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淼
1
每个星期六上午的十点到十一点,我都会去城西的说道茶馆里,见一个叫邹启民的男人。
也许因为总是在周末的晌午,所以茶馆里的人一直都很少。在邹启民提前订好的雅间里,我拿出录音笔和笔记本,摆在桌面上,再冲他点点头,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你一定会奇怪,为什么是这里,而不是咖啡馆对不对?邹启民笑了,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会明白,人不管怎么样,都会回归到原来的自己。我本来就是个喝茶的人,即使喝了再多的咖啡,最终还是会回到茶馆里来。
我望着他。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我需要做的只是聆听,然后在必要的时候,提出一些指引性的问题。
那现在看来,这件事在当时对您有什么影响?
或者是,您当时为什么会这样做呢?
他似乎对我的提问很满意,每个问题都认真作答。一个小时后,我收拾好我的东西离开。
邹总,下周五前,我会把这一章节的内容发给您过目。
他点点头,目送着我离开茶馆。我搭地铁,然后换公交车,最后回到自己租住在南孝街的小公寓里,把这一个小时的内容拓展成一万字左右的自传。
我和邹启民约好了,见十次,然后我会帮他写出一部不少于十万字的自传。他会付给我一笔不菲的佣金。自然,出版的时候也不会署我的名字。
2
失恋以前,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为了谋生,自己会成为一名影子写手。
前男友不光是我的同居恋人,还碰巧是我的顶头上司。办公室恋情,成功了就是事半功倍、一石二鸟,不成功就会如我一样,失恋的时候同时失业。
他知道我要搬去另外一座城市生活,心里竟也有不舍。他说:你大可不必这样的。
可我不想让他为难,毕竟在一起的时候,他对我还是很好的。
独自搬到亮花城来以后,我开始寻找合适的工作。我曾经在知名媒体供职的经历,完全没有我想象中那样值钱。四处碰壁后,我对着所剩不多的积蓄开始心慌。
就在这个时候,我接到一位旧友的电话。他大概是受了前男友的委托,想对被抛弃的我做一些补偿。他告诉我一个电子邮箱,让我把个人简历发到那个邮箱去。
我问他具体是什么职位,他神秘地说:到时候自然会有人联系你,然后挂了电话。
两天后,果真有一个叫邹启民的人打来了电话,他说自己想写本自传。他报出了一个我无法拒绝的数字。于是我开始在每个周六的晌午,去和他见面。
他的故事乏善可陈,再添枝加叶,也无非是一个历经磨难的成功商人,用老血和老泪烹制出来的鸡汤。每周一万字的工作量,我经常只用一天就能完成。
但也许是这份工作开了个头,一个月后,我找到了一份在亮花城夜报当编辑的工作。
胖胖的朱波主编告诉我,亮花城夜报是亮花城历史最悠久、发行量最大的一份报纸。他让我珍惜这个机会好好干,不要辜负他对我的信任和期望。
我点点头。他甩给我一张纸,说:你准备一下,咱们要做一个关于张文蔚的专题连载。
这可是今年夏天的重头戏。可别搞砸了。
我明白朱波主編的意思,也明白亮花城夜报是什么样的货色。发行量大,无非是因为报纸总打擦边球,发表出来的故事以艳情和暴力居多,充其量也就是个街头小报。而让我做关于张文蔚的专题,也无非是想把关于她流传在民间的各种野史汇聚起来,来个暴力加情色的大杂烩。
谁都知道,二十二年前,亮花城孤儿院出身的张文蔚是最炙手可热的电影明星。她获奖无数、绯闻无数,原本一只脚已经跨进了好莱坞的大门里,却选择在事业的高峰期急流勇退,息影嫁给了一个中年富商。
