀,诗句和篇幅开始变长,到了汉赋便是“铺采摛文”,华丽奢靡,形式大于内容。随着东汉造纸术的发明,文字越发不再精细凝练。《诗经》《楚辞》和诸子百家的文字极其节俭、苛刻和讲究,因为当时如果不能极度地凝练,记录起来就得耗费极大的气力,一篇稍长的文字要使用不知多少捆竹简。史载秦始皇每天要审阅大量奏章,竹简一车车地搬到那儿,他抱着竹简哗哗翻看,不仅是一个智力活,还是一个体力活。而对于写作者,洋洋万言需要消耗多少体力,这就迫使他们不得不惜字如金,让每一个语言颗粒都变得坚实饱满。后来有了纸笔,有了打字机,有了电脑和网络,语言文字的繁衍就变得不可收拾,无限膨胀,突破了一个度,最后变为垃圾,变为文字的沙尘暴,铺天盖地。

从今天的文字状态就能看出,沿这种发展演变的轨迹,用不了多久文字就会自残自废,走到另一个极端。前些年一个作家写得再快,一天只能写三四千字,保持这种速度写一个月,把缜密的思考化为语言艺术,一个月也将多达三万多字。而今的电脑敲字,一天敲一万字,连续工作几个月,就出现了一个巨量。这种状态下的文字质地是怎样的,可想而知。人类的运思速度是一定的,如果超过了一个度,自以为最顺利、最慷慨激昂、最流畅的那些段落,自以为才华横溢、文思泉涌,绝妙的喷薄而出,似乎笔速赶不上脑速,可实际上仍然只是一场轻浮。语言记录演变到今天这种状态,已经非常危险,这不是简单的写作速度问题,也不是经营文字的态度问题,而是涉及整个人类与语言的关系。因为人类不可能剥离语言而存在,语言是人类的生命,它是人类区别于自然万物的一个根本标识,是作为万物灵长的依据。语言毁坏至此,人类也就毁坏至此。

我们打开声像器物的传播界面,经常会发现一堆根本不通的语句,字幕上滚动的字词错得一塌糊涂;翻阅报刊,满篇常有不通的节段,“的”“地”“得”不分,乱用标点已是常态。这种状况痛心是小事,它实际上显示了可怕的生存状态。语言艺术则是一种更高的标准,现在却连文从字顺都做不到。这样对待自己的文字,对待安身立命的根本,多么危险。所以今天出现的许多社会问题,从语言表征上就能看得清楚。语言危机正是一切危机的基础。有人会说电视、电脑和网络手机之类是西方的发明,它带来了全球的问题。诚然如此,但是仍有些区别。比如说在欧洲,并没有我们这样严重的铺天盖地的网络垃圾。与一位欧洲朋友讨论网络文字,对语言的毁坏,对优秀文学的淹没等问题,他说在他们那儿还没有,或没有形成这么严重的危机。他们认为网络、报刊与书本一样,都不过是语言的载体,无论在哪里发表,都应该严肃苛刻地对待自己的文字。如果网络传播更快捷更广泛,那就应该更谨慎地去对待才是。

然而近两三年的情况有所变化,一些网络垃圾已经传到了西方,据说还有了一点市场。人性中有些东西是一致的,即追求轻松、娱乐,得过且过和不求甚解的下滑,总有快感。一个文明古国输出这些,有人不仅不感到可耻,还感到了荣幸和自豪。去欧美,在飞机火车地铁上,会发现他们那里看手机的人比我们少得多,读杂志也很少,大多数人在读书。他们通过书籍打发时光,这已不是简单的阅读习惯,而是一种生命品质的差异。在我们这里,人们已经不知道能否在有生之年看到整个社会养成良好的阅读习惯,有点绝望。如果说手机作为一个工具还可以原谅,那么由它所引起的某些好奇心,对人类则是一个致命的损耗,我们都成了被网络、被现代技术裹挟和捆绑的人质。

人们怎么了?难道一定要毁于电子阅读、毁于手机?手机占用了我们大量的时间:面对面交流的时间、一家人共享天伦之乐的时间、深入阅读和思考的时间、仰望星空和行走大地的时间,它控制和屏蔽了我们的视觉、听觉、嗅觉,让肤浅平庸的碎片不停地倾入脑海,窒息感官,侵蚀生命,让我们庸碌麻木地与它共生共存,使认识力、思考力、判断力遭到不可逆转的破坏。如果说个体长期沉浸于电子网络,变得漂浮、浅薄、膨胀,没有定力和信仰,终日惶惶不安、醉生梦死,那么由个体构成的社会将会怎样?民众的精神状态就是整个社会的状态。所以今天无论发生什么都无须奇怪,因为我们从失去语言开始,失去了完整。

语言,不只是一个使用工具,还是我们的母语,是我们的母亲,支撑了一切。它的末路,会演变为整个人类的危机。

归宿

语言艺术将走向何方?它的归宿究竟在哪儿?网络文字的沙尘暴吹个不息,势头不减,文字垃圾的雪球越滚越大,使人恐惧而看不到希望。但是我们还需要一个乐观的心态,因为事物发展到极端就会走向反面,一切都会盛极而衰。纵观语言文字的历史,不用追溯久远,仅从发明了报纸和杂志之后,中外已经印刷品泛滥。以法国为例,雨果和左拉时代就涌现出大量的报纸、刊物之类,并有大量通俗读物,但是流芳百世的语言艺术的瑰宝,也不过屈指可数。可见语言艺术的精华由人类的智慧和心血凝聚而成,总是不可多得的。十九世纪的法国也有许多人担心海量的报纸等印刷物、一些娱乐品会覆盖、淹没严肃的语言文字,但最后的结果怎样我们都是知道的。人类语言艺术的瑰宝与人类世界同在,它的消失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人类再次回到冰河期,回到茹毛饮血的时代。

