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李天岑,现为河南省作协顾问,南阳市作协副主席,小说家,著有《月牙弯弯》、《找不回的感觉》、《人精》、《人道》、《人伦》、《平安夜的玫瑰花》等多部作品。曾获得过杜甫文学奖,“问鼎中原”长篇小说奖,多次获河南省“五个一工程奖”。
王春宝到了妮妮家,本想歇歇脚,喝口水,因为他坐了两天一夜的车才到深圳,实在是太累太饿太渴了。没想到妮妮一句客气话也没说,拎起他的行李卷,嘴一挑,走,哥,报到去。
报到?这么晚了……哪有晚上报到的?王春宝心里这么说。妮妮看出了他的心思,一笑,说,深圳这里都是工作到深夜之后才有空谈事。妮妮前头走,他后边跟着。也分不清是路不是路,满地堆的都是砖头、水泥、钢筋、沙子、碎石,搅拌机一台挨一台轰隆隆转着,到处都是头戴安全帽的男子汉推着翻斗车运料。他们推翻斗车的速度很快,姿势很美,都是猫着腰,像雄鹰落地前俯冲一样,有的还吼嗨地叫着。妮妮边走边给他说,到深圳来打工都是干这种活儿的。春宝点点头,干得了。春宝原来是生产队长,由于思想保守,搞联产承包责任制不积极,被社员们赶下了台。后来,家家户户都忙著找门路致富,他除了以前会开会,别的啥也不会。他老婆找到村支书宝山,宝山给在深圳打工的妹妹妮妮写了封信,让她给春宝找个打工的活儿干干。妮妮回了信,春宝就赶到深圳来了。妮妮又告诉他,到这地方能打工也不容易,她在工地上干的是油漆工。她认识的项目经理,也就是内地说的包工头是山西人。有一天聊天,他说河南人的一部分是元朝时从山西洪洞县迁徙过去的,也可能会是一条根。关系近了些,妮妮趁机给他说春宝的事他才答应。春宝点点头,说,中国人讲的就是一个“情”字。妮妮停住脚步站着对他说,哦,春宝哥,你得有个心理准备,经理见了你要口试的,口试过关才会收留你,不过关还不收呢!考试?春宝怵了。我这小学文化考试能行吗?不是考试是口试。妮妮纠正道。你当过恁多年生产队长,常年练嘴皮子,开过多少会,嘴说应该没问题。春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那是上级说啥咱说啥,上边说的咱有时也传达不囫囵,多是瞎喷喷,谁知道这要问啥。妮妮鼓励他道,你不用紧张,施工队嘛,问不了多深奥的。王春宝听了,紧张的情绪缓解了些。他们走过一个大帐篷,帐篷前蹲着几十号人,每个人都是两手抱着一个葫芦瓢似的大粗瓷碗在呼呼噜噜喝面条。一看就猜出是北方人,因为南方人吃米,北方人爱吃面食。妮妮又对他说,民工们很辛苦,往往夜里才吃晚饭。春宝木着脸点点头,没说话。他心里还在想着口试的事。
他们在一个帐篷里等到凌晨一点钟的时候,一个黑铁塔似的汉子进来了。他边取着头上戴的米黄色塑料安全帽边喊叫着,妈呀,累死啦!妮妮给春宝指指说,这就是王经理。春宝忙站起来恭维地笑着说,王经理好!王经理是个爽快人,大咧咧地说,啥王经理,包工头一个!不用客气。妮妮接着给王经理介绍说,王经理,这就是前些时给你介绍的老家哥哥。春宝仍恭维地笑着自我介绍,王春宝!王经理边脱工装边眼往这边打量着他说,啊,本家啊!是本家!王春宝笑着点头,也想趁机套近乎。王经理换完衣服过来拉个小凳子坐下,说,你来深圳干吗呀,丢下老婆孩子不管啦?王春宝虽然当过生产队长,曾在百十号人面前发号施令,这阵子却腼腆得像个农村大姑娘。