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静怡
粉丝们的狂热总是很难被外人理解:
在机场接机口,粉丝们举着鲜花、牌子,等候着那个调整好微笑角度的明星从通道缓缓走出;遇上明星生日,粉丝们会买下美国纽约时代广场的广告为其庆生;就连外太空也必须有偶像的存在,粉丝们曾努力以星星命名的方式把偶像“送”上太空。一个又一个场合,他们疯狂、痴迷、彪悍;他们声嘶力竭地尖叫,泪流满面地低诉。
这些近乎疯狂的行为若总结规律,无外乎始于颜值,陷于才华,忠于人品,不离不弃。在以上种种的加持下,最后——买!粉丝经济由此形成。
现在如是,历史亦如是。
若你是一名颜值粉,不妨“穿越”回魏晋年间,感受一下美男子统领的天下。
公元约256年,彼时的洛阳城人声鼎沸,游客如织。正值春光旖旎,姹紫嫣红,空气中弥散着桃花香。贵族少年们穿着靴子,骑马踏青。养蚕的女子提着筐子,衣袖拂过处,暗香浮动。就在此时,一位少年经过,几乎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怔怔地望向他。这些人被迷住了,当即成了少年的粉丝。
少年约八岁,扎着两个拳头大小的髻子。长相俊美,皮肤白皙,像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美玉。他身着宽松的衣服,手中拿着弹弓,坐在敞篷的羊车上四处张望着洛阳城里的新鲜玩意儿。
作为粉丝,总是要给偶像送些礼物,古今皆如此。第一位行动起来的是一名女子,她往车上塞了些水果。有了第一位,就有第二位。少年沿路走,没走多远,车上就塞满了水果,多得简直要溢出来。像一千多年后,那些年轻粉丝们在机场围堵偶像一样,那些女孩子忘记了手里的桑蚕,拉着手围在他的羊车旁团团转。
而这个翩翩少年,正是后来被世人称作“古代四大美男”之一的潘岳,后人多称潘安。据《世说新语》记载,年少的他从乡下跑到洛阳城里玩,未曾想到会引来一场围观,由此收获了第一批粉丝。他也成为中国历史上最早走“养成模式”的偶像之一。
东汉末年,政权衰落,天下动荡,宦官皇权对士大夫进行打压,后者只得远离政治,回归个人。“(他们)关注个人生活,注重自我价值,日子过得逍遥,更关注自己和身边的美,加上当时男宠之风盛行。”《潘岳研究》的作者、运城学院高胜利博士对记者解释,彼时男子以秀气白皙为美,对长相俊美的男生更形成了由上至下的追捧之势。有人听说了潘安的“艳遇”,很是羡慕,于是也效仿潘安,坐着羊车拿着弹弓出行。结果因为长得太丑,沿途遭到妇女唾弃,小朋友则向他的车里扔石头。不一会,车也满了,只不过是堆满了石头。“长得丑不是他的错,出来吓人就是他的不对了”高胜利笑称。潘安颜值出众,他的粉丝,也多是颜值粉。不过,千百年后,只有那些疯狂的粉丝,才会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姓名。
潘安长到12岁那年,第一位有名有姓的粉丝杨肇出现了。某日,潘安的父亲带着小潘安到杨家玩,杨肇瞬间被潘安的容貌和谈吐所吸引,断定其必将成为国之栋梁,思忖着不如先下手为强,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潘安。最终杨肇粉丝上位,成了这位12岁偶像的岳父。
如果说洛阳城里的围观是潘安人生中一个为人称道的故事,那么对同时代另一美男子卫玠的粉丝围观,则酿成一场悲剧。
潘安39岁那年,迎来了一位在颜值上的强劲之敌——卫玠。卫玠出生名门,祖父卫瓘位至尚书令、司空、太保,其父卫恒,官至黄门侍郎。卫玠5岁那年,风神秀异,神衿可爱。祖父见了他,甚是感慨:“这小孩长得就是和别人不一样,只可惜我老了,看不到他长大了。”卫玠的舅舅、骠骑将军王济,俊气爽朗,英姿不凡,在当时也被视作美男子。可每次见到卫玠,都只有自惭形秽的份儿,“他就像明珠一样在我身边,把我比得黯然无光”。
口耳相传,卫玠名气越来越大,粉丝团也不少,世人都知道他长得秀俊,想一睹其风采。
悲剧发生在公元312年那个夏天,彼时,卫玠从豫章(南昌)到下都(南京),粉丝们得到消息后,早早守南京城门口,形成一堵人墙,等着卫玠到来。卫玠身体本就羸弱,一看到粉丝这么疯狂,受了惊吓,加上舟车劳顿,不久就病逝了。
这起著名的追星事件也因卫玠的死画上了句号。
