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颖
马三知道秦明回来已经是上周的事情了。孙庆阳说过几天还要建一个临时聚会微信群,至于拉哪几个同学进来,得听秦明的意见,他不敢胡乱做主。要问孙庆阳为什么把这事告诉马三,也是秦明特别交待的:这次回去,一定得见见马三夫妇。
马三得到消息后心情挺复杂。好几次炒菜时差点将蔗糖当作胡椒面。马三好久不下厨房了,除非有重要的客人来,他才亲自掌勺,而且只做两个菜:金丝鱼片(金丝鱼就是黄颡鱼,这个地方叫做昂嗤)、油渣鸭血汪豆腐。
小城水多,大运河绕城而过。运河外是一片大湖,浩淼得很。马三的祖辈在湖边的一个渔村长大,祖宗三代都靠湖吃饭。这个渔村有个太平的名字,卻成天不得安稳。偷鸡摸狗,打架斗殴,偷孤老,打老婆,骂小孩,摔锅砸碗剁砧板什么都有。马三在这里生活,身上总免不了腥气,衣服上常会沾有几片鱼鳞。上学的时候马三常把这些鱼鳞抠下来悄悄地贴在前排何小玉的身上,何小玉本就长得俊俏,鱼鳞粘在身上,就落下了“鲤鱼精”的诨号。
炒金丝鱼片是马三的绝活,也是“时运楼”的招牌菜。马三的金丝鱼片都用野生的黄颡,个大,体肥,价格也高。一条鱼只能剐两片,筷子夹着炒熟的鱼片颤颤的,入口滑嫩又有弹性,鲜美与柔韧,细滑与丰腴交织一起,又层次分明。有慕名来的文人品尝之后,极为赞赏,特别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就叫《半边嫩玉半边金》,马三的手艺名声大振。
据说一个晚上,店里来了客人点名要吃金丝鱼片。马三亲自到夜市去买,有一卖鱼的跟他不熟悉,骗他说是野生。马三拍拍他的肩膀:伙计,蒙错人了,我卖鱼的时候你还尿尿和泥呢!我闭着眼睛闻闻鱼腥味就能分清扁白鲢鲫!不信来试试?卖鱼人大惊,立即从里间端出个小盆来,里面仅三五条黄颡,摇头摆尾。
马三饭店的门脸不是很大,每天客满。去“时运楼”吃饭,还真得要事先打电话预约。时运楼的电话号码最好记,除了前面固定的数字,后面四个7。何小玉说马三光知道吃吃吃吃,用8多好,一路发财。马三摸摸油亮的肚皮:没人来吃饭你发个屁啊?毛用不得!何小玉听了心里起毛,撅屁股就跑,几天没给他好脸色。后来还是孙庆阳的老婆邱慧萍开导有方:七上八下,当然是七比八好啦!你看我们单位领导,在景江花苑买了套七楼的房子,八楼他就是不要。当时大家都觉得奇怪,后来明白了里面的弯弯绕。七上七上,做领导哪能不要上呢!何小玉说做生意不比当官,我们要的是发。邱慧萍指着何小玉的脑袋说:我看你就是榆木脑袋不开花!当官跟做生意不是一个理啊!还不都是要过人上人的日子嘛。这就叫什么来着?邱慧萍翻翻眼皮,终于想出了一个词:殊途同归。
晚上过了九点,不管饭店有客没客,马三就回去了。他要去城南的庆春池泡个澡,找黄四搓个背。黄四跟他是发小,从小一条巷子里长大,一个学校上学,同一年招工,同一年下岗。马三大黄四几个月。黄四救过马三的小命,不是黄四,马三早就在运河里喂王八了。不是黄四马三也讨不到何小玉。一次马三喝醉了,泪眼汪汪地搂着黄四说:兄弟,我这心里憋得难受啊!你晓得有多少男的想吃小玉的豆腐啊?这世上,我除了和你黄四不分家,天王老子也不能动她!马三说着拿手作刀狠命一劈。黄四也醉了,饧起半大不大的虾米眼,嘴唇凑上马三的耳朵:三哥,你是醉话还是真话啊!小玉嫂子,呵呵……我怕吃不消呢。马三清醒过来,一记拳头捣在黄四的胸上:你他妈还真动心思啊!黄四咧嘴道:我是顺着你话说,我想动小玉的心思,还轮到你今天?马三再不吱声。