他看看王经理,说,挣钱要紧,挣不来钱养不了老婆孩子。王经理手一拍大腿,说:大实话。王经理心里开始对他有了好感。他掂起白色的大搪瓷缸,咕咕咚咚喝了好几口茶叶水放下,又开腔了,本家也不行啊,也得口试一下,这是我公司的规矩。前几天来三个人口试,一个湖南的,一个湖北的,一个是你们河南的。湖南湖北两个人过了,留下在工地上干活了。河南那个没过。为什么呢?我让他们各自作首打油诗,打油诗要反映出家乡特点,而且必须带上好、大、小、多、少五个字。湖南伙计说,俺湖南雨伞做得好,撑开大,合住小,雨天用得多,晴天用得少。我一听,不错。又让湖北人说,湖北那兄弟脱口而出,湖北扇子做得好,抻开大,合住小,热天用得多,冷天用得少。我一听,也过得去。最后让河南人说,河南这人吭哝半天编不出来。单老实,没口才也不行,我没留他。还就这个题目,你作一首我听听。王春宝搓搓手,挠挠头,瞅瞅妮妮,笑笑,说不出来。妮妮鼓励他,你别紧张,王经理人可好,就只管说。春宝又瞅瞅妮妮,笑笑,开腔道:俺三山凹红薯长得好,春薯结得大,夏薯结得小,过去吃得多,现在吃得少。王经理哈哈大笑,河南人离不开红薯啊!你这多少反映了河南人生活的变化,吃红薯少了,吃麦子面多了,但品位还不上档次。再给你一次机会,再想想。品位,档次,雨伞,扇子……都是工艺品……王春宝一想,有了,说出一串来:俺南阳玉器雕得好,摆件雕得大,挂件雕得小,精品物件多,劣品物件少。王经理翘起大拇指,高!河南人不笨嘛!过!他扭头喊一个小伙子拿酒来。小伙子拎个十斤塑料壶过来,王经理又吩咐酒具摆上。小伙子摆上一只碗,一个碟子,一个酒盅,倒上酒。王经理瞄王春宝一眼,说,口试继续。你喝酒怎么样?王春宝心里怵怵地说,能喝点。王经理诡笑着看看妮妮,目光又落到王春宝脸上,说,俺山西人喝酒讲太阳、月亮、星星,碗代表太阳,碟代表月亮,盅代表星星。本家你是喝太阳,还是喝月亮或是喝星星?王春宝看看大碗酒想摇头但没敢摇,他得显示出气魄来,想了一阵,说,太阳月亮星星我全喝。他说着就伸手去端酒,王经理手一挡,慢着!又扭头喊那小伙子,肴上来。小伙子端来一碟子醋泡过的小辣椒。王春宝唏嘘了一声,他知道小辣椒特别辣。王经理看他一眼说,咱工地上酒肴没有大鱼大肉,就这个,喝酒配辣椒,酒喝完,肴清底。王春宝心里叫了一声,我日他娘啊!这够呛了!他狠狠心,拼上了。闭上眼,没等王经理发话,他一一端起来咕滋滋干了酒,又一口气吃掉一碟子小辣椒,舌头已变成木的,汗水已变成苦的,滴嗒嗒往下流。王经理又一翘大拇指,海量!好汉!口试还没完,还得继续进行。王经理又让小伙子拿过来六个大馒头,那馒头一个足有半斤重。王春宝一见心里暗暗欢喜,正饿着呢,吃了这馒头,又解酒又充饥。他巴不得抓住就往嘴里塞,可王经理还没开口呢,得拿点样儿。王经理又吸了一口烟,吐了烟雾后说,来吧,咱划拳,河南人爱划拳嘛,不过,酒不让你喝了,输了吃馒头,输一枚吃一个。他说着伸出拳头,作划拳姿势。王春宝嘻嘻一笑,说,王经理,不用划拳了,算我输了,六个馒头我全吃掉。王经理疑惑地望着他说,你能吃掉?能吃掉。王春宝点点头。好,你吃吧!王经理说着瞟了王春宝一眼,那意思是说,看你个吃货有没有这个本事。然后脸扭过去与妮妮闲聊。王春宝吃的馒头又干又硬,像是放过两三天,嚼得牙槽骨疼,吃到口里锯沫似的。他吃掉三个以后,问,王经理有没有开水?王经理扫他一眼说,没有开水,有海水,农民工都是渴了去海边喝海水。