对美的极致追求成了魏晋时代的标注,但当时的粉丝追星与现在不同,不仅要长得美,还要颜才兼备。据史料记载,潘安是位写悼文出众的文学家;而卫玠则是当时有名的清谈家,只要他开口,必是妙语连珠,语惊四座。“本来可以凭颜值,但人家偏偏靠才华。”高胜利说,“不像现在那些小鲜肉,连一首歌都唱不好,光美貌有什么用。”
说到才华,很少有人不知道李白、杜甫、白居易,可是关于他们粉丝的故事却鲜为人知。
大唐盛世,诗歌在长安城颇为流行,“谪仙人”李白更是腕儿最大的那个。
李白刚入长安时,曾写过“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的朝廷高官贺知章便忍不住夸他,“这真是天上掉落的太白金星呀,绣口一吐便是半个盛唐。”
“(李白)自然流露的才情,不必经过反复斟酌思考,被视之为一种上天赋予的能力。”《大唐李白》作者、作家张大春对记者分析说,“这种人特别会被神话。一旦一个人被神话,他就越来越容易被神话。”
李白因此收获了众多粉丝。
当时的“铁杆粉丝”魏万,细究起来,算是如今那些搭飞机追星的粉丝鼻祖。由于钦慕李白才华,他总惦记着亲眼看看偶像。可李白是个浪子,60多岁了还酷爱旅游。出身富庶人家的他从来不需要为经费担心,再加上唐玄宗给的一大笔退休金,足够他风里雨里浪去。
为了赶上飘忽不定的李白,魏万费尽心思。
天宝十二年七月,魏万备上干粮,从河南济源王屋山下出发。当他赶到宋州、兖州李白住的地方时,后者早已离开。魏万继续沿汴河、运河追到扬州,再沿邗沟过长江,沿江南运河到杭州,追到天台山时,已是漫天大雪的寒冬。次年五月,在当时的广陵,如今的扬州城,魏万终于见到了李白。他跪倒在地,泪流满面,双手捧上自己的诗句,请李白过目。
事后据魏万回忆,李白双眼炯炯有神,戴着帽子,腰带飘飘,风流蕴藉。
见到这等“死忠粉”,李白自然也很感动。于是写了一首《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赠予魏万,并预言这位粉丝几十年后,一定是诗坛的领军人物。
不知是李白看走眼还是魏万不争气,最终魏万在历史上最被称道的还是这段“追星经历”。但不论如何,因为这趟行程,二人结交了深厚的友谊,李白甚至授权魏万整理自己的诗集。
如今在各大论坛上,总有“李白粉”和“杜甫粉”争论自家偶像的诗作高下。但在当时,杜甫可是李白的粉丝。杜甫比李白小三十岁,就在后者人生最失意的时期,粉丝杜甫得以见到了自己的偶像,并陪他游玩了一年多。
“这段经历在李白不屑一顾,在杜甫可是念叨了一辈子。”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博士生导师陈尚君说。在他看来,杜甫性格谨慎小心,对周围人际关系非常在意。反倒是李白,生活在自己想象空间里,对很多人都不太在乎。
杜甫当然也有自己的粉丝,比如晚唐诗人张籍。
有朋友去张籍家串门,发现他正在烧杜甫的诗集。之后,他把烧过的纸灰拌上蜂蜜,一并喝下,每天三顿,和吃饭一样按时。问其原因,张籍说:“吃了杜甫的诗,我就能写出和杜甫一样好的诗了”。这位相信吃啥补啥的粉丝,居然真的写出了《秋思》这等名篇。
张籍只是相信吃啥补啥,白居易的粉丝可是狂热到将偶像的诗篇镌刻在身上。
唐代段成式《酉阳杂俎》中记载,荆州有位叫葛清的粉丝,不惜忍痛,将脖子以下都用刺青刺满了白居易的诗意图,并清晰地记得哪个部位刺着哪首诗。当他背诵道“不是此花偏爱菊”(源自白居易《禁中九日对菊花酒忆元九》诗中的引注),反手一指,便是自己身上纹有一个人手持酒杯临近菊花的图案。背诵道“黄夹缬林寒有叶”(源自白居易《泛太湖书事寄微之》)时再一指,只见这处皮肤上刺着棵挂着丝带的树,丝带花纹细腻,清晰可见。
算下来,整个身体竟足足刻了三十多首,几乎没有留白。
而若论粉中王道,莫过于即使落魄,甚至故去,仍要陪在身边,至死不渝的“真爱粉”。
公元1053年,汴梁城里繁华依旧,纸醉金迷,勾栏瓦肆,银蟾光满,可柳永看不到了。他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再听不到丝竹声声,也无法浅斟低唱。
柳永出殡那日,整个京城的歌妓无一不到。她们竖上一块碑,掩面哭泣,满山素缟,实是悲怆。柳永虽说当过两任官职,但家贫如洗。歌妓们集资为他买了棺材和坟地。从那以后,每到清明时节,春雨纷纷中,汴京城里的名角都不约而同地备上祭礼,去柳永坟头,挂上纸钱扫墓。
