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洪波
多小的村庄也有邻居。
多大的家业也离不开村庄。
在赊店秋水,邱家和周家,人老几辈子的邻居。然而十年前,两家为了在墙外盖厕所互不相让,大打出手,几乎同时被伤。两家打官司,结了怨仇,在村上不好意思混下去了。于是,两家人背井离乡去了外地谋生。
一
一大清早,薄雾黏住村子不放。这个村子太容易起雾,雾总是黏黏的,一缕缕淡淡的蓝烟,不停地在房屋树木之间缠绕。邱杏林是被一泡尿憋醒的,醒来还以为是在城中的工厂里,拉开房门后才想起,昨天赶到家乡县城,夜里在县城一个亲戚家喝了半夜酒,头依然昏昏沉沉。打开房门便迎面撞来一脑门子鸟叫,还是家乡的鸟亲切,叫声又香又甜,比昨夜在亲戚那里喝的酒还美。听着鸟叫,他确定自己已经是在家里了。憋得实在难受,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解决问题再说。淡蓝的雾霭在院子里,亲切的鸟叫在院子里。他急着往后院跑,梦游一样,他记忆深处,清楚地记得后院有个厕所,厕所是用村东鸳鸯塘边挖来的带草根的土块一块一块垒起来的,垒成后只在里面方便一次就出事了。虽说现在已经十年不用,也不知道坍塌没有,这个厕所是他一家人辛苦垒下的,却给他一家人带来了痛苦和悲伤,让他一家人背井离乡。因为昨夜的酒劲可能还未散尽,他固执地要在这个厕所里再方便一次。
每每提起这事邱杏林心中就不爽,总是感觉为这点事情划不来,但事情的发展让谁也没有想到,两家几辈子的邻居,竟为了一泡尿,尿出了那么大的事,从此结下怨仇。
因为住得太近了,抬头不见低头见,两家人实在是无脸相见。好像是商量过似的,索性收拾了东西,锁了房门,离开了村子。从此各奔东西,都是十年没进这个村,没见过面了。他这些年带着儿女在深圳打工,是女人在梦里把他呼唤回来的,回到家来第一泡尿就想尿到这个惹事的厕所里。
邱杏林两手轻轻挥动,似乎要抹去身上淡淡的雾丝,厕所的方向深谙于心。还好,院后的这座厕所依然还在,只是十来年风雨浸刷矮了许多也单薄了许多,墙上还有了些小豁口。只有从墙肚子钻出的草依然拖着长长的秧子,在十月的天气里还垂垂挂挂旺盛得不得了。也就是这些草使得这个厕所能存在到现在,他不由地从内心感谢这些低贱的草。
实际上这个厕所很小,最多也只能容两个人方便,农村都是这个样子。这个厕所垒成这个样子后,他也是十年没有进过了,厕所里已经堆积满了杂草和泥土,他也顾不得这些了,钻进厕所准备方便。就在这时他朝隔墙一低头,依稀看到了墙那边周家厕所里蹲着一个人,还是一个女人。邱杏林大吃一惊,以为又是一个噩梦,怎么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场景里。然而,这个场景又是真真切切的,这院子,这房屋,这厕所墙上的草,还有这鸟叫,村庄远处刮来的风。
邱杏林依然醉酒似的愣着。那女人抬起了头,她看到了邱杏林,邱杏林也看到了她。那女人原来是周家的女人,女人漂亮的面孔依旧,只是有了些沧桑感,沧桑感给她平添了几分贵气。女人一抬头,把惊愕的目光落在邱杏林脸上,邱杏林的脸腾地回到了十年前的臊红。
这一次,女人没有再大喊大叫,比十年前沉稳、存气。一切都是那么安静,如这清晨的阳光,把薄雾悄悄赶了个干净。如果十年前女人这个样子,两家人就没了那么多变故,甚至,还能更进一层,也许已是儿女亲家了。
这时候院子里的雾霭早已散尽,只有鸟叫亲切悦耳。邱杏林惊诧这一幕,昨夜酒劲随雾散去,涨红着脸知趣地从厕所里退了回去。其实,乡下的院子这么大,又是大清早,哪里不能解决,何必呢?
