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来森
桂 花
有的花,是赏色;有的花,则是闻香,桂花属于后者。“一树香风,十里相续”,桂花是也。
桂花不耐看,米粒之花,一粒粒地簇在那儿,怎么端详,都局促,张扬不起来;色彩,或红,或黄,却并不浓艳明亮。好在,桂花枝干有筋骨,叶片亦幽绿,倒是遮了几分色陋之相。然,桂花之胜,在于香。真香,味道浓烈、幽深,仿佛大唐时代传来的钟磬之音,沉厚、悠远得不得了。
金桂飘香,“飘香”二字,最是能表现出桂花香之幽,香之逸,香之灵。
一株桂花,植在那儿,金秋花开,远远地,你就能闻到花香了。香得有层次,极远的时候,乍一闻到,丝丝缕缕,清淡而幽微;渐行渐近,味道便越来越浓,似河水漫溢,香气,涨于四周,仿佛,无处不香;行至花前,甚至于举一花枝,置于鼻端,那花香,浩浩荡荡,扑面而来,直透肺腑,浓郁熏人,可至于醉。
桂花开放的时节,也好。正值深秋,金风送爽,通透得不得了;清露已降,花香里,平添了一份润润的湿泽之气。若然于那凉露之夜,闻那桂花之香,丝丝缕缕,悠悠荡荡,清秋佳夜,自是饱满得不得了。
谭嗣同《桂花》:“桂花秋一苑,凉露夜三更。香满随云散,人归趁月明。”描绘的是好意境:花香、凉露、云散、月明,人踏月而归,一步步行来,罗袜生尘,步步带香,那样的夜,定然是无人忘却。
乡居的那几年,自家庭院中,亦植有一株桂花,是盆栽,所以,株型不大。可年年秋深,赏桂花,总成为一家人的盛事。
桂花只是几枝,花开之时,花香也不是很浓,只能说是一种淡淡的浓,清风拂过一般,却也是溢满了整个庭院。花开的那段时间,家里的人,都喜欢在庭院中站一站,看那星光般的花儿,嗅那清郁的花香。我的母亲,就喜欢在庭院中做针线活儿。身边,放一个针线筐,手里的针线上下飞舞,累了,就抬抬头,看看前面的那株桂花,然后,脸上露出一份会心的笑容。父亲,则喜欢在庭院中喝茶。一张小圆桌,放在庭院中,距离那株桂花很近。茶水一杯一杯地喝着,眼睛却不时地望望那株桂花。有时候,竟然站起,采几粒桂花儿,放进他的茶壶中。我们站在旁边,禁不住笑起来,笑父亲那份稚拙的风雅。
于我,则喜欢临窗读书,享受一份“一枝淡贮书窗下,人与花心各自香”的快意。
庭院桂花,最可人处,在于月明之夜。
夜凉如水,月光晴朗如洗,桂花的香似乎也变得沁凉下来。微风起处,一阵阵花香袭来,那种静悄悄地入侵,让人的内心,熨帖而又欢喜。禁不住生发不尽的怀想。举首望月,明月皎皎,仿佛能看到月中的那株桂树。夜渐深,湿露降,秋夜,便多了一份凝重。桂花之香,仿佛也被润泽了,沁凉中蕴着一份湿意,花香清润得不得了。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静默中,也许真的会有桂子从天上飘然而下呢。把桂香,誉为“天香”,真是奇异的联想,也对,恐怕也只有“天香”二字,最能形容出桂花之香了。难以言传,此“香”只应天上有。
于是,想到月亮里正在砍着桂花树的吴刚。那一阵阵的砍斫声,让人生痛,让人生出绵绵的愁绪。“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王建的诗里有“愁”,有吴刚的愁,更有天下人的愁。《红楼梦》第七十回,写桂花:“这里贾母带众人赏了一会儿桂花,又入席换暖酒来。正说着闲话,猛不防只听那壁厢桂花树下,呜呜咽咽,悠悠扬扬,吹出笛声来。趁着这明月清风,天空地净,真令人烦心顿解,万虑齐除,都肃然危坐,默默相赏。”桂花好,情境亦好,只是那笛声太过伤悲,生生地为贾府的败落,奏响了先声。