新婚三年后,她和自己的丈夫,连同司机一起,死于一场车祸。当时汽车坠下山谷爆炸起火,找到她的遗体时,她已经被烧到如同一截木桩。
她和富商没有孩子。这富商也是家中的独子,双亲早已去世。他们留下的巨额财产后来被政府监管,捐献给多家慈善机构和孤儿院。
朱波主编告诉我,关于张文蔚的事,可以在事实的基础上,稍微艺术加工一下,越吸引人越好。他四处看看,然后压低声音对我说:反正也不会有人来告。
这是发死人财啊!我在心底发出一声感叹。
我把朱波主编交给我的资料,放进随身的口袋里,然后按照他的嘱咐,去采访张文蔚生前接触过的人。
3
关于失恋的事,我一直没有和家里人说。我只是在电话里告诉二姨和小姨,我找到了更适合自己的工作机会,所以搬来了亮花城。
她们在电话里告诉我,家里一切都好,就是外婆的眼睛已经彻底看不见了。我还想再说点什么的时候,她们挂了电话,应该是担心长途话费。
我叹了口气,对着发出忙音的听筒说:我不光被人甩了,还丢了工作。
说出来了又能怎么样,反正也没有人能帮我。这么多年了,自从离开故乡小镇后,我一直都是一个人。没有妈妈,就连自己的爸爸是谁都不知道。听小姨说,妈妈在生下我以后就走了。临走前说得好好的,安顿好了,就会回来接我,可是一去不复返。
外婆在两个姨妈的帮衬下,把我带大。我们很穷,姨妈们也很穷。外婆的眼睛生了病,可是一直没有钱去治。我上大学的那一年,她终于去了医院。大夫说,她的青光眼已经相当严重了。外婆没钱做手术,只在医院开了些便宜的药,就执意回了家。
我就是生在这样的家庭里。不管我自卑还是自强都没用,我的出身、我的背景、我的血统,是改变不了的。前男友决定放弃我选择那个女人的时候,也一定是考虑到了这一点的。
他的分手提得很委婉,为了不伤害我,他尽量选择了含义隐晦的解释。可是我明白的,他遇到了一个可以让他少奋斗二十年的女人,并且这样的机会这辈子可能只会有一次。他虽然喜欢我,可也不够刻骨铭心,所以他不能错失良机。
我搬来亮花城后不久,他们就订了婚。我在微博上看到了他们的订婚照片,又强迫自己关掉微博的页面。我把录音笔里邹启民的录音再听一遍。
我现在谁都不能依靠了,我只能靠自己。
我喜欢这句话,现在的我,也是这样。
想通之后,我不再把每周一次和邹启民的见面看成是一项任务。我开始更多地和他交谈。他也曾是小镇青年,现在却是身价过千万的企业家。说来可笑,他的成功在一定程度上,也激励着我。
你最近遇到什么好事了吗?他笑着问我。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我的好心情和比以往更热情的回应,也激励了他讲故事的兴致,他把枯燥的商场博弈讲述得惊心动魄,我竟然听得入了神。
手机却忘了设置成静音,我尴尬地转过身去翻放在旁边椅子上的包。慌乱中,鼓囊囊的大包被我打翻在地。我顾不得收拾,赶紧去捡不停作响的手机。
是朱波主编。
小左啊!你发给我的那篇我看了,写得不够狠啊!你放开手脚大胆地写,语言要更华丽一些、更夸张一些。什么阴谋、月光、毒药、匕首、凶兆、情欲、疯狂,这样的词语要多用,明白?
他在电话那头快要吼起来了,我为了快点挂电话,只能说:我明白了。
电话挂了。邹启民笑着问我:你的老板?
我点点头。他又说:你在写张文蔚?
我这才注意到,他的手上拿着一份从我包中掉出来的、我在亮花城图书馆复印的一则关于张文蔚车祸的新闻。
他的目光聚集到我放在桌上的录音笔上,我关掉了它。
我曾经和她共事过。不,准确地说,是帮助过她。
谁?张文蔚吗?我问。
是的,她的丈夫家暴她,她报了好几次的警。
家暴?报警?这些在我能接触到的新闻报道和小道消息里,都没有提过。
您是怎么知道的?
他看了我一眼,然后把手里的茶慢慢喝完。
他说:因为我就是那个出警的警察。
我吃了一惊。自传已经写到快要过半,他却从未提过一句他曾经从警的经历。
这些都是您从商以前的事?