老字号的庆春池烧的地锅,里面除了淋浴,还有口大池子,也叫混堂。黄四下岗以后就来这里跑堂搓背,十几年了。在这里,大家尊他为四爷。去庆春池泡澡资便宜得很,七块钱一张券,买十张打八折,可以包月,也可以包年。马三是包年的老客户,浴巾、拖鞋不与别人混用,黄四给他搓背的毛巾也是单独准备好的,表明黄四与他关系不一般。何小玉不许马三洗浴室,说是家里卫生间冬天有暖气,夏天有空调,一只大浴缸随便泡,比浴室那个脏兮兮、臊烘烘的地方好百倍。马三对何小玉算得上百依百顺,就这点不让。马三一天不去浴室里闷一闷,全世界都不舒服。何小玉说这是病!马三说,就当个病治了,你就行行好吧。夫妻俩谈判、协调达成了一致,不用公共浴具,不洗混堂。黄四也保证,你马三要来庆春池,绝不会染上狐骚与脚气。
马三进了庆春池,立马有人打开柜门,给他取出一双干净的拖鞋,又朝门里一喊:三爷到了!上茶!不一会儿,一杯热气腾腾的绿茶端了上来。至于什么茶,马三并不讲究,只要水滚就行。脱去一身油烟的衣服,马三就势横在蒸池上假寐。一方滚烫的水池上搭着粗木架子,人往上一躺,涌上来的热气直达毛孔。这时身体像熨烫过一样服帖。等到全身体肤渗透,血脉舒张,黄四会叫起马三替他搓背。
黄四个头不高,半裸身体,穿条粗布短裤,因为成年生活在潮湿的环境,皮肤显得很白,像死鱼的肚皮。黄四搓背有套功夫,什么“倒挂珠帘”、“顺水推舟”、“蝴蝶穿花”、“蜻蜓点水”……五花八门的花式外行人说不清。他还看浴客的年龄特点,身体状况来掌控手上的力度。这个小城没有哪个浴客不知黄四的手艺。庆春池仗着黄四撑了门脸。黄四说过,干什么行当不怕,怕就怕把手上的行当干好。就像你马三,满大街是饭店,为什么单单时运楼天天客满?马三在这点上对黄四特别的赞同。
今天的马三显得与往日不一样,黄四一眼就看出来了。黄四忙完手上的活,立即来到马三的雅室。马三半躺在木榻上,翘着腿,眼睛望着头顶上聚着几圈水珠的天花板,见到黄四进来也就哼了一声。
“又跟小玉作气了?”黄四大咧咧的。马三翻了个身,斜了黄四一眼,没吱声。
“看你这魂不在身的样子,看上哪个小大娘了?想着怎么下手?”
“屁……”
“外面的欠账收不回来?”
“可能吗?”马三抖了抖翘起的双腿。
“那你这样怎么回事?”
黄四起身要走。马三一骨碌坐了起来,狠狠地朝墙角吐了一口痰:
“秦明要回来了。”
黄四哈哈大笑:“小癞子回来了!好!一晃十几年不见了!”
马三吞了口茶,在嘴里汩了汩,噗的一声又朝墙角吐去:“好个鸟!人家现在是京官,回来肯定威武六神天的,你我这样,跟他后面有什么意思?”
“这话说的,他当他的官,我们过我们的小日子,老百姓凭本事吃饭蛮好的。”
“他这回说要跟我们会会,什么叫会会,不就跟我们嘚瑟嘚瑟吗?”
“你马三想多了吧,我们几个穿着开裆裤就在一起玩,回来聚聚也在情理之中。我们这几个,也的确数他秦明有出息。”
“什么出息不出息的,他命好。”马三不屑地说。
“你哪里差了?城里的高档小区哪块没有你的房子?还把鲤鱼精娶到手。要是当初秦明娶了何小玉,今天是你做大官,秦明烧菜把你吃。老天爷总是公平的。”黄四眨巴着眼睛:“我看你的心病还是何小玉。”
马三瞪一眼黄四:“洗澡!”