邱杏林悄悄地退出了厕所,站在院子里一棵苦楝树旁,树上的小鸟也受到惊吓,扑扑楞楞地飞跑了。他的思绪被这个厕所拉長又缩短,简直是一种宿命。
那边厕所里的女人,却是很长时间没见出来,这让邱杏林有了担心。担心是非常有必要的,这个场景在十年前,女人也就是这么一惊,一声大呼小叫,才有了两家的怨仇。
二
话还得从十年前说起。
那时,邱杏林家的孩子都大了,孩子大了,烦心的事儿也来了。女儿秀枝高中毕了业,没有考上大学就闲在了家里。儿子桂枝比女儿小两岁,本来就不是读书的料,上完初中就不再上学了,帮他在家种地。一家子人在一起,出出进进,农家小院也颇为热闹。后来,邱杏林发现热闹是热闹了,家里小院缺点东西,一家人解个手还得到处找厕所。村里人自己家院里建厕所的很少,几乎都建在村头或路边,有的是用草坯垒砌,有的是破砖头垒的。还有的更简单,用苞谷秆扎一圈子就成了。为了防止下雨,上面几乎一律用苞谷秆搭了棚顶。村子里的厕所大多的时候无人料理,里面恶臭难闻,要不是内急谁也不愿进村子里的这种厕所。好在村里人有村里人的解决办法,村边到处都是庄稼地,随便钻进地垄里解决一下就行了。
邱杏林也是突发奇想,自己家的院子那么大,为何不在自己家垒个厕所?一家人出出进进不是更方便。邱杏林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女人,女人人高马大,钻村头的那种厕所解手遭了不少罪。嫁到他家后,为厕所的事儿也跟他吵闹过,他一直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后来也是习以为常了。现在他一提出来,女人立马响应,高兴得连眉毛都弯了,把一脸赞成投给他,还帮他在院子里寻找垒厕所的位置。俩人像看风水的先生一样在小院里踱来踱去,四个角寻视过来,就是觉得紧挨周家的院墙边上建厕所合适。周家和他邱家像所有的乡村院落一样,就隔了一道矮矮的十几米长的泥巴墙。出门进门抬头相见,笑脸孬脸挂在脸上,谁家有了烦心顺心的事儿,不用猜,隔墙望一眼全都知道了。锅里炒了什么菜,用了什么油,不用看,香味已经飘过了墙。悄悄话声音大了点就会被墙这边听跑,所以两家人像生活在一个家里,只是隔了一堵墙,藏不着什么秘密。
邱家的厕所说垒就垒,妻子女儿儿子全动员了起来。说是用草坯垒,挖草坯的地点他也选好了。村东鸳鸯塘边,那里是鸭子的天堂,水草丰沛,草长得茂盛,泥土里的草根盘得密实。女人一大早就把架子车鼓捣好了,还把拉车的重任抢下来了。女人种庄稼是一把好手,也舍得下力,犁耧耕耙全会用,这让邱杏林很是满足。
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早饭,早饭吃得争先恐后,吃过饭一家人浩浩荡荡向着鸳鸯塘出发了。女人拉着架子车,架子车上装着铁锹耙子,儿子调皮捣蛋地窜上架子车让他妈拉他,邱杏林和女儿一边一个扶着车帮,嘻嘻哈哈地扬着笑声往前走。女人呵斥着儿子让他下来,儿子不但不下来,还拄着铁耙站在车箱里观风景。女人开始报怨,说邱杏林你瞅瞅你儿子,书读不来,调皮捣蛋的劲儿可是很足!邱杏林也呵斥了一声儿子,要坐车就好好坐,别栽了跟头。女儿乖巧,抿着嘴笑,笑得细眉一跳一跳。她头微微仰起,一张自信的小脸红扑扑的,迎着太阳的霞光,她像棵初绽的向日葵。
鸳鸯塘离村并不远,是个放鸭子的好地方,也是村里人盖房垒墙挖泥坯的好地方。女人抢先拉车子,邱杏林就只有起泥坯的份了。起泥坯也是个体力活,主要是连草根带泥土一起运回去。铁锹不能起得太浅,太浅了只有草皮没有了泥土,墙也打不结实;但也不能起得太深,太深了草根少泥土多,墙也不结实。这点简单的活难不住邱杏林,他没让女人、女儿和儿子动手,手握铁锹瞅准草多的地方呼哧呼哧几锨,一块大泥坯子就装车上了。不大一会儿就装满了一车,邱杏林看看车上湿重的泥草,用怀疑的目光看了看女人。女人说邱杏林,你小看人了吧!喊了一声“秀枝、桂枝给妈推车”,双手紧握架子车把,两脚用力蹬地,架子车“咯吱”一声重重地被拖离原地。秀枝、桂枝见状,一边一个赶紧扶了车帮去推车。这场景让邱杏林心里热热的,不由地感叹了一句,这女人兴许就是个老牛托生的,天生下力的料!