王春宝这才明白了,经理还是在考他。没水喝嗓门眼咽着很难受。他这时想起儿时爷爷讲的古时候做太监难受的情形,太监刚被阉割了以后,为了不让尿尿,担心尿道发炎,就只让吃煮熟的鸡蛋黄而不让喝开水,就没尿尿了。这,这跟要做太监差不了多少?这,这,这与那不一样,比那好受多了,起码没被阉,不能比,不能比……他坚持着一块一块吃,一口一口嚼,一口一口咽……终于,六个馒头啃完了。王经理又是哈哈大笑,站起来走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说,好样的!本家你好样的!你口试过关。接下来,他给妮妮和王春宝讲述为什么要采取这种“口试”。他说了三层意思:当民工远离家乡,一年回家一次,难免有想老婆孩子的时候,也难免有受委屈的时候,所以,得乐观!你得有口才,闲暇时,睡觉前,相互说个笑话,聊个段子,荤的素的,说说笑笑,解解心焦,啥也都忘了;当农民工没明没夜披星戴月地干活,得经风吹日晒,雪打雨淋(当然深圳很少见雪),少不了得个头疼发热,一天到晚累得筋骨像要断,好赖酒喝一点解乏减压还能治个小病;农民工劳动量大且都是重体力劳动不能吃可不行,工地上人都说,“农民工,大肚汉,能吃又能干”,呵呵!再说,当农民工得能忍得住渴。喝水多撒尿多,上到那几十米百十米的脚手架上,你老要撒尿,卷扬机运料都忙不及哪顾得你上下撒尿?你又不能站在脚手架上往下尿,不文明!呵呵,所以工地上人说,在深圳忙得尿尿的空都没有。这时,春宝接上说,老板放心,我有憋尿功夫!王经理看了他一眼,说,你口试过关了。王春宝连忙朝王经理鞠躬,谢谢老板!王经理脸一沉,说,先不谢,还要“背试”呢!春宝一听,脸枯皱上了,他最害怕笔试。
王经理手朝他一摆,出了工棚,春宝和妮妮也尾随其后。到了一辆装满水泥的货车旁,王经理站住了,嘴朝春宝一挑,说,背吧!背到前边一百米施工处。王春宝这才明白老板说的不是“笔试”是“背试”。他将上衣一脱,搭在肩上当垫肩,抱起一袋水泥“嗖”地搁到了肩上,嘴朝王经理一挑,说,帮个忙,再给撂上一袋。王经理搬过一袋撂了上去。一袋水泥40公斤,两袋80公斤,可以的。没想到王春宝要求再加一袋,三袋120公斤的。王经理说,不可以的。王春宝带着酒劲,说话声音也高了,别啰嗦,搁!过去我扛过大麻袋。王春宝扛着三袋水泥往前边灯光辉煌处走去。不一会儿,他折回来了,头上流着汗珠,但气不喘。真个大力士!王经理拍拍他的肩膀,你背试也过关了,休息一夜明天上工。王春宝气壮地说,王经理,看见深圳虽是夜晚没有黑暗,灯光辉煌如白昼,人欢马叫,这大建设的场面让我睡不着啊!再说,你让我吃喝了饱饱一肚子,也得消化消化,今晚我把这车水泥卸完再睡觉。王经理拍拍他的肩膀,夸奖道:河南人能干,好样的!临走时又叮嘱一句话,不过,一趟只许背两袋,不能超载。卸完顶你两天的工。
王春宝真的一夜把那辆四吨货车拉的水泥全卸完了。
這是一九八六年农历腊月十八日夜。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工棚里有点清静,王经理是个爱热闹的人,他耐不住了,喊叫道:王春宝,你们河南人不是都会唱豫剧嘛,你给大家唱一段?众民工也都跟着起哄,嚷着,来一段!来一段!王春宝难为住了。他五音不全,不会唱戏。他想起小时候跟爷爷看社火,听爷辈们敲打着鼓点唱着,大呀,娘呀,真真肚子疼,黄金酒面疙瘩喝喝就不疼。