何小玉怕闻马三身上的油烟味,也从不到饭店去。刚下岗的那会儿,他们在小巷子里开面店,何小玉还站在煤气灶前煎鸡蛋、炒肉丝呢,也不每天洗澡换衣服,直接就钻进被窝里。现在不但自己不经油烟味,还嫌弃马三身上的味道,马三说她变修了。
何小玉已经不会做饭了,吃饭都是时运楼的伙计端到家里去。有次何小玉对马三说从一个人身上的气味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品味。马三知道何小玉的潜台词是什么:你身上的味道注定了你就是伙夫。马三很泄气,以至于过夫妻生活时,都得先低下头嗅一嗅自己身上有没有油烟的味道。再后来,马三用上了香水。何小玉闻到马三身上香水味就知道马三又要作怪了。有那么几次,马三的香水瓶在梳洗台上不翼而飞。马三知道何小玉藏起来了,那是她不愿意跟他在一起,马三也就作罢。他只能由着何小玉,谁叫何小玉从小就是他心里的鲤鱼精?
孙庆阳这几天尤其兴奋,秦明要回来,而且第一时间告诉他,所有安排都与他商量着来,说明秦明对自己很信任,两人关系多亲密。毕竟秦明是京官,每次回来地方上头头脑脑都要接待,这对于急于进步的孙庆阳来说简直就是老天爷赐给他的好机遇。
没过几天,单位里纷纷传说孙庆阳与秦明亲密无间的同学之情,兄弟之谊。连看门的老李都问他:孙科长啊,听说京城的某人跟你是同学啊!孙庆阳矜持地微微点个头,他在眼睛的余光里看到了门卫张大的嘴巴。审计科的大顾上卫生间碰见孙庆阳:孙科,你深藏不露啊!孙庆阳知道大顾指的是什么,却故作不知,尿却如离弦的箭一般喷出好远,差点溅到自己脸上,连大顾都吓得避开了点。
邱慧萍从来管不住自己的嘴,孙庆阳掐着她的耳朵边子再三再四关照她要低调,连连点头的邱慧萍还是忍不住将这样的好消息到处传播:我就告诉你一个,千万不要外传啊!我家老孙知道要骂我呢。对方赶紧说:你放心,话到我这里等于烂到肚子里。话这么说着,消息还是长了脚一样,从南门到北门,无人不知。
孙庆阳一连几个晚上都睡不好觉,他要跟邱慧萍商量如何把秦明接待好。这件事情很伤脑筋,他要排份计划书,弄个具体安排表,一个细节不能漏掉,千万不能有任何失误与差池。邱慧萍也不追剧、打牌了,乖乖地跟在孙庆阳屁股后面出主意,孙庆阳只要鼻子哼一声,邱慧萍立刻万般温柔地询问丈夫要什么?那眼神,那语气让孙庆阳恍惚感到自己在酒吧里使唤人,唯一不同的是,面前的女人形体臃肿,眉眼间分明可见几分暮气。孙庆阳的思维太缜密了,从接机的汽车到装瓜子的果盘都做了精心的安排。在哪下榻?在哪吃饭?去哪些地方?吃什么?玩什么?说什么?临走的时候送什么?孙庆阳都做了几套预案,他跟邱慧萍说,这趟接待不能奢华也不能寒酸,还要有主题。邱慧萍终究是女人,熬夜有点吃不消,终于有了些微词:秦明以前也回来过,从来没有跟你会过,这些年也几乎没有什么往来。我看你这回太隆重了,这么尽心尽力讨好人,人家屁股一转回京城不定还能记得你!不要最后花了钱尽了力也讨不到好。孙庆阳听到这话浑身火,抬手给邱慧萍一记耳光,邱慧萍被打得闷住了,跌坐在沙发上,一双鱼泡眼直直地盯着眼前的丈夫,回过神来正待反击,却见孙庆阳一屁股坐到地板上,兩手抱住脑袋哇哇大哭。孙庆阳这反常的举动倒是把邱慧萍怔住了。她赶紧站起身来,慌里慌张去关窗户,一路小跑到门口,将一只眼睛贴到猫眼上看外面的动静,最后一把拖起孙庆阳:你发的什么神经病?