邱杏林的女人和孩子们拉着一架子车重重的泥坯往村里走,下地干活的村民见了,止不住问一句,这是干啥呀拉这么多泥坯?女人伸着头使着劲,两腿往前一个劲地蹬,答一句垒厕所。
到了自家的院子,按男人邱杏林选的址,女儿儿子齐动手把一车子泥坯全卸了下来。这时隔墙的周家周刺槐的女人在墙那边露出了半个身子和鸟窝似的头,用一双警惕和怀疑的目光朝院内望。周刺槐的女人比邱杏林的女人也小不了两岁,但这个女人会打扮,经常跑镇上烫发型,四十来岁的人了还打扮得像个二十几岁城里的小媳妇。杏林女人和孩子们只顾卸车子,根本没有注意到周刺槐的女人站在墙外头。即使知道又有什么呢?这是往自己家院子卸土,她是站在她自家院子看,倒是什么问题也没有。只是刺槐女人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嫂子你们这是干嘛呀?杏林女人也是干累了,顺势抬起了头,直起了腰,这个人高马大的女人一脸的汗水,随便扔过墙了一句,垒个厕所,解手也方便了。刺槐女人又好奇地问一句,垒厕所呀,垒哪呀?杏林女人弯下腰搬泥块,又扔过去了一句,就这个地方。刺槐女人好看的脸上立即起了阴云,有些不满。杏林女人只顾低头干活,哪里发现得了。
一上午杏林女人也够辛苦的,只觉得累得鼻塌嘴歪的了。女儿秀枝儿子桂枝前两车还有兴趣帮母亲推车子,后两车就没一把劲了。女儿秀枝还行,一直跟在车后,儿子桂枝干脆坐在池塘沿上找石子玩。村里人见了都说杏林女人,别干了,看看把秀枝都累成啥了?干干净净的脸成了大花脸!原来秀枝用手搬泥坯粘了泥巴,脸上出了汗又没带毛巾就用手擦,越擦脸上的泥巴越多,脸上就泥花花的了。
不干就不干了,也晌午了。为了犒劳全家,邱杏林顾不上休息,骑上自行车到赊店镇割了一大块肉。邱杏林家今天锅里的炒菜声格外响,灶房飘出的烟气也格外香,开饭时,女人还脆声声地喊秀枝桂枝洗洗泥巴手吃饭了,喊声透着满足和喜悦。
三
周刺槐家似乎悄无声息,灶房的炊烟也有气无力。周刺槐端了一杯白开水坐在木椅子上看电视,黑白电视里人影晃动,周刺槐纳闷这几天怎么信号又不好了。大儿子周柿今年十九岁,小儿子周枣今年十六岁,两个也都不是上学的料,开春一来都闲在家里了。周柿从地里回来,把自行车搬在院子里,收拾他的飞鸽牌自行车,忽听母亲在灶房里扯着嗓子喊一声吃饭了。这一嗓子喊出来倒是吓了周刺槐一跳,女人这是哪儿又不如意了?
儿子周柿扬起脸,脸上暴长着一片涨红的刺痘,像肥壮的泥土里的种子。因为痒,他也不顾手上的油黑,摸着一个大痘挤了一下,就留下了两个粗壮的黑指头肚印。他顺嘴问道,妈,炒的啥菜?女人又是一嗓子,啥活儿也不干,还想吃菜?周刺槐知道坏了,不知谁又惹了女人,女人阴天转阵雨,又要发火了。
这时候小儿子周枣从外面回来,鼻子吸吸溜溜地嚷着,哇塞好香呀!是不是炒肉吃了。他母亲突然从灶房里跳出来,三角眉倒竖,没好气地嗔怪道,想吃肉了,去隔墙吃去。周枣见母亲又要发飚,吐了吐舌头。儿子周柿说,妈你小点声。周刺槐没敢吱声,女人的三角眼朝死里剜了他一下,一扭身又进灶房了,只听勺子和锅沿不安的争吵声。
周枣见大哥修自行车,脸上弄了两个大大的黑指头印子,笑了起来,小声地说大哥,你这脸可是红痘变成黑痣了,猛一下秀枝还认不出来你了。周柿有点急了,小声告诫周枣不能胡说。周枣笑着,我可听说秀枝不上学可全是因为你。周柿恼了,挥着一手的油,闷着声说,周枣你别胡咧咧。一边说一边给他使眼色,你看谁又惹住咱妈了?可别在老虎头上蹭痒痒找不自在。
周枣早就从母亲的话音里听出来了,家里的三个男人也不知道又该谁遭殃,他不愿多理母親,钻屋里看电视去了。周刺槐浑身像长了刺一样的不自在,他知道女人肯定是生隔墙邻居的气了,也怪他咋不知道去集市上割点肉,他平时只知道种菜,今天在菜园里种了一晌菜,他怎么能知道邱家晌午炒肉吃呢?在这个家,周刺槐活得有点窝囊,其实他是一个不当家的把式,种菜卖菜在街上把菜卖完了,卖菜钱一个子儿不剩地交给女人,女人若发现他藏一分私房钱就会断然和他生气。
