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正莲
1
自从全球化的生活开始,我家里就开始来了络绎不绝的客人。这些客人大都是雷森的同学,从中学到大学,再到研究生。雷森出生在一个小城,随着中国的不断发展,小城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中等城市,但雷森概念中的故乡依然是那个小城。清晨起来去北山爬山,傍晚放学后去江中游泳,而陪伴他的是亲人和过去的小伙伴。
无论他们上没上过大学、出没出过国,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雷森对童年的记忆有着固执的情感。这份固执总是表现在他高兴的时候,比如喝点酒,他就开始回忆小时候过年给爷爷磕头讨喜钱的故事。
“我父系的三家一共九个男孩儿,一排排跪在地中央。我爷爷身穿新大衫,拿着长烟袋,盘腿坐在炕上。我爹就喊:一个头、两个头、三个头……磕完三个头,我们就得到小红包。然后到后院去给二爷爷、三爷爷磕头,磕到四爷爷家,衣服兜里就有了好几个红包,可以去买糖了……”
没结婚之前,我对这种宗法家族的历史还感兴趣。到雷小山长大之后,我已经听了十多年酒后的回忆,雷小山和我就一同抗议起来。
说点儿别的吧!我说,磕头的故事听了一百遍了。
雷森怔了一下,他大概并没有想到说了这么多遍。毕竟每次说完他就睡觉了,醒来他对醉时说什么,并没有太多记忆。他就闭嘴不再说话。
雷森本来就是话不多的人,喝酒后说往事是他的爱好,只是过于千篇一律。但他还是会再喝酒、再重复,好像给爷爷磕头是他大脑库存中的唯一存货。
我们在十几年前刚出国的时候,很是沉寂了一段时间。出国意味着脱离所有社会关系,上至父母、下至小辈,同学发小也一律断了联系。那时还没有微信。微信改变世界是近几年才有的事情。
同学的孩子们纷纷长大,长大后的孩子们出国留学。等到微信把我们从世界各个角落联系起来时,我们惊奇地发现,红旗已经插遍了整个世界。几乎在地球上的任何国家(当然是北美和欧洲这些繁荣之地),都布满了我们下一代的标志,他们分散在各个名校和不名校之间。他们就像一粒粒种子,已经遍布这美丽的地球了。
于是我们家就成了国际化旅店。
在我们客房的沙发折叠床上,曾经睡过不下几十人。所以当我回国时大家吃饭,我就对他们说:你们都在一张床上睡过。
他们便停了箸,茫然地看着我,同时也停下寒暄和调侃。他们对我这一句貌似暧昧、含义不明的话,感到惊奇。
你们都在我家的沙发床上睡过。我补充说。
他们便哗然大笑。有人就说:干杯、干杯,为我们曾经同床干杯!
我们都是熟男熟女了。孩子們正在向结婚靠拢,说点暧昧的话,好像大家都接受,并且在这语言的游戏中感到快乐。其实许多喜剧和笑话都存在于语言的歧义中,这正是人生如戏的一部分。
2
雷森对他的朋友们怀有真挚的感情,这是我在他接待朋友中感受到的。
最初来的客人是一个中学同学的孩子,在加拿大留学,是一个小留学生。每年过圣诞节时,他就坐火车跑到家中过节。他染金黄的头发,脖子上吊着一条长围巾,身上洒着香水,身材玉树临风,薄薄的嘴唇上挂着有点矜持的笑容。
雷森是个直男,一生没用过香水,他的同学也是。所以雷森有点想不通。
樊德武怎么养了这么一个儿子?像个上海小开。他说。
上海小开的日常生活是中国时间。他白天睡觉,一直睡到我下班。吃了晚饭之后,已经到加拿大时间晚上八点。他精神抖擞冲出房间对我说:阿姨,我想出去玩玩。
冬天的蒙特利尔圣诞期间,温度常常是零下三十多度,更遑论夜间,街上的店铺早早就关了门。除了饭店和酒吧,我也不知道哪里好玩。
他便失望,转身回房间继续玩游戏。
每年圣诞节时,我们会请朋友们聚会。到聚会那天,朋友们来了,上海小开还没有起床。他卧房的门正朝着客厅,他不起床,却开着门,让过往的孩子们好惊奇。
里面的床上躺着一个人呢!雷小山的小朋友们交头接耳地说。
他为什么不起床?嘉妮有些担心地说。她是个喜欢担心的女孩,常常蹙着她弯曲的小眉毛。是不是他生病了?
没有。杰瑞十分肯定地说。他是个五六岁的小孩,手中常常攥着一个玩具小汽车。
我看到他正在玩小熊过关的游戏。
不可能!雷小山立刻纠正,大哥哥怎么可能玩小熊过关。我听说他玩的叫“三国杀”,是从中国带来的游戏。
我连忙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兜转过去,随手把小开的门关好,让他这个展览告一段落。
我知道这是他对大人尊敬的一种方式。国内孩子们在自己的卧房中时开着门,好像随时接受家长们的检查。国外的孩子在房间里关紧了门,他们昭示着主权──这是我的隐私,你别来。
你想进来吗?请敲门。雷小山在自己门上,贴上一个弯曲的敲门手指。
我第一次看到那弯曲手指的纸片时很生气。你都是我生的,难道你还有秘密?但我慢慢习惯了,自从他长出喉结之后,我必须承认,他应该有他的秘密。
3
第二年圣诞节的时候,上海小开又来了。到朋友们聚会的那天晚上,他还像上一年一样躺在床上,门开着。
杰瑞惊奇地发现了一个秘密。
他躺了一年!杰瑞瞪大他的眼睛说。他手中的小汽车模型因为激动而瑟瑟发抖。
他并没有躺一年,我在哈哈大笑之余想。这一年,上海小开的生活有了许多变化,比如他突然不用香水了,头发也不再染成长长的金黄色。他剪的是很正式的标准男头。如今他的中国时差更加标准,因为他谈恋爱了,女朋友在重庆。
她坚持我一定与她的时间同步。小开无奈地摊开手说。
我在他的无奈中,看到被束缚的幸福。
到了下一年,小开来的时候有点形销骨立,很瘦,瘦出了肩上的锁骨。一进家门他就宾至如归,他把行李放在地上,长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