此事被明代的冯梦龙写入《喻世明言》,成为柳永传奇人生的一部分。当然,据学者考究,这个悲伤的故事乃后人杜撰,柳永并非歌妓所葬。但这也从侧面说明,在人们印象中,柳永与歌妓的关系非同一般。在他活着的时候,无论顺境逆境,这群特殊的粉丝始终陪伴左右。
柳永在他所处的年代,是个不被理解的边缘人。公元1009年,他自信地走入考场,想考取功名,但最终落榜。一怒之下,柳永写了《鹤冲天》,“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宋仁宗听说后,索性在柳永第二次应试时断了他的仕途,直接发他去浅斟低唱,何必考功名。
从此柳永愈发流连烟花巷陌,躲进丹青屏障,“奉旨填词”。
“我们说宋词宋词,只是因为词在宋代有特色,不代表它是宋代的主流文学。”《繁华与落寞——柳永、周邦彦词接受史研究》的作者,华东师范大学博士陈福升向记者解释,“宋代的主流文学还是诗和古文,词不过是那些士大夫茶余饭后消遣用的。”柳永天天跟歌妓们呆在一起,以为歌妓写词为生,“这为士大夫所不耻,不符合当时的主流价值观”。
歌妓们也同样是时代的边缘人,在柳永的词中,她们第一次有了姓名。“不再将歌妓们视为玩物,而将她们视为平等的、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陈福升在其书《繁华与落寞——柳永、周邦彦词接受史研究》中写道。
柳永的词让歌妓们身价大涨,这些粉丝则给了词人落寞时以慰藉,也将他的词更广地传播。以至于在西夏荒漠之地,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由于这些词易于传唱,赢得粉丝无数。如若遇到“黑粉”,他们自然会不遗余力地回击。
宋人徐度记载,宣和年间,刘季高侍郎曾经在相国寺智海院,大声诋毁柳永的词,旁若无人。这时,身边的一位老者默默地站起来,取出纸笔,跪在刘季高面前说道:“你说柳永的词写得不好,那你写一篇给我看看?”刘一时语塞,无法回应。这样看来,虽然柳永的词不受高雅之堂待见,但作为“流行音乐”,在粉丝心目中却是不容侵犯。
后来苏轼看到柳永的词在当时尤其受欢迎,还忍不住问身边人,“你觉得我的词与柳永相比如何?”
如果北宋有流量明星商业价值排行榜的话,苏轼必须榜上有名。他大可不必羡慕柳永,他自己可是实打实的一位流量“带货王”。
随着才华越来越被众人所知,苏轼被视作北宋文坛的领军人物,再加上皇帝看重,众人瞩目。一时间,他成了“人生赢家”的代表,集荣华、富贵、权力、名声于一身。当时毕竟没有整容这门技术,普通的官员们实在无法模仿他的眉清目朗、颧骨高耸、两颊清瘦、颀长身材,只能从吃穿住行入手,乃至他戴的帽子,都有人追捧。
每每从朝廷回家,苏轼总喜欢戴一款高筒短檐的便帽。没多久,全国的士大夫便竞相模仿。宋代文人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中记载,“人人皆戴子瞻帽”(苏轼字子瞻),精明的商家则立刻上市同款。
至于苏轼的字更是价值千金。粉丝们找各种机会搜集他的亲笔题字,“黄牛”伺机出动。
苏轼一位朋友的儿子仗着父亲认识苏轼,隔三岔五地给苏轼写信,获得回函后,就去苏轼的粉丝那儿换十几斤羊肉大吃一顿。
在古代,因名气而带货,苏轼并非孤例。甚至还有过大V为保健品代言,结果引发了安全事故。
在魏晋时期,有一种大家争相服用的药材,叫“五石散”。据同济大学中文系教授刘强在《魏晋风流十讲》中介绍,该药由五种矿石配置而成,分别是紫石英、白石英、赤石脂、钟乳石、石硫磺,是“中国古代最著名的毒品”。
而当时的全民偶像、美男子何晏竟然是它的代言人。何晏,曹操养子,后因娶了曹操女儿而成为驸马。他凭借白皙的皮肤,冠绝当世,成为众人竞相推崇的偶像。
一次,吃完“五石散”后,何晏评价:“不但可以治病,还能让人神清气爽,容光焕发啊!”此言一出,粉丝们争相购买,五石散价格飞涨。何晏代言下的“五石散”简直成了古代“权健”,既可祛病延年,又可壮阳养颜。
可实际上,此物副作用明显,会导致视力严重下降,皮肤干燥。若穿越回魏晋,不仅可以看见美男子,还可能看见满大街何晏的粉丝们——他们吃过“五石散”后,只能靠狂跑散热,更有甚者会命丧黄泉。
回溯古今,时代的疯狂与粉丝的忠诚造就了一代又一代的偶像。只是在浩瀚的历史长河中,粉丝们大多成了无名氏,唯有偶像,可谓经典永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