吃饭的时候周刺槐的女人发话了,把单薄的涂抹了口红的嘴撇成烂西红柿样,说你们只知道吃吃吃,还想吃肉,三个大男人也干不出一个屁好事来,闲得只剩下没在树下看蚂蚁上树了。瞅瞅人家隔墙邱家,要在自家院里垒厕所,那个刚下学的小妮子干得也可欢腾,厕所垒在人家院子里,招呼不对臭气让咱闻。
周刺槐听女人这么说,一急一口饭差点喷出来,一家三个男人都端了饭碗急忙起身扒着院墙去看,果然邱家院子里拉了一大堆泥坯。周刺槐心里有点不美了,嘀咕着他垒厕所怎么也不言语一声。女人依然撇着烂西红柿样的薄嘴片子说,你以为你是谁呀?你是支书还是村主任?女人忽然有了主意似的压低声音说,都回屋吃饭去,吃了饭咱也都去鸳鸯塘拉泥坯,他家在他那边垒,咱家在咱这边垒,咱家闻他们家的臭味,他们家也得闻咱们家的臭味。
女人的话在这个家就是命令。
女人的想法首先得到了大儿子周柿的响应,周柿脸上的疙瘩涨红起来,说,妈拉架子车的活我干。周枣撅着嘴,说我有事儿,后半晌二娃俺俩去钓鱼哩。周刺槐低眉顺眼地说,搁当哩嘛?咱家的厕所多年了都在菜园里,跑不了两步路的。
女人当时就两眉一竖,把一个指头差点戳在他脑门上,吼叫道,家里没个厕所中不?阴天下雨,雪里雨里还得往菜园里跑。前天我拉肚子,跑到菜园子里差点拉到裤档里,你个龟孙又不是不知道。周柿想笑没敢笑出来。周刺槐无奈地眨巴了一下眼说,中,听您的吩咐,吃过饭了拉上架子车去鸳鸯塘。
周刺槐一家吃过中午饭也去鸳鸯塘拉泥坯。
邱杏林家院子这边开始垒墙了。
先是垒墙基,院子里的砖头瓦块可全都找到了用途。一圈墙基砌好,泥块像土坯一样,一块一块地往墙上砌。这时候的泥块是软的,拿它啥样是啥样,有些泥块还不成形得找木棍或砖头使劲敲敲打打,但是到草根在墙上活过劲来,爬了秧子,秧連了秧,根连了根,既耐旱又保墒,那个结实劲儿如铜墙铁壁一般。
这边火热地垒着墙,那边周柿周枣兄弟拉着一架子车泥坯也进院了。周枣叫着哥这草泥巴卸哪呀?咱妈也没说。周柿把一车泥土拉到邱杏林正垒墙的这边说,就这里了。秀枝正给父亲打下手,见周柿脸上涨红的刺痘像喷头,喷出一脸的热汗,拉了满满一车泥坯子进院,有些愣怔还有些心疼。邱杏林也感到奇怪,问了一句周柿你拉土这是干啥?周柿答得也干脆,垒厕所呀。倒是周枣冲着秀枝呲牙一笑说,杏林伯咱两家不但是隔墙邻居,还是隔厕邻居了。
秀枝的脸本来就红,这一干活,两个脸蛋红得像熟透了的桃。她撇了撇嘴,就像熟透了的桃咧了口。周柿看到了,周柿有点心疼。邱杏林无话可说,你在这边垒厕所,人家也可以在那边垒厕所,都在各自院子里,但自从周柿说他家也要垒厕所,邱杏林就觉得堵心了,有一块石头突然堵在了心上。
邱杏林把墙垒得更欢实了,他吆喝着女儿儿子都下手,嘴里还嘟囔着,什么人家,垒个厕所也跟着学。
邱家在院子里垒了一下午厕所,周家往院子里拉了一晌泥坯。两家人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比赛似的,你垒我拉,我拉你垒。到了第三天后半晌两家院子都起了一座泥坯块垒砌的厕所,院子飘出好闻的泥草混合的土腥味。两家的厕所都大功告成了,周家一家四口人满心欢喜地瞅着刚垒起的厕所笑,总算没有落在邱家后面,女人搓着肥白的细手一副得意的样子。邱家一家四口人也站在院子里看,只是邱杏林满脸的不悦。他发现这两家厕所共用的那垛墙先天的不足——矮,太矮了,根本遮掩不着人脸。女儿秀枝眼里也罩住一丝的茫然,—脸的不如意。他也想呼唤一声那院的,告诉他们中间这道墙太矮了,要不要咱们两家把它垒起来,却觉得那院的人并不理会他,也就放弃了这种想法。其实,周家也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但周家人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他们家三男一女,邱家二男二女,从男女比例上他们周家吃不了亏,要垒他邱家垒去吧。