那年秋天,去青州,游览“偶园”。偶园,为私家园林,是清朝康熙年间大学士兼刑部尚书冯溥的私家花园,保存至今。其特点是:精致、典雅。园不大,假山奇石,小桥流水,楼台亭榭,处处透着古意;沧桑至今,古旧的色彩,似乎愈加明亮。
偶园亦多花木。那日,自南向北,缓缓地行着,渐渐地就闻到了缕缕的花香;渐行渐近,花香愈浓;行至眼前,竟是六株大桂花树,分栽在六个陶瓮之中。俱是金桂,满树灿然,香气馥郁得不得了。站立眼前,只好用手遮了鼻端,那香,真是太过浓郁了。花香,吸引了一些小黄蜂,亦是金黄色,嗡嗡嘤嘤,时驻时飞,幽静中溢几分喧闹。
我觉得,似这样株型奇大,枝干虬老的桂花,是应当生长在青州的。桂花的那份幽深的香,正合了青州历史的悠久。有此城,方有此花。
或许,当年李清照居住青州时,就曾站立在某一株桂花前。桂花,开在画栏边上,李清照倚栏而望。
那段时间,李清照和丈夫赵明诚恰好赋闲居住在老家青州。夕阳淡淡,桂花的淡黄色,有些暗。但桂花的馨香,却溢满了庭院,满院芳香,水一般地流淌着。这个时侯的李清照,还年轻,但才女的美名,却已远播。她张扬的青春,她飞扬的才气,于是,在那年的中秋夜,她写下了她的第一首桂花词《鹧鸪天》: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留香。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定妒,菊应羞。画栏开处冠中秋。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
桂花自芳,何须“浅碧”?何须“艳丽”?要的,只是那种内在的“质”,那种本性的柔和,那种虽“迹远”,却依旧留香的秉性,那种性情疏淡的野逸。桂花,有此性情,所以,“自是花中第一流”,不虚也。最是那个“中秋”时节,桂花当秋而开,“中秋”花繁,可又有哪一种花,能赶得上桂花呢?这哪儿是在写桂花?分明就是李清照的自许。花容月貌,才气横溢,身边的那些“梅花”、“菊花”,也只能嫉妒,或者含羞了。
桂花香里,倚栏而立的,是一个自得自负的李清照,好景致,好风光,好一位自宋以来的旷世才女。
栀 子
我养过多年的栀子花,是一株“四季栀子”,花型中等。梔子花中,花形最小的,是“罗汉栀子”,花朵虽小,却开得繁密,一树熙熙攘攘的白。花朵最大的,是“牡丹栀子”,花朵大,开得疏朗,一朵一朵地压在枝头,颤巍巍的,把那纤弱的枝条,都压弯了。
四季栀子,花型不大不小,疏密得当,最是宜人。
每年,五月甫进,我的内心就多了一份期待,期待着栀子花开。那段时间里,我天天,为栀子花浇水,眼看着栀子花的花苞,一天天饱绽起来;花苞上,旋转的纹理渐渐露出粉白的情姿。心中的喜悦,便也日日变得饱满。
终于,第一朵栀子花开了,满树的葱绿中,只有那一朵花是白的,“万绿丛中一点白”,白得娇嫩,白得傲然,白得风姿绰约。白出一种让人不可向迩的颤栗。那香,也是一丝丝,一缕缕的,似是轻挑单弦发出的细微的弦音,虽是细微,却是直直地叩响人的心扉,让人产生一种不可遏止的喜悦。
跟着,一树的栀子花,次第开放,滚雪一般,布满枝头。那是怎样的一种白啊?晶莹、透亮,皎皎洁洁,素净得如同无染的心田。日光之下,那花,尤其的白,光芒四射,炫目莹然,仿佛听到了一种哗啦啦地流淌着的脆然的明亮。那香呢?浓得化不开,滚动沸腾一般,轰轰烈烈。大概,所有的花朵,都卯足了劲,一齐在释放着它们的香气呢。
