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龙 李晓东
摘 要:黑格尔创立了人类有史以来最庞大而严整的形而上学体系。这个思想体系的内核是以政治经济学批判为主题的时代精神,外壳是作为对法国唯物主义的深刻而富有内容的复辟的辩证唯心主义。黑格尔哲学体系的方法和体系、内容和形式之间存在着尖锐的矛盾。这种矛盾在宗教哲学中有着鲜明的体现。
关键词:黑格尔;哲学;宗教
中图分类号:B51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 — 2234(2019)03 — 0014 — 04
德国古典哲学的发展有着严格的逻辑进程,它是一环扣一环地推进的。尽管黑格尔以其智慧和博学深刻而准确地把握住了时代精神的精华,但由于哲学的逻辑链条在他这里还没有完成,他的哲学工具尚不足以让他所领悟到了的现实世界及其规律具有科学的表达形式。费尔巴哈的哲学缺乏时代的内容,但他是在黑格尔之后马克思之前唯一真正的哲学家,他为德国古典哲学的逻辑链条扣上了重要的一环,为马克思的哲学变革创造了条件。当马克思为德国古典哲学扣上最后一环、发现了感性活动的个人时,马克思走到了唯物史观的入口处,为表达时代精神提供了科学的、自觉的和合理的理论工具。在马克思这里,时代精神的内容和它的表达方式之间的矛盾没有了,但在黑格尔那里,方法和体系、内容和形式之间却存在着尖锐的矛盾。无论如何,黑格尔哲学包含了合理的内核,那就是时代性的内容,这是马克思重要的思想资源,是马克思着力拯救的东西,是马克思和黑格尔对话的真正平台。费尔巴哈抛弃黑格尔的辩证法,不是偶然的,它是费尔巴哈缺乏黑格尔哲学的时代内容的必然结果。黑格尔哲学的体系与方法的矛盾无可避免地延伸到其宗教思想中,这是研究黑格尔的宗教思想所不能不重视的。
一、黑格尔哲学的内核:政治经济学批判
黑格尔创立了人类有史以来最庞大而严整的形而上学体系。费尔巴哈指出:“黑格尔哲学从严格的科学性、普遍性、无可争辩的思想丰富性来说,要超过以前的一切哲学。”①黑格尔哲学是一条喷吐着晦涩烟雾的凶龙,面对这样一个庞然大物,让人不知所措。其实,任何哲学都无法脱离自己的时代,真正的哲学必然是时代精神的精华。对于黑格尔哲学这样充满奥德赛神谕式神秘色彩的哲学,需要从哲学与时代的关系的角度去洞察。马克思精辟地指出:“凡是把理论引向神秘主义的神秘的东西,都能在人的实践中以及对这种实践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决。”②恩格斯比马克思更具体地指出:任何新的学说,“它的根子深深扎在经济的事实中”,但“它必须首先从已有的思想材料出发”③。马克思的观点为我们考察理论提供了根本的理论原则,恩格斯的观点则提供了具体的操作方法,即要从理论的客观内容和思想形式两个方面考察理论。把握黑格尔哲学,尤其如此。因为在黑格尔哲学里,方法与体系、内容与形式的矛盾十分鲜明和突出。以笔者之见,整个黑格尔哲学真正的内核是以政治经济学为代表的时代内容。
黑格尔对政治经济学有着透彻地认识。黑格尔在法兰克福当家庭教师的时候研究过历史,得出“在近代的国家里,保障私有财产是全部立法绕之旋转的枢轴”①的结论。从此,黑格尔就对作为工业革命的理论映照的政治经济学多有留意。在耶拿大学时期,黑格尔全面地研究了政治经济学,从而站在了当时欧洲乃至世界的历史制高点上,为他的思想达到时代的高度创造了条件。