四
两家比着垒墙的时候并没有出现问题,事情出在了第二天早晨。
头天垒了一天厕所的邱杏林有些累,就早早地睡了。第二天,天不大亮就醒来,醒来就再也无法入睡。窗外的鸟叫声让他心烦,突然有了小解的想法,仿佛那想法是因了鸟声才有的。他一急,披衣出了门,直奔昨天才垒砌好的厕所里小解。厕所里新鲜的泥草的混合香味真好闻,他进了围墙就尿,不料听到隔墙“哎呀”了一声,好似被惊吓着了。他于是一低头,目光就过了墙,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墙那边,周刺愧的女人正蹲在她家也刚刚围好的厕所里。女人这时正好抬起头,女人慌乱地想起来却没能站起来。女人花容失色,一手提着裤子半蹲半蹴,大喊大叫起来,你这个老流氓老不要脸的,偷看老娘……抓流氓……抓不要脸的……
这时候,太阳刚露脸儿,被这喊声震得向上一跳一跳的赤红。最先跳出来的是周刺槐,周刺槐正穿戴整齐准备洗脸,洗过脸去镇上卖菜,听到女人的喊叫声立马冲了上来。邱杏林被周家女人突如其来的喊叫吓癔症了,就这样愣愣地瞪着周家女人看。周家女人人长得好看会打扮是方圆十几里公认的,虽说邱杏林和她是隔墙邻居,但邱杏林从来没有非份之想过。有时村上人跟他开玩笑,说杏林你家隔墙住着个浪货,你翻墙就可以过去了。村上的人见不得谁家的女人漂亮,漂亮了在村里人眼中就成了浪货。听到这邱杏林往往一笑了之。村里也有人说,再给他邱杏林个胆他也不敢,他那女人人高马大,掂着腿就把他扔没影了,他也只是笑笑,表示赞同。
这会儿,他看着惊叫的周家女人,和冲过来的周刺槐,竟没了表情,慌张如真正的偷情者。周刺槐叫道,邱杏林你想干啥?周刺槐问他想干啥的时候邱杏林还在墙这边里木讷着,等周刺槐迈腿跨过墙来到这边,邱杏林还麻木地站着。周刺槐瞅见了对面就是他的女人,他明白了为什么女人会喊抓流氓了,他愤怒地“你”了一声。这个惧内的汉子,维护起女人来可是出手够凶狠的。他把邱杏林一把扯出了厕所,当胸就是一闷拳,只打得邱杏林“妈呀”一声惨叫,接着周刺槐又朝邱杏林脸上揍了一闷拳把邱杏林打得鼻口蹿血,扑腾一声倒在地上。邱杏林的女人听见邱杏林的喊叫,急忙出门,却见男人已被打倒。她顺手捞了一把铁锹,这女人个子又高又有劲儿,趁周刺槐还在把精力集中在邱杏林身上,猛地对他当头一锹,只听“砰”的一声暴响,周刺槐满头是血应声而倒。周刺槐的女人看得清楚,看得惊心动魄,她男人倒下去的那一瞬间,她一下子张大了她的嘴,平时赤红的嘴唇,这时已变得苍白。她大叫道,打死人了呀!不得了了呀!打死人了呀!不得了了呀……
下地的人正朝地里走,突然的喊叫声,打破了村庄固有的宁静,纷纷朝这边赶来。
秀枝和桂枝见他爹被人打倒在地,吓得都要哭了。
周柿和周枣见他爹的头烂了,还汩汩冒着血水,一人掂了一把铁锹要和邱家人拼命。被赶来的村里人死活拦住了。
秀枝看到了周柿那张狂劲儿,翻住白眼寒光闪闪地瞪他。他是要掂着铁锹翻墙过来,拿着铁锹打谁呀?打妈妈?打她?打弟弟桂枝?谁也不准他打,就他这种死样子还想和好呢,还约她一起看电影,一起钻苞谷地,想死他吧!秀枝这么想着。那意思是说你敢、你敢!周柿也看到秀枝瞪他,他报以秀枝更大的瞪,眼球暴突一般。他想让秀枝怕他,秀枝才不怕他呢,以后他的自行车她再也不坐了,看你那猪爪子捞摸啥?最终还是秀枝的眼厉害,她把周柿瞪了个趔趄,没敢抬手打人。