是的,也许我天生就不是当警察的料。从小地方出来,参军,后来考上了警校,毕业后当了片警,工作了好几年,每天处理的都是些婆媳不和、两口子打架的家长里短的事。想当刑警吧,自己也没有那个本事。说出来你别笑话我,有一次几个混混聚众闹事,我们去解决。结果我被一个十几岁的小混混用板砖开了瓢,血顺着我的额头流下来的时候,我腿都是软的。那个时候我就明白,警察这一行我是干不长了,我晕血。
那你是怎么遇到张文蔚的呢?
那天晚上正好是我值班,外面下着雨,我本想躲懒,在办公室里瞇上一会儿。可有人报警,说是两夫妻打架,还动了刀子。我一听这不得了,赶紧和同事开着车去出警。
谁知半路上又遇见一个女的,披头散发,哭着扑到警车前面来,说她被人抢了。没办法,我同事就下车去处理这个,让我自己按照地址去处理夫妻打架的事。我就自己开着车走了。
到了一片别墅区,那地方大,人少,真的是吓得人慌。开门的是个年轻的男人,应该是住在家里的司机,他看我穿着警服,很慌乱的样子。我走进去一看,一个女人正坐在地板上哭。沙发里还坐着一个男人,右手按着左手,左手上缠着一圈纱布,纱布都被血染红了。
那女的我当时就觉得眼熟,后来问他们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她一抬头,我顿时感觉血都涌上来了。竟然是张文蔚。
我听得入了迷,说实话,这可比邹启民自己的那个博弈商场的故事精彩多了。
然后呢?
他看着我的样子,然后笑了。
看来还是别人的故事更加有趣啊!
他看了看表:咱们今天的时间不多了,我待会儿还得赶飞机去C城参加一个会。你看你还有什么关于我的问题吗?
说“关于我”这三个字的时候,他加了重音。
我重新按下录音笔的开关。
说说您的第一个分公司吧!
4
张文蔚息影嫁人,是当年轰动影坛的大事。
连续一个月,多家报纸的娱乐版都是关于这件事的追踪报道。她穿着美国著名婚纱设计师亲自设计的婚纱和新郎微笑着从礼堂里出来的照片,也是多家娱乐杂志的封面照片。
张文蔚的丈夫是个年近半百的富商,三十岁的时候,父母就因病相继过世了。也许是想把家族企业发扬光大,所以多年来都是以事业狂人的形象出现在世人面前,连绯闻女友都没有。
直到他投资了一部由张文蔚做女主角的电影,在片场遇到张文蔚。报纸上说他一见到张文蔚就“惊为天人”,很快穷追不舍。教会孤儿院出身的张文蔚由一群修女带大,没有经历过父爱,对年长她很多的富商的追求很是受用,很快就坠入爱河。两个人只交往了半年,就宣布订婚。
后来富商一掷千金,用一场奢华无比的婚礼迎娶了当红女演员。婚后,虽然张文蔚退出了影坛,过上了深居简出的富太太生活,可媒体还是期待着她的各种消息。怀孕、流产、生子、难产,最好生双胞胎。母子平安也好、母子俱损也罢,怎么样的新闻都好。
可等了几年,除了几张狗仔队拍到的,富商愁眉不展独自出门的照片外,几乎没有任何张文蔚的消息。那几张富商的照片也给人无数的灵感,也许夫妻感情不合,所以富商心情不好?抑或張文蔚红杏出墙、不孕不育,惹得富商后悔了这门亲事?更狠毒的还有说张文蔚欲求不满,老富商力不从心。
这些当年的旧闻都被我一一从图书馆落着灰的故纸堆里找了出来,我把它们复印下来,集成一个册子,一页、一页翻看下来,果真是传说中的野史无数。但唯一不变的,是张文蔚那年轻美丽的脸。尤其是那双鹿一般的眼睛,她只要看着你,什么都不用说,就好似有千言万语。
5
邹启民从C城出差回来,竟然给我带了礼物。
邹总,这怎么好意思。您太客气了。
快点打开看看。我当时一见到这个,就想到了你,我觉得你戴上一定好看。
我把那个小盒子打开一看,竟然是一条项链。是我叫不出名字的一个牌子,但我知道价格一定不菲。
这,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我把盒子推向他。
他没说话,把盒子拉过来,取出项链,然后站起来走到了我身后。
他弯腰,然后把项链系在了我的脖子上。他的脸俯了下来,我感受到他淡淡的呼吸,敲打着我的脖子。他的身上有淡淡的古龙水味道。
好了。他直起身来,我看看。他说着又在我对面坐下。
真好看。他看看我,又看看项链。
谢谢。
除了这个,一时间我还真的说不出别的。空气变得安静下来,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有点暧昧,也有点尴尬。
终于他说话了:对了,上次跟你说到哪里了?关于张文蔚的事?