孙庆阳抹抹眼泪又蹬了蹬腿:王八蛋!全他妈的王八蛋!邱慧萍瞪大眼睛:你这是说谁呢?孙庆阳好像缓过了神,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衣服:继续。邱慧萍看着丈夫:这是见鬼了吗?
秦明确定了回家的日子,要约定的同学都在孙庆阳的意料之中。只有一个人,孙庆阳觉得有点不妥,那就是黄四。虽说当年的黄四、马三、孙庆阳与秦明都是从小玩到大的兄弟,但以他秦明今天的身份来请黄四,多少有点不合适。秦明这么定了,孙庆阳不好反驳。秦明还关照孙庆阳,即便有了微信群,还请他当面去请马三和黄四,他俩不比其他同学,是兄弟,发小。孙庆阳心里不太舒坦了,马三和黄四,一个开饭店的,一个浴室跑堂,叫一个堂堂的科级干部亲自上门去请客,孙庆阳觉得面子上有点过不去。还是邱慧萍脑筋活络:你不过是代人请客,什么面子不面子?哪天有人请你吃饭,你点名去马三的饭店,然后去黄四那搓个背,顺便就这么一说,既照顾他们生意又把客给请了。两场小麦一场打,面子里子不就全有了?孙庆阳连连称是。
当天晚上,孙庆阳紧紧搂着邱慧萍,温柔地抚摸着她红肿的脸,从来没有这么动情过。邱慧萍熊猫一样拱在孙庆阳怀里,娇滴滴地,就像初婚的少女。夜里,夫妻俩做了一个同样的梦,孙庆阳当局长了。邱慧萍从梦里笑醒的时候窗户上才有一段微白。孙庆阳此刻已经在书房里修改他的接待方案……
马三告诉何小玉,秦明回来了。大后天晚上,就在时运楼设宴。他要吃马三炒的金丝鱼片,油渣鸭血汪豆腐,要吃何小玉下的肉丝面,还要听何小玉唱京剧。何小玉听了全身一颤,随即慢悠悠地说自己早就不下面了,这京剧更是唱不了。马三斜了她一眼,呼着酒气说:秦明叫你唱,你能不唱吗?当年不就是你的一段“锁麟囊”把秦明的魂给勾走的吗?马三的话像马蜂一样蜇得何小玉心里麻瑟瑟地疼。
当天下午,何小玉一个人悄悄地去了歌厅,专门练唱京剧名段“锁麟囊”:
“一霎间把七情俱已昧尽,渗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我只道铁富贵一身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生,早悟兰因。”
一曲西皮散板唱得何小玉气喘吁吁。她边唱边对着墙壁上的镜子一遍遍调整自己的笑容、口型和姿态,始终对自己不甚满意。何小玉扔下麦克风,捂住脸呜呜地抽泣起来。
何小玉是跟母亲来到这个小城的,她自小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母女俩租住在南门外的四合院里,跟秦明家门对门。这个院子里的人跟何小玉母亲一样,没有固定的工作,拖板车,踏三轮,早上出去,晚上很迟才进门。何小玉自己给自己做饭吃,陪伴她的就是一只收音机。何小玉住在北屋,秦明住在南屋,一样的木格子门,木格子窗。窗下有只一模一样的接水缸,一排瓦盆子里都种了些米葱青蒜。唯一不同的是,到了夏天,何小玉窗下的大缸里满开了荷花。
何小玉跟院子里的人不讲话,母亲从小教她少与别人交往,这世上最难测的就是人心。院子里的人喜欢看何小玉,秦明也不例外。两个年轻人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有时坐在窗户前一抬头就会四目相对。不知不觉中,何小玉的影子慢慢地落到了秦明的心里。一个落雨天,何小玉见院里无人,就站在南窗下,敞开嗓子唱了曲“锁麟囊”。何小玉唱得字正腔圆,婉转清丽。彼时,窗下的荷花袅袅开放,窗内的何小玉婷婷玉立,天井里细雨如丝。秦明恰巧因事回来,就在推门的一霎间,他看傻了。何小玉一曲唱罢,发现了木鸡一样的秦明,也羞红了脸,急急地关上了窗户。