村里有人出面了,让他们把人都赶紧拉医院去,出了人命可不得了。两家都急急往医院里拉人。周家镇医院里有人,周家的人就拉到了镇医院。邱家县医院里有人,邱家的人就拉到县医院。
伤嘛,都不太重。一个是脑震荡,一个是心受损、眼底出血。一开始还有热心人管闲事,但两家人都不好说话,都置气。周家人咬死邱杏林偷看女人解手、耍流氓,等伤好了还要到派出所告他。邱家人觉得更冤枉,他在自己家院子垒个厕所,他家也比着垒。垒了就垒了谁也管不住谁,都在自己的厕所里解手凭什么说他偷看了,他女人就恁好看,是天仙?还不由分说跳进俺院里打人,把我的心口窝都打肿了,眼也打出了血。这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管闲事的招招边儿,这事不好管,就撒了手。闲事一没人管,两家人在医院就耗起来了,这一耗半个多月过去了。秋天到了,地里庄稼该收了。两家人住院的也都是顶梁柱,不出院实在是说不过去,总不能让庄稼烂在地里。两家人也不再论谁是谁非了,也不找什么台阶下了,都慌慌地出了院。
这中间,周柿去过一次县城医院,他见到了秀枝。秀枝本来是不理他的,但也想打探一下他爹的情况,就跟他到了一个没人的地方。到了没人的地方秀枝把一双好看的杏眼吊起来,没有好气地问他,你来干啥?周柿有些尴尬,用粗壮的手指尴尬地挤着脸上涨红的痘,说我来看看杏林伯。秀枝撇撇嘴,不稀罕,是你妈派你来打探消息的吧?周柿很不好意思,说,看看垒个厕所闹成这样了,没劲儿!秀枝说都怪你妈,大惊小怪的算什么东西!还有你爹,护老婆还护成了蝎子肚儿,不问青红皂白把我爹都打成这样了。周柿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显得木呆,把脸上的痘“砰”地挤出了粉。秀枝继续数落他,还有你凶巴巴掂着铁锹,你那是要找谁拼命呀?找我我可打不过你。周柿说我那不是一时的冲动嘛。秀枝说我们家不欢迎你,你走吧。周柿说俺爹没啥大事,我来就是要告诉你一声这些。说完竟扭身小跑着离她而去,而这时她才知道她有些太责怪他了,他心里还是有她的,但她在心里就是不能原谅他,根本是不能原谅他的家人。
五
邱杏林和周刺槐俩人都出了院,本来应该恢复到正常生活上来了,但村上的谣言像四月的杨柳絮被风吹得四处飘摇,还添油加醋加色加味,把秀枝和周柿的事也添加了上去。说什么邱杏林早就和周家女人有一腿儿,周家的两个儿子有一个是邱杏林的,你看看老二那眉眼;说什么现在邱秀枝又跟周柿好上了……
两家人两代人的事,被村人们茶余饭后当作了笑谈。
周刺槐的女人平日爱出风头,爱收拾打扮,经这出戏一闹腾,也感觉脸上无光,窝在家里再也不好意思花枝招展地在村上游荡了。
最不能容忍的应该是邱杏林,邱杏林的名声不但一落千丈,就连女儿秀枝也被人描述得极不正经,简直无脸到无法在人前站立了。然而这还不算完,周家突然出手和邱家打起了官司,索要起医药费来。
邱杏林收到法院的传票是秋后的一天。这天邱杏林的女人,人高马大地在村庄里骂街,大腔大调地骂道,谁再编排俺男人俺女儿的坏话叫他嘴上长疮,叫他舌头上流脓……
秀枝跟在母亲的身后气得直跺脚。喊着妈妈你别喊了,你是不是疯了?别喊了中不?她的母亲真的是被气疯了,她不允许村里人胡乱嚼舌头,诋毁自己丈夫和女儿。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有人给他们送了一张传票,周刺槐把邱杏林告了。邱杏林见到传票后用手“啪”地甩着传票,大笑一声说道,人老几辈的邻居彻底完了,彻底完了呀!其实,完了的还应该有秀枝和周柿的感情。