我来了精神,我说:你出警,然后去了张文蔚家。
那个其实不是她的家。也算是,也不算是,那个只是富商众多住宅中的一个。
当然这个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说是富商在附近有生意,第二天要去巡视,所以就提前过来住在附近的宅子里。本来不打算带张文蔚的,可她闹着要来,所以她老公就带着她一起来了。
那,那天,他们为什么要吵架?
两口子的事谁说得清楚?我也问他们为什么,张文蔚只是哭,富商也只是抽烟不说话。
后来司机过来说,应该是太太嫌先生总是工作疏忽了她,就因为这个就闹了起来。后来太太去厨房拿了刀,说要割腕自杀。先生去夺刀,拉扯中先生被划伤了。
我当时看那老头的手,还在往外渗血,滴滴答答的,都落在地板上了。我准备叫救护车,富商这个时候说话了,他说不用了,家庭医生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他还跟我道歉,说是太太年轻不懂事,警也是太太报的。当时看到出血了,也真的是吓坏了。富商说希望我不要张扬,更不要告诉媒体。这个嘛,我也理解的,名人嘛!张文蔚那么出名,当年报道他们两个结婚的报纸、杂志,堆起来都能有城墙那么高了。
那后来呢,你是怎么处理的?
后来他们家的家庭医生来了,现场简单处理了一下,后来又说害怕发炎,得跟他去他的诊所。司机就送富商和医生走了。张文蔚自己留了下来。我看已经这样了,也不好说什么,安慰了她几句就走了。
她跟你说话了吗?
说了。不过只有两个字,就是“谢谢”。邹启民笑了,不过也值了,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这辈子能跟那么大的大明星面对面。邹启民的眼睛里像是泛起了湖水,又飘起了星星,后来我回到所里,兴奋得一晚上没有睡。
那么高兴啊?
是啊,张文蔚不愧是史上最年轻的影后啊!那真的是漂亮,真的就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人一样。
后来过了几天,一个人到派出所里找我,把我叫到派出所外面,交给我一个大信封就走了。我打开一看,那么厚的钱,两沓。来的人也没有说这钱是谁给我的。但我看来的人那么年轻,却开着那么贵的豪车,肯定不是司机就是助理什么的。我当时就明白了,这就是传说中的“封口费”吧!我当时不敢一张一张地数,揣进怀里整整一天。等宿舍里就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才敢拿出来数了一遍,整整五万。
那后来这钱?我开玩笑地说,您别告诉我,这就是您下海经商的本金啊!
哈哈,哪有这么容易。我当时想要上交给组织。但是这样一来,我答应他们不说的承诺就没法做到了。可不交吧!实在违背良知和道德。后来我思前想后,也不知道怎么办,就找了个安全的地方,一直把钱放着。我想把钱再直接送还给他们夫妇的,但是我发现我根本没有办法见到他们。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把钱交给富商公司里的工作人员,然后让他们转交给老板?
嘿嘿,邹启民竟然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跟你说实话,我是有私心的。倒不是因为这五万块钱,我当时只是个小地方出来的小警察,穷光蛋,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么多钱,这钱确实诱人。但我说的私心却和钱无关。我是想,能不能借着还钱的这个契机,再让我见张文蔚一次,一次就好。她什么都不用说,也不用合影啊签名什么的,再让我看上一眼就好了。
哈哈,看来您真的是迷上她了啊!