重商主义是经济学中的拜物教和天主教,它把财富理解为外在性和对象性的东西。重农学派的思想家们进了一步,承认了劳动是财富的源泉,但它把农业劳动看作为唯一的生产性劳动,把财富的主体本质即劳动与某种特定的自然要素结合起来。政治经济学的鼻祖亚当?斯密被恩格斯称为国民经济学中的路德,因为他第一个认出了私有财产的主体本质。大卫?李嘉图比亞当?斯密更进一步,把劳动提升为政治经济学的唯一原则,创立了劳动价值论。这里的劳动再也不是某种特殊的劳动,而是劳动一般。大卫?李嘉图的观点代表了古典政治经济学的最高成就,它表明工业战胜了农业,动产战胜了不动产,资本主义战胜了封建主义,是英国工业革命的理论表达。
大卫?李嘉图的政治经济学的观点在哲学上的意义是:它表达了“主体劳动创造世界”的观点。而这一点深为黑格尔服膺。黑格尔在1833年柏林版《哲学史讲演录》中说:“我们现代的世界所具有的自觉的理性,不是一下子形成的,也不仅是从现代土壤中生长起来的,而是本质上就存在其中的一种遗产,进一步说,是劳动的成果,而且是人类先前世世代代劳动的成果。”②黑格尔哲学的理论原则——“实体即主体”——的政治经济学原型不就是大卫?李嘉图的观点么?此外,黑格尔对市民社会的自发性和盲目性的剖析表明他确实是在政治经济学上能与大卫?李嘉图并驾齐驱的真正的大学者。“理性的诡计”是黑格尔用哲学的语言对政治经济学的本质和规律的表达。
卢卡奇指出:黑格尔“曾认真研究了英国工业革命问题”,是“把英国古典经济学的问题与哲学问题、辩证法问题联系起来”的“唯一的德国思想家”。③总之,以古典政治经济学为背景和范型,“实体即主体”的提出表明黑格尔把准了时代的脉搏,为他用一种统揽全局的宏观方式发挥一个反映时代精神的哲学体系创造了可能。
二、黑格尔哲学的外壳:辩证理性主义
黑格尔哲学的外壳是作为对法国唯物主义的深刻而富有内容的复辟的辩证唯心主义。彼时,尽管唯心主义重新复活,并且像瘟疫一样流行,但它毕竟不是科学的理论表达方法,它限制了黑格尔哲学。黑格尔是当时最伟大的百科全书式的学者。但是,他的具有无与伦比的丰富性的思想内容并不能通过他的哲学工具合适地表达出来。
近代哲学作为对基督教神学的反拨,它以理性为武器反对以信仰为依凭的宗教。但是对理性的理解和解释有两种倾向。一是把理性视为对象世界的规律性和客观性的表征,一是把理性视为主体自我意识的确证。前一种理性的代表是强势崛起的经验自然科学。后一种理性的代表以笛卡尔为鼻祖的主体哲学。可见,在理性的名义下,存在着主体与客体、哲学与科学的机械对立。其实,主体与客体、哲学与科学它们是对立统一的关系,对立统一关系的基础和中介是实践。马克思哲学很好地解决了这个问题。但是近代哲学却固执于非此即彼主客二分的思维,对此中矛盾关系束手无策。尽管理性有主观和客观两种解释向度,但由于理性毕竟无法脱离和超越主体,摆脱自身的意识内在性,因此,当两种解释路径发生冲突、矛盾变得不可调和的时候,主观的解释向度会吞噬客观的解释向度。例证就是:近代以来,屡次与自然科学的危机相伴的,必是唯心主义哲学的沉渣泛起。
以近代自然科学为支柱的法国唯物主义哲学陷入危机,以德国古典哲学为代表的唯心主义开始复辟,而黑格尔哲学是德国古典哲学最大的代表。尽管黑格尔哲学秉持的是辩证理性主义的立场,它力图消弭主客对立,但实际上却做不到。因为黑格尔哲学的出发点是理性,而不是在现实中活动的人。哲学的逻辑链条发展到黑格尔这里,它还是理性的延续,发现感性的人并发挥成一个哲学体系是从费尔巴哈才开始的,而感性的活动的人的发现属于马克思。黑格尔只有用理性这个工具去掌握世界。这样,他也就无法摆脱理性哲学的根本缺陷,那就是意识的内在性;他难逃理性哲学的宿命,那就是主体吞噬客体,制造迷信和幻想。