秋收完了该种麦了,邱周两家种下的怨仇还没结果,都忙着找律师找关系,用车子驮着花生、绿豆、小磨香油四处送礼,开庭、应诉,审理、辩护,在法庭上更是各不相让。到了开庭的时候,法庭希望调解,两家人各执一理,谁也不愿低头,调解没有结果。因为谁都没有经过法医鉴定,刑事部分基本不存在,官司打来打去也就是个医药费问题。从摆在法官面前的药费条子来看,两家基本持平,也就是说两家官司没有输赢。除了一纸判决,两家什么也没得到。
首先是邱杏林一家人觉得在这个村子里混不下去了,女人已经被这件事气出了病,精神上明显地出了问题,说跑出去骂街就骂街去了。邱杏林苦思冥想了几天几夜,终于对女儿说,秀枝咱离开这个村吧!秀枝两眼噙泪,说爹你舍得吗?邱杏林说舍不得也不能让村里人毁了咱,现在不是兴出去打工了嘛?!咱全家打工去吧!秀枝看看她人高马大的妈,感到万分愧疚。她问她爹咱去哪打工呀?邱杏林说深圳吧,你小姨她们不是在深圳嘛,咱们找你小姨去。这正合了秀枝的心思,秀枝高中毕业就是要去深圳找小姨的,她已经和周柿都约定好了,打算秋后种罢麦两人偷偷地去深圳投奔她小姨的。这下可好了,她们全家人都去了,这个周柿就从她心里算是死掉了,说让他死掉那也不是容易的,有时她还做梦,梦里周柿骑着自行车驮着她在村路上行驶,像风一样。
说走就走,邱家在一个浓得化不开的晨雾中,悄悄地离开了村庄。
隔墙邱家的院子里一下子变得沉静了,孤寂的鸟叫声传得很远。
周家却落魄了似的,孤立难支地陷入了村子的流言蜚语里。花枝招展的女人变了个人似的,头不梳脸不洗,一副邋遢样子。儿子周柿再也打不起精神,脸上的青春痘却猛长。他整日垂头丧气地挤痘痘,把脸都挤板结了,还抱着秀枝的照片看了又看,偶尔还会朝着邱家院子发愣,他恨死了那个四面都是泥坯的厕所。周枣虽小但也到明事理的年纪,和村里的孩子渐渐疏远,钓鱼、捕虫,流浪于沟边野塘。周家人无心干活了,菜地里的草心事一样疯长,菜地的菜心事一样枯萎。
终于还是周家女人发话了,她对着周刺槐吼道,这个鬼村子我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周刺槐,你是想让我疯还是想让我死?周刺愧长长地叹口气,他邱家都跑了,咱也跑罢!树挪死人挪活,天底下有的是活路。又是一个浓雾黏稠得化不开的早晨,周家人拉着一辆架子车走了,那雾一层一层的厚沉,厚得似墙。
周家人去了郑州,不种菜了,贩菜卖菜。两年不到周家买了一辆大卡车,周柿周枣都会开车了,周柿脸上痘痘由红变黑,也少了许多,只是挤痘挤得脸不够平坦,有凸凹感。周家女人比在村子时更爱收拾打扮了,还有几分洋气,学着城里人的样子逛商场,买化妆品,跳广場舞。
邱家人进了工厂,秀枝还嫁了一个小企业家。秀枝一天喜气洋洋的,也爱收拾打扮了,打扮得像个明星。桂枝又在深圳上了几年学,现在可是个人物了,是工厂里的工程师。只是邱家女人的病不见好,天南海北的大医院也不少治,总是不见好转。
几年后,两家人没相隔一年的样子,都出了大事。
先是周刺槐。周刺槐夜里随儿子去拉菜,不小心从大卡车上滚了下来,摔死了不说,还被后边的车给碾扁了。周刺槐在城里刚刚喂出来的啤酒肚,一下子被压瘪了。周柿周枣把他爹周刺槐拉回了村,埋进老坟地,一场惊天动地的哭声滚过村庄之后,周柿周枣把他爹扔进泥土里,开上车一溜烟又进城了。村里人都听说周柿周枣在郑州买了房子,结了婚,混得还算不错。
再是邱杏林的女人。邱杏林的女人那时一犯起病来,就在大马路上大喊大叫地奔跑。那天正好赶上女儿秀枝生孩子,邱杏林只顾高兴当姥爷呢,忘了家里还有一个疯子。女人那天病得厉害,她跑出了所住的小区,在马路上手舞足蹈,含糊不清地喊着什么,一辆小车迎头撞上,把一个人高马大的女人撞得像个纸片,在空中翻了几个筋斗才落地。女人是在深圳火化后,被儿子桂枝抱着骨灰盒回来埋的,村里人都说这女人没福,生成的下力料。