栀子花开,开得白,开得香,开得静。满院皎皎,满院馥郁。那些个日子里,庭院寂寂,似乎能听到花开的细语,生命中便多了一份甜蜜的抚慰。
夕阳西下,霞光照在庭院的东墙上,照在墙下的栀子花上。
栀子花渐渐收起了它的浓香,香气变得清爽起来。这个时侯,我喜欢拿一本书,坐在一张脚凳上,展书就读。花色清亮,花香清爽,夕照挂枝,风摆摇曳。残阳斜景里,一种疏落、萧散的心绪注满情怀。“幸赖夕阳下,余景及西枝”,夕阳、余景,俱可称佳,想来,古人也是极赏这一情状的。此时,一树栀子花,成为了我掬手可得的风景,成为了我一个人的风景。读几页书,抬头看看明亮的栀子花,嗅着栀子花怡人的芬芳,内心,便一派澄澈。境静,心更静。
花香,书香,相得益彰。难得人生这一份闲情。
月下赏花,是一件雅事。我以为,月下清赏栀子花,尤雅。明月高挂,皎皎洁洁。月光,如流水般从栀子花上淌过。花色,便有了一种迷离的清韵;花香,则成为了一种透骨般清凉的沁香。还是宋人朱淑真的《水栀子》写得好:“玉质自然无署意,更宜移就月中看。”月下看那栀子花,那栀子花,便是冰清玉洁一般了。月光皎洁,花色自净,花与月,便有了一种同构同质的韵致。此时,泡一壶清茶,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月光之下,坐在花香之中。天地静然,浑然月夜之中。月照花,花映月;人,看花、赏月,人,也变得清洁、高雅了。
看花,赏月,清风朗月下,做一回高人,雅人雅致。就觉得,生命中,多了一份风雅。
南朝·梁·萧刚,有一首《咏栀子花》,其诗曰:“素华偏可喜,的的半临池。疑为霜裹叶,复类雪封枝。日斜光隐见,风还影合离。”“雪封枝”,说得真好,那花,开得满,开得重;仿佛“雪”压枝头,不仅生一份冷白的清韵,而且还有一种颤摇摇的活力;那“素华”二字,用得也好,真真写出了栀子花的性情、特质。
栀子花,花色,洁白、明净,质地厚实,有一份蜡染的质感。它有雪的莹洁,有梅的馨香,每一朵栀子花,都仿佛是一颗七窍玲珑心,心地无尘,积蓄的,是一份冰雪般的圣洁和慈慧。素雅、大方,似摇摇曳曳走过的江南女子。
的确,那时,我站在庭院中,常常沉醉,常常陷入某种怀想。我观赏着栀子花,正是想到了江南。觉得,簪花,就应该是栀子花;簪花之女,就应该是江南女子。江南女子,形体娇小,体态婀娜,人,又生得白净;鬓角,簪一朵栀子花,就愈发素雅宁静,玲珑可人。
想一想,那个江南的早晨,一妙龄女子,肩挑水桶,摇摇曳曳地来到一条小溪边。溪岸,栀子花正开着。女子俯身,掐一朵栀子花,顺手簪在发髻上。然后,又肩挑水桶,摇摇曳曳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于是,一路摇曳,一路明亮,一路芬芳,一路江南的风流余韵。
簪花的女子,都好看。头簪栀子花的女子,更好看。因为,我相信那个女子,一定也有一颗,栀子花般素洁、高雅的心。
想起刘若英的那首《后来》:
栀子花,白花瓣/落在我蓝色百褶裙上/爱你,你轻声说/我低下头,闻见一阵芬芳/那个永恒的夜晚/十七岁的仲夏/你吻我的那个夜晚……
柔婉的歌声,唱出了初吻时的那份颤栗和甜蜜,更唱出了生命如水,一去不返的惆怅和悲寂,生生地把莹洁的栀子花,唱得一派苍凉。
直是叫人,莫可奈何,莫可奈何……
凌 霄