大明星啊!以前只在电影院、电视里能见到的,现在就活生生地站在你面前,你说你能不激动?
那后来你又见到她了吗?
邹启民沉默了,他摇摇头:没有,后来就是她出了车祸。那五万块钱,我匿名捐给了她长大的那个孤儿院,也算是借花献佛,尽了我的一片心吧!
唉。
邹启民在我对面,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不好意思,我失态了吧!他幽幽地说,我从来没有告诉别人这件事,你是第一个。他顿了顿。
也是唯一的一个。
为什么?
不知道。他抬起眼睛望着我,我只是觉得和你有缘。
这个眼神我明白。在我和上司前男友刚开始地下办公室恋情的时候,他的目光就是这样,温柔又炽热地穿过整个办公室,时不时地望着我。
我有些惊慌失措,只能开玩笑地说:这个故事这么精彩,您确定不想让我把它写进您的自传里?这样,您的自传会卖得更好。
不,他的目光里添加了一丝笑意,他说:我只是想让你了解我,非常想。
我被他的眼神逼得有些不好意思,我說:邹先生,听了这么多次您的故事,却从来没有听您说起过您的私生活。这些年,您,一直单身?
他没有回答我,手却慢慢地伸了过来。就在快要碰到我的手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看号码,然后接了起来,神色顿时骤变。
几秒间,他就已经整理好刚才有些慵懒的散开的情绪,他说:左小姐,对不起,今天就这样吧!下周见。
6
按照约定,这是十次见面的最后一次。书稿已经完成百分之九十,就差个收尾。他看了我用邮件发给他的前半部分,很是满意。
邮件里他说,为了感谢我,想要邀请我去他的家里坐坐,他说会亲自下厨招待我。
房子真大。前后各有两个小花园,从大路上开车到院子的入口也有好久,真是个难得的世外桃源。屋里更是别有洞天,从玄关里望去,竟然看不到走廊的尽头,也许是灯光有些暗的关系。
一进门,邹启民就直奔厨房。我来做客,也不好空着手,来之前专门去挑了一瓶还算不错的红酒。
这酒不错。餐桌对面的邹启民品了一口。谢谢你把我写得那么好,我自己是不可能做到的。剩下的部分,请你帮我收尾,我相信你。他又喝下一口酒。
对了,这么些天都是你在听我讲故事,也没有听你说过你自己的事。
我只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人,没有什么特别的。
不,你很特别。他饶有兴致地望着我,我说过的,我希望你能够了解我,自然,我也希望我能够了解你。
我笑而不语。昂贵的餐具慢慢地切进神户牛肉里,我突然觉得有点眩晕。我放下刀叉,想要去抓桌上装着冰水的玻璃杯,却还是体力不支,倒在了桌子上。手脚不能动,脑子却是清醒的。
怎么会?酒明明一口没动,我也看着他喝下去好几口的,怎么他没有事,倒下的却是我呢?
餐桌那边,我听见他也停下了刀叉。然后他站起来,拉开餐椅,红木在地板上发出厚重的声音。
你能听见我说话吧!邹启民说,你想得办法不错,可是太老土了。我从来不喝别人带的红酒,你的那瓶被我换过了。我听见他又喝了一口。
酒里没毒,你的那盘菜里我下了点东西……别急,不是毒药,只是一些暂时能让你失去意志力的西药。效力也不强,很快药劲就会过去,并且不会有后遗症。
说完,他放下杯子,用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来的绳子,把我绑在椅子上。
说吧,你是谁?他盯着我。他似乎忘了,我现在没有办法说话。
他拿起自己没有用过的餐巾,擦拭了一下切牛排的刀。是谁让你来的?这世上不会有这么巧的事!