邱杏林的女人在生前,她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死后,会像城里人一样被火化,埋进自家地里时竟是一把灰。那是一个人高马大的女人呀!她干地里的农活可是一把好手。女人已经死了好几年,邱杏林对深圳很有感情。若不是女人老是托梦给他,说她每晚都在村里骂人,终于把村里人骂服帖了,没人再敢嚼他们的舌头根子了,她要把他垒的那个厕所扒掉,他会把那个给他带来羞耻的村子忘掉。
六
邱杏林根本不知道这女人什么时候回来的,他也不想知道。
他這时没有回到屋里去,院子的空气是那样的清新甘甜,他贪婪地吮吸着,闻听熟悉而又陌生的鸟叫,想要把那鸟叫吸到肺腑里去。那鸟声让他神志清醒又让他心潮澎湃,他不由得感叹世事难料,物是人非的结局。
十年间除了埋葬女人的骨灰回来过一次,他觉得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可是他还是回来了,是女人一个梦又一个梦把他拽回来了。他想起了女人夜夜给他托的梦,梦中女人给他说的话,他从心里开始厌烦起那个厕所起来,都是这个厕所惹的祸,他决定这次回来,一定要把这座亲手垒起来的厕所扒掉。
他必须上女人的坟上看一眼了,告诉女人他回来了。只是他没有准备草纸鞭炮之类的祭品,就这样吧,心里有这份情就够了,先空手去坟上看看。
他的脚步有些蹒跚,也有些沉重。村路还是那条村路,只是路上少有人走了,也少了牲口的身影。他沿着村路走,走到挖土坯的鸳鸯塘边,却碰到了周刺槐的女人,那女人好像早就等在这儿了。她挎了个纸篮,纸篮里满满的一篮子祭品,应该也是去上坟的,她只能是给周刺槐上坟了。说起来也怪,周刺槐和自己的女人都死于车祸,冥冥之中是不是有一个巨大的力量在左右着他们两家人的命运,厕所事件只是个导火索。邱杏林从来不迷信,他这样想了一下,苦苦地长笑了一声。
早晨时候,他低头见了周刺槐的女人,着实吓一跳,却没有认真看一眼这个年轻时就是美人的隔墙邻居,经过十来年的人世沧桑现在该是怎么样了?就在她就要擦身而过的时候,他侧目去看她,让他吃惊的是这女人保养得很好,虽半老徐娘,依然风韵犹存。
女人这时候却在喊他,她喊他杏林哥、杏林哥……
起初,他以为他出现了幻觉,是幻视幻听了。那女人又叫了他一声,他也看到她的叫声是和嘴角上的笑一起飞过来的,他竟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女人走了过来,她的步态已经不是农村妇女的那种步态了,很优雅的样子。她抿着笑问他,你是昨晚回来的吧?
这次他明白她是在和他说话了。
他尴尬地说,是,昨晚回来的!
他也礼貌地问她一句,你早回来了吧?
前几天回来的。
他有点迟疑地问,你这是?
她却爽快地说,你是去给嫂子上坟的吧?
他说去看看,几年没见了。
她说我去给刺槐上坟,给嫂子也准备了些祭品。
女人说着,从篮子里掏出一大塑料袋东西,里面有装好的一叠一叠的纸钱、有蒸馍、有肉、有香蕉、苹果、桔子、点心,还有一盘长长的挂鞭。该有的祭品都有,邱杏林看一眼,心里一热,差点掉了泪,心变得柔软了,两腿也软了。他站在鸳鸯塘边,一群鸭子在塘里嘎嘎地叫,像是村里人在嘲笑他,嘲笑他这么多年没回来给女人上坟了,可回来了却又两手空空,两手空空怎么能算上坟呢?女人的心真细,细得不好捉摸。他在内心里感叹。
周刺槐的女人优雅地挎着篮子朝秋野深处走了。
他却突兀地喊了一声,回去我就把厕所扒了。
女人却回了他一句,去村前广场跳广场舞吧,村里的老人都在呢!
他怔怔地喃喃地重复了那女人的那一句话:去村前广场跳广场舞!他不知道该不该给女人去上这个坟了。