主体吞噬客体,又反过来压抑主体的文明形式,最典型的就是宗教。近代理性哲学无法摆脱宗教不仅是由于它是从宗教的母胎中成长起来的,更是由于它听凭主体和客体对立的思想基因决定了的。黑格尔哲学把理性哲学发挥到极致,也就把神学发挥到极致,从而让他那百科全书式的丰富内容陷入神秘晦涩的烟雾中。为了掩盖其理性主义哲学的因固有缺陷而无法摆脱宗教的尴尬,黑格尔甚至不惜强行抹去宗教和哲学的界限,宣称:“哲学是神学,是对它的研究,或更确切地说,它本身就是对神的祭拜”①。费尔巴哈指出:“近代哲学是从神学出发的,它本身只不过是溶化和转变为哲学的神学”②,而黑格尔哲学是“近代哲学的完成”③,是“神学最后的避难所和最后的理性支柱”④。因此,费尔巴哈宣称:“谁不扬弃黑格尔哲学,谁就不扬弃神学”⑤,而“新哲学的历史必然性及其存在理由,主要是与对黑格尔的批判有联系的”⑥。尽管费尔巴哈没有准确把握黑格尔哲学所包含的合理内容,但他对黑格尔哲学的基本性质的判断却是入木三分一针见血的。
资本是一束普照的光,黑格尔抓住政治经济学,也就抓住了时代的根本和关键。通过对政治经济学的把握,黑格尔能描绘出一个时代的全景图,黑格尔哲学体系的宏大、逻辑的一贯和内容的丰富就是明证。但是,讽刺的是,感性自然这个打开了的书在黑格尔哲学中居然都得不到应有的位置,更遑论其它了。黑格尔哲学承认自然,却是间接地、歪曲地承认。在黑格尔哲学中,一切都是头足倒置的,它的内容和形式、方法和体系之间的矛盾是突出而鲜明的。黑格尔无法用自己的哲学工具去合理地表达和呈现自己的思想中的时代内容,他为体系牺牲方法、为形式牺牲内容,让自己的哲学充满粗暴的逻辑强制。这一点,在黑格尔的宗教思想上也有着突出的表现。
三、黑格尔的宗教哲学:内核与外壳的矛盾
黑格尔的哲学体系的所有个性特征就在这内核与外壳的交战中呈现出来,鲜明与晦涩、精华与糟粕、革命与怯懦集于一身。黑格尔哲学的唯心论立场让它无法摆脱宗教。尽管黑格尔思想体系具有神学性质,但毕竟它是哲学。其中涉及宗教的部分,是黑格尔用哲学把握宗教的成果,它构成了黑格尔的宗教哲学。宗教哲学是黑格尔思想体系的有机组成部分。由于黑格尔哲学的逻辑的一贯性,他的思想体系中的内容和形式的矛盾毫无疑问延伸到了宗教哲学领域。从形式上看,黑格尔宗教哲学思想如天书、如梦话。而一旦意识到黑格尔哲学神秘外壳下有着精深的内涵,那么我们会力求透过晦涩的形式发现其合理的内容。总地说来,黑格尔的宗教哲学呈现出三个突出的特征。
首先,黑格爾的宗教思想有着显著的体系性特征。黑格尔哲学的体系性是众所周知的。黑格尔探讨宗教恰恰又是紧密联系其哲学体系进行的,从而让他的宗教哲学也呈现出空前严密的体系性特征。在《精神现象学》和《宗教哲学讲座》中,这种特征尤其明显。《精神现象学》是精神胚胎学,是对整个人类文明的演进历程的思辨和神秘的表达,它的历史感非常强。《精神现象学》从具有感性确定性的意识出发,经过自我意识,达到绝对自我意识。其实它们表征的是精神的三个阶段:自在的精神、自为的精神和自在自为的精神。在黑格尔看来,宗教以精神为前提和内核,是精神的表象显现形式,精神有自己的演进史,呈现出明显的阶段性,相应的,宗教也随着精神的演进而演进,呈现出不同的宗教形态。黑格尔把宗教分为:自然宗教、艺术宗教和天启宗教——自然宗教有原始拜物教和图腾崇拜等,在自然宗教中,精神意识到自己的直接性和自然形态;艺术宗教有抽象的艺术品、有生命的艺术品和精神的艺术品,在艺术宗教中,精神摆脱了自然性的形式,回到了自我的形态;天启宗教的代表就是基督教,在天启宗教中,精神扬弃前述两种片面性,直接的也就是自我的。⑦在《宗教哲学讲座》中,黑格尔严格以《逻辑学》为遵循,按照概念、判断、推理的逻辑进程阐述宗教思想体系,即按照宗教概念、宗教概念的历史表象即特定宗教和作为合题的绝对宗教即天启宗教或基督教的逻辑顺序展开。虽然黑格尔对宗教形态的界划和说明有含糊其辞、难以自圆其说的地方,但他从哲学体系的高度对宗教进行系统把握的用心是清晰可辨的。