于是,他找个搪瓷洗脸盆,倒扣在床上,用根筷子敲打着试唱。王经理听了摆摆手,不行,不行,老掉牙了!唱豫剧,唱豫剧!王春宝真不会唱豫剧,但不能让大家失望呀!他想了一阵,想到小时候跟着叔叔到戏班子里听他学戏,那时候没谱子,只记得他学调门念着,申黄申申黄申申黄申黄,申黄申申黄申申里申黄!可他没记着戏词。他回忆起村里白娃唱过的一段戏,他只记住几句,就套着那申黄调唱起来。深圳是个好地方,紧邻澳门和香港,国家政策一开放,清新空气扑南窗。王经理乐了,从床上爬起来吼道:王春宝,你行嘛,多编编词,以后再唱。
王春宝上班够一个月了,老板得给他发工资。那天下班后,王经理喊着他说,你这个月的工资,1500元。边说边把一沓子钱塞给他。俗话说,当面数钱不为薄,可春宝不好意思当面数,扭过身去到工棚外数了数,1600元。多了100元,两天的工资啊!他的心咚咚跳。王经理是忙乱中数错了呢还是有意考验我呢?不用多想,不能贪占小便宜。他旋即又钻进工棚内,把多的钱递给王经理,说,老板,多了一张。王经理发呆了一下,笑了笑,接过那张票子。拍拍他的肩膀,说,春宝,好兄弟!从此,王经理看见他,总要笑笑给他打个招呼,他心里暖洋洋的。
有一天,王经理下工时脚崴住了,伤着了筋但没有伤住骨。深圳这时跟打仗一样,轻伤不下火线。工地上一二百号人,他歇不住,他还是要到工地上扭,一扭两扭脚脖扭得格外红肿,他也不去医院包扎。王春宝看见了,很心疼。他记得小时候娘摔伤了腿,他看着爹天天给娘捻筋。晚上下班后,他去小卖部买了瓶烧酒。等到王经理回来后,他端了一盆热水,蹲到王经理面前,要给他先洗脚后捻筋。王经理不好意思地摆摆手,不,不用捻。王春宝说,你试试,这是俺家的祖传秘方。王经理见他站着不走,就脱掉袜子,一股酸臭味扑鼻而来,王春宝一点儿也不嫌弃,帮他洗完脚后,把买的烧酒往一只碗里倒有二两,划一根火柴燃着,碗里的白酒窜起蓝色的火苗,他学着爹的样子,用手指蘸着冒着火苗烫手的热酒往王经理脚脖患处轻轻地擦。擦了一次,第二天王经理就感觉走路舒服了些。王春宝再给他捻筋他就不推辞了,一连捻了七天,王经理的脚彻底消肿了,能正常走路了。第八天白天,王经理要求王春宝再给他捻一次。白天工棚里没人,捻筋的时候,王经理对他说,王春宝,七班缺个班长,你当班长去。王春宝心里想,给老板捻个筋就给封个班长,似乎我给王经理捻筋是为了巴结领导当官的,老板是不是还在考我哩?他看着王经理笑着摇摇头,说,王经理,我不图别的,就是想让你脚早些好,好带大家干活儿。班长你就选别人吧。王经理轻声说,当班长一个月要多加200工资哩!我也不图这个,我就是想让你的脚早些好,好带大家干活儿。春宝又重复一遍这话。王经理眼一瞪,用命令式的口吻说,王春宝,这班长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当班长也是得干活的,甚至得干到前头,你得担当啊!今天给你亮明牌,上次多发给你100元,是我有意的,那叫“心试”。从那天起你考试才算完全合格,从那后我才真正信任你。现在让你当班长,是你晋级优秀了,别不识抬举!王春宝一只手捻筋,一只手挠着头望着王经理说,老板你话说到这份儿上,我还真得干?王经理“嗯”了一声,不让捻脚了,站起来,穿上鞋,嘴挑着说,走,跟我到七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