生命对健康、对美与力的执着追求是与生俱来的,其创造力、表达力以及创造的那种欲望,至始至终伴随着,只要生命还在,人类对语言艺术至美至高的追求就不会死亡。

几百年过去,无论东方西方,纯粹雅正、最高最美的那部分语言艺术历久弥新,不仅没有消亡,而且仍然在生长,总量也在增加。再看那些同期盛行与风靡的文字,现在已无人注意。没有记忆,没有传递,没有津津乐道,没有研究、引用和欣赏。要想了解它们,就必须去专门的图书馆和资料馆,翻阅积满厚厚尘埃的老报刊。大部分早已去了应该去的地方,那就是语言的垃圾场,时间的河流将其冲刷得无影无踪。所以,别说是分分秒秒都在刷新的网络文字,就是现在出版的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纸质书,终将被埋进历史的尘埃,剥蚀和消解。当然,这其中还会包括一部分被时代潮流所遮蔽、湮没的优秀文字。

每个时代必有极少数人,因为杰出而非凡的劳动,他们所创造的光芒四射的语言艺术,被记录和保存下来,成为一个时代的保存。语言艺术的归宿,就是不多的作家、不多的书,这一切等同于时代,并代表了这个时期人类文明的最高水准,成为整个时代的标志。这是语言艺术的一个必然归宿,古今中外莫不如此。

在人类社会中,有各种各样的劳动创造,比如科技工作者探索世界的本质、生命的奥秘,太空技术、天体研究,都是伟大的创造力,是一些了不起的领域。因为地球和太阳自有寿命,未来的人类不能坐以待毙,需要挣脱有限走向无限,那么空间技术、天体物理学等研究就非常重要,它关系到未来的人类。有人说二十亿年之后才会出现这样的问题,但是二十亿年人类就一定能完成星际穿越?还有医学方面的创造,它攻克了一些难以治愈的病症,延长了寿命,这是一个可以看得见的巨大的人类福利,既有很强的道德基础,又有可操作性,是无比高尚的事业。这些非常伟大的人类创造中,还有一项意义稍差一点的,就是满足人类衣食住行所需要的物质生产,是提高生活质量,这也是一件要做的事情。所有这些人类的创造和劳动都具有无可争议的价值。

一个国家做好经济便能投资科研,增强国力,改善民生,这都是人类社会的一些目标。但最终的归宿还是人类的文明,因为各国、各民族之间最后比较的还是文明的高度,只有最高的文明才能激发和保证强大的创造力。有了语言,人类的创造力才开始飞跃,才与动物有了最大区别。没有语言,人类就失去了生存和创造的基础,没有信息交流、没有联想、没有科学研究、没有空间技术、没有医学发展,没有生活中所需要的一切。人类的一切创造品质,都依赖于语言的品质。

语言文字由基本的使用工具,进步到一种艺术;衡量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文明程度的高低,衡量一段历史创造的伟大与否,也要看它语言艺术发展的高度。虽然语言艺术不能像物质成果那样简单而直接地被消费和使用,比如《诗经》《楚辞》、唐诗宋词、雨果的《悲惨世界》、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鲁迅的《野草》等,既不能入口裹腹,也无法用来居住,但它们象征着一个民族在一个历史时期的生命能力、一个民族的心灵力量,决定着这个民族在一切方面的创造强度。所以,人类文明的最终归宿就是语言艺术,这是一个至高的指标,也是一个至高的区别。

目前中国处于一个科技与经济飞速发展的时期,但如果我们丢掉了汉语言艺术这个最苛刻、最艰难的标准,毁坏它而不是使之生长,那么这个时期所有的物质成果都将是脆弱的。语言艺术的发展和保存是最困难的,人类发明了火药、造纸、火车、飞机、宇宙飞船等等,发现了圆周率、勾股定理、万有引力、相对论等等,这些科技成果一概得贮存和记忆,后人可以踩着牛顿、爱因斯坦这些巨人的肩膀继续攀登,然而文化与艺术却很难积累与进步,因为它是生命中最深奥最厚重、最复杂最难解的东西,带有某种神秘的宿命色彩,也是人类文明旅程最终的抵达之地。像古希腊哲学、莎士比亚的戏剧、东西方的古老史诗、中国的《诗经》《楚辞》和诸子百家等等,都是后人无法逾越的高峰。再比如中国唐朝的李白杜甫,这些奇妙的语言艺术,都是无法复制的。

所有语言艺术的进步与积累,都是一个极其缓慢的过程。伦理道德层面的积累也同样如此。物质与科技就不是这样。道德伦理层面的东西,前人认为正确的,还可以被后人推翻。比如我们不停地“打倒孔家店”或“尊孔”,不停地树立与推倒,讨论哪些是精华可以尊崇,哪些是糟粕必须剔除,一直在不停的变化与取舍、舍弃和重拾中折腾着。

我们思考语言艺术的归宿,无论面对多么极端化的语言混乱和文字垃圾,仍然应该怀有希望和信心,要坚信规律,相信它将在属于自己的安息之地存在,其代表人物和创造物都在那里。不要太气馁。读那些最值得读的经典,它们的创造者虽然不在了,但伟大的文字还在。最重要的是找到与我们同时代的那些杰出者,这些人不会因为与我们同处一个时代,因为过于切近而变得廉价。千万不要和他们擦肩而过,虽然遇见是一件困难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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