其次,黑格尔的宗教思想有着空前的深刻性特征。从上文可知,黑格尔的宗教哲学以精神为前提和内核并紧紧围绕精神的演进而展开。黑格尔的宗教哲学的这个特点不仅让它有了严密的体系性,也为我们透过其神秘化的表达发现其合理内容提供了路径。我们知道,既然黑格尔用绝对精神的外化和回归表征人类社会的运行和发展,那么我们可以推断他所谓的绝对精神指称的是人类社会。黑格尔说宗教是精神的表象显现形式,无非是说宗教是人类文明的产物,是人类文明的宗教形式,宗教的玄幻外衣包裹着现实的内容,宗教的存在有着深刻的社会根基而断然不是肆意的编造。黑格尔说宗教随着精神的演进而演进,也就是说宗教随着社会的演进而演进。针对康德的“无法了解上帝、无法认识上帝”的学说和自然科学视宗教为“无限幻象”的观念,黑格尔认为:“宗教本身的对象是最高的东西,是绝对的东西”,这种东西是“绝对真实的”,是“真理本身”;而宗教哲学是“永恒真理和永恒宁静的领域”,是“绝对真理本身的领域”①。可见,黑格尔的宗教思想最可贵的地方在于它摆脱了长期以来人们把宗教视为迷信和主观假设的观点,他指出了宗教的合理性、必然性和历史性。这种观点远远超出了同时代人对宗教的认识水平。
最后,黑格尔的宗教思想有着粗暴的逻辑强制特征。费尔巴哈指出:“黑格尔的观点和他的方法所采取的形式,本身只是排他的时间,而并非同时是宽容的空间;黑格尔的体系只知道从属和继承,而不知道任何并列和并存。”②这一点在黑格尔的宗教思想上表现得尤其突出。本来,简单粗糙的民间信仰、地方宗教和基督教是可以并存的。事实上确是如此,在以基督教为信仰形式的世界之外,有着广大的非基督教世界。但黑格尔却把基督教超拔出来,与其他宗教出于不同的发展阶段。不过,需要指出的是,黑格尔这样做也有着深刻的现实基础。当时西方资本主义已经较为成熟,比其他地域处于比较高的发展阶段。而资本主义合适的信仰形式就是基督教。马克思指出:在商品生产者的社会里即在资本主义社会里,“崇拜抽象人的基督教,特别是资产阶级发展阶段的基督教,如新教、自然神教等等,是最适当的宗教形式。”③黑格尔宗教思想的逻辑强制性特征还表现在它总是按照正反合的三段论展开论述,他不是用逻辑来论证宗教,而是用宗教来论证逻辑。
总之,黑格尔因站在政治经济学的立场上而把握住了时代的关键;用辩证理性主义哲学掌握现实,结果是造成了体系的神秘化。宗教哲学作为黑格尔思想体系的一部分,黑格尔思想体系中固有的方法与体系、内容与形式的矛盾势必延伸到宗教哲学领域。是黑格尔哲学的深刻造就了黑格尔宗教哲学的深刻;是黑格尔哲学的神秘使黑格尔的宗教思想的珍宝置于晦暗不明的幽冥境界,甚至泯灭了宗教和哲学的界限。为了体系的完整,黑格尔在把神秘主义理性化的同时不惜把理性神秘化,他公然宣称:“上帝就是那普遍的、绝对的、本质的精神。”④这预示着全部近代资产阶级理性哲学以理性批判宗教的虚伪和破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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