何小玉搬家了,她妈妈看出女儿与秦明之间的那么一点苗头来了。她的女儿不能嫁给这个院子里的人,一辈子过着下等人的生活。搬家前一天晚上,秦明与何小玉相邀在运河中心的孤岛上会面。那夜的月亮很圆,月光如水银一般,照得运河水如镜子一般。堤上的垂柳,湖面的帆影就像一帧水墨,秦明与何小玉就是画中的两个人。无论秦明怎么问,何小玉眼泪汪汪,只说自己得听妈妈的,妈妈不同意她也没有办法,从今日起咱们一刀两断,再也不要藕断丝连。那夜,何小玉跟秦明一直呆到月亮西沉,湖上薄雾升起……
何小玉终究跟着妈妈搬走了,她走了以后,水缸里的荷花再也没有开过。
邱慧萍邀何小玉去美容,怎么说也要给秦明留下一个光彩照人的印象。邱慧萍正打算要做微整,她嫌自己的眼袋重了,法令纹深了。何小玉说这把年纪了,还整什么整?还怕孙科长嫌弃你?邱慧萍叹了口气:我哪能跟你比?你家马三当初费了多少工夫才把你追到手,如今还是把你当宝一样的供着。随即话音一转:我们家老孙跟你家马三又不同,你家马三成天就围着家里的几张台子转,我们家老孙毕竟是场面上的人。我作为他太太,还是要注意自身形象的嘛!何小玉一下子噎住气。邱慧萍宽大的身躯躺在窄窄的美容床上,声音因为美容师的按摩有些断断续续:再说了,秦明回来后,我们家老孙肯定是要升级的嘛!说完咯咯地笑出声来。何小玉坐起身来说要上厕所,任凭邱慧萍闭着眼睛对着空气自说自话。
马三心里也有算盘,他老家的房子要拆迁,正在为拆迁款扯着皮。他想多要两文,可按照政策他的赔偿已经达到最高了。现在秦明回来了,要是能替他开个口,拆迁办这个面子恐怕还是要给的。而且他还有个打算,想买下市中心地段最好的门面房,“时运楼”要扩大规模了,不能老呆在后街后巷里。可听说那几间门市是给有门路的人预留的,他去了几次售楼部,人家都不松口。他深信秦明可以将这个问题搞定,可是自己怎么跟他开口呢?秦明不记恨自己吗?他会不会给何小玉面子呢?这几天马三的眼前总是浮现出当年自己顶替父亲进粮管所后秦明羡慕的眼神,还有孙庆阳、黄四、秦明庆祝他开启新人生的那个晚上。那晚秦明喝多了,拍着马三的肩膀道:我要是能像你有个正式工作,我也绝不会放下何小玉。马三说:兄弟,这就是命。也是那个晚上,兴奋的马三跳进初冬的运河,他要用这个特殊的方式庆祝自己迎来了人生的春天。酒后的马三体力不支,黄四跟在后面救下他。黄四找到犹豫不决的何小玉,对着不省人事的马三哽咽道:你到现在态度不明朗,马三哥心里郁闷……往事如绳索一样缠绕着马三,他感到左右不自在。
秦明回来了,微胖,秃顶,一脸憨笑,并没有他们无数次设想中的那么高深,显得寻常。马三第一次正儿八经坐在自家的台面上,边上端坐着何小玉,孙庆阳带着盛装的邱慧萍。黄四一进门,对着秦明先愣了一愣,随即大叫:“小癞子,你终于回来了!”黄四这一开口,孙庆阳的心里一个咯噔,他预想过多少可能出现的情况,就没想到黄四这一茬。马三轻咳了两声,两个女人的目光对视了一下,又马上移开。就在大家不知所措的时候,秦明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黄四,我让你看看,我现在还癞不癞?”见他撸起了袖子,露出一段黝黑却光滑的臂膀。
气氛随之变得活跃起来,最活跃的是黄四。他说起往事就像竹筒倒豆子,一点余地也没有。尤其是说到秦明、马三与何小玉之间的那段纠葛,如同说书一般。奇怪的是,心里一直藏有疙瘩的马三和何小玉此时竟没有感到尴尬,就像听别人的故事,一笑而过。秦明果然要听何小玉唱京剧了。何小玉稍稍扭捏了一下,随后大大方方地站起来,清了清嗓子:
“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什么鲛珠化泪抛?此时却又明白了,世上何尝尽富豪。也有饥寒悲怀抱。也是失意哭嚎啕……”
这一顿饭,一直吃到夜色阑珊。最开心的数孙庆阳,都说计划不如变化,秦明这次回来虽然没能按照他的计划进行,但是气氛比预想的还要好。邱慧萍说这是孙家的祖墳冒青烟了,秦明一点京官的架子都没有,还是跟从前一样,兄弟之情一点也没有忘记。孙庆阳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坐在局长的位置上,走路都飘了起来。
一连几天,秦明都与孙庆阳他们在一起,喝茶,吃饭,忆往昔。就在秦明要走的前一天晚上,孙庆阳突然得到一个消息:秦明牵扯到一件经济大案,出事了,这次回来很有可能就是最后一次。孙庆阳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半晌后,自己抽起自己的嘴巴子:孙庆阳啊孙庆阳,人都说你是猴精,可这一次你怎么就糊涂了呢?十几年了,秦明没有跟我们有任何交集,这一次怎么突然跟我们论起兄弟之情了呢?邱慧萍在一边也骂道:你这个狗日的,什么事也不了解清楚,我早就想到了,他这么大一个官回来,官方就一点动静都没有,一次接待也没得?孙庆阳跳了起来:你早想到为什么不早说?现在人人都知道我与秦明的关系,日后,他被摘了乌纱去做牢,我这局长还当个屁啊!
孙庆阳给马三打了电话。马三听着孙庆阳有些语无伦次的叙说,心里也像潮水此起彼伏起来。他既希望这个消息是假的,也希望是真的。拆迁款、门市房与何小玉此刻在他的脑海里厮打起来,一个不让一个。马三突然觉得自己头疼了,生生地疼。何小玉在一旁早将电话的内容听得清清楚楚,一把抢过马三的手机,对孙庆阳说:“你想当官想疯了,逮住鸡毛就是鸭。我们家日子过得好好的,你要从中搞七捻三。”她想说孙庆阳尽把相思病让人害,就在一瞬间又忍了回去。
挂了电话,马三与何小玉在床上翻过来掉过去地睡不着。何小玉突然一把抱住马三主动求欢,马三起初不敢相信,赶紧要起身找香水,何小玉摁住他:以后不要再用那个劳什子了,熏人!
第二天一早,秦明如约来到福临门吃早点。入座后,发现只有黄四一个人在。秦明要打电话给其他几个,黄四摇摇手说:“今天就我们哥俩吃早茶!”一壶三点后,黄四开了口:“听说你遇到什么不顺了?”秦明愣了一下,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他指了指空着的位置:“就因为听到这个,不来了?”黄四苦笑了一下。秦明随手拿起茶壶,给黄四与自己斟满了水,喝了一口,半晌没有开口。黄四迟疑了一下,又问道:“有这回事吗?”秦明笑了笑,眉宇间英气依旧:“放心吧!我是从苦日子过来的,当过兵,扛过枪,不会做对不起自己良心的事,也不会给兄弟的脸上抹黑。”黄四的心顿时像春风吹过。
下午,秦明来到庆春池,叫黄四狠狠地给他搓个背。他看着身上纷纷落下的脂垢,开心了:“在外面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这么痛痛快快地洗过澡!这下多好,干干净净,一身轻松!”
秦明走了。他拒绝了市领导安排的专车接送,一个人坐上了开往火车站的大巴……孙庆阳还做他的小科长,马三依旧炒他的金丝鱼片,何小玉恨恨地发誓,从此,再也不唱《锁麟囊》。
责任编辑:刘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