看着他暴怒的样子,我的嘴角浮起了一个笑。
这笑容彻底激怒了他,他狠狠地打了我一个耳光。我像是被人扔进了黑暗中的湖里,一路往下沉,沉到底,看到了湖水外面浮动着的月亮。
多像是一个梦。梦里是我瞎了眼睛的外婆,她在我去城里念大学的前夜,摸摸索索地交给我一样东西。她说:你去找她。
我知道外婆说的是我的妈妈。
我还知道很多事,我知道我妈是个出来卖的。她用在城里卖身得来的钱,给家里盖了新房子。姥姥和二姨、小姨终于不用住在一下雨就漏水的屋子里了。
可年轻女孩不到几年就能给家里盖房的事,引发了街坊四邻的猜想。人们很快就得到了答案,寡妇左阿婆的女儿是个卖淫女的消息不胫而走。她们虽然住进了新房子,却再也抬不起头来。
送我上火车前,二姨说:当年你妈也是从这个站台上的火车,去的城里。她说她是大姐,要让我们都过上好日子,可现在我们却比谁都难过。
小姨说:我们知道,你和你妈不一样。
火车轰隆隆地开走了。我掏出包里的小镜子望着自己。我从来没有见过我妈的照片,可是所有人都说,我和她长得一模一样。
后来我打开外婆交给我的那个东西,是一本塑胶封皮的日记,我把它一字一句地看完。塑胶封皮里,还藏了一张折叠起来的小纸片,打开一看,是一个照片的黑白复印件。原件应该是张两寸的证件照。
梦还没醒。梦里,笑嘻嘻的姑娘趁着身边的男人睡着的时候,偷了他的证件照,去了街上的复印店。
证件照上的他穿着警服,英姿飒爽,她的心里充满了恶作剧般的幸福。一个卖淫女、一个警察,这是个荒诞又伟大的爱情故事。至于这个故事是怎么开始的,并不重要。也许只是底层小警察对底层失足女的同情,也许是因为她的青春、他的寂寞,这些都不重要。
7
我醒了,站在我面前的男人手里握着刀。
你现在能说话了吧!告诉我,你是谁?
他的眼睛里冒着火。
在告诉你我是谁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我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
好啊!
他来了游戏的兴致。
告诉我,张文蔚在哪里?
他的脸上泛起迷惑的神情,仿佛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二十幾年了,躲躲藏藏的日子不好过吧!张文蔚!我发了疯一样地大喊起来,张文蔚,影后、巨星!天才女演员!张文蔚!你就在这里吧!你快点出来,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张文蔚!
你住嘴!他用刀把狠狠地打了一下我的头,你别叫她的名字!
你别叫……他的声音突然溃了下去。
她已经死了!
是你杀了她!
不!我怎么可能杀她,我是那么爱她。从我第一次见到她,我就爱着她。
就是你杀了她。她本来是个衣食无忧的富家太太,原本还是有机会重返银幕的。是你的出现,打乱了她的生活。
你胡说!我是救了她的人。她的丈夫根本不爱她,她的丈夫和他的司机……后来为了舆论,才不得不找个女人结婚。张文蔚出现了,她会错了意,他也将错就错。结婚三年,他甚至都没有碰过她!
所以你就占有了她!你骗她说你会永远保护她、照顾她。你们就成了秘密情人!
我们是真心相爱的。我爱她,她也爱我。她被自己的丈夫折磨得终日神情恍惚,是我的出现挽救了她。
本想着,可以就一直这样下去的,可,可她却告诉我她怀了孕。她害怕得要命,不知道她的那个变态丈夫知道了以后,还会怎么虐待她,所以我们得想个办法……
你的办法就是找个替死鬼对吗?一个个头、身材都和张文蔚差不多的,所以你找到了我的妈妈!
我望着他问:你是什么时候发觉的?
我第一次见你,就知道这背后一定有问题。你和你妈长得太像。
告诉我,她临死前哭了吗?求你住手了吗?