初识凌霄花,纯属一次偶然。
那年五一节外出旅游,来到一座叫做“金山”的去处,山并不高,海拔不过数百米,但林木葱郁,果树满坡,风景大好。
行至山顶,平坦处设一庭院。庭院就地取材,房屋和院墙皆是山石垒成,石屋石院,苍然古朴,与山,契合一体。唯院门是一木栅门,开门即可望山,苍翠之色,扑面而来,叠巘生凉。走近木栅门,赫然盈目者,是一蓬扶疏的花木。花儿开得稠密,花朵,喇叭状,每一朵花都抖抖地望向天空。花色,黄红掺杂,糅合在一起,走近细看,方发现,花的内部是鲜红色的,外部则呈嫩黄色,故尔,望去,格外鲜艳、夺目。晴光丽日之下,花儿,流光溢彩,绚烂出一片沸腾的景象。
那一刻,心中,是一派欢喜和惊讶。深深地被花的美所震撼。
于是,叩扉而入,进得庭院之中。院主人正在院中闲坐,看我进门,举首相望。我问一声好,即迫不及待地指花询问:“那花是什么花?”院主人吟吟一笑,说道:“凌霄花。”
自此,记住了凌霄花;自此,喜欢上了凌霄花。
查阅相关资料,知道,在中国,栽培凌霄花的历史,已然久远。
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对凌霄花有着明确的记述:“凌霄野生,蔓才數尺,得木而上,即高数丈,年久者藤大如杯,初春生枝,一枝数叶,尖长有齿,深青色。自夏至秋开花,一枝十余朵,大如牵牛花,而头开五瓣,赭黄色,有细点,秋深更赤。”
藤蔓状,攀援而生,而升,似乎是凌霄花的特点。
所以,李渔说:“藤花之可敬者,莫若凌霄,然望之如天际真人,卒急不能招致,是可敬亦可恨也。”“望之如天际真人”,大好。凌霄花,虽不能至“天际”,确是一直向高处开,向上,向上,把美丽送向最高处。“真人”二字,又确然写出了凌霄花的那份纯净和明亮,艳而不妖,一派清明。
其实,与李渔有同感者,早有其人。宋代诗人贾昌期赋诗曰:“披云似有凌云志,向日宁无捧日心。珍重青松好依托,直从平地起千寻。” 贾昌期,从凌霄花身上,同样是看到了它“志存高远”的品性;不仅“志存高远”,而且,尚有一颗“逐日”的火热之心,入骨入髓里,都洋溢着一份热烈和执着。今人认为:凌霄花寓意慈母之爱,可与冬青、樱草放在一起,结成花束赠送给母亲,表达对母亲的热爱之情。
我见过许多人家,就将凌霄花栽植于房前,花藤攀援而上,爬上屋顶;花,就在屋顶上绚烂地开放,自夏至秋,热烈得不得了。
遇此情景,我常常会在人家房前,驻足,观赏一番。就觉得,爬满凌霄花的房屋的主人,定然不俗,定然有一份雅。此花此人,相得益彰。
艳花无香,凌霄花开得太艳,所以,香气不足。
但我却仍然觉得它很香,只因花色太美,我认为,花色也是一种香,是一种“无香之香”,香在心中。若然在一架凌霄花前踱步,此种情景,定然是惬意得不得了。唐彦谦:“烟雨获泽回廊边,凌霄花下共流连”,新雨乍停,湿气氤氲,“流连”一架凌霄花下,是一种情味,更是一份难得的福分。
凌霄花,另有一个名字,叫“拿不走”。只因,若然把凌霄花的花朵采下,行走不远,漏斗状的花朵,就会从花柄上迅速脱落。是凌霄花太过脆弱,还是凌霄花太过雅洁,害怕了俗人对她的亵渎?我倒是,情愿相信后者。
不过,凌霄花若是自然脱落,那份花落的情状,也美。一大朵,一大朵,扑嗒扑嗒地落在地上,软绵一地,灿烂一地。
“寒竹秋雨重,凌霄晚花落”,虽是有一份淡淡的萧疏和落寞,但确然又是“风景殊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