他摇摇头。
8
我猜那一天应该是这样的,张文蔚提前告诉了邹启民富商的行程。他开着警车,在一条偏僻的小路上,逼停了富商的车。警校的训练没有白费,他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那两个人。他把尸体搬到后座,自己开着富商的车去了城外的重鸣山,在提前选好的地方,停了车。
那个时候,我妈妈的尸体就在警车的后备厢里。化裝成女警察的张文蔚开着警车,来到这个地方和你会合。你们把我妈妈的尸体塞进富商的车里,然后你们在三具尸体和车面上倒上了汽油,你们把车推下了悬崖。
你很有侦探的头脑,猜得不错。不过也只是猜想而已,你没有任何证据。
是的,我没有证据。所有的一切,都来自于那本外婆从来没有看过的日记,那是妈妈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东西。
妈妈挺着大肚子回来,生下我,月子完了就走了。她说她要去城里办点事,然后就会回来,再也不离开,却一去再也无音讯。
二姨和小姨把家里她用过的东西都烧掉了。唯有这本日记,让外婆悄悄地藏了起来。
我无法形容我第一次读时的震撼,日记的最后一页,是她写给我的一封信。
她说希望我原谅她。她说让我出生在这样的一个家庭里,是她对不起我。她决定回到故乡开一个杂货铺,她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她只想守着我,看着我长大。但是在那之前,她要去城里见一个人。她说那是她的恩人,一个曾经帮助过自己好多次的人,一个她虽然爱着,却知道自己配不上的人。
那个人,就是邹启民。
她在日记里写道:邹启民,我爱你。所以我才不得不离开你,才不得不永永远远都不能让你知道,我和你,有了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就是我。
9
她本是去亮花城跟邹启民和往事告别,却不想她的再次出现,让邹启民的眼前一亮。他和张文蔚都觉得,这是他们纯洁伟大的爱情感动了上帝,所以上帝送来了这个和张文蔚个头、体态都差不多的姑娘。
他们做完了一切,就可以一辈子永远不分开。
你们的一辈子,幸福吗?我问邹启民。
幸福,比任何事情都幸福。他几乎是带着自豪的口气说,你一定认为我是贪图她的美貌,才要和她厮守终身。其实你错了,你们都错了!他转过身,从身后家具的抽屉里,取出一张照片。
照片里,应该是一个女人,她的脸被火烧伤,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面貌。但是我认得那个忧伤的眼神,像是千言万语。
应该是毁尸灭迹的时候,出了一些意外。
我们不敢去医院,只能自己处理。后来,孩子也没有了。他的声音低了下去,但是!我们还是一直在一起,直到上周,她哮喘复发,我赶回家里,还是晚了一步。
我想起了那通让他脸色骤变的电话。
好了,该说的都说了,你知道了所有的,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
他拿着刀,步步逼近。
二十几年没干这事,也不熟练了。
他竟然还开着玩笑。
我迎着他的目光,我说:你说我在临死前,是不是应该叫你一声爸爸。
他的眼神里泛出惊恐的神色。他退后两步,举着刀的手有些发抖。
这个婊子!他怒吼着,她告诉我,自己回老家是去结婚的!
那又怎么样!他再次走过来,我没有孩子,我的孩子在二十多年前就死了,死在他妈妈的肚子里!
他举起手里的刀,我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10
电光石火间,那个女孩的脸又出现在我的眼前。她迟疑地看着我说:这样真的好吗?你那么爱他,为什么要放弃他?
我说:你不知道,我的妈妈曾经是个妓女,你觉得我这样的人能够配得上他吗?能够被他的家人接受吗?我知道你一直都喜欢他,你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她握紧我的手。
我说:你要抓住这个机会,别让他溜走了。祝你们幸福,我不会再出现在你们身边了。
就在这个时候,门被谁踢开了。不过还是有些晚,我感到脖子一热,血喷了出来,我的眼前一片模糊。陷入黑暗以前,我听到了警察的声音。看来我发给朱波主编的邮件,他看了。
我终于还是写出了张文蔚的故事,当然,这和世人所熟知的有些不一样。并且,这比朱波主编要求的更刺激,更吸引人的眼球。
在那篇文章的结尾,我告诉朱波主编,这篇文章发出后的一个小时内,如果没有接到我的电话,请报警。然后让他们去查一个叫邹启民的人。
11
我像是回到了那个悠远绵长的梦里。梦里,我看见那个姑娘,她忐忑不安地站在路口,等着她的意中人。她想再狠狠地看他一眼、拥抱他一回,然后告诉他:再见了,我希望你幸福。
我不想醒来。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